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妙玉是金陵十二釵中唯一的女尼,也是唯一和賈府沒有親緣關系的人物。她擁有尼姑和隱士的雙重身份。作為尼姑,她卻心中有情,不但渴望友情,而且向往愛情,人欲和情欲讓她無心安坐禪床。她雖有隱士的氣質和情結,卻因無法擺脫對賈府的依賴而心系功利。佛規(guī)和情感的相悖,使她始終艱難地徘徊在佛門和塵世之間,終難逃脫悲劇的宿命。
關鍵詞:妙玉 雙重身份 尼姑 隱士
妙玉是《紅樓夢》中一個既獨特又典型的形象。她出身官宦之家,無奈被父母送入佛門;本應身心忘世,一心向佛,卻常懷閨閣之想。屬于她的只有青燈和古佛,經卷和蒲團,她卻不斷地把自己的觸角伸向大觀園,情感的流露和功利的牽絆,讓她成了一個介于幽尼與隱士之間雙重身份的尷尬人物。
一、身為尼姑的妙玉
在《紅樓夢》中,遁入空門者大致可分兩類:一是主動、自愿走向佛門,主動走向佛門意味著精神解脫,如甄士隱、賈寶玉。一是被動、無奈走向佛門,被動走向佛門意味著精神禁鎖,如妙玉。她自小生病,買了許多替身不中用,不得已入了空門,而且是帶發(fā)修行??芍钣竦某黾也皇菫榱诵扌泻颓蟮脠A滿,而是為了修身保命。這也就暗示了妙玉實際上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尼姑,她始終沒有將自己的心交給佛門,“身在佛門,心屬紅塵”,注定妙玉在佛性和人性的沖突、擠壓中走向悲劇的境地。
作為尼姑的妙玉,本該終日安坐在蒲團,遵守清規(guī)戒律,淡薄寡欲。佛家是講“六根清凈”的,就是鄙棄和摒絕世俗的一切欲望,對塵世間的一切事物無情。而在這花柳繁華的大觀園里,正值青春曼妙的妙玉,生命最根本的能量——對愛與自由的向往依舊活躍。緊閉的櫳翠庵的大門,嚴苛佛門的清規(guī),然而外在形式的刻板與威嚴,卻無法阻擋妙玉心里“邪魔”向外沖撞。
妙玉渴望友情,她渴望別人的關愛和尊重,渴望與人交往溝通。妙玉曾兩次請黛玉喝茶,常和刑岫煙來往,而且還多次找惜春下棋聊天??梢娒钣竦膬刃某錆M了熱情,并沒有真的將世界看破?!疤焐晒埋薄比f人難入其法眼的妙玉,卻對黛玉獨垂青眼。在八十七回,聽黛玉撫琴,妙玉嘆道:“何憂思之深也”,當黛玉作變徵之聲時,妙玉大驚“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恐不能持久”[1](P1252),于是聲變而走。雖說自古知音難尋,但是妙玉不經意間就成了黛玉的知音,雖然她們都以清高而為世不容,但彼此的理解也算是對心靈的一劑安慰吧!在“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賈母帶著一大幫人離開時,妙玉沒有挽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而在“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那回中,妙玉把黛玉湘云送至門外,看她們去遠,方掩門進來,這樣的對比表明她對友情的珍惜。
妙玉不僅渴望友情,而且內心向往愛情?!懊钣袷且粋€既親和社會又遠離社會的人”[2](P115),她把自己的一縷情絲束縛于若明若暗,似夢似幻之中。她和寶玉之間那種微妙、隱晦、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的復雜情愫,讓她一步步陷入痛苦的掙扎,以致走火入魔。在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對寶玉的愛情已端倪初露,她拉釵黛二人去吃茶,卻沒有請寶玉,而寶玉跟來之后,給寶玉的卻是“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3](P569)。很顯然,妙玉想要與寶玉共用一個“綠玉斗”,這是她內心最真摯的渴望。當寶玉說是俗器時,惹的她一肚子惱火,反唇相譏,出語尖刻,當寶玉委婉地做出解釋后,她才笑逐顏開,還當著寶釵黛玉的面故意冷落寶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4](P578)。然而正是這虛假的語言泄露了妙玉心底的秘密。越是“正色”,就欲蓋彌彰,越顯出她的造作。這一動真情,又一吐假意,用真情來待寶玉,卻又要用矯情來掩飾自己這種真情,越暴露出她愛慕寶玉的復雜心理。
情竇已開的妙玉是焦躁不安的,痛苦的,于是便有了“飛帖遙叩”,這是妙玉一次大膽的愛情“主動出擊”。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玉、寶琴、岫煙、平兒四人同一天過生日。岫煙與妙玉相識多年,她曾和妙玉“做過十年的鄰居”,為“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5](P649)。按說妙玉與岫煙的關系應該比同其他任何人的關系都更為密切,情誼也更深厚,岫煙的生日妙玉不可能不知道或忘記了,然而,妙玉對岫煙的壽誕沒有任何表示,卻偏偏用粉色信箋給寶玉下了一個“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帖子,其中深意是顯而易見的。她勇敢地越出了佛門的門檻,又勇敢地越出了閨門的門檻,小心翼翼地撩開厚重的袈裟,向多情的“怡紅公子”伸出愛情的橄欖枝。雖以“檻外人”掩人耳目,可這淡淡的語言卻道出了她的追求,“在檻內而不在檻外,是紅塵生活而不是西方凈土”[6](P196)。
妙玉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致使她走火入魔。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中,妙玉和寶玉在惜春處相見,妙玉因寶玉一句“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7](P1253)便臉紅不語。而且“微微把眼一抬,看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紅暈起來”[8](P1253)對一個很普通的玩笑,竟答不上來。而且臉多次泛紅,看來她出禪關就是為了見寶玉,所以告辭時竟很大膽用迷路做托詞,渴望與寶玉同行。妙玉對寶玉不自主的異性吸引,使她迷入情關。于是在回到禪堂后 “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騰”[9](P1253),幾乎發(fā)瘋,生了一場大病。這是“不可壓抑的劇烈的內心矛盾和沖突發(fā)展到理智所能控制的限度之外的一種變態(tài)反應”[10](P121)。
妙玉身為尼姑,人雖在櫳翠庵,心卻已飛向了庵外的紅塵世界,她沒有因色悟空反而因空見色。她的出家既然不是看破紅塵,而只是對現(xiàn)實的抗爭。于是空和潔就成了她借以自恃的精神武器。當環(huán)境束縛與情感的沖動對抗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在妙玉心里焦灼出無奈的壓抑與彷徨。雖然深居櫳翠庵但還是尼姑難做,即使佛門整日緊閉,坐在古殿青燈旁,伴著木魚經卷,但她的身心無法合一。那么她的“欲潔”就成了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她的“云空未必空”,是在追求作為人的權利。
二、作為“隱士”的妙玉endprint
古語云“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不管隱在哪里,隱士即在思想觀念上認同“隱”,在行為實踐上履行“隱”。他們有意識地置身于相對封閉的空間,使自己的行止不為公眾所知曉,避人避世,遠離于政治權利和功利,尋求心靈的沉寂與精神的自由。妙玉是老莊式的隱者,她常說文是莊子的好,并說自己是“畸零之人”。她深居簡出,極少拋頭露面,以 “檻外人”自稱,寡言獨行,不喜與人交往,愛潔成癖,生性孤冷,成了這群熱鬧人中的“寂寞人”。在大觀園這個避風港里,她把作為尼姑的無奈與沉寂轉向了對清高、雅趣的隱士生活的追求。
她精奕道,曉音律,舉凡花卉盆景,古玩茶飲,無一不是高水平。櫳翠庵里的花,連“見得最多”的賈母也連連稱贊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11](P567)。妙玉對茶道有很高的造詣,她不但知道用什么水泡什么茶,用什么杯喝什么茶,而且對茶品、茶水、茶具都那么講究。賈母喝茶用的是成窯五彩小蓋鐘,吃的是歷代貢品茶葉老君眉,沏茶的是“舊年蠲的雨水”;寶釵用的葫蘆般的瓟斝,而黛玉則又用了“形似缽面小”的點犀,寶玉用的綠玉斗,這是妙玉平常吃茶時用的,沏茶的水則是她五年前在玄墓山蟠香寺修行時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她所炫耀的雖然是淡而雅的茶道,卻顯示了她作為隱士在文化品位和生活趣味方面的雅致和獨特。
作為隱士,“才華馥比仙”的妙玉對詩歌的品鑒和分析令人嘆為觀止,連“一向自視甚高的”黛玉都衷心贊美妙玉才是真的“詩仙”。雖然之前妙玉曾偏激地認為千年以來僅僅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好詩,幽尼的佛胎釋心可見一斑。然而,作為慘紅愁綠的大觀園隱者的妙玉,又如何能拒絕抒心志、娛性情的美妙詩歌呢?在七十六回“中秋夜吟詩”時,黛玉,湘云才思敏捷,二人才吟了二十二韻,而妙玉一個人就作了十三韻,還教導她們:“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12](P1154)。妙玉認為寫詩要感情飽滿,抒發(fā)真心真意真性情。是故要寫好詩,必先做個真性情的真人,揭開種種虛偽面紗與矯揉造作,這樣才能抒發(fā)自我胸中塊壘,下筆成詩。而她的續(xù)詩意境深遠,寫出了所要面臨的嚴酷現(xiàn)實和險惡環(huán)境,“有如絲如縷的幽怨和憂慮,有飲泣不平的控訴”[13](P194),又有“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的悠然自得,還有“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的一腔無可把握的哀愁,也許人前著實難以言訴,唯有自憐自嘆而已。然而最后一句“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更是體現(xiàn)了她任情而動,率性而為的隱士風采。
作為隱士往往都是個體感很強和原則性很強的人,因為這種強烈的個體感,使得他們無法委曲求全地融入到他們所不愿意融入的世界中去。妙玉也是如此,妙玉以“畸人”自居,自外于“世人”與“擾擾之人”,超越于眾人、常人、俗人之上。她竭力在生活的方式、精神的追求上“把個人和社會在某種意義上對立起來”。然而作為特殊“寵物”、為“權勢不容”的妙玉需要賈府的權勢來保護,為獲得可夠茍延殘喘的生存必需品必須依賴賈府。妙玉沒有拒絕專來歇腳吃茶的賈母,且“忙接了進去”,“笑往里讓”,“忙去烹了茶來”, “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14](P568)。這說明清高孤傲的妙玉又不得不對這位賈府的“太上皇”表現(xiàn)出超常的尊敬與熱情。在一百零九回,當賈母生病時,妙玉一身素衣拜見,并稱:“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shù)正有呢”[15](P1509),言語、行為極為乖巧。“出身權門,蔑視權門,又不得不依附權門,這是妙玉的高潔,也是作為隱士的妙玉的悲劇”[16](P451)。
結語:妙玉并不是被封建社會所排擠出來的,而是為這個社會所舍棄的。她被迫出家,又被迫不能還鄉(xiāng),她出身官宦之家,居然也不為權勢所容。作為出身名門而又執(zhí)著人生的“紅粉朱顏”, 妙玉的身心受著情感和功利的桎梏。生活要她做一個恪守禪規(guī)、真正“潔”的“幽尼”, 她不愿做;她自己希望做個出世不凡的“隱士”,她做不到。她“欲潔”實際上卻 “未曾潔”,雖“云空”實際上卻“未必空”,終難逃脫“終陷淖泥中”的悲劇夢魘。
注釋:
[1][3][4][5][7][8][9][11][12][14][15]曹雪芹,高鄂:《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
[2]潘忠榮:《云空未必空——妙玉形象意義淺論》,紅樓夢學刊,1986年,第2期。
[6]馮自禮:《妙玉的環(huán)境和性格》,紅樓夢學刊,1983年,第4期。
[10]胡邦煒:《紅樓夢B面解讀》,重慶:重慶出版社,2002年版。
[13]石干昌,劉青,胡承志:《關于妙玉的身世》,紅樓夢學刊,1983年,第1期。
[16]薛瑞生:《紅樓夢翦論》,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王曉紅 陜西渭南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71409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