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傳芳
(淮北師范大學(xué) 信息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紅樓夢》①本文所用版本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一版。是近代漢語的典范之作,它成書于近代漢語晚期,因而對它的語法現(xiàn)象進行研究,對于漢語史的研究來說就顯得異常重要。其被動句用法在被動句發(fā)展史中起著承前啟后的橋梁作用。本文從結(jié)構(gòu)形式、語義問題、與“被”字句的用法比較等方面對《紅樓夢》表被動“叫”字句作一全面描述,從而揭示二者的區(qū)別以及“叫”字句在當(dāng)時的發(fā)展情況。
唐鈺明先生在《唐至清的“被”字句》的文末指出:從宋代開始,還出現(xiàn)了“吃”“叫”“給”等新型的被動式?!俺浴弊志浯蠹s產(chǎn)生于宋代,“叫”字句出現(xiàn)在元明之交,“給”字句則是清代的產(chǎn)物。[1]這些新形式的出現(xiàn),揭開了“被”字句從口語中受排擠的序幕。而呂叔湘先生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叫”基本同“被”,用于口語,比較正式、莊重、嚴肅的場合用“被”不用“叫”。[2]47很明顯,“被”字句和“叫”字句的最大區(qū)別是前者用于書面語,后者用于口語,但除此之外,它們還有沒有別的不同呢?下面我們對《紅樓夢》“叫”字句和“被”字句作一細致比較,以期發(fā)現(xiàn)它們各方面的異同。
搜索《紅樓夢》全書,共得“叫”字句47例,“教”字句2例,說明在《紅樓夢》中“叫”已基本上取代了“教”成為被動句的重要標(biāo)志之一。究其原因,我們從語義方面分析,認為“叫”表被動是由它的“使役”義虛化而來,叫別人做某事對于受動者來說就是被別人做了某事,“叫”字虛化為介詞,在口語中成了表被動的標(biāo)志。而“教”的意義是“教化”“教育”,它的實意未完全虛化,并沒有成為介詞,所以在使用過程中表被動的意義漸漸被淘汰。當(dāng)然,也有些作家出于個人習(xí)慣,口語中用“教”表被動,例如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口語中全用“教”表被動,但這并不能否定“叫”是口語中表被動的重要標(biāo)志之一。
全面考查《紅樓夢》“叫”字句發(fā)現(xiàn),“叫”字句只有“叫+NP+VP”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而沒有“叫+VP”這種形式,也就是說“叫”后的賓語不能省略。
1.“叫+NP+V”
也就是“叫”后是光桿動詞,沒有連帶成分。
例如:
(1)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jīng)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紅樓夢》第十三回)
(2)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xué)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紅樓夢》第四十九回)
(3)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斗,叫別人笑。(《紅樓夢》第二十一回)
從所得語料來看,這一形式中的動詞既有雙音節(jié)的,也有單音節(jié)的,單音節(jié)動詞大多帶有助詞“了”“著”,只有上例(3)除外,是光桿單音節(jié)動詞。
2.“叫+NP+VC”
《紅樓夢》“叫”字句補語只有結(jié)果補語和趨向補語。例如:
(4)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子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保ā都t樓夢》第三十回)
(5)“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來?”(《紅樓夢》第一百零五回)
(6)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人,個個人都叫他養(yǎng)得無法無天的。(《紅樓夢》第八十八回)
例(6)出現(xiàn)了補語結(jié)構(gòu)標(biāo)志助詞“得”,表明了當(dāng)時的“叫”字句表被動語義已較精密。
3.“叫+NP+V+O”
《紅樓夢》“叫”字句的賓語已較復(fù)雜,有些賓語后面還帶有補語。例如:
(7)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紅樓夢》第七回)
(8)鳳姐見問,才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保ā都t樓夢》第二十四回)
(9)張道士笑道:“這是他們一點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若不留下,豈不叫他們看著小道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了。”(《紅樓夢》第二十九回)
4.“叫+NP+連動短語”
在“叫”字句中使用連動短語,使句子結(jié)構(gòu)簡潔,表意也清晰。例如:
(10)襲人道:“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戴之物都不經(jīng)心了?!保ā都t樓夢》第六十四回)
5.“叫+NP1+把+NP2+VP”
說明當(dāng)時“叫”字句已與“把”字句結(jié)合。有二例:
(11)王夫人便道:“打聽準了么?果然這樣老爺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嘗做得的!若不是那樣的參回來,只怕叫那些混帳東西把老爺?shù)男悦伎恿四?!”(《紅樓夢》第一百零三回)
(12)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嚇掉了,還沒歸竅呢。”(《紅樓夢》第六十七回)
以上五種形式概括了《紅樓夢》“叫”字句所有語料。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叫”字句在當(dāng)時形式發(fā)展還不夠成熟,表義也較簡單。如“叫”與其后動詞之間無狀語,動作的方式、情狀就無法準確表達;補語也只限于結(jié)果補語和趨向補語兩種;所介引的關(guān)系語也只限于人物。
1.整體“叫”字句的語義特征
逐一考察《紅樓夢》“叫”字句的語義特征發(fā)現(xiàn),它們無一例外地表示對主語所代表的事物來說是不幸或不愉快的事情,上文所舉各例都是這樣,如:
(13)鳳姐向賈環(huán)道:“……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保ā都t樓夢》第二十回)
(14)趙姨娘又說:“……若是別一個,我還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個什么!”(《紅樓夢》第六十回)
(15)王夫人道:“……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著出家的念頭來了?!保ā都t樓夢》第一百一十七回)
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第四十八節(jié)“被動式的發(fā)展”一節(jié)中指出:“在口語中,被動式的基本作用仍舊是表示不幸或者是不愉快的事情?!灿谩小?、‘讓’、‘給’等字來表示的被動式,它們的應(yīng)用范圍仍舊和傳統(tǒng)一樣,并沒有擴大?!本科湓?,他認為“被”字句表“不幸或不愉快”的事情是受西洋語言的影響,而在“一般口語里,歷史因素還占著主要地位?!盵3]《紅樓夢》“叫”字句的語義情況正好印證了他的觀點。
2.“叫”與其后NP的語義關(guān)系
《紅樓夢》“叫”字句中的NP都是動作行為的施事,而且都是表人的代詞或名詞。例如:
(16)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千萬別叫他知道?!保ā都t樓夢》第二十一回)
(17)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似的?!保ā都t樓夢》第三十回)
即使有個別不是表人的詞語,也是用借代手法指人,例如:
(18)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明兒叫上房里聽見,可又是不好。”(《紅樓夢》第二十六回)
這里的“上房里”其實就是代指上房里的人。
考察《紅樓夢》“被/叫”字句發(fā)現(xiàn),“被”字句主語一般很少省略,即使省略,也可以補出,而“叫”字句中有很多無主語或者說根本無法補出一個主語來。例如:
(19)鳳姐悄悄道:“放尊重著,別叫丫頭們看了笑話?!保ā都t樓夢》第十二回)
(20)什么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也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紅樓夢》第六十一回)
究其原因,我們認為是因為表被動的“叫”來源于使役動詞“叫”,而“叫”作為使役動詞,詞匯意義很薄弱,其語法意義是表示甲使得乙發(fā)出某一動作,對于這個動作來說,乙就是施動者,但有時候根本說不清是什么使得乙發(fā)出這一動作,這時候,表被動的“叫”字句無法補出主語。
《紅樓夢》“被”字句中“被”的賓語很復(fù)雜,大多是動作行為的施事,但也有的是動作行為的工具、憑借、處所,甚至是動作行為的原因,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便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shù)的?!保ā都t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表動作行為的原因。又如“原來湘云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wěn),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里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保ā都t樓夢》第四十二回)表情狀,而且賓語的形式也多種多樣,既有表人的名詞、代詞,也有處所名詞,甚至還有“的”字詞組,表無意志事物的名詞、詞組等各種形式,如“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保ā都t樓夢》第八回)而“叫”字句中“叫”的賓語如上各例無一例外都是表人的名詞、代詞,且都是動作行為的施事,較單一。
《紅樓夢》“被”字句中“被”后動詞大多數(shù)是及物動詞,但也有不及物動詞,如:“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紅樓夢》第九十一回)。而且動詞前后連帶成分較復(fù)雜,很多句子出現(xiàn)復(fù)雜狀語、補語、賓語甚至狀、賓、補同現(xiàn);而“叫”字句中動詞都是及物的,并且表示某一種情況已經(jīng)實現(xiàn),動詞的連帶成分較簡單,只有少數(shù)句子有賓語、狀語或補語,如:
(21)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的人了。(《紅樓夢》第一百零四回)
(22)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頭,個個人都叫他養(yǎng)得無法無天的。(《紅樓夢》第八十八回)
(23)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紅樓夢》第九十六回)
《紅樓夢》“被”字句結(jié)構(gòu)用法靈活,大多數(shù)在句中作狀語,如:
(24)薛蟠今已經(jīng)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紅樓夢》第四回)
(25)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癡情眷戀,卻被道士數(shù)言冷語打破迷關(guān),竟自截發(fā)出家,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紅樓夢》第六十七回)
也有作定語的,如:
(26)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xiāng)紳之子,名喚馮淵。(《紅樓夢》第四回)
(27)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紅樓夢》第四回)
(28)誰想這學(xué)內(nèi)就有好幾個小學(xué)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說。(《紅樓夢》第九回)
但“叫”字句結(jié)構(gòu)的語法作用就很單一,全做狀語。
《紅樓夢》“被”字句很少否定形式,只有兩例,都是否定詞放在“被”字前:
(29)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fēng)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保ā都t樓夢》第五十一回)
(30)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保ā都t樓夢》第九十回)
“叫”字句中,否定式大增,47例中就有7例是否定形式,也都是否定詞在“叫”字前,例如:
(31)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千萬別叫他知道?!保ā都t樓夢》第二十一回)
(32)張道士笑道:“這是他們一點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若不留下,豈不叫他們看著小道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了。(《紅樓夢》第二十九回)
即使是肯定形式,“叫”字句也有許多是反問句及表假設(shè)的句子,仍表否定意思。太田辰夫認為表使役的“叫”轉(zhuǎn)化為被動的條件之一就是和禁止相配合。[4]蔣紹愚先生說,表禁止的使役句之所以容易轉(zhuǎn)化為被動句,是因為這種使役句的主語往往是無法補出的。[1]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明確指出“叫”的介詞用法基本同“被”,“叫”用于口語;比較正式、莊重的場合用“被”。[2]47我們統(tǒng)計《紅樓夢》“叫”字句47例中46例用于人物語言,一例用于心理活動,也是間接引用人物語言,而“被”字句247例中,只有75例是人物語言,從這些數(shù)據(jù)中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紅樓夢》“叫”字句只用于口語,“被”字句敘述語言和口語中均可使用,但用于敘述語言比例大。
考查《紅樓夢》“被”字句和“叫”字句發(fā)現(xiàn),其“被”字句不但可以表述不幸、不愉快的經(jīng)歷,也可以表述愉快、如意的事情和無所謂愉快、不愉快的事,如“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大志?!保ā都t樓夢》第四十六回)。而“叫”字句正如上文所分析無一例外,全表不愉快遭遇,我們統(tǒng)計如下: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紅樓夢》中表被動的“叫”字句和“被”字句相比,“被”字句發(fā)展已趨成熟,表義也較精密,而“叫”字句結(jié)構(gòu)較簡單,還未定型化。這是因為表被動的“叫”出現(xiàn)較晚,所以清朝中葉的《紅樓夢》中“叫”字句還未得到完全的發(fā)展。
[1]唐鈺明.唐至清的被字句[J].中國語文,1988(1).
[2]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47.
[3]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0:430.
[4]蔣紹愚,江藍生.近代漢語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158.
淮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