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凱
這家伙眼里根本沒有我,只有審訊室的天花板。我是他面前一團看不見的空氣。天花板長年失修,墻皮剝落,布滿了因樓頂漏水侵蝕而成的污漬。他扶了扶鏡框,仰頭看著那片或濃或淡的污漬,像在愜意地欣賞一幅水墨畫。我裝作沒看見,低頭用手機翻看新聞。然而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在那條娛樂圈的花邊消息上。低頭的瞬間,我看見他用腳尖輕輕拍打著水泥地面,仿佛心里在唱歌,那雙沾滿泥漿的紅跑鞋格外刺眼。
姓名?我問。話剛出口我便開始后悔。我突然想到這種常規(guī)審訊方式在他身上不管用。之前已經有三個人輪番審過他,這家伙始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老葉氣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偏偏拍中一枚不知道是哪個嫌疑犯放上去的釘子,將大拇指根部扎了個洞。老葉一邊包扎,一邊將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知道我是麻煩的制造者——是我親手將這家伙抓回來的。我在分不清老葉的目光是責備還是求助的情況下,打心底里泛起一層得意的漣漪,這層漣漪沿我的神經纖維開始蕩漾,一直蕩到控制語言表達的大腦左半球。于是我脫口而出,說了句一個年輕警察不該說的話,說完才意識到這話又是在自找麻煩。我說這種人外表裝得像個心懷蒼生的學究,實則是個畜牲,他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老葉聽了淡然一笑。他過去是個法醫(yī),成天干著開膛破肚的活兒,平常不茍言笑,來到派出所后才有了笑容。我沒去琢磨老葉短暫的笑意里隱藏著什么,爽快地接過他遞到我眼前的那疊空白訊問筆錄。
我拋出第一個問題后,這家伙腳尖抖動的頻率明顯加大。我知道他在用這個動作逼迫我承認一個事實:在僵持半個小時后,我終于開口說話了。我這樣表述并不夸張。他已經恣意放肆到了可以顛倒角色的地步。說真的,我很想找根鋼釬將他的腳尖牢牢地釘在水泥地面。我當然不會這樣做。我要是這樣做了,三萬塊錢的犯罪心理學學費就算是打了水漂。于是我強壓怒火,裝作滿不在乎地向他拋去一支煙。香煙在桌面打了個滾,落到他的腳邊。我等待他俯身拾起來向我求個火苗。然而他無動于衷,繼續(xù)保持蠟像般的坐姿,身子后仰,雙手揖在胸前,生怕別人看不見他手腕上那副閃亮的手銬似的。我重新掏出一支煙塞到他的手上,順勢摁燃打火機。他的高傲終究沒能抵擋住我謙卑的進攻。他欠了欠身子,對著火苗吸了口煙,用一個資深煙草鑒定專家的口吻說道,十七塊的黃鶴樓,民工最喜歡了。
他顯然想“入室行竊”我的尊嚴。我理解他為什么會說這番話。他是個賊精,入室行竊是他的專長,三年來,他在我們轄區(qū)作案三十五起,總是逮不著。他也是個人精。我的香煙是用一個鐵皮盒子裝的,盒子外層有鍍金花紋,看上去很精美,裝的煙講究性價比,滿滿當當,如同“大奔”里載著一排帶著泥土氣息的七大姑八大姨,不乏人氣。他自以為“踩點”踩到了一個外表威嚴的警察的內心薄弱處,試圖發(fā)起攻擊。事實上他錯了。我身上還有一包煙,他攻擊我的尊嚴時,我會想起右邊褲袋里的那包大中華。我并不覺得看人給煙是種虛偽的行為,這和看天氣穿衣服是一回事。
以后你會在里面想念這種煙的。我邊說邊將煙盒玩得滴溜溜轉,向他暗示我不在乎他的譏諷。你看你,一米七八的個子,長得白白凈凈斯斯文文,戴副眼鏡,拎個公文包,走在路上的確騙過很多雙眼睛。但是賊有賊相,相由心生,心靈不純的人,行為舉止遲早會露端倪。轄區(qū)住戶一千四百家,三千六百多人,我為什么偏偏注意上你?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路口的小賣部,那天你的動作太麻利了,掏包,遞錢,接煙,幾秒鐘內完成,眼睛的余光還不忘掃視每個靠近你的人。常言做賊心虛,你內心的齷齪令你偽裝得近乎完美的外表成為一種徒勞。
有點意思。他說。走了個武夫來了個書生,你們應該換個警花試試。
你錯了。我說。我不審你。我對審訊不感興趣。
我低頭重新玩起了手機。而他,繼續(xù)仰頭看著天花板,欣賞著他想象中的那幅水墨畫。我暗暗將手機調成待機狀態(tài),這樣一來,我無需抬頭,就可以在黑色手機屏幕上清晰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半小時后,我看見他抖動腳尖的節(jié)拍有所減慢,繼而時斷時續(xù)。他戴手銬的雙手似乎舉累了,往下挪了挪,擱在腹部的位置。他的眼鏡片不再映著天花板,而是一會兒映著我,一會兒映著那疊訊問筆錄。我猜測他在搜尋另一種東西,譬如一支鋼筆。桌上沒有鋼筆。我故意將鋼筆藏了起來,向他暗示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開口。又過了幾分鐘,他后仰的身子往前躬了躬,屁股開始左右搖晃。我知道時機到了,不慌不忙為自己點上一支煙。這回我掏出的是大中華。我故意用這種方式打擊他的囂張氣焰,讓他接受一個事實,我和他不一樣,我們之間有差距。
假姓名假年齡假籍貫假身份證假工作證。我像念繞口令似的說道。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夠像玩找茬游戲一樣,準確地把你從人群中找出來。
他的鼻孔里哼了一聲。找茬?弱智網游你也懂?
我像個小學生似的點點頭,對他說,我知道你是個網游高手,英雄聯(lián)盟、三國殺和魔獸世界對你來說都是小CASE,但這些只是熟能生巧而已。換作別的,你就蒙了,譬如——我頓了頓,開始拋出誘餌——譬如心理游戲,這方面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的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一臉的不服輸。我看出他的內心正在蠢蠢欲動,這印證了我最初的判斷——這家伙是個自大狂。這種人傲慢狂妄,幻想自己有至高無上的能力,為了迎合幻想,他的行為方式會變得怪異和出人意料,譬如恣意地挑釁和狂躁地沖動。而這恰恰是我所期待的。
我趁機講起了游戲規(guī)則。當然是臨時編造的。我說這個游戲叫猜猜看,規(guī)則嘛,我猜測你的情況,猜對了,你就如實回答我的一個問題,反之也一樣。他默不作聲,眼鏡片折射出兩股來自瞳孔的渴望。他在權衡得失。我在張弓以待。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氣,我正在捕獵一只狐貍,能否成功,不僅要看我的陷阱設置得多完美,還要看狐貍有多饑餓。
我的等待很快有了結果。他清了清喉嚨,對我說道,我需要一支煙。我爽快地再次為他點燃一支煙。我這次遞上的不再是他眼里的民工煙,而是支和我手中一樣的大中華。他深吸一口煙,仿佛吸進一肚子的尊嚴,滿意地抬起頭來看著我。這是個應戰(zhàn)的信號。我連忙啟動“游戲程序”。endprint
你很寂寞。我拋出我的第一個判斷。我的這個判斷來自他的通訊錄。在我們查獲他的手機里,通訊錄上一片空白,沒有任何人的號碼。我們還調取過他的通話記錄,近三個月只打過一個電話,是打給114查號臺的。這種情況很少見,一個連環(huán)殺手也不至于謹慎到如此地步,何況一個小偷,除非他真的沒幾個親朋好友。
你可以提問了。他用發(fā)號施令的方式認可了我的判斷。
姓名?我重新拋出剛開始失敗過的那個問題。
劉青華。他答。該我了,你是個“兵”。
我禁不住笑了起來。我的笑里不止有一種被他言中的無奈,還有嘲笑之意。我嘲笑他用賊眼看世界。在一個賊的眼里,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警察,兵和官。之前老葉告訴過我,全所二十五個民警即便燒成二十五堆灰,他也能夠一一分辨出來,所以只會栽在我這個新手手上。他的結論應該是這樣得出來的:他知道我是新來的,所以會關注我的警號。我的警號是機關序列,警銜是一杠三,一個年輕機關民警不在領導身邊舞文弄墨,跑到派出所來捉賊,自然身無一官半職,這是個一加一等于二的判斷。我想這家伙真是精明至極,盡揀四平八穩(wěn)的便宜話說,他要是繼續(xù)作出諸如“你是個男的”或者“你臉上長了顆黑痣”之類的判斷,我就揚起巴掌替老葉搧他一臉的鼻血。
不錯。我坦然地說。我是個“兵”。你也可以提問了。
為什么穿警服?
喜歡。
他的鼻孔里哼了下,輕蔑隨之籠罩整張清瘦的臉龐。我張嘴用一團煙霧進行反擊。煙霧裊裊,我們之間很快扯起一層朦朧的紗縵。我并非故意用煙霧遮擋我的不自在的表情。我沒說謊。我問心無愧喜歡我的職業(yè)。小時候我用過小孩慣用的伎倆,將壓歲錢交給馬路交警,謊稱撿來的,目的只想借機摸一下那顆閃亮的帽徽。
你是個左撇子。我拋出了第二個判斷。
話音剛落,我看見他夾煙的左手在空中停頓了幾秒,然后連著手銬垂了下來,如同我在監(jiān)控錄像里看到的那樣——他用左手夾著香煙,舉在空中,機警地打量四周,然后又垂下來貼在褲縫邊來回地晃動。
看來他不打算反駁。我乘機緊追不舍。年齡?我問。
二十九。他答。接著他又迅速地補充一句——你有強迫癥。
坦率地說我有點震驚。我自恃懂心理學,沒想到碰到一個同樣的對手,難怪經驗豐富的老葉感到棘手。我正在琢磨哪里露了破綻,這家伙卻喋喋不休主動說起來。需要解釋嗎?你玩弄煙盒時總將漂亮花紋的一面朝上,如果說這是你的虛榮心在作怪,那么,風吹筆錄時,哪怕沒有吹亂,你仍然要按照原來的順序將紙張一一地復位。你清楚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你克服不了這個毛病。我甚至在想,你會不會經常認為某個訂書針訂歪了,將裝訂很好的材料拆開重訂;你在敲領導房門時,會不會琢磨一番敲兩下還是三下。
他邊說邊將那雙細小的眼睛放大到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我自己就在里面。
我不再震驚。我開始討厭他了。這家伙在短時間內展現出一個優(yōu)秀預審員的水平。這種水平將導致我們的較量難分伯仲,這讓我感到些許不安和不悅。我用一絲勉強的淺笑掩蓋心中的不悅。這家伙立即用一個眉毛上揚的動作回敬了我,嘴里飄出他的第二個問題——我究竟暴露了什么,讓你在人群中認準了是我?
我暗暗松了口氣。一個笨賊。我想。我差點兒高看了他。原來他的心理學只是半桶水。他不該在這時候拋出這種滅自己威風長對方志氣的問題。我于是裝作猶豫不決地吸著煙,腦海里整理著詞匯,決意將他的心理枷鎖擰得更緊一些,直到他喊痛為止。
強迫癥。我說,你有比我更嚴重的強迫癥。我的強迫癥令一些光陰付諸東流,而你的強迫癥更麻煩,讓你露了馬腳,而且即將攫取你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段自由。
紅跑鞋腳尖終于完全停止了抖動。我乘機繼續(xù)向他施壓。你每抽完一口煙總要將煙桿捋直,即使戴著手銬也不忘做這個動作。你開鎖時,總是用右手將同一個品牌的口香糖塞進鎖孔,然而你是個左撇子,這說明你的病態(tài)嚴重到了逾越你的生理特征的程度。你踩點時從來只走右邊,你明明知道羅灣小區(qū)有個出口的攝像頭裝在右邊,卻仍然從右邊走出來,給我們留下一段唯一可以看清楚你面目的影像資料。任何一個偵察員都可以根據那段資料從人群中認出你。可惜他們從來沒有和你碰過面,因為你認識他們中的每個人,你隔老遠就躲開了。只有我這個新來的認出了你,對你起了疑心。我們有同樣的弱點,都是因為過于認真和追求完美。但你的認真是惡的,我的認真是善的,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說這番話時,一直在竭力掩飾自己的厭惡情緒。我厭惡和這種人同病相憐,因為共同的強迫癥,他就像一面鏡子,把我照得通體透徹。但我是警察,他是竊賊,我們之間注定勢不兩立,就像一對相互排斥的磁場,一正一負,一南一北。
他的鼻孔里又一次哼了一下,仿佛在質疑我最后幾句的善惡論。但這無關緊要,我只需要他認可我的判斷,至于信不信我的解釋,是另一碼事。
家庭住址?我拋出我的第三個問題。
他蹙了蹙眉,滿臉凝重。很顯然他不愿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必須知道答案。到目前為止他沒占上風,我賭的依然是他的自大和高傲。伴隨著我的話音停止,他手中的煙蒂也落在地上,這樣一來,他兩手空空,除了那副锃亮的手銬。他的兩根指頭依然張成一個V形的夾煙動作。我于是為他點燃第三支煙放上去。他沒有立即吸它,垂下眼瞼看著地面,如同思考一盤下到局中的圍棋究竟該如何落子。
那么,游戲結束了?我用得意的口氣提醒他必須做出回答。
岳飛路,九號。他囁嚅著,仿佛費了很大的勁。
我頗感意外。這家伙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竟然是本市人。
午餐時間到了。我邊說邊開始收拾筆錄。我想沒必要繼續(xù)下去了。
他對我說停就停的做法顯然不滿意,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高傲重新爬上臉龐。
我回到休息室。老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朝我豎著那根纏著繃帶的大拇指,一臉的怪笑。我裝作沒看見。自從告別解剖刀后,老葉變了,動不動就展露出一副捉摸不透的笑臉。我理解他此刻怪笑的含義。之前我和他打了個賭,我要是撬開這家伙的嘴,老葉就沿派出所的外墻裸奔三圈。我假想著葫蘆體型的老葉在電視新聞里裸奔的樣子,私處還打了馬賽克,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然而老葉畢竟是老葉,只字不提打賭的事,而是將一張紙條遞給我。我不用看就知道紙條的內容。劉青華。二十九歲。本市人。后臺監(jiān)聽的老葉完全可以根據這三項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信息,在電腦上將這家伙的情況查個底朝天。endprint
初犯。老葉說。沒有案底。
見鬼,初犯就偷了二十七臺電腦九部手機。我說。
中午吃飯我請客。老葉邊說邊用那根白色的拇指朝對面餐館搖了搖。
不用了,留點錢退休后用來買旅游景點的門票吧。
老葉再過三個月就要退休了。這次審訊是他的絕唱。他當了四十年警察,和不同類型的人打過交道,從婦孺到老頭,從富翁到高官,從扒手到殺手,不一而足,區(qū)別在于打交道的工具,前二十年用解剖刀,后二十年用記錄筆。他在后二十年的審訊工作中,像個金剛鉆無堅不摧,榮譽證書一撥接一撥。只是他從未上臺領獎。巧得很,每次頒獎時他都在外地辦案,由助手小董幫他代領。由于經常上報紙,替身小董的微博粉絲已經超過五萬。我打心眼里敬仰老葉,覺得他是個真正淡泊名利的好警察。我知道這次審訊對老葉來說意味著什么,是他饑渴不安的眼神泄了密。因為敬仰,我不敢想象老葉帶著滿腹遺憾告別警察生涯的情景,如同我不敢面對一個我喜愛的運動員帶傷離場一樣。
老葉不愧為審訊老手,見我心神不寧,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沖我大手一揮,說了聲走。我說去哪兒。他說岳飛路啊。說話間他已跳上汽車。我也跟著上了車。他將那輛早該報廢的富康車開得仿佛沒裝剎車系統(tǒng),哐啷哐啷直奔岳飛路九號。
這條以民族英雄命名的街道,如今是遐邇聞名的發(fā)廊一條街,大腿和酥胸充塞眼球。汽車在小巷里七拐八彎,最后停在一間小屋門前。我們下了車,徑直走進屋子。屋子很小,只有十幾平米。光線很暗。一段音樂不緩不急地在空氣中流淌,閉上眼,我會懷疑自己進了某個異國情調的咖啡館。但這里不是咖啡館??諝庵袥]有咖啡館里特有的濃香,只有一股霉味。也沒有侍者,一個中年女子坐在窗前吸煙。窗戶是半開著的。中午的光線灑進來,照在她那張五官分明但衰老已現的臉上,煙霧在光線中升騰,構成一幕藝術家們喜歡的鏡頭。那首英文歌曲是從擱在桌子上的一部手機里發(fā)出來的。老葉向她出示了警官證。她瞟了一眼,對著警官證噴出一股濃濃的煙霧。
我老了,你們不會感興趣的。她說。
我們只對劉青華感興趣。老葉答。
她聽見“劉青華”三個字,表情立即緊繃起來,像塊堅硬的大理石。陽光將她眼神里的憤怒鍍成了兩柄閃光的利劍。旋即,她扔掉手中的煙蒂,嘴里冷冷地吐出一句本地粗話。
婊子養(yǎng)的!料到他遲早會有今天。她罵道。
接下來她告訴我們,她叫胡曉翠,祖籍河南,四十九歲。老葉說你兒子在外面犯了事。她說你放屁,老娘我沒有兒子,那個混蛋是我的一個姐妹的兒子。老葉問,你那個姐妹呢?她答,早就死了,青春一死,她就跟著死了。老葉說,可是劉青華親口招供岳飛路九號是他的家。她愣了一下,怒氣潮水般隱退,換成滿臉的疑惑。老葉便將手機里審訊錄音的最后幾句放給她聽。她聽完后打了個哈哈,然后半笑半罵起來。
婊子養(yǎng)的終究還是認了我這個養(yǎng)母。她說。
我們的調查進展得并不順利。胡曉翠不停地罵粗口,罵完本地話又罵河南話,中間還夾雜著京腔、廣東話、湖南話、東北話、四川話和閩南話,似乎在向我們炫耀她掌握了全中國的惡俗方言。她罵完半盒中南海煙后,又開一盒白沙煙罵起來。這時候我便聽明白了個大概。我朝老葉使了個眼色示意撤退。老葉似乎心有不甘,臨走時塞給她一張警民聯(lián)系卡,叮囑她想說什么就打上面的電話。她搖搖頭說,沒了,然后將卡片還給老葉。
回來的路上,老葉一言不發(fā)。我知道這次調查空手而歸,對老葉的名聲不利,他是在擔心這件事傳出去遭同事笑話。老葉辦案子從不空手而歸。五年前他追抓一個逃犯追到云南邊陲,落空了,不甘心,便千里迢迢從當地拎了個扒手回來。這種扒竊案跨省不好辦,取證不便,他又私自掏錢將那個扒手好吃好喝養(yǎng)了七天,然后幫他買了回云南的火車票。此后他才重新展露笑容。
老葉在車上憋了半晌后,最終還是沒憋住,突然問我,你覺得那家伙身上還有可以深挖的價值嗎?我想了想說,也許有,也許沒有。老葉說你小子莫玩文字游戲,給老子來句爽快的。我說憑感覺應該有。老葉哂笑,憑感覺我還覺得所里全部的筆錄紙張不夠寫呢。說完后猛蹬油門,汽車跐溜過了長江大橋。
我和劉青華像兩頭要斗架的公牛似的,再次相向而坐。我故意打了個飽嗝,向他暗示中午我吃了頓饕餮大餐。他似乎坐累了,彎著腰,將手銬塞進褲襠,藏在鏡片后面的眼珠子卻往上翻,戒備地看著我。老葉繼續(xù)在后臺監(jiān)聽。劉青華見我兩手空空,目光里充滿疑惑。是的,這次我沒帶訊問筆錄。我將筆錄交給了老葉。我希望在上級眼里,這次審訊徹頭徹尾是老葉的工作,我只是個充滿好奇心的配角。
繼續(xù)游戲?劉青華率先開口。
不。我說。游戲結束了。我只想講個故事。
劉青華一言不發(fā)。褲襠下面?zhèn)鱽硎咒D摩擦的聲音??磥硭麥蕚浜昧笋雎?。
我根據胡曉翠的謾罵開始編起故事。有個男嬰,他出生那天生母就自殺了,是他現在的養(yǎng)母收養(yǎng)了他。但是他的養(yǎng)母經濟拮據,沒辦法將他撫養(yǎng)成人,便把他送給一戶人家當兒子。小男孩性格孤僻,行為極端,不合群,不是在家里大吵大鬧,就是在幼兒園摔壞別的小朋友的玩具。這家主人忍無可忍,又把他送了回來。那時候他七歲。都說上帝為某人關上一扇門時,也會打開一頁窗,看來這話不假,上帝為這個小男孩也打開了一頁窗,賦予他超強的記憶力。可惜他記住的每個細節(jié)都是仇恨,譬如遭遺棄,被譏笑,挨罵,挨打,挨餓,和無數的白眼。他仇恨女巫般的養(yǎng)母,更仇恨他的生父。雖然他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誰,但他知道生父強奸了他母親,他是強奸犯的兒子,是一枚惡果,是母親眼中的一根刺,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招惹母親自殺。他的青春期充滿了一系列報復行動。養(yǎng)母后來送他上了大學,但他覺得這是養(yǎng)母故意羞辱他,讓他感受外界更多的白眼。他于是將養(yǎng)母一輩子的積蓄偷個精光逃之夭夭。
說到這里,我故意停頓下來,假裝掏煙,觀察他的反應,藉此判斷我的故事里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我看見他的臉色如同三月的天氣,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一會兒靜如死水,一會兒慍色漫溢。我講完最后一句話時,他再次將表情復原為我熟悉的那種自傲,冷冷地說,你騙我,你去找過她,你們警察個個是騙子王八蛋。我反駁說,我們警察個個可惡,是惡人眼里的惡人。他仿佛在漂浮的海洋中突然抓住一塊木板,坐直身子說,又來了,善惡論嗎?那么我也講個故事。我說好啊。我大方地將整盒煙拋給他以示鼓勵。但他這次對我的中華煙不感興趣。他將目光從我的一杠三警銜移到胸前的警號上,又從警號移到我臉上,如同一個演講者正在從聽眾身上搜尋激發(fā)他演說的靈感。他必定是找到了那種靈感,一口氣講完下面的一段話。endprint
羅灣小區(qū)有二十個治安探頭,這些探頭像二十只不知疲倦的眼睛,將小區(qū)幾千個居民的日?;顒右挥[無余地記錄下來。你們?yōu)榱瞬蹲桨俜种坏挠杏苗R頭,錄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私密生活。你們甚至將其中一個探頭裝在一家住戶三樓臥室的對面,我猜測你們的夜班民警每晚都在監(jiān)控室里觀看現場直播。當然,你們看到的不止這個,還有每個人進出小區(qū)的穿著打扮,走路的姿勢,電動車的牌照,甚至會放大研究手提包的品牌型號。至于流浪乞討者,你們會將這類鏡頭過濾掉。也有不過濾的時候,譬如那個遭遺棄的小女孩睡在冰天雪地的垃圾堆旁,第二天清早死了,是凍死的,尸體差點兒被鏟進垃圾車。你們保留了整個錄像,并以此為據,向上面匯報小女孩并非他殺,不構成案件。
我打斷他的講述。我警告他不許貧嘴,警察的職責是打擊違法犯罪,干不了別的活。他說那就講個不算貧嘴的。我猜測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接著講的可能比剛才的還無聊,于是轉身將審訊室虛掩的鐵門合上。他笑了笑,仿佛在笑我表現得比他更做賊心虛。笑完后他俯身將那張猥瑣討厭的臉湊過來,嫻熟地跟我算起一筆賬。二十個探頭,每個探頭每天記錄二十四小時,以一個月計算,總共記錄了一萬四千四百個小時的畫面。如果讓一個民警一天看八個小時,需要花費一千八百天也就是五年才能看完。所以我斷定有些鏡頭你們會錯過。我說錯過了又怎么樣,我們甚至會錯過和家人的生死離別。他說沒那么嚴重,只是覺得某個鏡頭你不該錯過。我估摸著他的話里有話,說不定他打算用“某個鏡頭”招供他的犯罪事實。我問他是哪天的鏡頭。他將雙手高高地舉在我眼前,狡黠地說,我不喜歡這副手銬。我毫不猶豫地替他打開手銬。他活動了幾下筋骨,嘴里說出一個我熟悉的日子。
為了防止他逃跑,我將他帶入一間狹窄到剛好能夠蹲下的禁閉室,叮囑他必須呆在那里。他進門的瞬間,顯得格外緊張,目光打量著四壁,如同一只羔羊打量屠夫手中的刀具。我并沒在意他的反常情緒。這個疏忽讓我接下來為此付出了代價。我急于知道那個日子里發(fā)生了什么。我要徹底摧毀他,像摧毀一個堅固的路障一樣摧毀他,讓我的審訊工作暢通無阻地奔馳起來。
我回到監(jiān)控室開始查看錄像。六月七日,這是我來派出所報到的日子。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上午,領導在大會上傳達了黨委的會議精神,然后說,局里要選派一名民警協(xié)助相關派出所處理壓發(fā)案,由于名額有限,人選要符合三個條件,一是高學歷,二是無基層工作經驗,三是年齡在三十五歲以內的男性。大家熱烈鼓掌。我也跟著鼓掌,邊鼓掌邊放眼四周,發(fā)現我們處同時符合三個條件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會后領導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小宋哪,這是個難得的鍛煉機會,要好好把握。我嘴里連連稱是,心里卻有些發(fā)毛,覺得領導是在委婉地批評我過去五次下派沒干出成績來。
這時候禁閉室突然傳來尖叫聲,伴隨著某類東西撞擊墻壁的聲音。我連忙起身往外奔。老葉早已像根彈簧似的躥到禁閉室門口。我理解老葉急切的心情。劉青華是他最后的戰(zhàn)利品,他不容許他的人生豐碑上出現錯別字。老葉問我怎么回事。我搖搖頭,通過監(jiān)視窗口朝里面觀望。那家伙可能是把墻上的電源插頭蹬掉了,屋里一片漆黑。老葉打開鐵門。一片光線撲進屋里。我看見劉青華像個瘋子,雙手扯著頭發(fā),紅跑鞋狠命地蹬踏墻壁,那副黑邊眼鏡已經破裂,碎片散落一地。他一邊尖叫一邊大口喘氣,全身汗如雨下,模樣近乎暈厥。老葉的第一反應是,這家伙吞食了異物。但我不以為然。我想起他剛才進入禁閉室時驚恐不安的樣子,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幽閉恐懼癥。我告訴老葉。一種心理疾病,害怕狹小封閉的空間,害怕黑暗,甚至害怕坐電梯,把門敞開一會兒他就沒事了。老葉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為了讓老葉放心,我又補充一句,給他放一段音樂,最好是輕音樂。老葉說所里只有重音樂,沒有輕音樂。說到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按下播放鍵。一段音樂隨即響起。我熟悉這段旋律。兩個小時之前我在胡曉翠的屋里反復聽過。我不由得佩服老葉心細如絲,為了填滿那份筆錄,他錄下胡曉翠的謾罵的同時,也錄下了那首英文歌。
尖叫聲隨即停止。劉青華似乎喊累了,閉上眼,背倚墻壁開始休息。
我重新坐到監(jiān)控室。老葉也回到值班室里繼續(xù)整理筆錄。派出所恢復了周末應有的寧靜。我一邊繼續(xù)查閱錄像,一邊心中暗自慶幸,總算發(fā)現了這家伙身上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地方,和他的脆弱比起來,我的強迫癥簡直是一種引以自豪的榮耀。等會兒我要做的,就是將犀利的語言化作手術刀,一刀一刀慢慢地割他。
老葉再次憤怒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正在盯著一段錄像發(fā)愣。老葉將他單眼皮下的兩顆眼珠子瞪成了牛卵。我也將我的牛卵似的眼珠子瞪成更大的牛卵。老葉盯著我。我盯著屏幕。我壓根兒沒聽見老葉朝我吼叫些什么。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那家伙當天晚上踩點時,可能是擔心被錄下,轉動了探頭。探頭本來對著拐彎的出口,這下好了,對準了轄區(qū)一家KTV的大門。我看見屏幕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搖搖晃晃從KTV大門走出來,那只當天親切拍過我的肩膀的手掌,正貼在一個衣著暴露的年輕女子的臀部上。夜風撩起女子的短裙,露出一條三角褲。錄像資料是黑白的,我看不出三角褲的顏色,但我猜它是紅色的,它和旁邊汽車上插著的一面五星旗子的顏色相近。我認識那輛汽車,除了牌照很陌生。他們很快鉆進汽車里。汽車剛開始抖了幾下,然后開走了。我看了看屏幕左上角記錄的時間,二十二點差五分,將這個時間倒退兩個小時,剛才的那個身影還在歡送會上向全體下派民警宣揚五條禁令八項規(guī)定。
我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又換成了咳嗽。我感覺喉嚨里有只蒼蠅,哽得我說不出話來。我厭惡劉青華,厭惡到忍無可忍的程度。這家伙為了做個成功的竊賊,下的工夫不少,不僅研究基層民警,還研究機關的領導。我上了他的當。他要我看這段錄像,并非招供案情,而是要羞辱我。原來他一直在和我打心理戰(zhàn),從沒打算認輸。我一直在尋找某個開口撕裂他,而他,已經在撕裂著我,撕得嘩啦啦響。我的學問,我的理想,我的榮耀,我的正義感,還有我的尊嚴,全部被他撕成碎片,包在一塊叫作羞辱的紗布里。endprint
我徹底憤怒了。我站起身要去禁閉室,卻被老葉一把按住。
繼續(xù)關他。我吼道。把燈也熄了。
還關(尸求)!老葉的怒吼聲比我的更大。那家伙跑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混蛋裝作聽音樂迷惑我們,乘周末所里人手少,跑了。那時候老葉急于整理出一份滿意的審訊筆錄,而我,一心惦記著尋找他的人性弱點,逼迫他徹底招供,卻忽略了他的狡詐。這真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我一籌莫展。老葉很快鎮(zhèn)定下來,將我一把拉開,自己坐在監(jiān)控臺前。他將二十個探頭同時調了出來。劉青華柳條似的身影立即出現在其中一個屏幕里。老葉用那根纏著繃帶的大拇指在屏幕上使勁地按他,似乎按住屏幕上的劉青華,便是按住了現實中奔跑的劉青華。但那家伙在畫面里跳來跳去,忽隱忽現,迫使老葉的動作東一下西一下,像在玩砸地鼠游戲。老葉邊按邊罵,你小子跑啊,往出租房跑啊,往藏贓物的地方跑啊。我一言不發(fā)。我知道劉青華沒那么傻,或者說我們沒那么幸運。
劉青華的身影很快從最后一個屏幕中消失了。我們倆面面相覷。老葉手機里的音樂還在流淌。我聽著那段音樂,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我對老葉說,音樂里藏著什么。老葉氣憤地說,藏著個雞巴,所以那個老妓女喜歡。說完他在監(jiān)控臺上拍了一巴掌。我知道那一巴掌本來應該拍在我身上,是監(jiān)控臺替我承擔了。我說老葉你說得對,音樂里的確藏著個——我改口用另外兩個字代替雞巴——男人,所以她才反反復復地播放它。老葉愣了愣,轉怒為笑打起了哈哈。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沖出派出所大門。
劉青華比我們先到岳飛路九號。我們進屋時,看見他背對我們跪在地上,紅跑鞋的鞋底朝外,成為暗淡的屋子里唯一的亮色。胡曉翠坐在一把木椅上,垂著頭,一動不動,仿佛要將跪在她腳邊的這個男青年看個仔細。窗簾是拉上的,露出一條縫,一線吝嗇的陽光勉強地擠進來,打在地面幾顆散落的藥片上,也打在胡曉翠發(fā)白的臉上,使得她的臉龐看起來干干凈凈,像張無字白紙。還是上午見到的那部國產手機,擱在她身旁的桌子上。還是那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英文歌曲,不緩不急,不輕不重。劉青華低著頭,屁股高高撅起。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舒緩的音樂蓋住了屋內的一切聲音,但我看見他腳下的地面濕了一大片。
她死了?老葉問道。我猜想他在問劉青華。但他的表情更像在問自己。他伸出兩個指頭在胡曉翠的鼻孔下探了探,似乎還不放心,又摸了一下她的脈搏,最后撿起一顆藥片看了看。她真的死了。老葉回過頭來確切地向我宣布他的鑒定結論。自殺。服藥嚴重過量。
我充分相信法醫(yī)出身的老葉做出的結論。我盯著劉青華的背影不知所措。此刻他弓著腰,背影抖得厲害,他的腦袋要是再尖一些就可以插進水泥地面了。我在來時的路上想好了,抓到這個家伙時,我一定搧他幾個耳光,替我自己搧,替老葉搧,替所有專案組成員搧,搧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饒才罷休。這下好了,他正在跪地喊娘,省得我動手。
傍晚,我和劉青華第三次相向而坐。劉青華依舊仰著頭,只是不再看天花板。事實上他什么也沒看,眼皮是合上的,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他臉上哀傷疊加哀傷,之前的那種高傲蕩然無存。老葉這次格外小心,找來兩副手銬,將他的兩只胳膊分開鎖在椅子兩側的扶手上,這樣一來,劉青華仰頭挺胸的坐姿不失為一種識時務的選擇。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他率先開口。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不逃跑。你還想知道,事情為什么來得這么突然,上午你們去見了她一面,下午她就自殺了。你更想知道,我隱瞞了些什么,還有哪些沒招供的犯罪事實。
我沒有回答。他的這番話令我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將目光對準他的目光。他失去了眼鏡,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如果沒有那層晨霧一般淡淡的憂傷,他的目光其實很清澈,也很明亮。我琢磨著他會先說哪個問題。我想他一定會按照剛才的邏輯順序一一作出解釋。然而出乎我意料,他話鋒一轉,向我提出另一個問題。
你有死亡的經歷嗎?他問。
我繼續(xù)沉默。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參警七年見到的各種場面,槍殺的,車禍的,服毒的,溺水的,爆炸的,火災的,還有百年難遇的空難,每每想起那些場面,死亡氣息就會霧霾似的籠罩在我頭上,經久不衰,我甚至可以觸摸到死亡的顆粒感。
他見我沒吭聲,便不搭理我,繼續(xù)自言自語起來。我三歲生日那天,我娘第一次給我買了個禮物,是個皇冠頭套,金黃色的,上面鑲著一排水鉆。我打記事那天起就害怕我娘。她將它戴在我頭上時,我怕得哭了起來。我覺得那東西像個緊箍咒,我娘要將我牢牢地套住。我娘說莫哭莫哭,我們去江邊玩。我聽見這句話立即止住了哭聲。我一直想去看長江。我三歲時憧憬的長江是這樣的:船比我家的屋子大,水里有魚,成群結隊地游來游去,王八爬到岸上來曬太陽,岸上有很多小朋友,他們無拘無束地奔跑,手上牽著一根線,順著那根線我會看見天上有風箏,老鷹的,燕子的,金魚的,蜈蚣的,熊貓的,小狗的,總之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在天上飛。我高高興興牽著我娘的手來到江邊。那是個秋天的傍晚,風很大,吹得我睜不開眼。但我努力地要睜開它,因為我要看長江。我失望地發(fā)現,長江邊上什么也沒有。我娘說水里有魚,我們去抓魚。我于是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條魚身上。我娘抱著我朝水里走啊走,一直走到江水快要淹到我的脖子。我娘沒看我,她的眼睛盯著前方,耳朵里聽著音樂。我現在想起來了,音樂是從她口袋里一個巴掌大的小錄音機里發(fā)出的,濤聲很大,我聽不清。我順著我娘的目光看去,覺得要抓到魚還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我迸發(fā)出一股超乎我的年齡的力量,掙脫我娘的懷抱,跌落在水里。我娘送給我的那個皇冠頭箍也落到水里,正在向遠方漂去,我拼命地去抓它。一個浪頭打過來,我抓住了我的禮物,我瘦小的身子也被卷入水中。我娘見狀,突然發(fā)瘋似的撲上去,將我從水里撈起來,又發(fā)瘋似的抱著我爬上岸,沿江邊狂奔不止,直到跑不動累倒在淤泥里。我娘倒下去的那一刻,才真正是我恐懼的開始。我明白了我娘之前是要殺死我和她自己。我沒有哭出聲來,全身戰(zhàn)栗不已。你不會理解那種恐懼,直到今天我娘死了,它還沒死,繼續(xù)活在我的記憶中。endprint
劉青華講述時,目光從我的頭頂直直地穿過去,不知道落在何方。我猜想它應該是落在長江里,那里江水翻涌,風大浪急,岸邊有一串奔跑的腳印。那里誕生了他的恐懼,是經歷死亡的恐懼,比死亡的恐懼更可怕。
我想我該提問了,否則他會繼續(xù)沒完沒了地講下去。我想起他剛才最后一句話里提到“今天我娘死了”,令我迷惑不已。我于是問他,胡曉翠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他答,我娘,我生母,不是養(yǎng)母,是那個曾經想殺死我的人。我搖搖頭表示他在說謊。但他并不在乎我的質疑。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幽幽地說,我的故事還沒講完,你莫打岔。然后繼續(xù)說了起來。
二十九年前的秋天,我娘沒聽那個男人的話,將我生了下來。我的生日后來被她當成遭拋棄的日子。從那天開始我娘就恨我。她認為我毀掉了她的愛情甚至一生,在別人面前從不承認我是她的兒子。那次她沒殺死我,也就沒殺死她自己,于是變本加厲地厭惡我。她不高興時將我關在那間黑暗的小屋里,任憑我哭干眼淚哭啞嗓子,似乎這樣她才解恨。我因此有了幽閉恐懼癥。好幾次我被她送給別人,但每次送人后,她又親手把我接回了家。那時候她還年輕,為了養(yǎng)活我,送我上學,她做起了妓女。她一邊用南來北往的男人們的臟錢養(yǎng)我,一邊將他們罵她的方言臟話轉罵到我身上。我十八歲上大學那天,她說了一大堆好聽的話,這很反常,導致我在火車站臺上徘徊不前,最后沒去學校報到,而是返回家里。我進門時,看見她一個人坐在窗前,邊聽音樂邊像嚼豆子似的嚼著一捧安眠藥。對了,就是你們聽到的那段音樂。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從我三歲生日那天開始,她隨時都在準備了結自己。
如此看來,你逃跑是為了阻止她自殺。我說。
是的。他答。她若是活著,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人惦記著罵我。
你怎么確定她要自殺,僅憑推測嗎?
他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他說。他的目光終于開始落在我的臉上。我們的目光互不相讓。我看見他的目光里除了悲傷,還在滋長憤怒。我想,悲傷是給他自己的,而憤怒,應該是給我的。
那段音樂。他說。它告訴我的。
音樂? 那首英文歌?
是的。它叫《I Will》,翻譯過來就是《我愿意》。我從小討厭它,仿佛中了魔咒,它只要一響起,我就有種以頭撞墻的沖動。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對我娘說,我不想聽,它老是給我?guī)礤e覺,以為身處殯儀館。那次我娘的反應是我從沒見過的,她那張罵起人來流暢伶俐的嘴巴突然失了靈,張開后半天也沒合攏。你們將音樂放給我聽時,我幡然醒悟,我娘前兩次自殺都在聽它,仿佛我娘也中了它的魔咒,還有,都發(fā)生在我過生日時。這是不是構成一個邏輯推理的鏈條呢?
她有抑郁癥。我說。
沒錯。我上大學后才明白。為了幫助她,我才自學心理學。你也懂心理學,你中午就看出我娘有嚴重的抑郁癥,但你不關心她,你只關心你的任務,在你眼里她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你對警察并不了解,我打斷他的講述。你沒資格指責我。你畢竟是個賊。你的丑陋貨真價實。
賊?我不是賊。我討厭小偷小摸。我偷東西是為了找到那個男人。我要殺了他。
狡辯。
你懂個屁!他忽然暴躁地叫起來,胳膊一使勁,椅子兩側的手銬鏈條嘩啦啦作響。你知道長江的水流有多深多長嗎?你將它放大一萬倍,就是我的仇恨了。我娘恨我。我恨誰去?恨我娘嗎?不!她是個受害者。但是我天生不是來挨罵受氣的。我的仇恨需要找個出口,好比雪山崩塌了雪水需要奔涌。那個男人便是出口,他結束了,我的仇恨才能結束。
他不過是生下你而已。他有錯嗎?
他騙了我娘。騙子算什么東西!騙點錢財也就算了,要是騙感情,這比殺人還罪惡,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下油鍋煎。我這種觀點并不偏激。我想你應該理解的,就拿你來說吧,我誘導你看那段視頻,就那么一點不足掛齒的欺騙,你就暴跳如雷,還要用我最害怕的方式來懲罰我。你那叫受騙一時,我娘叫受騙一生。怎么說呢,那個男人答應我娘要娶她的,其實,他當時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他還沒有離婚。僅僅因為我娘沒聽他的話,生下了我,他就違背承諾將我娘拋棄了。我不是在信口胡謅。我娘這輩子沒有結婚,每次見到電視里的婚禮場面,她就癡癡地發(fā)呆。我家有很多婚慶喜帖,都是她收藏的,仿古的,卡通的,剪紙的,綴花的,燙金的,單頁的,對開的,信封式的,應有盡有。我曾經懷疑她會將喜帖上的名字改成她和那個男人的名字,每張都偷偷查看了??上龥]那樣做。她要是那樣做了,我就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也就不會挨家挨戶尋找線索。
偏題了。我說。談談你入室盜竊的事情。
沒偏題。他答。我對那個男人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娘守口如瓶,很多年來她只用兩種方式和我交流,一種是謾罵,另一種是沉默。她生氣了就說,那個男人是個強奸犯,不值得去找他。有一次她罵漏了嘴,我才知道那個男人住在羅灣小區(qū)。于是我在小區(qū)租住下來,希望聽到某些傳聞,從中找出他是誰。一年后我發(fā)現這個辦法不管用,便開始撬門翻窗入室。我只要電腦和手機,因為這兩樣東西里儲存著個人的信息資料,我希望從中發(fā)現線索。我這個辦法很笨,說出來很多人不相信,但是我要告訴你,莫說是個三千多人的小區(qū),即便是一個千萬人口的城市,我也會繼續(xù)找下去。
你找到他了嗎?
是的,我找到他了。我知道他是誰了。那個晚上我進入他家,抬頭看見墻上掛著他的一幅大尺寸的照片,禁不住嚇了一跳——我和他長得很像。我甚至差點兒把那幅照片看作一面鏡子?;貋砗笪伊⒖虣z查他的手機,發(fā)現他手機里也有那首可惡的英文歌。
然后呢?你復仇了嗎?我迫切地追問。
他似乎有些渴了,喉結滑動了幾下。我這才意識到他不能喝水,他的雙手是銬在椅子上的。我連忙起身將他面前的那杯白開水端到他嘴邊。他一口氣將那杯水喝個精光。我的友好似乎起了作用。他開始用一種不急不躁的語氣繼續(xù)說起來。
那一刻我的心臟狂跳不止。我甚至想立即返回去掐死他。但是我邁不開步伐,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情五味雜陳。我從第二天開始關注他,經常隔老遠觀察他。我希望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流氓,色鬼,騙子,貪官,奸商,刁民,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干掉他。偏偏他是個先進模范,電視和報紙上經常宣揚他的好人好事。我親眼看見他給自閉癥兒童買玩具,和艾滋病人共餐,寄衣物給山區(qū)兒童。那段時間我反復跟自己對話,就像你審問我一樣,我不斷地問自己,殺還是不殺?我猶豫不決時,上天替我做了一個決定——他死了。他是因為長年勞累得癌癥去世的。那天很多人趕到殯儀館參加他的追悼會。我沒去。我在電視機前面守了一個上午。電視里哀樂響起時,我突然哭了,喪父一樣地哭。我哭那個我敬仰的人,也哭那個我仇恨的人,他們一并死了,我的恨和愛一并死了,這令我感到不知所措,惶惶不安。我后來一次又一次潛入他生前的家里,撫摸他的每一樣東西。但我發(fā)誓,我沒拿其中任何一樣,只是看看。你是知道的,最近一段時間轄區(qū)內沒發(fā)生過入室盜竊案,這就是原因。偏偏我放棄作案時,你把我抓住了。endprint
這件事你告訴過你娘嗎?
沒有。我猜我娘已經在電視新聞里得知了他的死訊。今天我跪在我娘的遺體旁時,耳邊一直響著那段音樂,我娘設置了單曲反復播放?!禝 Will》,《我愿意》,我相信它一定和婚禮有關,說不定那個男人當初答應過我娘,在他們倆的婚禮上播放它。我聽音樂時心里沒有仇恨,只有悲傷。我聽著聽著,突然明白了一切。我不敢大叫,更不敢大哭,我怕我的哭喊被我娘聽見后,她會在天堂發(fā)笑。
你聽明白了什么?
他們深愛著對方。我不是強奸犯的兒子。我娘騙我的。他愛我娘。他若想從記憶中刪除我娘,不會把那首歌存在手機里隨身帶著。我娘也愛他,她忍受著一切痛苦在保護他的聲譽,到死也不說出他的名字。她也從未被拋棄,而是主動離開了他,隱姓埋名。他當時前程似綿,我娘怕毀了他。我娘接連搬了五次家之后,他再也找不到我們了。
你說得沒錯。我長吁一口氣。你娘不只愛他,也愛你,她不想讓你知道太多,是在保護你,不想讓你傷得太深。
他沒吭聲,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臉色隨之柔和起來。我看見他右手的指尖不經意地碰了碰褲袋。我知道他的褲袋里有一樣東西。是張紙條,準確地說是胡曉翠留給他的遺書,上面寫著“生日快樂”四個字。
老葉用一條手機短信告訴我一切OK。六十歲的老葉用英文單詞發(fā)短信,足見他的心情不錯。我連忙起身走進值班室。老葉捧著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正在逐字逐句地檢查,見我進來,他叫我猜猜那家伙會不會在上面摁手印。我說你拿去試試就知道了。他說不行,還有一項重要內容沒寫上去。我不解其意。他一臉認真地說,兇器。
老葉果然神機妙算。半小時后,我們從劉青華的租房里不僅查獲大量電腦和手機,還有一枚自制炸彈。老葉看著那枚炸彈,如同收藏家看著一件古董,眉宇之間透露出一絲沒能藏住的驚喜。我立即趕寫了一篇材料,標題是《六旬警察寶刀未老 審賊審出爆炸嫌犯》。我寫完材料后又在標題上琢磨了一番,畢竟劉青華的生父已經死了,“爆炸嫌犯”這個說法值得斟酌。但我最終沒作修改,將材料交給老葉。老葉邊看材料邊嘆氣,小宋你在機關寫材料真是浪費了。老葉的話有兩種理解,一種是我寫材料的水平還欠火候,另一種是我應該到基層來寫材料。我不知道屬于哪一種理解,便岔開話題,跟他說了聲對不起,我今天差點兒犯下大錯。老葉說不礙事,來來來,抽支煙。說完他打開抽屜四處找煙,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竟然錯誤地將一根電子假煙遞過來。
晚上,月色很好。老葉買來兩箱啤酒和幾袋花生米,我們倆坐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開始喝酒聊天。我問老葉什么是犯罪心理學。老葉搖搖頭,仰起脖子將手中的一瓶啤酒喝個底朝天。喝完酒后,老葉反過來問我什么是法醫(yī)。我說法醫(yī)是司法機關中運用醫(yī)學技術對與案件有關的人身、尸體、物品或物質進行鑒別并作出鑒定的專門人員。老葉吃驚地看著我,問我究竟是學過心理學還是解剖學。我說我答對了你就該喝酒。老葉左右開弓又喝了兩瓶。就這樣邊喝邊聊,我們倆很快醉意蒙眬。喝到夜深時分,老葉看著最后一瓶酒,拋出他的最后一個問題,要我猜猜他為什么不當法醫(yī)而要到派出所當預審員。我說因為你喜歡審訊。他說錯錯錯,最后一瓶歸你。我說不行,你先說答案,證明我錯了。他沉默片刻,說道,我用解剖刀在一個受害者身上開出一顆跳動的心臟,這之前,他居然還沒有死!這件事我隱瞞了二十年,直到現在快要退休了才告訴你,那個兇手剛滿十八歲,后來以故意殺人罪被槍決了,第二天我就申請調到派出所。說到這里,老葉將最后那瓶應該罰給我喝的啤酒一飲而盡。
我突然感覺好累,加上不勝酒力,我的眼前開始模糊。恍惚中我看見老葉脫掉警服,光著膀子仰面八叉躺下來,葫蘆體型在月光下一覽無遺。他手機里的那段音樂也在這個時候響起,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像微風掠過一片竹林,像溪流漫過一疊巖石。我不知道即將光榮退休的老葉為什么突然播放這首歌。畢竟我們都聽不懂這首歌里藏著什么。我沒去細想,抬頭仰望天空。月光如水,灑在老葉的臉上,也灑在他的瞳孔上,他的瞳孔便蒙上了一層閃亮的水狀物質。對面KTV的喧鬧聲從早到晚絲毫未減。倒是劉青華的呼嚕聲越來越安詳,這個強奸犯的兒子,哦不,這個先進模范的兒子,幾個小時內判若兩人,竟然在禁閉室里熟睡了。難道白天他的幽閉恐懼癥是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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