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邊走邊唱

      2014-12-06 14:00劉繼明
      長江文藝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金波海生

      劉繼明

      據(jù)從前看過武海生和白小梅唱戲的老年人說,

      這兩人從唱腔到做功,

      比起當(dāng)年絲毫也不遜色。

      遺憾的是,

      他們唱的不是《補鍋》。

      真是年歲不饒人哪!

      楊樹鎮(zhèn)

      農(nóng)歷二月初三上午,武海生開著一輛帶篷的小型卡車停在楊樹鎮(zhèn)文化站對面,坐在駕駛室里一邊抽煙,一邊等他女兒玉香,可等了半個多小時,也沒看見玉香的人影子。

      武海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摸出手機給玉香打電話,接連打了幾次,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待會兒再撥”,氣得他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手機,拉開車門,跳出駕駛室。走到街對面一家小賣店買了包煙,正要回到車上去,冷不丁看見文化站站長老桂雙手插在袖筒里,邁著八字步從文化站的大院里走出來。武海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正打算躲開,老桂已經(jīng)看見了他,笑瞇瞇地招呼:“海生,到了門口也不進來喝口茶???”

      武海生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不冷不熱地說:“噢,是站長,我以為你還沒有上班咧?!?/p>

      “沒上班就不能去我家里坐坐,唔?”老桂說著,那張黑得像包公一樣的臉浮現(xiàn)出捉摸不定的笑意。

      武海生一邊支支吾吾,一邊左顧右盼,四處脧尋著玉香。老桂把目光轉(zhuǎn)向街對面的那輛篷車,當(dāng)他看見車篷上寫著“楊樹鎮(zhèn)荊河戲?譹?訛演出隊”的橫幅之后,嘿嘿一笑:“怎么,剛過完年就要演出啦?”

      “我也不想這么早就出門,可熟人請到家里來噠,推不掉哪么辦?”武海生裝著很無奈地說,眼睛卻仍舊不住地朝別處張望。武海生實在不想跟老桂扯淡。他以前在文化站工作過,放電影,放錄像,什么雜活兒都干過。用他自己的話說,在文化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僅僅因為他喜歡唱戲,老桂就以不務(wù)正業(yè)為由把他給解聘了。他一直對此耿耿于懷,平時即使迎面遇見老桂,也總是像碰到了災(zāi)星似的,想方設(shè)法地躲著走。沒想到今天碰上了。

      老桂似乎并不介意他們之間的芥蒂,也許意識到了,臉上不表露出來,很有城府的樣子。當(dāng)干部的人都他娘的這樣,武海生想。正要溜回自己的篷車上去,老桂再次叫住了他:“海生,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說?!?/p>

      武海生只好停下步子。

      “縣文化局把荊河戲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報到省里,省里又報到國務(wù)院,年底前批下來了?!崩瞎疣嵵仄涫碌卣f,“你師父是我們縣里荊河戲的唯一傳承人,我派人去郭家臺叫他來填個表,聽說讓他女兒接去養(yǎng)老了。你能不能幫我找到他?”

      這件事武海生早就聽說過。對于什么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他心里頭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沒當(dāng)回事兒。但他想,既然政府把荊河戲當(dāng)作“文化遺產(chǎn)”,總歸是一件好事。何況他師父郭三元還被定為“傳承人”,作為弟子,他也覺得臉上有光呢。

      當(dāng)武海生還是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子時,郭三元已經(jīng)是荊河一帶婦孺皆知的荊河戲須生了,常年帶著草臺班子在荊河兩岸的鄉(xiāng)村唱戲。郭三元是郭家臺人,離武海生住的村子相隔不到七八里路。每年冬臘月份和春上,郭三元總要在郭家臺搭起三尺高的戲臺,為本村和鄰村的鄉(xiāng)親們唱幾臺戲,不僅一分錢不收,還倒貼茶水錢。那時候,不管刮風(fēng)下雨,武海生都要跟著大人們?nèi)ス遗_看戲,什么《大回荊州》、《打黃蓋》、《三娘教子》、《四郎探母》,都看過好幾遍。時間一長,不僅對看過的戲文能整出整出地念道下來,而且還能唱上幾段。上小學(xué)時,學(xué)校的老師見武海生頗有表演才能,就讓他進了文藝宣傳隊,雖然那些舊戲文被當(dāng)成封建的東西不讓唱了,但他看戲?qū)W來的那點兒唱戲根底還能派上用場,在扮演京劇現(xiàn)代戲《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和《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時,唱腔和招式都有板有眼,像是在戲班子里呆過似的。上初中二年級時,有一次縣荊河戲劇團下鄉(xiāng)巡回演出,臨時找學(xué)校借一個跑龍?zhí)椎男⊙輪T,宣傳隊推薦了他,沒想到被劇團的導(dǎo)演一下子看中,13歲的武海生成了團里年齡最小的演員。那時,荊河戲行里最出名的老須生郭三元的戲班子早已解散,他本人回家賦了一陣子閑,被請到了縣荊河戲劇團,盡管也受人尊重,可團里演的都是改編的新戲,他所擅長的那些老戲文一點也派不上用場,昔日名噪一時的老須生除了偶爾給新來的小演員說說戲,再也上不了舞臺了。就這樣,武海生成了郭三元的弟子。但郭三元既沒有正式收徒,武海生也沒有正式拜師。過去在戲班子,拜師收徒都有嚴(yán)格的儀式,既然這兩樣都沒有,武海生自然就稱不上郭三元正宗的弟子。再說,劇團里有導(dǎo)演,每次排戲說戲也輪不上郭三元,除非新來的演員學(xué)習(xí)基本功,團里才想起讓他出來指點指點。武海生接受的荊河戲?qū)iT訓(xùn)練,大部分來自于郭三元。只可惜沒多久,上了年紀(jì)的郭三元就離開劇團回鄉(xiāng)了。但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武海生內(nèi)心里一直把郭三元當(dāng)作自己的師父。后來,縣荊河戲劇團也解散了,但武海生對唱戲的迷戀始終沒有中斷,幾年前,當(dāng)他組織起全鄉(xiāng)第一支荊河戲演出隊,每逢有人問他的師父是誰時,他總是自豪地說:郭三元。

      武海生早就聽說師父的兒子媳婦都不孝順,有一次演出路過郭家臺,他買了一瓶酒和兩袋子點心去探望,見師父單獨住在一間偏廈子草屋里,屋子破壁漏檐,連一張坐的凳子也沒有,師父身上的衣服補巴挨補巴,鞋子破了幾個洞,牙齒也快掉光了,說話不關(guān)風(fēng),嗓子又沙又啞,像一架蛇皮脫落掉了的破胡琴。乍一看去,怎么也不相信他會是當(dāng)年唱紅大江南北的荊河戲須生。那次,武海生本來還打算請教幾個荊河戲的聲腔和做功的,尤其是“抖殼子”的絕活兒,他一直沒掌握好??梢豢匆妿煾改菢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臨走時,他見師父用手背抖抖索索地揩了下眼角,那動作讓他想起小時候看《四郎探母》時,師父用高亢蒼涼的“沙嗓”唱的“子母調(diào)”——“楊延輝在宮院長思短嘆,思家鄉(xiāng)想骨肉好不慘然……”從導(dǎo)板轉(zhuǎn)原板十八句,一板一眼,聲音洪亮,吐字清晰,其做功和抖色、擺須、神功、步履等表演恰到好處,把“坐宮”主角楊四郎演得活靈活現(xiàn)……

      武海生聽到老桂讓他去找?guī)煾腹粫r有些犯難。“找我?guī)煾??我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他了?!?/p>

      “郭三元是我們縣唯一的荊河戲傳承人,不找到他不好辦咧?!崩瞎鹉们蛔髡{(diào)地說,“再者說,這傳承人也不只是個空名頭,上面要發(fā)補助的,聽說每個月有一百多塊錢哦。”endprint

      老桂這句話讓武海生心一動。一百多?他想,如果有了這筆錢,師父以后也許就不用受兒子媳婦的氣,去女兒家養(yǎng)老了。他不由松了口:“既然是這樣,我找別的師兄師妹打聽打聽么?!?/p>

      老桂叮囑道:“海生,你可得抓緊點。上面催著交表……”

      這當(dāng)兒,武海生看見他女兒玉香領(lǐng)著一個金色頭發(fā)的小伙子向這邊走來。他沒等老桂說完,便拔腿迎了上去。

      “你搞么子鬼,電話也打不通!”武海生沒等玉香走近,就粗聲大嗓地說,“中飯前要趕到碾子灣,你看現(xiàn)在都幾點噠?”

      “爸,你莫拿我撒氣,大明星請不動咧,”玉香撅著嘴巴,笑嘻嘻地瞟了瞟旁邊的金發(fā)小伙子說,“嘴皮子都磨破,人家才肯動身……”

      武海生把目光轉(zhuǎn)到“大明星”身上,口氣馬上變緩和下來:“金波,咱們不是講好的么,這年還沒過完就改主意了?”

      “武叔,是這樣的,前兩天武漢一個唱歌的朋友來電話,說他那兒急缺人手……”金波講的是普通話,聽起來的確有幾分明星的味道。

      “我這里要不是也缺人手,也不會讓玉香找你么?!蔽浜If著,瞟了女兒一眼,玉香知道父親的意思,趕緊扯了扯金波的衣袖。

      金波沒理睬玉香,禮貌而不失矜持地說:“武叔,你放心,我剛才跟玉香商量過了,爭取幫你們再唱幾天……”

      金波的話聽起來模棱兩可,武海生心里有些不踏實。金波是她女兒玉香的中學(xué)同學(xué),家住楊樹鎮(zhèn),但他一直在縣城的歌廳當(dāng)歌手,去年,有幾個隊員不是因病就是老婆和兒女拖后腿,先后回家了,演出隊只剩下了他們父女倆,唱一臺戲也湊不夠人手,實在沒辦法,武海生只好讓玉香把金波請來救場子。武海生近來對演出隊前景的擔(dān)憂再次襲上心頭??裳巯庐?dāng)著兩個晚輩,武海生又不便讓自己的沮喪心情流露出來,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向篷車走去。走到駕駛室旁邊,又轉(zhuǎn)過臉,關(guān)心地對兩個年輕人催促道:“風(fēng)這么大還愣著搞么子?快點上車?!?/p>

      玉香和金波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前一后地跟過來。武海生對玉香說:“你坐前面。”駕駛室只坐得下兩個人,他那意思是讓金波坐到后面去,但玉香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金波一起鉆進了車廂。武海生只好一個人爬進駕駛室,發(fā)動了汽車。

      碾子灣

      從楊樹鎮(zhèn)到碾子灣總共不到十里路,可武海生那輛從倒閉的紙箱廠買來的二手老爺車就熄了兩次火,一路上走走停停,其間還碰上一支接親的婚車隊伍,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又白白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急得武海生在駕駛室里不住地按喇叭,坐在后面的兩個年輕人倒若無其事,嘻嘻的說笑聲不時從車廂里傳來,在心情煩躁的武海生聽來,很有些刺耳。

      車廂里裝滿了唱戲用的道具,玉香和金波坐在車廂一角,隨著篷車的搖晃,兩個人的身體不時貼在一起。天氣有些陰冷,風(fēng)透過帆篷的縫隙吹到身上,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氣。玉香雖然戴了風(fēng)帽和絨線手套,可還是凍得瑟縮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金波身上靠,金波起初還往邊上讓了讓,但車上空間本來就小,能讓到哪兒去?所以后來他索性抬起胳膊搭到玉香的肩上,兩個人臉挨著臉,幾乎依偎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玉香喜歡這種感覺,任憑車子顛簸,被風(fēng)吹得紅彤彤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縷甜蜜的笑意。

      玉香在縣二中念高中時就悄悄愛上了金波。金波人長得帥氣,歌又唱得好,每次學(xué)校舉行文藝匯演,他都是獨唱第一名,人稱“小張學(xué)友”。他不僅歌唱得像張學(xué)友,連長相都像。連學(xué)校的老師都說金波將來沒準(zhǔn)能成為明星,班上不少女生也暗自把金波當(dāng)成了心中的白馬王子,玉香就是其中的一個??山鸩兀瑢@些鐵桿女粉絲瞟都懶得瞟一眼,卻不聲不響地跟一個叫汪靜的女生好上了。汪靜是班上的尖子生,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平時從不跟其他女生來往,驕傲得不得了,可要是論長相,玉香覺得汪靜比自己差遠了。她實在不明白,金波怎么會看上汪靜。難怪書上說丑男配靚女,丑女嫁俊男呢。玉香很有些憤憤不平。高中畢業(yè)時,汪靜以全縣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大,玉香和金波都名落孫山。金波對考大學(xué)本來也沒什么興趣,高考分?jǐn)?shù)還沒下來,就到縣城最好的一家歌廳當(dāng)起了職業(yè)歌手,玉香的歌嗓子也不錯,原本也想在哪家歌廳找份歌手的工作,可父親武海生硬是讓他回到鄉(xiāng)下,在演出隊學(xué)起了荊河戲。這幾年,玉香心里從沒忘記過金波,只要去縣城,他都會抽空去看看金波。金波現(xiàn)在是縣城里的紅歌手了,可每次見面,他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玉香才知道,他和那個汪靜分手了。不用說,肯定是汪靜考上名牌大學(xué)后,瞧不起金波,把他蹬了。聽說這個消息后,原本已經(jīng)對金波不抱任何幻想的玉香心里又蠢蠢欲動起來。去年底演出隊急缺人手,她見父親武海生整天長吁短嘆,愁得連飯都吃不下,便自告奮勇去請金波。好說歹說,金波總算答應(yīng)屈降尊駕,春節(jié)后的淡季來給演出隊幫幫忙了。

      此刻,玉香頭靠著金波的肩膀,像喝醉了酒似的,恍若又找到了當(dāng)初暗戀金波時那種意亂神迷的感覺?!敖鸩ǎ銜缘绵?,在二中那會兒,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你同臺唱歌,可你都沒把我放在眼角里,幾傲氣喲!”她喃喃地說,“嘻嘻,沒想到現(xiàn)在夢想成真了……”

      金波沒接她的話茬兒,而是問了一句:“演出隊就咱們仨?”

      “前一陣子還有好幾個人咧,年底前都回家了,一時半會兒恐怕來不了?!庇裣悛q豫了一下說,“不過你放心,我爸吹拉彈唱樣樣在行,我呢,荊河戲和流行歌曲都行,上次我和老爸兩個人還唱過一臺戲呢!”

      “我真沒見過只有三個人的演出隊,”金波用嘲弄的語氣道,說出去別人非笑掉大牙不可?!?/p>

      “金波,你莫瞧不起人,我爸在咱們縣可是個荊河戲名角兒,他的粉絲不一定比你少,好多人聽他唱戲飯都忘了吃。”

      “那也只是在鄉(xiāng)里,現(xiàn)在城里人誰還聽這種老掉牙的玩意兒?”

      “你不能用城里人的眼光看,”玉香有些不服氣,“我們這個演出隊面對的本來就是鄉(xiāng)下觀眾嘛!”

      “聽你的口氣,你是要唱一輩子荊河戲啰?”

      “我不是跟你說過,流行歌曲我照樣唱咧?!眅ndprint

      “老是在鄉(xiāng)角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能唱出什么名堂來?”金波瞟了玉香一眼,撇撇嘴說,“以你的條件,在城里歌廳不是不能站住腳的?!?/p>

      “我爸不是不讓我進城唱么?!庇裣銤M腹委屈地說,“要是我也離開他,演出隊可就真的要散攤子了。”

      “你爸都五十幾了吧?還迷戲迷得這么起勁,不可思議?!?/p>

      “你不了解我爸,他這個人為了唱戲恨不得把命都搭上?!庇裣爿p輕嘆了口氣,“要不我怎么不忍心離開他呢?”

      “你可真是個孝順女兒,自己守著老爸不算,還把我也扯了進來。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不會來呢。”

      金波這句話倒是讓玉香覺得很中聽。她順手抓住金波的胳膊,嬌嗔地一笑:“我的面子真有這么大?要是讓你在演出隊一直陪我唱下去,你肯不肯咧?”

      金波警惕地掙開玉香的手,板起臉說:“武玉香,你可別得寸進尺。咱們說好了的,我最多唱一個星期,多一天也不行!”

      “好,好,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庇裣阙s緊哄道,“人家不是跟你開玩笑嗎,脾氣這么大,真成了大明星呀?”

      這當(dāng)兒,篷車突然停住了。剎車后的慣性使玉香的身體一下子撞進了金波的懷里,金波沒有馬上推開玉香,還用手?jǐn)堊×怂?。這個動作讓玉香心頭一緊,臉上再次掠過一絲紅暈。

      “到點啦,下車吧?!甭牭轿浜I脑?,兩個年輕人才醒過神,雙雙從車廂里鉆了出來。

      請演出隊來唱戲的是碾子灣的支書趙光豹。武海生和趙光豹是老熟人了,當(dāng)初在文化站電影放映隊時,武海生每次到碾子灣放電影,吃住總是在趙光豹家,兩個人年紀(jì)相仿,脾氣也比較相投,最重要的是,趙光豹也喜歡荊河戲,這不,趙光豹的幺兒子結(jié)婚,想唱臺戲熱鬧熱鬧,武海生接到電話,二話沒說就應(yīng)承下來了。

      十多年前,碾子灣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后來,由于305國道從村邊經(jīng)過,來往的客車總要??恳幌?,附近村子的人都要來這兒搭車,公路兩邊漸漸出現(xiàn)了一些小商店,特別是設(shè)立了鎮(zhèn)政府的派出機構(gòu)——碾子灣辦事處之后,樓房日漸增多,人氣越來越旺,衛(wèi)生所、糧店、學(xué)校和集貿(mào)市場也陸陸續(xù)續(xù)地興建起來,很快發(fā)展成了一座熱熱鬧鬧的小集鎮(zhèn)。

      武海生剛剛把篷車在公路邊一座裝修得很氣派的三層樓房門口停穩(wěn),趙光豹就急匆匆地從屋里迎了出來。

      “老武,你可來了!”趙光豹兩只耳朵各夾了一支香煙,挺著啤酒肚走到武海生面前時,嘴里噴出一股煙酒混合在一起的氣味?!拔夷菐讉€老親一聽說你要來唱戲,昨兒就跑來了?!彼贿吔o武海生敬煙,一邊說,“他們可是聽郭爹的戲長大的,都說現(xiàn)在只有你能把郭爹的那股戲味兒唱出來,點名讓你唱《四郎探母》。”他說的“郭爹”就是郭三元。

      “整臺戲今兒是唱不成噠,我的人手不夠。不過……”武海生含含糊糊地說,把目光轉(zhuǎn)向剛從車廂里跳下來的玉香和金波,“你幺兒子是大學(xué)生咧,他結(jié)婚總不能都唱老戲,所以呢,我給你請來了一個唱流行歌的名角兒?!彼f著,把金波拉過來,作古正經(jīng)地介紹道:“這是金波,他可是咱們縣的大明星,要不是看玉香的面子,八抬大轎也請不來??!”

      趙光豹顯然有點兒意外,一邊客氣地跟金波握手,堆著笑臉說“歡迎歡迎”,一邊往車廂里瞟,湊近武海生的耳朵低聲問:“就、就你們?nèi)齻€?”

      “你放心,他唱他的,我唱折子戲?!蔽浜I矇旱蜕らT說,“《四郎探母》,保證不讓你那些老親失望?!?/p>

      趙光豹這才放心下來,像親兄弟似的摟著武海生的肩膀,同時笑呵呵地對金波和玉香揮了一下手,“快進屋,快進屋,客親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坐完席就開戲!”

      趙光豹不愧是碾子灣財大氣粗的頭面人物,兒子的婚禮辦得就是比一般人排場。屋子里座無虛席,樓上樓下都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前來賀喜的除了趙家的七親六眷,顯然還有鄉(xiāng)里的干部和四鄉(xiāng)八村的村長支書,不少人武海生也認(rèn)識。趙光豹親自陪著他們仨坐上了酒席,武海生心里有事,只喝了半杯酒,便低聲對玉香交代了幾句什么,起身離開了酒桌。趙光豹一見,忙問他去哪兒。武海生拉著他的手,走到一邊,低語了兩句。話音未落,趙光豹意味深長地瞅著他,“嗬嗬,老武,真有你的,還沒忘掉她呀!”武海生說:“這不要唱《四郎探母》么,以前我們倆一直是搭檔,她不來哪么行?另外咧,我還想找她打聽師父的下落……”趙光豹撇撇嘴:“少跟我扯卵蛋,你心里想么子我還不曉得?去吧,快去快來!” 說罷,壞笑了兩聲,還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武海生是要去找他的師妹白小梅。

      三十多年前,白小梅跟武海生前后進的縣荊河戲劇團。最開始他們都在一起跟著郭三元學(xué)藝。荊河戲內(nèi)外八塊的功夫以及十八板、十三板、正八句、龍擺尾的唱腔都得學(xué)。所謂“內(nèi)八塊”指人物的喜、怒、哀、樂、驚、疑、癡、醉等內(nèi)心情感,“外八塊”功夫則指云手、站檔、踢腿、放腰、片馬、箭步、擺襠、下盤等八種外部形體程式動作。唱腔也分為南路北路,即正反“馬頭調(diào)”、“老板頭”和“八塊屏”,名堂多得很,學(xué)起來也極不容易掌握。好在那時劇團提倡推陳出新,連被尊為國粹的京劇都在大張旗鼓地進行改革,何況一般的地方戲呢?所以并不要求他們把那些繁復(fù)的技巧都掌握,點到為止而已。而武海生自幼的夢想是長大了能夠像郭三元那樣成為一個受人歡迎的荊河戲須生,現(xiàn)在既然有幸?guī)煆挠诠?,豈能不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他比別的師兄弟妹都學(xué)得認(rèn)真。不僅自己學(xué),還帶著其他人一起學(xué)。白小梅比武海生還小兩歲,小小巧巧的,面皮子格外白,說話細聲細氣,不像個唱戲的。平時武海生主動提出跟她一起搭檔練戲時,說話都臉紅,不敢正眼瞧人??删褪沁@樣一個羞羞答答的女孩兒,一旦站到舞臺上,竟然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唱腔有板有眼,即便是難度很大的子母調(diào),她唱起來也字正腔圓,韻味十足。再加上還帶點兒童聲的嗓子,高亢流暢,清脆嘹亮,不由得讓郭三元和劇團領(lǐng)導(dǎo)刮目相看。團里為了鍛煉這幫小演員,特地讓他們排演了一出由現(xiàn)代京劇改編的《紅燈記》,武海生演李玉和,白小梅演鐵梅。兩人唱的《臨行喝媽一碗酒》和《我家的表叔》贏得了滿堂喝彩。后來,每次正式演出,不管是新戲還是舊戲,導(dǎo)演都讓他們倆搭檔,著實出了一段時間的風(fēng)頭??珊髞戆仔∶吠蝗浑x開劇團,嫁給了楊樹公社革委會一位姓高的副主任的兒子。很長時間,武海生還為白小梅的“棄藝嫁人”暗自嘆惜。他嘆惜的其實不只是自己失去了一個絕佳的舞臺搭檔,還因為白小梅的突然嫁人,使他對師妹剛剛萌發(fā)的愛戀幼芽就此夭折了。白小梅離開劇團時,武海生到縣百貨商場買了一枚紅色水晶發(fā)卡送給了她。這是他第一次表明自己的心跡。白小梅拿著那枚晶瑩剔透的漂亮發(fā)卡,愣怔了片刻,才明白師兄的心思。武海生看見,她那雙水晶一樣烏黑的眸子里噙滿了水晶般的淚珠。那帶點兒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說:“師兄,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呢?”武海生一輩子也忘不了。endprint

      多年后,當(dāng)武海生籌建荊河戲演出隊,招募演員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白小梅。白小梅的家就在碾子灣。武海生在文化站電影放映隊那幾年,每年都要來碾子灣放電影,但武海生從未去白小梅家看她。白小梅的婆家雖然沒有當(dāng)年那樣威風(fēng)了,可白小梅的男人從部隊復(fù)員后,在鄉(xiāng)磚瓦廠當(dāng)副廠長,大小是個干部。武海生不是在文化站工作么,兩人也算是認(rèn)識的,這高副廠長不知怎么聽說了武海生和白小梅以前在劇團時“有過一腿”,見了他總是愛理不理的,顯得很警惕,好像武海生跟白小梅之間真的有什么似的。有幾次,白小梅帶著孩子看電影,跟武海生打了照面,兩個人也只是招呼一聲,多一句話也不說。武海生心里明白,他們這都是為了避嫌呢。白小梅嫁到高家后,最初是在公社供銷社當(dāng)營業(yè)員,后來又在碾子灣小學(xué)當(dāng)過幾年民辦老師,專門教孩子們唱歌。不過,當(dāng)武海生成立演出隊時,白小梅已經(jīng)沒當(dāng)老師了,她男人所在的磚瓦廠也破產(chǎn)倒閉了,副廠長當(dāng)不成,又不愿意回家種田,就拉起一支建筑隊外出搞承包,一年到頭難得回兩次家。武海生心想,白小梅與其一個人在家里種田,還不如到演出隊來跟自己一起唱荊河戲呢。那時,白小梅的兒子在上中學(xué),除了節(jié)假日,平時都住在學(xué)校,所以家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師兄武海生成立演出隊,拉她去唱戲,這讓白小梅沉寂多年的心里像扔下了一塊石頭,泛起了層層漣漪。那可是她年輕時一段多姿多彩的記憶啊!躊躇再三之后,白小梅終于走進了武海生的演出隊。盡管荒蕪了這么多年,可過去的功底畢竟還在,所以當(dāng)白小梅和武海生聯(lián)袂登臺時,頓時贏得了那些荊河戲迷的熱烈追捧,有以前看過他倆演《紅燈記》的人驚呼:“白小梅的扮相還像當(dāng)年那么靚咧!這嗓子,這唱功,嘖嘖,奇了怪了……”演出隊的名聲因此而盛極一時,幾乎紅遍了荊河兩岸。只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白小梅的男人在外面出了車禍,拖著兩條斷腿被人送回來了。白小梅只得離開演出隊,回家去照顧男人。兩根臺柱子少了一根,武海生獨木難支,演出隊的紅火勁兒也一下子冷清了許多,以至落到了今天這樣湊一臺戲人手都不夠的地步。武海生不甘心傾注了這么多年心血的演出隊就此散伙。自去年聽說白小梅的男人死了后,心里再次打起了師妹的主意。這不,剛到碾子灣,他就迫不及待地來找白小梅了。

      武海生從趙家出來,拐上了一條僻靜的村路。這條路他以前走過不止一趟,都是泥巴路,坑坑洼洼的,稍不小心就會掉進路邊的草溝里,幾年沒來,沒想到竟然也鋪上水泥了。武海生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除了泥巴路鋪上了水泥,別的一點也沒變。武海生一看見渠道邊那幢舊磚瓦房,就像看見了白小梅本人似的,姓高的在外面搞了這么多年承包,臨了不僅沒蓋一棟像模像樣的樓房,反而落下個半身不遂的傷殘,讓白小梅端屎端尿地照料,就是上輩子欠他姓高的債,現(xiàn)在也總該還清了吧?武海生想,心頭涌起了一股復(fù)雜的感受。

      武海生走進白小梅家門時,她剛從菜園回來,正在堂屋門口擇菠菜,準(zhǔn)備做中飯。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白小梅一看見武海生,趕緊起身給他端椅子倒茶?!昂8?,你今兒怎么得閑來噠?”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理了理有些亂的鬢發(fā),“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做。”

      以前在劇團那會兒,白小梅就叫武海生“海哥”,三十年后還是這么叫。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武海生心里都會忍不住一跳?!澳阕约鹤龅某?,我剛在老趙家吃過了,順便過來看看你。”他在椅子上坐下來,自己點了根煙吸上,打量著屋里,見白小梅男人的遺像前還燃著兩炷香,就問了一句,“你兒子呢,沒回來?”

      白小梅的兒子中專畢業(yè)后就去廣東打工了?!叭ツ晁诌^世時回來過,今年南方不是鬧雪災(zāi)么,政府勸他們留在單位過年……”

      武海生哦了一聲。他在思忖著怎么跟白小梅開口。

      “海哥,演出隊這兩年還行啵?”

      聽到白小梅這么一問,武海生覺得下面的話好說多了。“嗨,你莫提,演出隊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白小梅停住擇菜,顯得有些詫異?!斑@是……為么子嘍?”

      “不是家里拖后腿,就是賺不到錢咧?!蔽浜I嘈Φ?,“我也不怪他們?,F(xiàn)在的人有幾個沒鉆到錢眼里呢?”

      “這么說,演出隊得散攤子噠?”

      “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不過也快了。我不甘心咧。”武海生嘆了口氣說,“當(dāng)初咱們那批在縣劇團跟師父學(xué)荊河戲的幾個人,現(xiàn)在就剩下我還在唱,要是演出隊一散掉,師父傳下來的這一脈戲路子就徹底斷了?!?/p>

      白小梅見武海生說得這么悲觀,似乎想安慰他,可嘴巴動了動,也沒找到合適的話。

      武海生覺得開口的時機到了?!靶∶?,現(xiàn)在也只有你能夠幫我了?!?/p>

      “我……如何幫得了你?”

      “重新出山啊!”武海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白小梅,一字一句地說,“那些荊河戲迷都把咱倆看作是師父的傳人,只要你回到演出隊,人氣馬上就會興旺起來的。”

      “我都這個年紀(jì)了,還唱么子戲呀。再說……”白小梅看了看堂屋里的那幅遺像,欲言又止。

      “你多大年紀(jì)?你比我還小呢。”武海生知道她顧慮什么,便索性把話題扯開了,“老高死了也快一年,你對得住他了。當(dāng)初要不是嫁給他,何嘗會落得今天這樣……”

      “你莫說了?!卑仔∶返哪樕幌伦幼兊蒙n白。武海生意識到自己的話戳到了師妹的痛處,便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白小梅神情重新恢復(fù)了平靜。“海哥,我答應(yīng)……”她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地說,“我跟你回演出隊?!?/p>

      武海生等待的就是這句話。人一高興起來,就容易得意忘形。他順竿兒爬地說:“老趙的幺兒子結(jié)婚,請我唱戲,你這就跟我去吧,咱倆給他們來一臺《四郎探母》,就唱那段……”

      但武海生還沒說完,白小梅就斷然搖了搖頭,說:“今天這場戲你自己唱吧,我不去?!?/p>

      “為……為什么?”

      “你不曉得,前兩年修水泥路,趙光豹私吞了大筆的工程款,村里人告到縣里去了。可他上面有人,到今天還沒有給個說法,大伙都恨得咬牙切齒。他幺兒子辦喜事,村里除了幾個當(dāng)干部的,沒一個人去賀喜,我要是去他家唱戲,別人不戳我的脊梁骨么?”endprint

      聽了白小梅的這番話,武海生半晌沒吭聲。沒想到趙光豹私下里還藏著這么一出。他想,既然如此,如果再催師妹去唱這臺戲,自己未免也太不近情理了……

      武海生回到趙光豹家,見戲臺子已經(jīng)搭起來了,是用幾張飯桌拼湊而成的,高是高了些,倒也結(jié)實,不用擔(dān)心垮臺。趙家的親朋好友分成幾排,中規(guī)中舉地坐在戲臺前面,一邊抽煙喝茶,一邊等待開場。加上左鄰右舍和附近村子的戲迷歌迷,男女老幼一大群,把趙家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趙光豹紅光滿面地在人群中串來串去,逢人就遞煙,并不時地喊一嗓子:“大家伙莫急,再等一會兒,馬上就開戲了?!彼豢匆娢浜I?,趕緊小跑過來,左顧右盼著,低聲問:“你請的白小梅呢?”武海生說:“她來不了?!壁w光豹有些失望,“這……哪么辦?”武海生說:“不礙事,我和玉香搭戲?!壁w光豹疑惑地說:“這……行嗎?”武海生說:“玉香一直跟我在學(xué)戲,我們父女又不是第一次搭檔?!闭f罷,撂下發(fā)愣的趙光豹,向篷車走去。

      玉香和金波正在篷車內(nèi)化妝。武海生爬進車廂,二話不說就開始給自己化妝,他一邊往身上套戲裝掛須髯,一邊吩咐玉香也把古裝換上。玉香說不是講好了,你跟白小梅唱荊河戲,我和金波唱流行歌的么?武海生瞪了玉香一眼,說叫你換就換,哪來這么多話?玉香見父親臉色不大好,就不吭聲了。

      金波已經(jīng)化好了妝,坐在車廂里,正戴著耳機聽音樂,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武海生對他說:“金波,今天的開場戲由你來唱。你把喜慶氣氛造足一些,越熱鬧越好!”金波沒聽清楚,取下耳機問他說什么。武海生又重復(fù)了一遍,金波重新戴上耳機,大大咧咧地說:“武叔,你放心,在城里的歌廳什么場面我都見過,對付這些鄉(xiāng)里人,小菜一碟啦!”武海生表示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看你的了。”隨后,武海生又親自把錄音機和音響設(shè)備檢查了一遍,別到時候出什么差錯。以前演出隊人手齊全時,戲尚未開始,鑼鈸胡琴早就響起來,但眼下只有他們仨,這些響器一樣也用不上,只能全靠音響來伴奏了。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后,戲就開始了。

      金波不愧是縣城的名角兒,開場第一首《今天是個好日子》就贏得了滿場喝彩。他一口氣唱了好幾首,都是近幾年城里和鄉(xiāng)下的年輕人中間很流行的歌曲。他一個人又是唱又是跳,還間或從戲臺上跳下去跟觀眾握手,一副歌星的做派。接下來上臺的是玉香。她穿著一身古戲裝,唱的卻是流行歌曲,一開始顯得有點不倫不類。她唱的是民歌,一首是《青藏高原》,一首是《山路十八彎》,兩首歌音調(diào)都很高,玉香的嗓子還真不錯,那么高的音竟然毫不費勁就唱上去了,比起韓紅、李瓊也差不到哪兒去。玉香唱完,又把金波請出來,合唱了一首《敖包相會》。兩個年輕人一路唱下來,差不多就完成了半臺戲。

      那些喜歡聽老戲的年老觀眾沉不住氣了,不時大聲嚷嚷:“唱荊河戲,唱荊河戲!”“來一出《四郎探母》!”坐在前排的趙光豹趕緊站起身來打招呼:“莫急,今兒新歌老戲都有,保證讓大家伙過足戲癮!”有人喊:“就他們這幾個人,能唱出么子名堂?”趙光豹一個勁地打圓場:“這唱戲不在人多,關(guān)鍵還在什么角兒。今兒是武師傅親自登臺,好戲在后頭呢!”

      趙光豹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武海生果真披著一身威風(fēng)凜凜的戲裝上臺了。

      玉香這些年在父親武海生手把手的傳授下,對荊河戲也算是入了行。父女倆以前每次搭檔,戲演得倒也還過得去,很少出什么差錯。尤其是《四郎探母》,兩個人唱過不止一遍,所以,武海生對今天的演出還是把握十足的。

      身著古裝的玉香顯得比平時多出幾分嫵媚,開場第一句“西皮流水”把荊河戲的那股味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尊一聲駙馬爺細聽咱言,

      早晚間休怪我言語怠慢,

      無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寬。

      武海生演的楊四郎一招一式都來自于師父郭三元,尤其是“彈腔”,幾乎可以同當(dāng)年的荊河戲老須生郭三元亂真:

      公主??!

      我和你好夫妻恩愛不淺,

      賢公主又何必禮義太謙,

      楊延輝有一日愁眉得展,

      誓不忘賢公主恩重如山。

      知道武海生和玉香關(guān)系的人,見這父女倆扮夫妻,倒覺得別有一番情趣。當(dāng)然,那些真正懂荊河戲的老戲迷也看得出來,相比于武海生的老到規(guī)正,玉香的做功的確稚嫩了一些。但這畢竟只是一出折子戲,誰也不會太較真。所以,父女倆每唱一段,觀眾席上并不吝嗇掌聲,叫好聲、鼓掌聲不絕于耳,氣氛越來越熱烈,以至吸引來了更多的觀眾,看戲的人把街道都堵塞了。臺上的武海生看在眼里,心里卻還不滿足,暗想,今兒跟他搭檔的人要是白小梅,指不定整個碾子灣的人都會轟動起來呢!

      正在這當(dāng)兒,發(fā)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趙光豹的幺兒子開著一輛嶄新的本田雅閣從外面回來,也許是喝了點酒,也許是剛拿到駕照,技術(shù)不熟練,倒車時沒踩住剎車,撞上了鄰居家的房子。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門臉兒被撞了個大窟窿,半邊房頂也隨之稀里嘩啦垮下來,一根碗口粗的房梁把本田車砸成了一只癟葫蘆,碎裂的擋風(fēng)玻璃呼嘯著四處飛濺,像下冰雹一樣落在了正在看戲的人臉上,大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驚叫著抱頭鼠竄。趙家門口頓時亂成了一鍋稀粥。等人們鎮(zhèn)定下來,才發(fā)現(xiàn)滿臉血跡的新郎被卡在那輛壓癟的本田車?yán)铮寻训亟袉尽熬让蹦亍?/p>

      一臺喜慶大戲就這樣突然中斷了,不僅在場的觀眾覺得興味索然,就連剛唱到興頭上的武海生也有些緩不過勁兒來。他站在戲臺上,怔怔地看著趙光豹指揮一幫人手忙腳亂地抬著他的幺兒子往衛(wèi)生院跑去,不由想起白小梅說過的那些話,暗想,這個老趙也真是的,兒子的婚禮張羅得氣派些也就罷了,還趕趟似的買這么輛車來現(xiàn)眼,手里錢再多也用不著這么招搖么……

      第二天一大早,演出隊就離開了碾子灣。

      武海生本來打算昨晚走的,可趙光豹說什么也不肯放他們走,趙家的新媳婦還沒接進門,就發(fā)生了那么一檔子不愉快的事兒,武海生不好拂趙光豹的面子,再說,他跟白小梅講好的是第二天一起去夾河口,如果提前離開,自己的計劃豈不落空了?這樣一來,他們只好在碾子灣住了一晚。endprint

      來碾子灣時,演出隊只有三個人,離開時就變成四個人了。對于這個變化,武海生和玉香父女倆的心理感覺可以說是截然不同。對武海生來說,把白小梅重新請回演出隊,是他蓄謀已久的計劃,是重振演出隊的一個重要步驟,心里自然有一種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的感覺。對于玉香呢,心情就復(fù)雜多了。今天早上他見父親武海生把篷車停在公路邊上,抽了兩根煙,也沒有動身的意思,玉香連催了幾遍,父親只說等人,也不說等誰,玉香就猜出來了,父親要等的人肯定是白小梅。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她就看見白小梅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步履匆匆地從村路口走來,直接鉆進了前面的駕駛室。

      在去夾河口的路上,玉香顯得有些悶悶不樂。金波又在聽音樂,見玉香情緒有點兒反常,便取下耳機,身體往玉香這邊靠了靠,好奇地問:“喂,那個……白小梅是什么人?”

      玉香輕描淡寫地說:“她以前在演出隊待過?!?/p>

      “噢,從她走路的樣子就看得出是唱戲的?!?/p>

      “她是我爸的師妹,在荊河戲行里名氣不比我爸小。”

      “這么說還是個名角兒?她年輕時肯定是個美女?!苯鸩〝D了擠眉眼,“看得出,他們倆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哦?!?/p>

      玉香白了他一眼:“你瞎說些么子?真無聊!”

      金波原本是開個玩笑,見玉香生氣了,有些掃興,便又戴上耳機聽音樂。雖然剛立春不久,但公路兩邊莊稼地的小麥已經(jīng)返青,油菜地也冒出了星星點點的金黃,空氣中似乎能聞到春天的氣息。金波感到頗為新鮮,不由得隨著音樂在膝蓋上打起了拍子。

      玉香絲毫沒有金波那樣的悠閑心情。她人坐在后面車廂,卻想著前面駕駛室里的那兩個人,滿腦子都是父親武海生和白小梅的影子。她想起兩年前去世的母親,心里一陣恍惚……

      夾河口

      夾河口這地名初聽起來有點怪,但凡是到過那里的人,都會覺得除了“夾河口”,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名字了。九曲回腸的荊河流到此處,拐了個九十度的大彎,分出一條小小的支流,將這座村子緊緊夾在中間。河叫夾河,村子就叫夾河口,可謂名副其實了。武海生曾聽師父郭三元說過,夾河口一帶從前是荒無人煙的柴山,民國三十二年發(fā)大水,堤壩決口,沖出這條夾河之后,才零零星星遷來一些移民,荊河與夾河上來來往往的船只都把這兒當(dāng)成水碼頭,到解放時,夾河口已經(jīng)變成一個幾百戶人家的鎮(zhèn)子了,飯店、商鋪、客棧、煙館和戲園子應(yīng)有盡有,還贏得了“小漢口”的美稱。那時候,郭三元的戲班子在夾河口一演就是十天半月的,且場場爆滿,那種紅火勁兒,真比大漢口的戲園子差不到哪兒去???954年的那場大洪水,一夜間就將這個繁華的水碼頭沖得無影無蹤,幾年后,當(dāng)郭三元和戲班子再次來到夾河口時,看到的就只有幾戶劫后余生的人家了。

      現(xiàn)在的夾河口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村莊。

      孫大明以前在楊樹鎮(zhèn)的自來水廠干過,他的八旬老母過世了,按照荊河一帶的風(fēng)俗,這樣的喜喪如果不請道士做個道場,或者唱一臺大戲,兒孫會落下忤逆不孝的名聲。孫家兄弟姐妹多,不僅要請道士,還要唱大戲。這孫大明曾經(jīng)跟著武海生學(xué)過幾天荊河戲,自然就要請他的演出隊來了。

      武海生演出隊來到孫家時,幾個身著黑色道袍的道士正在念誦《孝經(jīng)》和《十月懷胎》,孫大明披著白色的孝巾,腰上系著草繩,懷里抱著母親的遺像,跪在棺材前面,正涕淚橫流呢。一聽見演出隊篷車的喇叭響,他立刻把母親的遺像交給跪在旁邊的弟弟孫老二,連膝蓋上的灰塵也顧不得拍一下,就跑過來迎接。

      孫大明比武海生小幾歲,平時也叫他“海哥”?!昂8纾憧烧鎵蛞馑?,把白小梅都請來了?”孫大明瞄了一眼剛從篷車上下來的白小梅,原本悲戚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她可是好幾年沒出山啦。”孫大明以前也看過白小梅的戲,稱得上是她的粉絲。

      “人倒是出山了,可今兒是第一場戲,”武海生說,“你得給我們找個安靜地方,我倆還得對對戲。”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早安排好了,就在隔壁屋里?!睂O大明連聲說,“我這就帶你們?nèi)??!?/p>

      隔壁屋子是孫大明的弟弟孫老二的家,兩層樓房,外墻還沒有粉刷,屋里的家具都沒幾件,空蕩蕩的,看樣子才建成不久。進屋后,武海生跟白小梅合計了一下,對玉香吩咐道:“孫家點名要唱《三娘教子》,我跟你白姨在東廂房對對戲,你和金波在西廂房也準(zhǔn)備幾首新歌吧?!?/p>

      玉香聽了父親的話,有些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往西廂房走去。剛走兩步,就聽白小梅說:“《三娘教子》玉香也能唱,何不讓她跟你一起搭戲呢?”武海生說:“人家就想聽你唱的戲咧?!卑仔∶氛f:“我要是……沒來呢?”武海生說:“你這個人,沒來有沒來的安排么!”玉香見他倆交頭接耳時那副親熱的樣子,心里不覺掠過一陣陰影。這時,金波正好走進屋來,見她愁眉不展的神情,就取下耳機,向西廂房瞄了瞄,“令尊大人有什么指示?”

      玉香本來想說一起準(zhǔn)備新歌的事兒,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這屋里真悶,我想去江邊走走,你去不去?”

      金波拍掌笑道:“今兒天氣不錯,正好欣賞江邊的景致。走吧!”

      兩人一起出了屋子,向村外走去。從村子到江邊只有一里多路,穿過一片剛剛翻耕過的光禿禿的水田,爬上堤坡,就看見了浩浩蕩蕩的荊河。正值早春,雖說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岸邊的防浪林枯索如鐵,堤上的草皮子也一片萎黃,但這滿江的春水卻像一塊碧玉翡翠,透出綠瑩瑩的春意來??諘绲慕弦粭l船只也看不到,倒是那隆起的白色沙灘,仿佛一只巨大的白暨豚橫臥在江面上,幾只江鷗像紙飛機一樣在天空游弋,將眼前的景色襯托得有些寂寥。

      面對此情此景,兩個年輕人的感受也各不相同。金波是城里人,鄉(xiāng)間水澤和四季變幻都能引起他的留戀和顧盼,實際上,此次參加演出隊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場浪漫的鄉(xiāng)游,再加上他又喜歡詩歌,平時自己還寫點詞作點曲,最大的夢想就是將來成為像羅大佑那樣能寫能唱的歌手兼詞人。這會兒,金波就哼起了羅大佑的《壟上行》,只是他沒有意識到,歌詞里吟詠的是秋天的鄉(xiāng)間景象,跟眼下的這番早春風(fēng)光風(fēng)馬牛不相及。endprint

      玉香也覺得金波此刻唱《壟上行》有點兒不靠譜。要是往常,她興許會調(diào)侃兩句,可是此刻,她興致全無,思緒也飄忽不定,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金波也察覺到玉香的情緒有些反常,便停止哼唱,納悶地問:“玉香,瞧你愁眉苦臉的,跟誰賭氣呢?”

      玉香支吾道:“沒、沒跟誰賭氣。”

      “是不是你老爸惹你生氣了?”

      “沒、沒有……”

      “要不就是因為那個白小梅?”金波頓了頓,“從她今天上車后,我發(fā)現(xiàn)你就一直冷著臉……”

      玉香眉毛不由自主跳動了一下。是的,她的心思被金波說中了。

      對于父親和白小梅的關(guān)系,玉香很早就知道。那時候她還在念中學(xué),母親李月娥一年四季病病歪歪,但每個星期天,她都要親手做一頓好吃的,給女兒改善伙食。玉香記得高二暑假,她剛回到家就碰上父親和母親吵架。在她印象中,父母之間算不上相親相愛,但也很少吵架,母親由于長時間患病,平時除了料理一下家務(wù),幾畝責(zé)任田早就沒種了,全家的生活就靠父親一個人支撐著,盡管如此,父親每次從文化站回到家里,還是體貼地幫母親做些家務(wù)活,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很少像村里別的人家動輒為芝麻大一點事鬧得雞飛狗跳的??蛇@一次,他們倆真是吵翻了,母親哭哭啼啼,身體本來就很虛弱,上氣不接下氣的,把玉香嚇壞了。父親呢,似乎一點也不體諒母親是個病人,扯著嗓子吼叫不停,臨了扔下母女倆,氣咻咻地離開了家,幾天沒回來。玉香想去把父親找回來?!澳隳フ?,你爸心里只有白小梅,早就沒有我們娘兒倆了……”玉香聽了母親這句話,心里往下一沉。她知道父親前兩年離開文化站,成立了荊河戲演出隊,白小梅也進了演出隊,經(jīng)常跟父親一起搭檔演戲,名聲很大,連玉香在學(xué)校里都聽到有人提起他們的名字。玉香心里還為此感到驕傲呢??涩F(xiàn)在,母親的話將她的心攪亂了。她雖然還是一個情竇未開的少女,但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也多少懂一些,她腦子里一下子冒出了“偷情”、“第三者”這類在報紙電視上頻繁出現(xiàn)的字眼,那個原本在她心目中像明星一樣光彩照人的白小梅也頓時變得面目可憎起來?!澳惆趾桶仔∶芬郧霸趧F時就勾勾搭搭的,這么多年一直沒死心,他成立演出隊就是為了跟那個狐貍精在一起……”李月娥只顧發(fā)泄自己壓抑了多年的怨恨,也不管這些話當(dāng)著女兒說合不合適。“你爸巴不得我早點死,他好跟白小梅住到一起去。”李月娥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只可憐女兒,媽一死,他哪里顧得上你呀……”母親的哭訴每一句都牽動著玉香的心,從那一刻起,她對白小梅產(chǎn)生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恨意。也許就因為這個,高中畢業(yè)后,父親讓她進荊河戲演出隊,她沒怎么猶豫就同意了。她想以自己的存在,在父親武海生跟白小梅之間筑起一道防火墻。這個想法盡管有點兒天真,可作為女兒,玉香覺得這是她維護母親尊嚴(yán)的唯一途徑。值得欣慰的是,她進演出隊不久,白小梅就離開了。玉香把這看作是她和母親的勝利,一直覺得很自豪?,F(xiàn)在,母親李月娥去世不到一年,父親就把白小梅重新請回了演出隊,玉香從感情和理智上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今天早上白小梅一出現(xiàn),她腦子里那根原本有所松弛的神經(jīng)又繃緊了……

      可是,這種隱秘心事,玉香怎么能夠?qū)鸩▎X呢?

      “你爸見了白小梅眼睛就閃閃發(fā)光?!苯鸩ㄔ诓莸厣献聛?,笑著說,“都一把年紀(jì)了,還像個情種,真有意思……”

      “你別拿我爸說事行不?”玉香也跟著他坐下,“你怎么不說說你自己咧,當(dāng)初你對汪靜那個熱乎勁兒,好像她是天下第一美女似的!”

      “都什么時候的事了,你提她干嗎?”

      “興你作踐我爸,就不許人家作踐你一下?”玉香覺得總算報復(fù)了一下金波,臉上的陰翳也消失了,“被女大學(xué)生蹬掉的滋味兒不好受吧?”

      “誰蹬誰啊?”金波聳聳肩,警惕地瞅瞅玉香,“怎么,你幸災(zāi)樂禍啦?”

      “不僅是我一個人,我們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幸災(zāi)樂禍咧!”

      金波見玉香得意的樣子,后悔不該引火燒身,羊肉沒吃到,反而自己惹一身臊,悻悻地說:“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輩子當(dāng)王老五才好?”

      玉香斜睨著他說:“你自己眼角盯到天上,自己要當(dāng)王老五別人有么子辦法,別人想幫你也幫不上呀!”

      金波聽出玉香話里有話。玉香對自己的意思,他心里是早就明白的。他對玉香也不是沒有好感,否則,這次他也不會答應(yīng)幫忙來演出隊。但他很快就要去武漢唱歌,許多事情尚未理出眉目,他不想馬上把兩人的關(guān)系挑明,以免到時候陷入被動,所以,他就岔開話題說:“玉香,我不過講了兩句大實話,你就這么惡毒攻擊我,你干嗎這么護著你老爸呢?”

      玉香嘻嘻一笑:“稀奇話!我不護著我爸,難道護著你不成?”

      金波故意說:“既然你這么偏向你爸,他跟白小梅相好,你就應(yīng)該成全他倆才是啊!”

      玉香的臉果然又陰了下來:“這不關(guān)你的事,用不著你咸吃蘿卜淡操心?!?/p>

      “我是擔(dān)心你的情緒影響演出么?!苯鸩柭柤纾b出很委屈的樣子,“我過幾天就走了,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好不好?”

      玉香見他賭氣的樣子,也就改了口:“我跟你開玩笑,別賭氣好啵?演出隊還指望你撐門面喲!”

      “現(xiàn)在白小梅才是大明星呢。你沒見那些鄉(xiāng)下人點名要看她的戲么?”金波對玉香做了個鬼臉,從草地上站起身,突然說,“那兒有一頭牛,我們?nèi)フ諒埾喟桑俊闭f著,往堤下跑去。

      玉香抬起頭來,果然看見堤坡上有一頭牯牛在吃草。她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當(dāng)玉香和金波在堤上照相時,武海生卻在為缺少胡琴師急得抓耳撓腮。荊河戲最主要的樂器是胡琴和鼓鈸,鼓鈸手倒是不難找,拉胡琴的就不那么好找了。武海生拉得一手好琴,以前缺人時,搭把手也是常有的事,可眼下這出《三娘教子》,武海生和白小梅唱主角,他如何分得開身呢?正當(dāng)他一籌莫展時,孫大明找到他,自告奮勇道:“海哥,你實在找不到拉胡琴的,我來充個數(shù)吧?!蔽浜I牧讼履X門,孫大明以前跟他學(xué)戲時,荊河戲沒怎么入門,胡琴倒是拉得不賴,自己怎么沒想到呢?endprint

      武海生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這當(dāng)兒,玉香和金波從江堤上回來了?!鞍郑莩隹扉_始了吧?”

      “你們回來得正好!”武海生順手把鼓和鈸往女兒面前一推,“這兩件活兒就交給你們了。”

      “我只有一雙手呀!”玉香說,“金波只會打架子鼓,他連荊河戲的過門都不懂。”

      “那你就一個人打鼓敲鈸么?!蔽浜Iz毫不理會女兒的叫苦,轉(zhuǎn)身進屋里換戲裝去了。玉香捧著那對鼓鈸,愣怔了一會兒。在演出隊,吹拉彈唱原本都是家常便飯,玉香以前也不是沒打過鼓敲過鈸,可像現(xiàn)在這樣兩件活兒落到她一個人身上,還是頭一遭。

      演出就要開始了。戲臺前面擠滿了人,原本圍在棺材四周的孝子孝女們早已停止了哭喪,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用門板拼湊起來的戲臺,連那幾個做完道場的道士們也端過凳子坐下來,一邊蹺著二郎腿喝茶,一邊饒有興致地準(zhǔn)備看演出。隨著孫大明、玉香的胡琴和鼓鈸之聲咿咿嗚嗚、咚咚鏘鏘地響起來,孫家門口原來的那股悲戚氣氛,漸漸被人們忘到腦后了。

      荊河戲《三娘教子》改編自京劇,講的是王春娥早年喪夫,為撫養(yǎng)薛門之子織布紡棉、勤儉持家、任勞任怨,反遭兒子英哥出言不遜,刺痛了三娘,她怒斷機頭,經(jīng)老仆人薛??嗫嘞鄤?,母子重歸于好的故事。最早把《三娘教子》改編成荊河戲的就是武海生的師父郭三元。在郭三元的戲班子紅遍荊河兩岸的那些年頭,剛?cè)胄械膶W(xué)徒學(xué)唱的第一出戲就是《三娘教子》,從唱功、做功到扮相,都得在這出戲里打好基礎(chǔ),學(xué)徒們私下稱之為“練童子功”。直到郭三元被聘為縣荊河戲劇團的顧問后,他仍然把《三娘教子》當(dāng)作新學(xué)員們的必修課。武海生和白小梅在劇團學(xué)員班結(jié)業(yè)演出時,唱的就是《三娘教子》……

      今天,武海生和白小梅唱的這段折子戲叫《斷機》,是《三娘教子》中最出彩的一場戲,像從前在縣劇團一樣,白小梅扮王春娥,武海生扮薛保。一上場,王春娥因兒子英哥話語傷人,憂怨忿怒,武海生雙膝跪地,苦心相勸,來了一段“二黃原板”:

      勸三娘休得要珠淚垂掉,

      老奴言來細聽根苗:

      千看萬看,看東人年紀(jì)小,

      望三娘念老東人下世早,

      只留下這一根苗,必須要輕打輕責(zé), 饒

      恕他這遭,下次不饒。

      武海生的唱腔沉郁渾厚,帶點兒荊河戲老生特有的沙啞,聽起來有那么一股特別的“悲催”味道。

      接下來,白小梅的“二黃搖板”委婉憂怨、充滿傷情,將王春娥對兒子那種愛恨交織的矛盾心理表達得淋漓盡致:

      你道他年紀(jì)小,心不小,

      說出話來雅賽銅刀。

      自古道,人無有千日好,

      花開哪有百日嬌?

      織什么機來把什么子教,

      (白)罷、罷、罷!

      割斷了機頭兩開交!

      白小梅仿佛蠶兒吐絲一樣,唱得不徐不疾、不溫不火,又像涓涓清泉,點點滴滴,滲進心里,讓人不知不覺地跟著她一起嘆息扼腕,或纏綿悱惻,臺下和臺上,大概都漸漸忘掉了這是一場戲。

      在后臺打鼓敲鈸的玉香雖然看不到武海生和白小梅的表演,但兩人的每一句唱腔,還有臺下觀眾聽到精彩處發(fā)出的陣陣叫好聲,都一點不漏地傳到了她的耳朵?!岸畱颉钡乃靼赘赣H和白小梅的確唱得好,而且他們倆的“配戲”可謂滴水不漏,找不出一絲兒瑕疵。凡是有點戲臺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彼此熟悉到了極點,是斷斷做不到的。但也正是這一點,讓玉香心生不快。這種不快有些找不出來由,讓她惶惑不已。她甚至暗暗盼望,臺上的那兩個人出點兒什么差錯,最好被臺下的觀眾喝幾聲倒彩呢……這個念頭盡管只是一閃而過,但玉香害怕被人知道了似的一陣臉紅。臉一紅,心就會亂,心一亂,打起鼓敲起鈸來就不在點上了。

      此刻,白小梅的二黃快三眼,正唱得凄切幽怨:

      罵一聲小奴才細聽娘言:

      遭不幸兒的父鎮(zhèn)江命染,

      多虧了老薛保搬尸回還。

      有為娘不改嫁為的哪個?

      都只為兒年小,他年老,兒小他老,他老

      兒小,無依無靠,娘心不安。

      玉香覺得,白小梅的唱詞像下雨一樣,淅淅瀝瀝落在她的心坎上,使她鼻子發(fā)酸,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過世不久的母親。她并不是第一次看父親和白小梅“搭戲”,但以前很少有這種感覺。她的手有點兒抖。旁邊拉胡琴的孫大明也跟著走了調(diào)……

      武海生和白小梅這出在鄉(xiāng)間百唱不衰的折子戲贏得了滿堂彩,臺下的老老少少手都快拍紅了,掌聲像潮汐似的一浪接一浪,幾乎快要把簡陋的戲臺子給浮起來了。武海生和白小梅又分別表演兩段荊河戲的傳統(tǒng)唱段之后,才得以下戲臺。

      由于觀眾大都是老年人,輪到玉香和金波演唱流行歌曲時,反應(yīng)遠沒有武海生和白小梅那樣熱烈,就連玉香那首多次贏得無數(shù)喝彩的保留歌曲《三路十八彎》,也沒有幾個人鼓掌。也難怪,那些喜歡流行歌曲的姑娘小伙,過完年就離家打工去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兒。小孩只曉得瞧熱鬧;老人呢,除了荊河戲,對流行歌曲壓根兒就提不起什么興趣。這也是父親武海生一直舍不得解散荊河戲演出隊的原因,人家有這么深厚的群眾基礎(chǔ)么。玉香意識到這一點后,多少有些酸溜溜的,同時心里平添一份孤單的感覺。這種孤單一直如影隨形地糾纏著她,直到金波來了以后,才稍稍有所緩解。只有同金波一起站在戲臺子上,她才覺得自己有了底氣,否則,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夠支撐多久,說不定啥時候也像以前那些人一樣開小差,離開演出隊。因此,當(dāng)高大帥氣的金波邁著明星步伐,精神抖擻地走上戲臺子時,玉香多么希望他那副嘹亮的歌喉能夠把在場所有人都鎮(zhèn)住,免得讓人以為他們只是給父親和白小梅跑龍?zhí)椎膬蓚€可有可無的角色。但她怎么也沒有料到,金波竟出了岔子……

      金波的“岔子”出在《今個兒真高興》這首歌上。他提交的節(jié)目并沒有這首歌。武海生事先叮囑過,東家過的是“白喜事”,不宜唱那種喜慶的歌曲,所謂紅事唱紅歌,白事唱白歌,這里面是很有講究的。所以武海生讓金波挑選的都是像《常回家看看》這樣贊美親情的歌曲??僧?dāng)金波把預(yù)定的幾首歌唱完之后,發(fā)現(xiàn)臺下掌聲寥寥,不免有些失落。前面說過,金波在縣城大大小小的歌廳里可是個名角兒,每次出場,粉絲們的掌聲喝彩聲簡直都要把他淹沒,現(xiàn)在到了這么個鄉(xiāng)旮旯,反倒連幾聲喝彩都撈不到,豈不是太丟面子了?所以,金波臨時決定加唱一首《今兒個真高興》。為什么加這一首呢?一是他對這首歌熟,唱起來得心應(yīng)手;二是這首歌有搖滾味道,表演時連說帶唱,鏗鏘有力,很能帶動場上的氣氛。行話把這叫“鬧場子”;一個歌手能不能“火”起來,就看他有多大的“鬧場子”的能力。那些港臺明星,哪個不是“鬧場子”的高手?金波深諳這個成功秘訣,眼下,他要使出看家本領(lǐng),給自己掙回一點面子。但他忘了,這首歌跟今天的白喜事是“犯沖”的──endprint

      咱老百姓呀,今兒個要高興

      咱老百姓呀,今兒個要高興

      咱那個老百姓,今兒個要高興

      咱那個老百姓呀吼嘿,今兒要高興

      喲么喲么喲呵喲嘿

      喲么喲么喲呵喲嘿

      金波一邊連唱帶跳,一邊還不停地向臺下打榧子。正是這種狂放的喜慶歌詞和輕佻的表演風(fēng)格,把孫家的“孝男孝女”們?nèi)桥耍何覀兗依先诉^世,傷心還來不急呢,這小子卻一遍一遍地“今兒個要高興”,這不是詛咒作踐老人嗎?這擱以前叫忤逆不孝,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孫家的兄弟姊妹和七大姑八大姨很多,一鬧騰起來動靜可就大了。首先發(fā)難的是孫家老二,他從臺下看戲的前排跳起來,直奔戲臺子,一邊擼袖子,一邊惱羞成怒地沖著金波嚷道:“姓金的,你娘死了你也這么高興嗎?”

      金波正唱到興頭上,冷不丁見臺下冒出個人來,要對他動手的樣子,一下子愣住了。

      這當(dāng)兒,震耳欲聾的音樂戛然而止。是有人見勢不妙,把音響關(guān)掉了。

      關(guān)音響的是武海生。剛才,他和孫大明正在戲臺子后面抽煙,當(dāng)耳邊響起《今兒個高興》的歌聲時,他不由得腦子激靈了一下,覺得不大對勁,但還沒做出反應(yīng),孫老二就躥上了戲臺。他意識到出麻煩了,便毫不猶豫地關(guān)掉了音響設(shè)備。與此同時,孫大明也三步并作兩步往戲臺上跑去,攔住已經(jīng)和金波拉扯在一起的孫老二。孫家的老少親戚們七嘴八舌地沖著戲臺子嚷起來:

      “誰家過白事唱這種歌的,這不是糟踐咱們孫家么!”

      “你家老娘死了,也唱‘真呀真高興嗎?”

      “也不知大哥哪么搞的,請來這么個二百五演出隊……”

      “對,老大,你得給我們解釋解釋,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姆媽呀,女兒不孝,讓你去了那邊也不安生哪,嗚嗚嗚……”

      吵鬧聲、抱怨聲、斥責(zé)聲和嚎哭聲,再加上那些看戲的人也跟著起哄,整個場面像一鍋煮沸的粥,全亂了。

      玉香去了一趟廁所剛回來。她看見金波像個闖了禍的孩子那樣,愣愣地站在戲臺上,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跳到戲臺上的人越來越多,唾沫星子濺到金波臉上,他也不曉得躲閃一下。玉香擔(dān)心金波吃虧,趕緊跑過去,拉住金波的手,飛也似的溜下了戲臺子……

      原本好端端的一場演出落了這么個結(jié)局,武海生的沮喪可想而知。原本打算在孫家過一夜再走的,但現(xiàn)在武海生決定提前離開夾河口,去下一個場子。

      興許是礙于情面吧,孫大明并沒有怪罪武海生的意思,一直把演出隊送到村口。分手時,他掏出一疊錢往武海生口袋里塞,雖然這“出場費”是老規(guī)矩了,但武海生心里正內(nèi)疚著呢,哪里好意思收錢?孫大明說啥也要他收下,兩個人推來搡去,臉紅脖子粗,跟吵架似的。無奈,武海生只好收了錢,卻又?jǐn)?shù)出幾張退給孫大明,說是作為演出隊給孫家的精神賠償……

      南 垸

      由于天黑,車開得慢,演出隊到達南垸村村部時,已經(jīng)快半夜了。

      南垸是楊樹鎮(zhèn)最偏遠卻又最富裕的一個村子,人稱“楊樹鎮(zhèn)第一村”。它坐落在荊河故道上,以前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柴山,荊河改道后,才陸陸續(xù)續(xù)遷來了一些人家,在故道兩邊安居落戶,漸漸形成了兩個村莊,故道北邊的村叫北垸,故道南邊的村就叫南垸。

      也許因為故道的土地肥沃,再或者是這些外地遷來的移民腦子靈活,又特別能吃苦吧,南垸北垸一直都很富,集體化那會兒,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也比其他村搞得好。各行各業(yè)出了不少能人,分田單干后,全楊樹鎮(zhèn)的第一個萬元戶就出在南垸。現(xiàn)在,萬元戶當(dāng)然不值一提了,近些年又出了個“養(yǎng)殖大戶”梁水洲,靠養(yǎng)螃蟹、龍蝦、鱔魚、泥鰍自個兒發(fā)了財不說,還帶著全村人一起干,幾年的工夫,整個南垸就發(fā)展成了遠近聞名的“養(yǎng)殖村”,梁水洲本人也被當(dāng)作“帶領(lǐng)農(nóng)民共同致富”的典型,登報紙上電視,成了大名鼎鼎的“勞?!薄?/p>

      話說這梁水洲今年六十大壽,他不僅要大擺壽宴,還要放電影、唱大戲,讓全村的男女老少們好好樂活幾天。荊河戲演出隊就是梁水洲點名請來的。一開始,武海生擔(dān)心人手不夠,演不了整臺戲,到時候丟面子,所以想推掉這份邀請,但梁水洲在電話里話說得很硬:“海生,今兒個你來也得來,不能來也得來,聽不到你和白小梅的《打銅鑼》,我這六十大壽不過噠!”說完就撂了電話。

      梁水洲為什么敢跟武海生放這樣的“狠話”?這還得從他們之間的交情說起。

      跟武海生一樣,梁水洲年輕時也曾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主兒,練過武、學(xué)過戲,還投考過縣荊河戲劇團,只是沒有考上,才死心塌地回家種田的。但種田的梁水洲還是喜歡戲,演不成戲就看戲,聽?wèi)?,每次縣荊河戲劇團到各公社巡回演出,地里的活兒再忙他也要去看,一來二去,就成了武海生和白小梅的“粉絲”。荊河戲劇團解散后,梁水洲只好用收音機聽?wèi)蛄?。后來,他聽說武海生要成立一支荊河戲演出隊,就主動找上門,提出要給演出隊捐款。武海生正為組建演出隊缺錢發(fā)愁呢,這樣雪中送炭的事兒豈不讓他喜出望外?就這樣,兩人一個出力,一個出錢,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把荊河戲演出隊成立起來了……

      武海生覺得,就沖梁水洲的這份特殊交情,演出隊哪怕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也應(yīng)該去給他的六十大壽捧場。

      在村部迎接演出隊的是去年剛當(dāng)選的村主任梁小亮,他是梁水洲的大兒子,30歲出頭,板寸頭,方臉盤,敦敦實實,很有精神,酷似年輕時的梁水洲。他邊指揮村里兩個后生幫著從車上往下搬東西,邊恭敬地給武海生遞來一支芙蓉?zé)?,“我爸每天十點前熄燈上床,雷打天不動,老習(xí)慣了。他還以為你們明天過來呢?!?/p>

      梁小亮帶他們進了村部招待所,安頓好之后,就離開了。

      武海生雖然沒少來過南垸,住招待所卻還是第一次。說是招待所,其實就是“農(nóng)家旅館”,既接待檢查工作的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也接待農(nóng)家游的游客,標(biāo)準(zhǔn)間套間都有。

      白小梅和玉香、金波三個人住的都是單間,武海生住的卻是套間,除了熱水澡,多了張麻將桌而已??磥砟羡@頂“楊樹鎮(zhèn)第一村”的帽子不是白戴的,憑這檔次和環(huán)境,一點也不比鄉(xiāng)政府招待所差。但眼下武海生無心享受這份“待遇”,演出隊在夾河口“走麥城”的陰影還籠罩在他心頭,到了南垸,陰影不僅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以梁水洲和演出隊的這層關(guān)系,明天下午的壽慶演出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武海生覺得心里沒底,就想去隔壁房間找白小梅商量。以前凡是遇上拿不定的事兒,他總要跟白小梅商量的??勺叩介T口又猶豫了。剛才來南垸村的路上,坐駕駛室副座的白小梅一直在打瞌睡,她忙了一天,該休息了,再說,這么晚了去一個女人的房間,會不會不方便?萬一她在洗澡呢?女兒玉香看見了會怎么想?武海生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endprint

      也許是心里有事,夜里武海生睡得并不踏實,老做夢。他已經(jīng)很久沒做過夢了,尤其是那種夢。他夢見自己跟白小梅在一起,兩個人都是年輕時候的模樣,他們在戲臺上唱戲,唱《沙家浜》,樣板戲改編的荊河戲,白小梅演阿慶嫂,他演郭建光。他倆手拉手在青紗帳里奔跑,背后有敵人追趕,不時還響起一兩聲槍響。后來,他倆不知怎么就躺在了一起,而且是光著身子。小梅的身體那么潔白、豐腴,使他產(chǎn)生了口渴的感覺,他忍不住呻吟道:“水,我要喝水……”這時武海生醒了,他睜開眼睛,天蒙蒙亮了,窗外的鳥鳴不絕于耳,他回味著夢里的情景,不由臉熱心跳。他再也睡不著了,就這樣睜眼躺到大天亮。

      武海生剛洗漱完,就有人咚咚地敲門。打開門,看見滿頭短白發(fā)的梁水洲身穿一件黑底紅格的對襟棉襖,滿面紅光,倒背著雙手站在面前,笑呵呵地說:“海生,夜里睡得好不?”

      “這么好的條件,還能睡不好?”武海生客套著,要把梁水洲往房里讓,但他擺擺手說,“都準(zhǔn)備好了,去過早吧,邊吃邊說?!?/p>

      兩個人親熱地拉著手往外走,剛邁開步,梁水洲咦了一聲:“咱那大明星呢?她住哪間房?”

      武海生知道他說的是白小梅,就順手一指:“喏,隔壁呢。”

      梁水洲哈哈笑道:“嗬,這可真是近水樓臺咧!”雖然他只是順口一說,但武海生有點心虛地臉一紅,幸好梁水洲沒察覺,而是像剛才那樣咚咚地敲響了白小梅的門。

      門開了,白小梅笑盈盈地站在門口。

      “白老板,你大駕光臨,我這六十大壽才不算白過??!”解放前都把戲班子的名角叫“老板”,梁水洲這是從電視劇里學(xué)來的,他還煞有介事地抱拳行了個禮,把白小梅嚇了一跳,趕緊上前一步,扶住梁水洲:“使不得,使不得,老壽星,你才是大老板呢!”

      白小梅剛洗過澡,臉龐十分紅潤,額頭的皺紋少了許多,頭發(fā)像一掛瀑布似的披在肩上,又黑又亮,看上去一點不像五十歲的人。武海生嗅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水味兒,他想起昨夜的夢,臉一陣發(fā)燒。似乎是怕被人窺見自己的心思,他抽身走開,去另外兩個房間叫玉香和金波。年輕人貪睡,玉香這會兒剛起床,正在洗漱,嘴里還沾著白沫,含糊不清地說:“爸,你們先吃,我洗完就來?!庇职验T關(guān)上了。武海生再去敲金波的門,可敲了好幾下,也沒人應(yīng),推了推,門開了,房間里卻不見人,也不知去哪兒了。想到金波在夾河口惹的禍,武海生皺了皺眉頭,返回來敲玉香房間的門,門開了一條縫,玉香探出半個頭,見父親黑著臉,愣了一下,剛想說什么,武海生催促道:“金波不在房里,你洗完去把他找回來,過早后抓緊時間排練,可別耽誤了下午的演出……”

      大早晨的,人生地不熟,金波一個人會去哪兒呢?昨晚從夾河口來南垸,直到住進招待所,金波都一言不發(fā),多半是在為孫家演出的事兒郁悶。玉香不禁有點擔(dān)心,三下兩下洗漱完,趕緊出去找金波。她一邊往外走,一邊給金波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接,玉香說:“等你過早呢,你在哪兒?”

      “你們吃吧,別等我了?!苯鸩ǖ穆曇袈犉饋砀砂桶偷模悬c冷淡,似乎帶著一股子氣。

      玉香心里更不安了?!澳悻F(xiàn)在……在哪兒?”

      “我在……”金波停頓了片刻才回答,“我在村東頭的小河邊?!?/p>

      “你等著,我馬上過來?!庇裣阏f完,就掛斷電話,急匆匆地走出了村部招待所。

      晨霧尚未散盡,太陽還躲在厚厚的云層后面,整個村莊灰蒙蒙的。從村口到小河邊,是一條新修不久的水泥路。河面被圍欄分割成了一片片養(yǎng)殖場,河水綠中帶黑,散發(fā)著一股肥料和水產(chǎn)品混合在一起的腥味兒。雖然還是農(nóng)歷二月,下田勞作的人寥寥無幾,田野上顯得有些空曠,但小河邊的野地里,油菜花、紫云英已開得紅紅火火,頗有些聲勢了。

      玉香老遠就看見了金波。青灰色的天空下,他那件紅褐色的羽絨衣仿佛一只燃燒的火炬,格外引人注目,為這個冷清的鄉(xiāng)村早晨帶來了一絲暖意。他像個游客那樣一邊在田野上漫步,一邊不時用手機拍照,偶爾還來一張自拍。即便四野無人,他也像在舞臺上那樣一絲不茍地擺出瀟灑的姿勢。當(dāng)然,在玉香眼里,金波不用擺姿勢也很瀟灑。多年來,這個縣城的酒吧歌手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此刻,她見金波這樣陶醉于鄉(xiāng)村的景色,玩得那么投入,看不到一點郁悶的樣子,原來的那份擔(dān)心消除了。

      “給我也來一張呀!”玉香也來了興致,突然跑到正在拍風(fēng)景的金波面前,一邊做著夸張的姿勢,一邊大嚷。

      玉香的到來,似乎讓孤芳自賞的金波有幾分高興。他接連給玉香拍了幾張,都不錯。玉香向金波要來手機,反復(fù)欣賞,她發(fā)現(xiàn)照片里的自己很美,這一發(fā)現(xiàn)使她增添了不少自信。她選出一張給金波看,故意問道:“我真的有這么……漂亮嗎?”

      金波淡淡地說:“蘋果嘛,拍的照片沒有不漂亮的。”

      “我說的是人,可沒說手機……”玉香對金波的回答有些失望,撅著嘴把手機還給了他。

      金波在田埂上坐下,埋頭發(fā)微信。沒過幾分鐘,他拍的那些鄉(xiāng)村風(fēng)光照片便出現(xiàn)在微信的朋友圈中,并且?guī)缀跬奖凰奈⒂褌凕c贊或轉(zhuǎn)發(fā)了。最近,金波對微信玩得有些走火入魔了,除了睡覺,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一刻都搬到微信里去。他已經(jīng)不屑于打電話,把對外的一切聯(lián)系都改成了微信。這給還沒有使用微信的玉香帶來了無形的壓力。長此下去,無疑會影響她倆的感情交流。玉香之所以沒玩微信,并非她不會或者不愿意,而是她現(xiàn)在用的手機性能差,功能也太少。她原本打算過完年就換新手機,也去買一款蘋果或三星的,但一問價格,嚇了她一跳,遲遲下不了決心。她想等降了價再買,可以節(jié)省一半的錢呢。但現(xiàn)在,她看見金波玩微信時那份投入的勁頭,便悄悄改變了主意:等回到楊樹鎮(zhèn)就去買一款跟金波一模一樣的手機,一分鐘也不等。對玉香來說,這場自中學(xué)時代開始的馬拉松式的愛情已勝利在望,金波答應(yīng)她下鄉(xiāng)“友情出演”就是證明。她可不想功虧一簣,被一款手機或者微信毀掉了……

      一縷風(fēng)從河面吹來,拂亂了金波額頭上的長發(fā)。玉香溫柔地伸手幫他理了一下,金波一邊繼續(xù)擺弄手機,一邊往旁邊躲閃著。這個細節(jié)讓玉香心里掠過一絲不快,她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金波,你是不是還在為昨天演出的事生氣呀?”endprint

      “生氣?就因為我唱了那首歌?老人死了就是應(yīng)該高興,要不怎么叫白喜事呢?”金波鼻子哼了一聲,理直氣壯地說,“那些鄉(xiāng)巴佬太愚昧了,不配我跟他們生氣!”

      雖然玉香心里不希望金波為昨天的事賭氣,但他那副高傲輕蔑的語氣卻讓玉香難以接受,“我也是農(nóng)村人,你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咯。”

      “你要是老呆在鄉(xiāng)下,也離他們不遠了?!苯鸩ê敛豢蜌獾卣f,“凡是有點本事的人哪個不想往城里跑?你呢,跟著你爸整天鉆鄉(xiāng)旮旯,唱什么荊河戲,我真搞不明白,你把自己耗在這老古董里有什么前途?”

      玉香沒想到金波又跟她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她一時語塞,“你看你,這不還是在生我爸的氣么,從昨晚到今天,他可沒一點責(zé)怪你的意思。你不曉得啵,如果放在以前,演出隊有誰出了這樣的失誤,早被我爸訓(xùn)得狗血噴頭了。”

      “我才不在乎你爸怪不怪我呢!”金波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滿不在乎地說,“我是你請來幫忙的客人,用我們酒吧場子里的話叫‘嘉賓,誰要是對我有半點不客氣,我立馬走人!”似乎是為了表明態(tài)度,他真的拍了一下屁股。

      金波滑稽的動作,讓玉香覺得有點好笑。她喜歡的就是金波身上這股桀驁不馴的派頭?!靶欣残欣玻翌I(lǐng)你的情還不行么?你這么大的明星,誰敢對你不客氣唦?剛才我爸還特意讓我來叫你過早……”她哄小孩似的說,又挽起金波的胳膊,“逛了一早上,你還不餓?走,去過早吧?!?/p>

      這一次,金波坦然地讓玉香挽著自己的胳膊,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玉香及時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親昵地把整個上半身向金波依偎過去。那一刻,玉香意識到她和金波漫長的戀愛播種期,終于進入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收獲時節(jié)……

      玉香和金波回到招待所食堂時,梁水洲和武海生、白小梅已過完早,正在包房里說話。

      梁水洲是第一次見玉香和金波,武海生把他倆添油加醋地介紹了一番,還沒忘了將金波作為“明星歌手”給予重點推介。梁水洲的目光在玉香、金波和武海生、白小梅之間來來回回打量了幾遍,手指比比劃劃,還不停地咕噥:“蔡九、林十娘,女兒、補鍋匠,嘿嘿,齊了,都齊了……”

      金波滿臉疑惑地瞅瞅玉香,小聲問:“什么……齊了?”

      玉香正要解釋,武海生打斷了她:“你快點帶金波去過早,自助餐,包子面條隨便挑。吃完抓緊時間排練……”好像在對金波掩飾什么。玉香覺得莫名其妙,還想說什么,瞥了一下旁邊一言不發(fā)的白小梅,又把快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兩個年輕人剛轉(zhuǎn)身離開包房,梁水洲就拍了一下膝蓋,笑道:“海生,這出《打銅鑼·補鍋》我算是點對了,這不,你和白老板,玉香和那個……金波,成對成雙,湊在一起不就是一家人嗎!”

      “老哥,你這話說早了,”武海生閃爍其詞地說,“玉香和金波……關(guān)系還沒確定呢。”

      “嗨,什么確定不確定的。現(xiàn)在城里年輕人還閃婚呢,聽說過這個詞不?閃婚……”梁水洲嘴里嘖嘖聲不斷,像在臺上唱戲。武海生和白小梅默不做聲,梁水洲看著他們倆,忽然意識到什么,也不說話了。

      作為武海生的戲迷和老朋友,梁水洲對武海生和白小梅的關(guān)系早就知道。在他眼里,武海生和白小梅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佳人,可老天不作美,硬是活活把兩個人拆開了,一晃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兩個人好不容易有了機會,應(yīng)該早日圓了昔日的情緣才是。以前梁水洲見到武海生,總要問到他倆的關(guān)系“進展得么樣了”,可武海生每次都是跟他打太極拳,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顧慮什么。梁水洲古道熱腸,又是個急性子,巴不得他倆早日鴛夢成真,為自己幫不上什么忙而干著急。這次六十壽慶,他也是想借此機會好好“敲打”他們一下,還特意點了《打銅鑼·補鍋》這臺戲……

      “罷、罷,他們年輕人的事兒不說了,”梁水洲唱戲一樣把腦袋晃得像撥浪鼓,話鋒一轉(zhuǎn)說,“這兒沒別人,說說你們倆的事兒吧!”

      武海生故作糊涂地說:“我們……么子事唦?”

      “老武,你少給我裝?!绷核薨逯樥f,“你要是不早點把白老板娶進家門,我可不認(rèn)你這個兄弟了!”

      此話一出,武海生和白小梅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對方。那一刻,梁水洲發(fā)現(xiàn)他倆的臉都紅了。

      對于梁水洲的“美意”,武海生和白小梅自然是心領(lǐng)神會。從梁水洲點名要演出隊唱《打銅鑼·補鍋》這出戲,兩人就知道老梁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說來話長,武海生和白小梅第一次演《打銅鑼·補鍋》還是在上個世紀(jì)70年代,湖南花鼓戲《打銅鑼·補鍋》被拍成電影風(fēng)靡全國,其中,《補鍋》里扮演女兒蘭英的演員就是后來名揚全國的歌唱家李谷一。由于荊河戲和花鼓戲在唱腔和表演風(fēng)格上本來就是近親關(guān)系,劇團便決定將《打銅鑼·補鍋》改編成荊河戲。

      那會兒,武海生和白小梅都剛從縣荊河戲劇團學(xué)員班結(jié)業(yè)不久,是團里公認(rèn)的“尖子生”,扮演蘭英和補鍋匠小聰?shù)娜蝿?wù)順理成章地落到了他倆頭上?!洞蜚~鑼·補鍋》到各公社和大隊巡回演出時,場場爆滿,武海生和白小梅也成了最受男女老少歡迎的“明星”,荊河戲迷梁水洲自然就成了他倆的鐵桿粉絲。梁水洲是南垸大隊業(yè)余文藝宣傳隊隊長,他想排演《打銅鑼·補鍋》,參加公社的文藝匯演。為了實現(xiàn)這個“宏偉”的抱負(fù),梁水洲三進縣城,請武海生和白小梅下鄉(xiāng)給他們當(dāng)“藝術(shù)指導(dǎo)”。三個人就是這樣成為朋友的。那時候,梁水洲覺得武海生和白小梅不僅臺上扮的戀人逼真,臺下也像是天生的一對。其實他不知道,那兩個年輕人心里的戀情也早就開始萌芽了,如果不是后來……

      這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包括《打銅鑼·補鍋》這出戲,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記得呢?所以,當(dāng)梁水洲在電話里點名要演出隊唱《打銅鑼·補鍋》時,武海生和白小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真實用意。他們心里既感動,又有點為難。感動的是這么多年了,老梁還在替他倆操心,為難的是,當(dāng)年他倆正值青春年少,扮演蘭英和小聰時一點也不覺得隔?,F(xiàn)在呢,他們都已年過半百,真要演也只能演蔡九、林十娘和劉大娘,蘭英和小聰呢,只好交給玉香和金波演了。

      武海生擔(dān)心的還不止這一點。他真正的“心病”是演出隊的前途和存亡,而這又涉及到女兒玉香的婚姻問題。最近這段時間,武海生一直為此愁眉不展。對他的心事,白小梅心知肚明,可又無法替他分擔(dān)。何況,以自己和武海生的這層曖昧關(guān)系,夾在他們父女之間,她心里也有顧慮……endprint

      對于兩個人這些復(fù)雜的心緒,梁水洲哪里知道呢?此刻,他還把武海生和白小梅的“臉紅”當(dāng)成是“不好意思”呢。梁水洲暗暗嘀咕了這么一句,便站起身來?!拔易吡?,家里親戚一大堆,等著我去招呼呢?!彼呁庾哌呎f,“小亮已經(jīng)安排人在村小學(xué)操場把戲臺搭好了,到時候,除了我家親戚,全村的人都要去看??刹荒芙o我演砸了啊!”梁水洲快到門口時又扔下一句:“唱完戲,晚上我請你們一家子喝酒,我還有大事跟你們商量呢……”

      梁水洲的話音重點落在“一家子”和“大事”上,武海生琢磨著其中的弦外之音,感到了身上的壓力。他再次跟白小梅交換了一下眼色,心想,應(yīng)該和玉香好好談?wù)劻恕?/p>

      這邊說話的工夫,那邊玉香和金波也過完早了。武海生讓白小梅和金波先去排戲,他把玉香叫到了自己的房間。玉香還以為父親是要跟她一起排練,就說:“爸,金波沒演過《補鍋》,又是第一次唱荊河戲,你應(yīng)該讓我跟他一起排練呀……”

      玉香以前學(xué)戲時,父親就教她演過《補鍋》,對這個戲早就滾瓜爛熟了,并不需要專門排練。她不知道,父親這樣安排,是要跟她商量大事呢。

      武海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在靠墻的簡易沙發(fā)上坐下來,并讓玉香也坐下,他點燃一支煙,抽了好幾口,也沒想好怎么跟玉香開腔。

      玉香見父親一反常態(tài),有點兒納悶,不由惴惴地問:“爸,是不是……出么子事了?”

      “能出么子事呢?”武海生一邊打量女兒那張酷似她母親李月娥的臉龐,一邊思忖著,“爸想跟你談?wù)勀愫徒鸩ǖ氖聝骸?/p>

      玉香感到很意外。在她記憶中,父親從未用這種“正式”的態(tài)度跟自己談過事情,而且是關(guān)于她和金波的。這些年,對于她和金波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父親很少表明態(tài)度,她更不會主動提起。她覺得只要自己和金波的關(guān)系一天不明確下來,就沒有必要跟父母說。母親李月娥病重時,曾反復(fù)問起這件事,但她始終沒法給母親一個滿意的回答,直到母親去世。在這一點上,玉香覺得自己欠了母親一筆永遠都無法償還的債?,F(xiàn)在,父親突然提起自己和金波的關(guān)系,她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母親去世后,她心里一直對父親心懷憂怨,她總覺得不僅自己欠母親的債,父親也欠。為此,玉香隱隱覺得她和父親之間豎起了一堵墻。而且由于白小梅的存在,這堵墻越來越厚,越來越高,她擔(dān)心如果繼續(xù)下去,自己遲早有一天會離開演出隊,離開父親??伤徒鸩ǖ膽賽坳P(guān)系一直沒有確定下來,自己孤身一人能去哪兒呢?

      很長時間,玉香都處在這種迷茫和困惑之中。春節(jié)前,父親讓她請金波到演出隊幫忙時,她就覺得這是個機會,無論如何不能錯過?,F(xiàn)在,演出隊要排《打銅鑼·補鍋》,她和金波扮演的蘭英和補鍋匠正好是一對戀人。玉香多么想趁熱打鐵,使她和金波的關(guān)系向前更進一步。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父親問起她和金波的關(guān)系,玉香的心不禁撲通亂跳起來……

      “《打銅鑼·補鍋》是你梁伯伯點的戲,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武海生若有所思地說,“金波沒演過《補鍋》,又是第一次唱荊河戲,你要好好帶帶他……”

      “我這不是正要跟他配戲么?”玉香著急忙慌地說,一刻也呆不下去的樣子。

      “你莫急,我要跟你說正事呢?!蔽浜I掏痰卣f,“你抽空子問問金波,他愿不愿意在演出隊留下來?”

      玉香一愣:“留、留下來……爸,你是么子意思?”

      “我是說……”武海生吭哧著,“金波要是能留在演出隊,你們倆的關(guān)系不就可以更牢固了么?”

      玉香終于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以前自己也曾有過這種念頭,沒想到父親竟然也這樣想。金波正打算去武漢發(fā)展,怎么可能留在這個草臺班子?玉香想到剛才在小河邊金波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心想,我自己還能在演出隊呆多久都說不準(zhǔn)呢……

      “爸,你就別打這個算盤了,”玉香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金波是不可能留在演出隊的?!?/p>

      “你先莫把話說死,”武海生自顧自地說,“我這次讓你叫金波來演出隊幫忙,就是想試探一下,看他是不是真對你有意。要是他不同意留下,說明他不在乎你,你們倆最好趁早分手……”

      玉香覺得父親的話聽起來很不是味道。這不是拿自己跟金波談條件么。為了演出隊的前途,父親真是異想天開,你這是打的什么算盤呀!你不知道金波多么心高氣傲,他能吃這一套?你不知道,這么多年一直是你女兒追求他,而不是他追求你女兒嗎?

      玉香覺得很驚異,也很為難。

      武海生看出來了,但他不甘心。為了荊河戲演出隊,這么多年他什么都豁出去了,包括家庭、親情、自尊?!坝裣悖愀鸩ê煤谜?wù)劇N乙呀?jīng)老了,唱不了幾天啦,荊河戲不能后繼無人哪!如果你們倆能留下來,演出隊就不愁沒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武海生把話說到這樣的份上,玉香都不忍心拒絕了。但她想起了白小梅,想起了母親李月娥。每次看到父親跟白小梅在臺上臺下那副親親熱熱的樣子,她心里就有些難過,替死去的母親難過。她想,即便金波真的愿意留在演出隊,自己能接受父親和白小梅有一天光明正大地成為夫妻么?玉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境地:一方面愿意幫助父親重振演出隊,另一方面呢,又不愿意接受父親和白小梅相愛的事實。這種糾結(jié)不止一天兩天了,她甚至越來越掩飾不住對白小梅的敵意。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擔(dān)心哪天控制不住,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玉香,就算你幫爸爸的忙,好不好?”武海生幾乎是在央求女兒,玉香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有些老了。這讓做女兒的心里不禁一軟,“好吧,我試一試?!彼銖姷卣f,聽上去一點信心也沒有。但武海生像一個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那樣,不愿意放棄,在他看來,玉香和金波就是唯一能給演出隊帶來希望的人……

      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武海生的意料。

      尾 聲

      那天下午,梁水洲的壽慶演出來了許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過節(jié)一樣,把南垸村小學(xué)的操場擠得水泄不通。連楊樹鎮(zhèn)文化站的站長老桂也來了。用課桌臨時搭起來的戲臺上,掛著一條醒目的橫幅:“熱烈慶祝勞動模范梁水洲先生六十大壽!”endprint

      然而,同這樣熱鬧盛大的場面不相稱的是,登臺演出的只有兩個人,男的是武海生,女的是白小梅。他們演的也只有半臺戲:《打銅鑼》。原來預(yù)告的《補鍋》臨時取消了。

      當(dāng)然,兩個已過半百的荊河戲演員演得很賣力。據(jù)從前看過武海生和白小梅唱戲的老年人說,這兩人從唱腔到做功,比起當(dāng)年絲毫也不遜色。遺憾的是,他們唱的不是《補鍋》。真是年歲不饒人哪!

      人們不知道,原來準(zhǔn)備唱《補鍋》的玉香和金波臨時變卦,突然離開了演出隊。臨走前,女兒給父親發(fā)了信息:

      爸:我和金波商量了一下,他覺得您的想法很可笑,他說他絕不可能接受您提出的“條件”,不會為了我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為斷了您不切實際的要求,他決定馬上離開演出隊,并且讓我在他和演出隊之間做出選擇。我愛他,他也愛我。我不想錯過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我知道,您心里除了裝著荊河戲,還有白姨,早已沒了我媽的位置……我尊重您的選擇,但您也要尊重我的選擇。我們都有權(quán)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決定跟金波一起去武漢,立馬就走。請原諒我,再見了,爸!

      武海生看罷信息,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如果不是白小梅扶住他,沒準(zhǔn)就倒在地上了……

      壽慶演出結(jié)束后,梁水洲沒有食言,在家里設(shè)壽宴專門款待武海生和白小梅。對于那場半拉子演出,他似乎并沒怎么介意,一個勁地向兩個人敬酒。喝著喝著,老壽星就喝過了頭,酒一喝多,嘴巴也就不著邊際起來,說的全是年輕時他攆在縣荊河戲劇團后面,挨村看武海生和白小梅演《補鍋》之類的陳谷子亂芝麻的舊事。一邊說,一邊沖著武海生和白小梅豎大拇指,嘴里嘟嘟囔囔:“蘭英和補鍋匠,一個俊男,一個靚女,嘿嘿,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咧……”說得那兩個人的臉通紅,也不知是因為喝酒,還是不好意思。

      “海生,我曉得演出隊很困難,但沒料到這么難。連自己的女兒……女婿都臨陣……脫逃了,這輪到誰都受不了??赡惴判模乙欢◣湍愣冗^這個難關(guān)!”梁水洲抓過武海生的手,緊緊握著,宣誓似的說,“我原本打算出錢成立南垸村文藝隊的,現(xiàn)在我決定把這筆錢給你們演出隊。演出隊今后就設(shè)在南垸村好了,我每年給你們固定經(jīng)費,有了錢,什么樣的人才招不到?到時候,你再像你師父郭三元那樣招收弟子,還怕荊河戲的香火續(xù)不下去?”

      原本像挨了霜打的茄子那樣蔫頭耷腦的武海生聽了,心里像騰地燃起了一堆火似的,一下變得精神起來。他端起酒杯,拉了旁邊的白小梅一把,起身走到梁水洲身邊,大聲說:“老哥,別的什么也不說了,我代表,不,我和小梅敬你一杯,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唔,這話我愛聽。”梁水洲的舌頭打結(jié),吐詞有點不清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咱可不能只顧自個兒樂活咧……”

      武海生相信梁水洲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聽說梁小亮本來在城里開公司賺大錢,可老梁硬是讓兒子回來當(dāng)了村主任,說他老梁家的人不能光顧自己悶聲發(fā)財,還得像人家劉老根那樣帶著大家一起富,這才算真本事?!秳⒗细肥乔靶┠炅核拮钕矚g看的一部電視劇。

      不知怎么,武海生想起了碾子灣的趙光豹。這老哥倆都是楊樹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夜里,武海生和白小梅還是住在村部招待所。這一次,他沒有單獨住,而是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隔壁白小梅的房間。

      兩個人相擁在一起時,白小梅像小姑娘似的,還有些扭捏,小聲說:“海哥,這合……合適嗎?”

      “有么子不合適的,玉香短信里還說,我們都有權(quán)追求自己的幸福咧!”

      “玉香離開你和演出隊,你就一點不難過,不怪孩子么?”

      “我不怪孩子。是我對不住她。我想通了,她身邊有金波,我身邊有你。這才叫兩全其美,各得其所……”

      “你不會后悔么?”

      “不后悔。孩子們有孩子們的路,我們有我們的路。只要你在身邊,我什么都能扛住……”

      “……”

      “怎么,你后悔啦?”

      “我不……要是后悔,這次我就不跟你回演出隊了?!?/p>

      “啊,蘭英……”

      “嗯,小聰……”

      武海生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將白小梅攬進懷里。哦,小梅的頭發(fā)又多了一些銀絲。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白小梅少女時代的模樣,想來想去,腦子卻像短了路似的,一片空白。他低下頭,親吻著白小梅的頭發(fā)?;秀遍g,耳邊響起一陣縹緲的歌聲,是白小梅在荊河戲《補鍋》中的一個唱段。歌聲穿過三十多年時光的塵埃之后,仍然那么清澈、明凈、嘹亮:

      野菊花開滿坡,開滿坡,

      風(fēng)吹河水閃金波,閃金波。

      我與小聰同上學(xué),

      去年高唱畢業(yè)歌,

      回鄉(xiāng)勞動情意合,

      我生產(chǎn)來他補鍋。

      武海生的眼睛潮濕了。

      這天半夜,武海生接到一個電話:在女兒家養(yǎng)老的師父郭三元去世了。武海生記得,師父是癸亥年冬月生人,滿打滿算,今年89歲。

      責(zé)任編輯 向 午endprint

      猜你喜歡
      金波海生
      冷槍
      和樹談心
      紅色馬欄
      歡迎曲
      親子共學(xué)
      Functional characterization of a Δ6 fatty acid desaturase gene and its 5′-upstream region cloned from the arachidonic acidrich microalga Myrmecia incisa Reisigl (Chlorophyta)*
      小小的希望
      溆浦县| 从化市| 楚雄市| 且末县| 兰坪| 襄樊市| 察隅县| 梨树县| 自贡市| 阿图什市| 二连浩特市| 治县。| 万州区| 小金县| 珲春市| 云梦县| 巴中市| 大埔县| 新密市| 长宁区| 沧源| 威宁| 邵东县| 芷江| 中宁县| 恩平市| 安远县| 绵竹市| 闵行区| 石阡县| 资阳市| 昌都县| 乃东县| 盘锦市| 潼南县| 沅江市| 银川市| 新野县| 平和县| 万全县| 苗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