張延國
文學史上存在著一種常見的文學現(xiàn)象:同一題材,不同時代的作家會反復書寫,由于時代語境不同,作家的思想觀念和文學旨趣各異,這些相同題材的文學書寫往往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多個文本之間表現(xiàn)出極強的互文性和對話性,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和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正是這樣的兩篇典型作品。
《陳奐生上城》寫于1979年,發(fā)表于1980年,講述了一個上城農民的喜劇故事:昔日的“漏斗戶主”陳奐生進城賣油繩,受涼感冒而恰巧被路過的縣委書記吳楚碰到,吳楚派司機將他送到招待所。受到領導眷顧,陳奐生感激不已,得知這種關懷需耗資五元,又不禁心疼,對招待所內的物品泄憤和破壞?;卮搴?,難以釋懷的陳奐生轉換了思路,通過“精神勝利法”將原本難以承受的領導關懷轉化為自我炫耀的資本。2001年,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發(fā)表,它敘述領導關懷農民,卻給農民帶來災難的悲劇故事:云南高寒山區(qū)的黑凹村干旱寒涼,自然條件惡劣,赤貧的農民德山老漢一次有幸與地委劉副專員結成了幫扶對子,后者送來一對洋種羊,扶持德山老漢脫貧致富。然而這對扶貧羊根本不適應當地的氣候,為了養(yǎng)好它們,德山老漢花光了積蓄,耗盡存糧,最后,為給羊打草,還搭上了女兒的生命。農民因被扶貧而進一步貧困,生存惡化,家破人亡。領導的關懷沒有幫助農民脫貧致富,走上幸福之路,卻成為他們難以承受之重和生存的夢魘。
可以看出,兩篇產生于不同時代的小說具有相同的故事內核:領導關懷農民,卻給農民帶來難以承受之重。不僅故事內核相同,兩篇小說還在諸多方面具有相似性:如對城鄉(xiāng)差別、官本位、“精神勝利法”的揭示;對農民的景觀化呈現(xiàn)等等。不過,盡管二者相似處甚多,但故事講法迥異,人物形象大不相同,敘事流向判然有別,結局一喜一悲。按照“互文性”理論,這兩個文本之間構成了典型的互文性和對話性。而且,饒有趣味的是,同一故事不同講法的兩個文本都得到了當時主流文壇的認同和褒獎,都在各自的時代獲得了文學生產的合法性——前者獲得了1980年度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后者則在2005年被授予第三屆魯迅文學獎(2000-2003年)的中篇小說獎。
本文力圖通過這兩個具有互文性、對話性文本的對讀,探討以下問題:二者分別是如何想象鄉(xiāng)村的?各自表現(xiàn)出了什么樣的思想觀念?為何同一題材故事不同講法的兩個文本都在各自時代獲得了文學生產的合法性?隨著時代語境的繼續(xù)轉換,這兩種講法又為何漸漸喪失了合法性和認同度?
一、《陳奐生上城》的鄉(xiāng)村想象及其“認識型”
(一)《陳奐生上城》中的農民形象和官員形象
對于當代農村題材小說而言,作家的鄉(xiāng)村想象離不開鄉(xiāng)村結構中的各種人物形象及其關系的塑造,而在鄉(xiāng)村社會結構中,農民和基層官員是最重要的兩種構成力量,因此,中國當代農村題材小說基本上就是圍繞著這兩大形象體系及其關系來想象鄉(xiāng)村世界。
在《陳奐生上城》中,高曉聲通過今昔對比、空間轉換塑造了一個具有政治隱喻意味的農民陳奐生:昔日的陳奐生是“漏斗戶主”,在“極左政治”之下一貧如洗;今天的陳奐生遇上了好政策,物質和精神上都得到了新生:“肚里吃得飽,身上穿得新……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圍里有米、櫥里有衣,……陳奐生真是無憂無慮,他的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空間上,作者讓陳奐生離開他熟悉的鄉(xiāng)村,進入到完全陌生的城市,在招待所里出盡洋相。通過心理暴露,作者展示出陳奐生在精神層面上的種種弱點和負面:自私狹隘、愚昧奴性、易于滿足、“精神勝利法”等。
在塑造陳奐生時,文本盡量將筆力聚焦于他一人身上,對其所在的社會關系網絡進行虛化、簡化處理,不過從這些虛化、簡化處仍能看到作者對官員這一鄉(xiāng)村社會群體的想象。
文本中的官員有兩種,一種尚未出場而作為歷史上“極左政治”的象征背景而存在,一種則是現(xiàn)任官員的代表——縣委書記吳楚。前者聯(lián)系著陳奐生赤貧的物質生活和屈辱的精神狀態(tài),是歷史罪責的承擔者;后者則是新時期“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人格代表:善待民眾,熱心服務農民,但關懷農民而給農民造成負擔,愛民而不知民。在對兩種官員及其象征的時代政治的形塑上,文本對二者做了切割和區(qū)分,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即使對后者好心做錯事,愛民而給民添負擔不無諷喻意味,但在情節(jié)設計上又給后者做了開脫:縣委書記吳楚公務繁忙,急著去省城開會,不能親自送陳奐生上醫(yī)院和招待所,關心農民卻給農民帶來沉重的負擔和精神壓力,屬于做好事考慮欠周,縱使有錯亦屬無心之失。
(二)《陳奐生上城》的“認識型”
為何《陳奐生上城》會如此想象鄉(xiāng)村?是什么原因決定了作者對農民、官員和官民關系的形塑?這些都關聯(lián)到文本產生的時代氛圍和當時流行的“認識型”?!罢J識型”是福柯提出的一個核心概念,它是“在某個時期存在于不同科學領域之間的所有關系。‘認識型是西方文化特定時期的思想框架,是‘詞與‘物借以被組織起來,并能決定詞如何存在和物為何物的知識空間,是一種先天必然的思想范型?!痹诟?驴磥?,文學本質上是一種話語,不同的時期存在著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和“認識型”?!罢J識型”制約著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化構建,同時也制約著那個歷史時期的解釋系統(tǒng)。假如將這一理論運用到農村題材小說的闡釋中,大致可以說,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和“認識型”,而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和“認識型”又生產出不同的農村關系、農民形象和官員形象,也決定著故事情節(jié)不同的走向。而且,什么樣的農民與官員形象能被讀者和批評家接受,具有合法性,也為一個時代的“認識型”和語境決定?!蛾悐J生上城》和《好大一對羊》的差異正是基于時代語境及其“認識型”的不同。
《陳奐生上城》產生于“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其時,“文革”以及當代極左政治已經喪失了政治合法性,舉國反思文革以及當代政治災難緣何得以發(fā)生,“現(xiàn)代化”“改革開放”取代“階級斗爭”“文化革命”成為宏大敘述。與政治轉換同步進行的是“認識型”和話語型的轉換,“階級話語”逐漸失去了支配性地位,“‘新啟蒙主義迅速成為主導性的思想潮流,獲得了強大的合法性和感召力,成為解釋歷史、塑造未來的思想力量?!闭窃凇靶聠⒚伞痹捳Z、“現(xiàn)代化”話語的感召、規(guī)約之下,高曉聲展開了《陳奐生上城》的構思。文本的人物形象設計、鄉(xiāng)村秩序圖景和思想觀念無不契合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而且,它還呼應了“后文革”語境中知識界關注的一些重要話題:“文革”等極左災難緣何產生?為何全民都會受到少數幾個人的蒙蔽和愚弄?除了主要領導人的一時之失,普通民眾又在這場劫難中有何責任?中國國民性、傳統(tǒng)文化是否在這場劫難中起著某種作用?從陳奐生的自私狹隘、愚昧奴性、易于滿足、“精神勝利法”諸種性格負面上,批評界發(fā)現(xiàn)了阿Q的遺傳,從而將《陳奐生上城》與五四啟蒙話語中的“改造國民性”“反封建”等對接起來,同時將陳奐生的性格負面與“文革”等政治災難發(fā)生的群眾因素相聯(lián)系——缺乏主體性的民眾,成為專制獨裁的溫床。因而,啟蒙民眾、繼續(xù)五四“反封建”的任務、追求人的主體性和現(xiàn)代化等都成為必需。就這樣,《陳奐生上城》以其故事化、經驗性、心靈化的敘事將“新啟蒙”的主流觀念形象化、情感化,并與之共振,成為新時期的一種“政治寓言”。endprint
二、《好大一對羊》的鄉(xiāng)村想像及其“認識型”
(一)《好大一對羊》的鄉(xiāng)村想象
在哈羅德·布魯姆看來,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既是后繼者源源不竭的文學資源,亦是后繼者力圖超越的目標,文學傳統(tǒng)帶來的“影響的焦慮”伴隨著每一位后繼者的創(chuàng)作。后繼者要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的超越,凸顯自己存在的意義,勢必要對傳統(tǒng)建構的文學圖景、各部分的關系進行調整、改寫、重組和補充。從《陳奐生上城》到《好大一對羊》,二十多年間,時代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后者依據變化的時代語境和文化氛圍對前者做了一系列的調整、改寫、重組和補充,從而建構出與前者迥異的鄉(xiāng)村圖景,彰顯出不同的思想觀念。
首先,《陳奐生上城》中被遮蔽、虛化的官員在《好大一對羊》中都得以現(xiàn)身,從地委劉副專員到小小村長的官僚群像都得到了出場表演的機會。《陳奐生上城》對歷史和現(xiàn)實、昔日的官員和現(xiàn)任官員進行剝離和區(qū)分,將一切貧窮苦難歸罪于前者,從而撇清責任,借否定歷史而肯定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正當性、合法性?!逗么笠粚ρ颉穭t將現(xiàn)任地委劉副專員與歷任官員視作一個整體,二者具有一致性和延續(xù)性:歷任官員的施政使原本山青水秀的黑凹村環(huán)境惡化,不宜生存;現(xiàn)任地委劉副專員則借扶貧為個人樹立形象,獵取名聲。整個官僚體系都圍繞長官意志和權力規(guī)則運轉。高層官員虛偽自私,基層官員冷漠專橫。《陳奐生上城》中得到肯定和正面形塑的現(xiàn)任官僚體系,在《好大一對羊》里淪為底層民眾的對立面,社會苦難的根源。
其次,主要農民形象德山老漢和陳奐生相比也有了很大的不同。面對沉重的領導關懷,陳奐生最終通過“精神勝利法”,變負擔為榮耀,找到了轉化平衡之法。陳奐生的故事之所以能成為一曲喜劇,從官僚體系而言,以縣委書記吳楚為代表的官員愛民助民,真誠服務民眾;從陳奐生自身來說,其性格中的種種負面:狡黠自私、狹隘破壞、奴性愚昧、“精神勝利法”,這些固然是國民悲劇性命運之重要因素,但亦是底層民眾應對難以拒絕的外在政治的一種“弱者的武器”??梢粤舷耄O若陳奐生遭逢德山老漢的際遇,其所具備的民間智慧和靈活的處世法則應當會讓故事有轉寰之余地,大概不會被逼至家破人亡的慘境。然而,二十年后的德山老漢在難以拒絕的領導關懷面前,雖怨懟不滿,但只能逆來順受,被動應付,終于在層層官僚的步步緊逼下,難逃厄運。
與官民形象嬗變相伴的,是批判對象的轉移和批判力度的加大?!蛾悐J生上城》的諷刺矛頭主要指向陳奐生,且大多采用善意的調侃和輕喜劇式的漫畫夸張?!逗么笠粚ρ颉穭t將批判鋒芒指向官僚體系,諷刺犀利。愚昧昏聵、奴化和具官本位思想的德山老漢雖受到挖苦調侃,但文本對其既有批判,更有同情。文本將悲劇的最終根源直指層層官僚的政治高壓。
小說的形象塑造和情節(jié)設計都對應著作者的思想觀念,不同的官民形象、鄉(xiāng)村秩序圖景都是作者思想觀念的產物。充滿民間智慧和底層生存策略的陳奐生與吳楚式的愛民的父母官,反映出高曉聲對當時鄉(xiāng)村政治的認知:官民之間雖有隔膜,官員的無心之失可能會帶給民眾一定的麻煩和負擔,但這種煩惱只是暫時的,民眾自有其強大的生命力,他們能通過民間智慧去化解僵硬的官僚政治,官民之間的不和諧、不合拍只是一出無傷大雅、皆大歡喜的輕喜劇。從德山老漢一無所有、赤膊上陣去應對強大的官僚政治來看,夏天敏沒有賦予民眾自衛(wèi)能力和可以依憑的資源,民眾只能像羔羊一樣束手受難。從情感訴求上來說,這樣一個善良天真而又被逼入絕境的農民更容易激起讀者的同情;從情節(jié)走向上來說,應對乏術而又不覺醒的民眾與步步緊逼的官僚之間的矛盾勢必難以化解,而激化成悲劇。以此也可窺見夏天敏的官民觀念:民眾善良天真而又愚昧,可悲可憫;官員偽善而強橫自私,整體潰敗,官民之間的溫馨面紗早已褪下,他們之間的沖突矛盾不可避免。
(二)《好大一對羊》的“認識型”
《好大一對羊》的鄉(xiāng)村想象與其所處時代的“認識型,和話語型緊密聯(lián)系。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貧富懸殊的擴大和社會階層分化加劇,農民的生存狀況再次進入知識界的視野。與20世紀80年代“新啟蒙”話語將農民的苦難歸因于失去合法性的社會主義實踐不同,此期知識界日漸流行的是“底層話語”。“底層話語”認為,中國社會已分化成上層、中產階層和底層,底層政治上受壓抑,經濟上處于弱勢,文化上被代言,鮮明的階層分化和不合理、不公正的資源配置加重了底層的生存困境。底層理論激活了中國知識分子為民眾代言,為民眾鼓與呼的傳統(tǒng)人文意識。農村的空巢化和衰敗貧窮、農村留守兒童和老人的生活現(xiàn)狀、進城農民工的人身權利和國民待遇等問題都得到了知識分子的持續(xù)關注,與之相關的題材也在文學作品中被反復書寫。
從啟蒙話語到底層話語的轉換,折射出知識界認知觀念的變化。20世紀80年代知識界基本形成一個共識:上層的開放民主和下層民眾的啟蒙覺醒是矯正官僚缺失、制約濫政、走出“文革”的重要前提。而在“撥亂反正”的開明政治已經展開之時,如何啟蒙民眾,激發(fā)民眾的主體性,形成民主的土壤則至為重要。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知識界則發(fā)現(xiàn),隨著“威權主義”的盛行,民眾和官僚之間的資源占有嚴重不對等,底層民眾很難對掌握多種資源的官僚體系產生必要的約束和反制。因而在鄉(xiāng)村書寫上,探討的重點已不在于農民的奴性,也不在于壞人做壞事,而在于體制之弊,權力批判和體制批判逐漸取代了國民性批判和道德批判。緣乎此,從《陳奐生上城》到《好大一對羊》,作者的諷刺對象和批判重點發(fā)生了轉移,底層民眾從被諷刺到被同情,官僚體系成為批判的中心。
但是,《好大一對羊》產生的2001年,“底層話語”在知識界正處于上升階段,尚未形成一種支配性和控制性地位。知識分子憂心現(xiàn)實,不滿于社會的貧富懸殊,同情底層的苦難,積極為底層代言和呼吁,整個知識界都彌漫著一種濃厚的底層意識。盡管如此,知識分子對于官僚體系和體制還是寄予厚望。面對底層苦難和社會不公不義,其所倚重的解決辦法往往是向高層進言,為民鼓與呼。與進言和“苦諫”的訴求方式相伴的則是知識界對官僚體系的認知:中下層官僚異化蛻變,是底層的亂象之源;高層雖有造福民眾之心,卻為中下層官僚所蒙蔽,好政策難以惠及底層民眾。因此,知識分子希望通過代言,下情上達,將“沉默的大多數”的真實生存現(xiàn)狀反映給高層,以引起“療救的注意”。顯然,進言和“苦諫”的后面,是濃厚的“幫忙”意識和清官情結。所以,《好大一對羊》盡管對中下層官員、對鄉(xiāng)村非常失望,滿懷諷刺,頗具底層意識,但它怨而不怒,仍然延續(xù)著舊有的啟蒙話語和反官僚主義話語,它是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框架內的自我修補。因此,《好大一對羊》是一個混雜著啟蒙意識、反官僚主義意識、底層意識的混沌文本,或者說,它是從啟蒙話語向底層話語轉化的一個過渡性文本。endprint
相較于批評界認定為“底層寫作”典范文本的《那兒》,《好大一對羊》對官員的負面形塑至多不過是虛偽自私、官僚主義嚴重、蛻化變質,各級官僚在民眾那里還有權威和聲望,民眾對自己宿命般的苦難命運尚無知無覺,對官僚體系亦抱有幻想。而《那兒》中的官民之間已然尖銳對立,徹底分離:官員巧取豪奪國有資產、赤裸裸奴役民眾,民眾則已對官員拋棄幻想,新的階級對壘再度浮現(xiàn)。無疑,《好大一對羊》明顯缺乏《那兒》鮮明的階級意識和抗爭意識,也沒有所謂濃厚的“左翼精神氣質和血統(tǒng)標識”在前者那里,被“底層論者”所推崇的異質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反叛性、顛覆性尚未產生。正因其混沌性和非徹底的“底層意識”,《好大一對羊》舒緩了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緊張關系,不同層面的讀者都能從中讀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啟蒙主義者把《好大一對羊》當成啟蒙敘事,體制內的反官僚主義者從中發(fā)現(xiàn)了反官僚主義傾向,而“底層論”者,則找到了“底層意識”。因而其左右逢源,為各方接納認同,并成功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此后,“底層寫作”大潮涌動,一些底層寫作的經典文本相繼面世,這時,《好大一對羊》漸漸為這些具有鮮明底層意識和階級意識的作品所取代而為人淡忘。
結語
從新時期之初到新世紀之初,隨著社會語境的嬗變,知識界的話語生產和“認識型”經歷了幾次大的轉換。每一次的話語轉換、更迭都意味著新的合法性話語體系以及接納、排斥機制的重建。一種新話語取代舊話語獲得合法性和支配性地位的同時,這一話語往往也被此一時段的人們認為是真實的、反映社會本質的;曾經在某一時段被認為是真實的而在時代轉換后業(yè)已喪失合法性的舊話語則往往被視為虛假、偏離社會本質。革命話語向啟蒙話語的轉換,啟蒙話語向底層話語的轉換,莫不如斯。
《陳奐生上城》和《好大一對羊》這兩個具有互文性、對話性的文本正是時代政治從“新啟蒙時代”走向“威權時代”這一轉換過程的文學表征。體現(xiàn)不同的知識權力、承載著不同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兩個文本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變遷和話語生產實踐,它們因呼應時代主流話語、情緒而被認為是真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取得了合法性,贏得了體制內文壇的承認和褒獎。但隨著時代轉換,新話語的流行,這兩個文本又被認為虛假、落伍過時,而漸漸為更契合變化的時代語境的典型文本所取代。只要時代不停止它前進的腳步,那么伴隨時代變化的話語轉換以及所謂經典性、合法性文本的興衰沉浮就將是文學上的永恒景觀。因此,不同時代對同一故事或相似故事的不同敘述,既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也體現(xiàn)了歷史敘述的意識形態(tài)性。這些敘述,其地位平等,不能以本質主義的思維,肯定某一階段的敘述,而又否定另一階段的敘述。然而,遺憾的是,人們往往容易厚此而薄彼,抑或厚彼而薄此。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青年項目(13YJC751079)、陜西省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12J192)、長安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資助項目(2014G6335044)、長安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資助項目(2014G633301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孟春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