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賢禹

摘 要：出現(xiàn)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唐傳奇，是傳統(tǒng)男權文化語境下的產物，也是由男性作家寫作并以男性為想象讀者的作品。然而，“女勝于男”現(xiàn)象基本上成為小說主流，直接體現(xiàn)了唐代知識分子對女性的理性認識、推崇與褒揚，從女性的自我主體意識抒寫透射出中晚唐男權主導社會下男性地位、能力的不濟。這種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及女性思想解放完善詮釋，對于后代女性文學的產生發(fā)展創(chuàng)新具有重大的影響和指導意義。

關鍵詞：唐傳奇；女勝于男；母性文化；示范；求奇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10-0143-03

中國文言小說，在藝術上具有價值、在文學史上真正確立地位的是唐代傳奇。唐代傳奇，建立了相當完整的短篇小說的形式，由六朝雜記式的殘叢小語變?yōu)檠笱蟠笃奈恼?，由三言兩語的記錄變?yōu)閺碗s故事的描繪。其中男女愛情題材小說，多以現(xiàn)實的人事為據(jù)——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秀才妓女的風塵相識，演出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故事。唐士人以清麗之筆，描摹體會，哀婉傳神，格外動人，深受后世追捧青睞。

作為發(fā)軔期的小說——唐傳奇，出現(xiàn)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是傳統(tǒng)男權文化語境下的產物，也是由男性作家寫作并以男性為想象讀者的作品。然而，有意思的是，唐傳奇中，“女勝于男”現(xiàn)象基本上成為小說主流，1/3以上的故事內容都是按照這種創(chuàng)作觀念進行創(chuàng)作。在這些故事女性形象身上，直接體現(xiàn)了唐代知識分子對女性的理性認識、推崇與褒揚，從女性的自我主體意識抒寫透射出中晚唐男權主導社會下男性地位、能力的不濟，進而完成作者作為一個社會良知清醒載體，對于同類恨鐵不成鋼的自嘲與鞭撻以及對整個腐敗黑暗男權社會的批判。

一、唐傳奇“女勝于男”現(xiàn)象簡述

（一）才情相貌對照懸殊

唐傳奇中所描繪的女性，一般說來都是天生麗質，楚楚動人，具有姣好的容貌和動人的儀態(tài)?！痘粜∮駛鳌分械男∮瘛叭舡偭钟駱?，互相照耀，轉盼精彩射人”；《李娃傳》中的李娃“明眸皓腕，舉步艷冶”；《鶯鶯傳》寫張生初次見到鶯鶯“顏色艷異，光輝動人”；《柳氏傳》稱柳氏“艷絕一時”。從這些可以看出，唐傳奇的敘事文字大都用簡潔的句子來刻畫女性外表之美，給人留下美好的印象和想象。當然，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除了美貌驚人外，才學也絲毫不輸于男子。如《霍小玉傳》中霍小玉“高情逸態(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柳氏傳》中柳氏“喜談謔，善謳詠”；《鶯鶯傳》中的鶯鶯不僅聽張生吟詩動情，而且寫了一首《明月三五夜》回報“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月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清麗詞句，把一腔情愫在風清月朗的夜境中坦露出來。

這些被唐文人塑造的女性形象都具有較高的文化品位和豐厚的才學，不類似于普通的市井俗人，到處閃耀著高于男性的女性光芒。反觀文本中，與女主角相對抗的男主人公，大多才情普通，容貌平平，《柳氏傳》中韓詡雖“有詩名，性頗落托，羈滯貧甚”，活脫脫一副落魄窮酸書生模樣；《李娃傳》中被榮陽公稱為“此吾家之千里駒”的鄭生，雖門閥高第，卻無一點容貌描寫，離家赴京參加科舉，結果迷戀女色，不務正業(yè)，終毀前程。后經一段人生起伏，在李娃悉心輔導下，“海內文藉，莫不該覽”，登第入仕，遂“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

（二）超男性的女性能力描寫

唐朝開放的社會風氣，促使婦女思想解放意識的萌發(fā)，推動女性在社會各個方面表現(xiàn)自我，不甘于淪為男性附庸，與男性展開平等權利競爭，將女性半邊天的能力推向極致。

《賈人妻》中的賈人妻精于理財經商，頗有大賈風范，“每出，則必先營辦立之一日饌焉。及歸，則又攜米肉錢帛以付立”；《謝小娥傳》中謝小娥為報賊人殺夫軾父之仇，“便為男子服”，委身仇家，臥薪嘗膽，終報大仇；《甘澤謠·紅線》中的紅線不僅“善談阮，又通經史……掌箋表，號曰內記室”，而且身懷奇術，能“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五六城……減主憂”，輕松化解薛嵩與田承嗣之間藩鎮(zhèn)利益矛盾。紅線名為薛嵩青衣侍女，實則充當嵩之高級軍事幕僚兼急先鋒，原先女性身份亦被其超凡能力掩蓋，活脫脫一個女式男俠化身。而同作品中，《賈人妻》王立“文書有誤，為主司駁放。資財蕩盡，仆馬喪失，窮悴頗甚，每丐食于佛祠，徒行晚歸”，后幸遇賈人妻，邀至從居，王立遂由原先縣尉跌落吃軟飯之列，完全喪失獨立人格，而故事發(fā)展也照此設計，從始至終，王立只是作者另類化身，扮演一個故事講述者，從而烘托女主角的奇異行為，增加事件的真實性?！陡蕽芍{·紅線》中薛嵩聞田承嗣“將遷潞州……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虧得身邊侍女紅線挺身而出從中周旋，方才脫難。一代名將之后，竟如此無能，只得托身女子，才能保全官位權力，男性才能低陋，管窺蠡測。

（三）“女直男羞”式愛情態(tài)度對比

唐代思想開放，封建禮教約束相對寬松?，F(xiàn)實之風帶來了唐代女性在愛情問題上表現(xiàn)出特有的勇敢大膽和主動熱情。如《離魂記》中張倩娘是一位端麗絕倫的少女，其父出爾反爾，將倩娘另許他人。倩娘半夜“徒行跣足”追隨王宙而去。她以“靈魂脫離肉體”的獨特方式同自己心愛的人結合，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昆侖奴》里的紅綃妓是一品官員的歌妓，一品府中的奢侈豪華、錦衣玉食的生活，她視若草芥，她和崔生一見便生愛慕之情，崔生臨走時，“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鏡子”的手語暗約崔生，既大膽又含蓄，表現(xiàn)了她是一個有見識、機警、聰慧的女性。《柳氏傳》中的柳氏不甘心做人姬妾的地位，初見韓詡，表現(xiàn)出超人的見識，斷定“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勇于表達自己愛慕之情，幸得主人開恩，與韓詡結合。在戰(zhàn)亂中為了忠于韓詡，不惜剪發(fā)毀形，藏匿于法靈寺，在不幸失身于番將后，還想法設法與韓詡聯(lián)系，有情有義，可見如此。

相對于女性的主動大膽，唐朝男性面對愛情，雖沉迷其中，但始終扮演一個被動者，一味借口正統(tǒng)禮教，縮手縮腳，表里不一，既渴望浪漫愛情，又懼怕市井人言，毫無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shù)臍飧??！峨x魂記》中王宙聞心愛倩娘已許他人，“深恚恨，托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王宙以為自己的離開是成全他人之美，功德一件，其實只是自己為逃避感情、落下一個懦夫罵名口實而找的借口，當中完全沒有考慮倩娘的感受，只想趁早遠離傷心地，整個一個徹頭徹尾不負責任的自私行徑?！独雠分写奚蚶雠浇饧t綃隱語，但聞紅綃掏心之言，卻表現(xiàn)“愀然無語”，后經昆侖奴冒死負生與姬飛出一品高墻，才成全崔生、紅綃兩人良緣。整個愛情過程中，崔生一無是處，毫無作為，完全充當被指揮角色，喪失話語權主動權。而對情人，缺乏勇氣，缺乏青年人的沖動熱情，只是一個任人擺弄的情感玩偶?！读蟼鳌讽n詡表現(xiàn)更甚，李生知柳氏愛慕韓詡，便好意成全，“詡驚栗，急避席”，李生堅請之，方才答應。后遭戰(zhàn)亂，夫妻分離。柳氏失身番將，想法設法與韓詡聯(lián)系，聞知愛妻被強人所擄，詡作為一個男人，卻毫無辦法，“意氣皆喪，音韻凄咽”。幸得虞候許俊仗劍搭救，夫妻最獲團圓。整個故事，詡作為一個男人的失敗有目共睹，面對感情，措手不及，而對愛人被劫，只得黯然神傷，飽讀詩書的韓詡，“獨善其身兼濟天下”的夢想都化為泡影，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永遠做不了救美的英雄。作品中王宙、崔生、韓詡3人，仿佛都代表作者本人，在一次次的情感矛盾中洗刷掉光鮮的外表，坦露出文人們身上的污垢、恥辱，展現(xiàn)唐知識分子受縛于封建禮俗而又渴望自由愛情的無力感。

總結唐傳奇文人“女勝于男”創(chuàng)作理念，有意識地塑造光輝女性猥瑣男性形象，一方面，代表士人對于浪漫愛情的向往及伴侶等同化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從女性對立的男性相形見絀的描寫過程中，表現(xiàn)作者對于時下男性文人面對黑暗社會不思進取、明哲保身的鄙夷，選擇在失意的現(xiàn)實面前創(chuàng)造虛擬精神世界以保持心理平衡，以超越男性主導社會女性完美形象塑造安慰自己失落的靈魂。通過“女勝于男”在能力、態(tài)度、容貌才學上的情感線索貫穿，審視自我，反省自我，完成對女性無用、男性缺乏社會責任感、敢于承當之人格的無聲譴責。

二、隱藏于作品背后的“女勝于男”的社會因素

（一）胡文化入侵—草原“母性文化”因子的播散

在草原母系文化社會中，婦女不僅居于較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女性有著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她們是征服自然的英雄，是創(chuàng)世造人之母，是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神靈，社會生活的主宰，主要代表即蒙古版“盤古大神”+“女媧娘娘”的麥德爾娘娘，她用神力將天地分開，治理擾亂人界的洪災，創(chuàng)造出太陽、月亮、星星、白天、黑夜，使得自然界正常運行。

歷史上，隋唐時期的漢族并不是現(xiàn)在的純漢族，而是以漢族為父系、鮮卑為母系的新漢族。代表就是唐朝，雖然唐朝并非鮮卑人所建，但與鮮卑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唐高祖李淵的祖父為西魏柱國，曾被鮮卑拓跋氏賜姓為“大野氏”。李家世為貴族，多與鮮卑上層聯(lián)姻，李淵的母親獨孤氏和妻子竇氏，李世民的妻子長孫氏都是漢化的鮮卑族姓，帶有胡族血統(tǒng)且發(fā)家于隴西胡漢雜居地帶的李唐皇族自然也帶有胡族氣質，尚未被漢族傳統(tǒng)文化浸透，其血液中胡文化中母系文化也隨統(tǒng)治施政而深入社會風教萬民。生活在隋唐時期這種“胡風”文化氛圍濃厚的社會中，唐不僅女性法律頗富“胡風”，如唐朝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擁有一定的法定繼承權，女性可以單獨為戶主，具有較為獨立的經濟地位；而且女性氣質上也“大有胡風”，其一反漢文化以陰柔為婦女典則的傳統(tǒng)，透露出胡族女性豪爽剛健、活潑大方、無拘無束的性格特點。這類獨特文化造成女性另類形態(tài)美，反映到文學作品唐傳奇中，如《賈人妻》《任氏傳》中賈人妻與任氏善于自謀生路，擁有獨立經濟能力，再就是《紅線》《聶隱娘》《車中女子》中紅線、聶隱娘、車中女子展現(xiàn)出胡族女子剛強勇健有謀的形象特點。唐傳奇中女性地位的上升能力的增強并不是一次偶然事件，而是一種女性意識壓抑了若干年之后的釋放，是“胡文化中草原母系文化”的釋放與表現(xiàn)，代表了作者對于母性文化價值觀某種意義層面上的認同。

（二）武則天、楊貴妃等明星示范效應

當20世紀西方的女權運動意在為女子爭得上學、就業(yè)、參政等權利時，早在中國唐朝，武則天楊玉環(huán)在女權喪失的封建社會卻為女性地位爭得一席之地。武楊女權時代雖然短暫，畢竟沖破了封建禮教的藩籬，顛覆了“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tǒng)，其對女性意識的喚醒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然而當政治隱喻附身于文學傾訴，唐傳奇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不再是以前小說中“頭發(fā)長見識短”不問天下事，只過小日子甘心淪為男人玩物的庸人，相反，而是世事洞明以天下為己任的仁人志士，膽略、智慧、見識皆在男性之上。一直被淹沒在黑暗的封建隧道里的女性，在唐傳奇中盡情施展她們的才學才智才情，煥發(fā)女性獨特的迷人風彩。當然，唐傳奇由于其歷史局限性，“女勝于男”之情節(jié)突出必須通過文本中男主角與女性主人公的形象對立，借助同堂競爭的情況下，女性操縱引導男性來實現(xiàn)。杜光庭《虬髯客傳》里的紅拂義無反顧投奔李靖，攜其回太原投效李唐，路遇虬髯客，以兄妹相稱，并在后文勸其勿與李世民爭奪天下、資助李靖入京呈豪宅，靖方“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大業(yè)。貞觀中，靖位至左仆射”。而袁郊《紅線傳》寫身為使女的紅線，“通經史”，掌管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的“文牘章奏”，以女子身份擔當了男幕僚的工作，運籌帷幄，兵不血刃地制止了藩鎮(zhèn)田承嗣和薛嵩的血腥斗爭，薛嵩對此欽佩不已甘拜下風，直言紅線曰：“我知汝為異人，我暗昧也”，承認紅線比自己高明，顛覆了男尊女卑的性別指認。紅拂與紅線兩位女子，在不能為女性提供與男性同等權利的封建社會，面對封建道德觀念的外在束縛，以及自我內心世界的意識壓力，敢于挑戰(zhàn)男權主導下的社會體制，社會形象代表性突出，正是武楊時代帶來的女權解放思想啟蒙的最好證明。

（三）科舉潛規(guī)則—求奇、行卷之風推動

唐代科舉制度并沒有像后世宋朝科舉實行糊名制度，因此，科考前考生的名聲占據(jù)了科考及第的很大一部分原因，而那些文名高、又有權貴或文壇前輩推薦的考生自然容易被錄取。朝廷既開薦舉之路，士人必行干謁之事，所以唐代進士考試盛行行卷、溫卷之風。除開平常我們熟知的白居易、李紳以詩謁顧況、呂溫情況外，小說傳奇也是干謁權貴表現(xiàn)作者才學重要的文學工具。如宋代《云麓漫鈔》卷八記載：“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逾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倍斞赶壬嘣凇吨袊≌f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指出：“顧世間則甚風行，文人往往有作，投謁時或用之為行卷，今頗有留存于《太平廣記》中者，實唐代特絕之作也。”眾所周知，溫卷或行卷是一種純功利行為，對象往往是一定權力的持有者，行卷者處在下風，不能不向權力低頭，所以通常情況下，行卷者總是表現(xiàn)得非常隱忍，努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所謂文人風度和氣節(jié)，被暫時拋到腦后，一門心思地去阿諛奉承逢迎當權者的個人興趣和好奇欲望。當時社會上用傳奇小說行卷的現(xiàn)象很是普遍，有些文士為了出奇制勝，便向當權者投謁以前為文人所不齒、市井俗人飯后茶余之聊的世俗百態(tài)，精靈神仙，甚至帝王將相的傳奇文學。一時間，那些底層小人物、市井無賴、娼妓侍妾、奴婢俠士之流，一躍成為傳奇文學主角，而厭惡了陽春白雪的文士們，也慢慢將目光投向徘徊于男權社會邊緣的女性。

文人們打破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承襲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奇”的特點。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有意識的把女性塑造為第一形象，并讓其在各個方面強于男性，如赤膽忠心的女仆上清（《上清傳》）、行俠仗義的女俠聶隱娘（《聶隱娘》）、武功高強的幕僚紅線（《紅線》）、精于商道的任氏（《任氏傳》），形成了一個與現(xiàn)實社會完全相反的“女勝于男”的虛擬世界。文人籍此意一方面是迎合上流權貴的求奇趣味，便于個人科場得利，另一方面，借小說觸及社會弊病，揭示社會的不合理性，暗喻知識分子完全無法依靠個人努力來改變命運的可悲。

唐傳奇中的女性，無論是容貌才學還是態(tài)度能力，都勝男性一籌，其背后的社會原因多種多樣，但這種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及女性思想解放完善詮釋，對于后代女性文學的產生發(fā)展創(chuàng)新具有重大的影響和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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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