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香慶
顯然,在我們這里,竹子有大竹小竹之分、大竹生產(chǎn)的筍,叫竹筍;小竹生產(chǎn)的筍,叫筍仔。但不管竹筍還是筍仔,它都有一定的藥用和食用價值。蘇東坡說:“無竹則俗,無肉則瘦,若想不俗也不瘦,天天筍煮肉。”筍含水分充足,有豐富的植物蛋白,維生素以及鈣、磷、鐵等人體必需的營養(yǎng)成分和微量元素。它含纖維量高,有助消化和防止便秘等功效,是滋陰、補血、化痰消食、利便、明目的良藥。
每年的春分一過,凡有大竹的地方,泥土便開始松動,這兒鼓起一個小泡,那兒鼓起一個小泡。整個竹林地下,似一鍋熬糊了的面粉糨糊般,往上鼓起一個個小泡泡。只待一場透切的春雨一下,眨眼間,這些泡泡兒就像埋伏在山崗上正待一聲號令便就可以躍起沖入敵陣的戰(zhàn)士一樣,一個個地冒了出來。待到清明時節(jié),竹林間,這兒一棵,那兒一棵,傲然挺立的竹筍昂起頭就可以和它們的父母——竹子,擠擠挨挨地試比高了。
竹筍的長勢驚人,有人總愛把正長高度且長勢快的孩子比作竹筍:這孩子真長啦,就像棵春筍似的拔了起來。誰家的孩子生得窈窕清秀,肉質白嫩,有人也總愛拿剝下筍殼的筍仁比:這孩子長得真漂亮,就像剝出來顆嫩筍。
竹筍,在人們的心目中,是那么的神圣和莊重。
然而,在我們這里,竹筍是很貴重的。山林中的大竹稀少,各屬其主。雖然它的生命力和繁殖能力極強,只要其祖宗在山嶺上隨便地挖個坑,栽上一兩棵竹種,來年就能瞧見它的竹筍兒冒出來。它的竹根在泥土里一年四季錯綜復雜地窮追直冒,霸占著一方土地,繁殖它們的子孫。沒幾年,便就有模有樣地長成一片竹林了。
大竹由于它的作用廣闊,既能編竹器,又是建筑者打用手腳架的好材料,所以,竹筍是不能隨便讓人挖吃的。
筍仔可就不一樣了,雖然它的藥用、食用價值可以和竹筍并駕齊驅,但它不屬于張三、不屬于李四。我們這里的山地似乎最適宜生長小竹子。你看,在我們這里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一片片、一蓬蓬隨風搖曳、歡欣鼓舞的小竹子。
筍仔出土的時令,要比竹筍稍微慢一下。它要在清明節(jié)過后,才真正算破土而出。但它一破土,其氣勢可比竹筍更加轟轟烈烈。小竹林底下,齊刷刷的,一夜之間就猶如鋪下一塊剝下肉的刺猬皮,更像當年井岡山紅軍擺下的竹簽陣,密密匝匝的。竹簽陣讓敵人聞風喪膽,膽顫心驚;而筍仔見了,讓人歡欣鼓舞,驚喜若狂。
小時候,我們這群小伙伴,可是拔筍仔的癡狂。清明節(jié)一過,我們就盼望著學校的假日應該一星期有三天更好。我們一人一只小竹籃,一路上迎著明媚的陽光、沐浴著和煦的春風、欣賞著一路的春色,來到村子前面的大山腳下,不知天高地厚,更顧不得有什么驚險,一股腦兒地就鉆進小竹棚里去了。
小竹子底下,常有一些白黃間隔的長條硬殼蟲。初次見了,心驚膽戰(zhàn),以為它就是蛇的另類,會傷人的。但見慣了,就習以為常了。它既不咬人,也無大毒。只要不踩著它,它行它的路,你拔你的筍仔,互不相擾。而最擔心的還是蛇,因為在有水的地方,那些小水蛇常在水溪清泠泠的水里撥動著它們纖細的腰身,一閃一閃的,煞是惡心。更害怕的當然還是那些常掛在竹葉間的一種叫“竹葉青”的蛇,這可是劇毒的,它身子的顏色跟竹子葉的顏色極像,很難發(fā)現(xiàn),所以要特別小心。拔筍仔得匍匐著前進,兩只腳在后,兩只手在前,似狗爬狀,又像蛙前行狀,腰背不好的老人是干不了這樣的營生的。我們爬前一步,停下一步,再抬頭望望頭上的小竹棚上是否藏有那可惡的家伙。見平安無事時,我們便就趕快地把地上的筍仔一根根地拔了過來,拔得小竹林間嘭嘭嘭地響。響聲躍出竹棚,像天籟之音,又像喜劇舞臺上的小鼓聲那么有韻律。只大人一袋煙的工夫,我們就可以拔得滿滿一小竹籃子。然后,我們便伸直著腰,舒著一股長氣,爬出了竹棚子,互相慶賀地凱旋而歸。
筍仔的吃法很講究,做法各異,可在油鍋內(nèi)貼了吃,可加雞鴨蛋炒了吃,還可加酸菜炒了吃,如能炒肉,味道更佳,可惜那時很少有人家能吃上讓人精神振奮的豬肉。
每年的春分過后,園里的大青菜長得葉大肉厚,嫩綠得能滴水。母親便把一塊塊的大青菜葉剝下,曬蔫,然后在砧板上切成一段段,裝進小瓷缸里。母親說,腌缸酸菜炒筍仔可好吃了。每年的這時節(jié),筍仔炒酸菜可就是我家餐桌上的常吃菜。勞作過后的中午或傍晚,母親坐在門前的大石板上,提出我們拔回來的筍仔。天上的晚霞變化無窮、形態(tài)各異,母親靈巧的手,也像這天上的云卷云舒,把筍仔的殼一層層剝?nèi)?,剝出那白嫩嫩的能捏出水的筍仁,然后就去把那缸酸菜開封。倏地,一股菜酸味兒就直撞入你的鼻吼,酸到你的骨子縫里了,酸得你的口里直吐涎水。母親抓出一把黃津津的酸菜,洗盡,去梗,放在砧板上哆哆哆橫七豎八地剁碎,然后又把筍仔仁打叉,切成碎小段,再加點辣椒混合著放入鍋內(nèi)炒。筍仔和酸菜都是吃火的菜,越炒越香。那竹香氣混合著酸菜氣,溢滿一屋。吃起來清香可口,更帶有一股山體氣息的味道。
炒筍仔勝吃油,可在那缺鹽少油、魚肉等葷菜成為稀罕物的年代,我們肚子里原本就沒幾滴油腥,你越吃越覺到肚子里餓得慌,可越餓得慌越要吃,因為只有這些不花錢的東西在那時才得來容易。所以,那時有筍仔吃的日子反倒顯得那么的甜蜜,意味深長。
筍仔味美好吃,然筍仔成長快、老得也快,總催著人們快速搶時間地去獲取。一旦錯過,眨眼間,筍仔就長成竹子了,你就再別想吃到這山珍的味道了。有的人家盼望著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鮮的筍仔,就把吃不完余下來的筍仔用小瓷缸腌起來,在缸里倒上燒酒,過兩三個月開缸,吃起來跟新鮮的一模一樣。
其實,草木一春、花開一季、人生一世、生老病死,這是大自然萬物的必然規(guī)律,任何人都是阻斷不了的,筍仔也然。
而這人生呢?就猶如筍仔,眨眼間,人就老了。不過,筍仔老了,變成了竹子,還有另用。而這人呢,如果不很好地去珍惜時間、愛惜生命,努力地去干你該干的事,到了老了的時候,你便就真的老了,就再也沒有什么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