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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澡

      2014-12-06 14:12伊北
      長江文藝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娟娟小姜澡堂

      伊北

      管自民是一定要去澡堂洗澡的。十八歲進機床廠做工,是車工,因為是農(nóng)民占地上來的,每天被人使喚,累,真累,基本一進大車間就忙到天黑,唯一令管自民滿意的,就是單位的大澡堂。機床廠少說有萬名職工,洗澡需求量也大,所以澡堂也蓋得大,是蘇聯(lián)風(fēng)格,房頂足有七八米高,在一號車間后頭,一大塊長方形的地界,全留著蓋澡堂了。澡堂是長方形的,乍一看有點像禮堂,因為有院子,院子里還種了竹子、梧桐樹。院門是厚鐵板制的,刷了紅漆,與革命氛圍十分貼合,門下有兩個轱轆。除了運煤,平日這門是不大開的,門上開了個活動的小門,平時職工們下了班,就拎著小籃子,或者是抱著那種橡膠的玫瑰紅色的臉盆或是腳盆過來。籃或盆里面擺著毛巾、肥皂,通常是芳草牌的,有門路的,則放上上海硫磺皂,再放上絲瓜絡(luò)子,搓背用的,還有洗發(fā)膏,高檔點就是香波,通常是女職工愛用,顯擺。下午五點半,一大群人堵在紅鐵門外,也不排隊,乍一看還以為是上訪、鬧事,時間一到,個個都急了,開始有人砸門,看澡堂子門的阿姨這才懶洋洋地,掏出鑰匙,把那鎖呱嗒一下打開,拉開門,在門口擺上一只頂上帶洞的售票箱,綠色的。人一下?lián)磉M來,不是魚貫而入,而是蜂擁,看澡堂子的就喊,都他媽文明點!都交票!交票!管自民一般不是第一個進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他混在群眾當(dāng)中,溜進澡堂子,心中感到慶幸,勞動了一天,能洗個熱水澡。他還慶幸自己是個男的,因為女澡堂,是沒有池子的,只有淋浴,理由是,女士婦科病多,不宜在公共澡堂泡池子。男士就不同了,男澡堂既有淋浴,也有池子,任君選擇。管自民進了更衣室,通常會迅速搶占一個離內(nèi)間近的柜子,三下五除二脫光,用小鎖把柜子鎖好,然后,光著腳,端著洗漱用品,半跑著,沖向水量最大的那個淋浴頭,占住。先洗頭,狠勁沖沖身子,皮燙熱了,再迅速進入池子,泡。真是舒服啊,四五十度(甚至更高)的熱水四面八方涌過來,包裹住全身的每一處毛孔,一天的疲勞仿佛也被水溶解了。管自民閉上眼,長長地舒一口氣。偶爾人不多的時候,他會把頭擱在貼了白瓷磚的池沿子上,放松,浮力作用,他的整個身子會慢慢漂起,又落下。他吸氣,再漂起,他的頭則成為一個支點,牢牢控制著整個局面。管自民比較討厭小孩子在池子里玩水,還帶游泳圈,腿亂撲騰,水花四濺,常迸到他臉上。還有那種在池子里打肥皂洗頭的,也不好,污染了大眾空間。當(dāng)然管自民不滿意,也不會說,他是廠里的小輩,這種維持公共秩序的事,輪不到他。他就安心工作,工作完了洗澡,這就是他的舒服日子??赏蝗挥幸惶?,一次意外扭轉(zhuǎn)了管自民天下太平式的洗澡觀。那是個冬天,農(nóng)歷新年前,廠里人人都想趕在年初一到來前,把自己洗洗干凈,還有廠外的,多半是廠里人的親戚朋友,也千方百計弄了票,來廠里澡堂洗澡,所以這天澡堂子里人之多,跟下餃子似的。管自民當(dāng)然也不落后,他也去洗澡,而且照例,他搶到了最好的更衣柜,沖了淋浴,然后下池子,泡著,等皮軟了再搓灰。人越來越多,個個都想下水,池子里幾乎沒空地了。

      嘿,來洗澡啊,有人打招呼。管自民扭脖子一看,赤身裸體走來一個老頭,皮都松了,若不是他鼻子上架著的那副褐色塑料眼鏡,他恐怕還認不出是朱工。朱工,朱工程師,在廠里也算個大人物了,管技術(shù)的頭,哈工大畢業(yè)生,在廠里干了幾十年,名望、資歷都不必說了,所以他一進來,人人都跟他打招呼。朱工沒孩子,老婆兩年前去世,他退了休,一個人在廠里住宅區(qū)住著,雖然不做重體力活,出汗不多,每個禮拜,他仍會來洗一次澡。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愛干凈。朱工是一定要泡池子的,用他的話說就是,燙燙皮。朱工,你來我這,我這還有地方,有人向朱工發(fā)出邀請。跟他拉拉關(guān)系是有好處的,不知啥時他跟上頭領(lǐng)導(dǎo)美言幾句,沒準就能升官,最不濟也能調(diào)離艱苦的崗位,去個舒服的部門待待。朱工,我洗好了,你來我這泡,又有人發(fā)出邀請。管自民年紀雖然不大,可這個心眼子還有,他離朱工最近,忙起身,嘩啦一下,好像一匹馬從水里躍起,朱工,我去沖淋浴,你坐我這吧。朱工看了管自民一眼,呵呵笑笑,也不客氣,慢慢爬上一級臺階,站在沿子上,再試探著入了水。管自民呢,便去沖淋浴了。這天水頭很大,不泡澡,管自民索性就多沖一會淋浴,頭洗過了,再洗一遍,肥皂打過了,再打一遍。他還不忘刷了個牙,甚至于他把內(nèi)褲也帶進來洗了,所以這天洗澡耗費的時間便格外長。水嘩啦啦從龍頭里沖下來,打在管自民頭頂,像按摩,水順著他的耳朵邊流到臉頰,嘩啦啦,很像他小時候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發(fā)出來的聲音。突然,管自民聽到砰的一聲,不,也可能是啪的一聲響,整個澡堂都被這聲音震動了,因為空間大,所以還有回聲,一唱三嘆,余音裊裊,跟著便是池子那邊人群的轟嚷。職工們紛紛從池子里躍起,管自民水都忘了關(guān),連忙也跟著跑過去看,是朱工,他看到朱工整個人趴在地上,只有一只左腳彎折著,搭在池子的第一層臺階邊上,褐色的眼鏡摔出老遠,在流水溝邊上,一只鏡片碎了,四分五裂散著。一霎間,沒人敢動,緩緩地朱工身子底下開始出血了,這才有人喊,都他媽愣著干嗎,扶??!扶也來不及了,當(dāng)場流血那是鼻子被磕破了,后來拉去醫(yī)院,醫(yī)生給出的診斷是,腦溢血,導(dǎo)致昏迷,朱工很快就去世了。這還是年里面的事,所以顯得特別凄涼。廠里也展開了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純屬意外。可因為是親歷者,這一幕還是給管自民長久震撼。廠子里又說開了,唉,都是因為沒人陪,老人去澡堂怎么可以沒人陪?也怪他自己,無兒無女。管自民這時候也才二十出頭,風(fēng)華正茂,談老年,為時尚早,可這一句解釋性的斷語,他偏偏記住了。他琢磨著,自己老年時,去澡堂洗澡,一定要有人陪才行。

      朱工摔了,別人日子還是要過,管自民還是去澡堂洗澡,只不過,他變謹慎了。他不赤腳了,買了那種防滑的拖鞋,老費勁,托人從上海帶的。在澡堂,他走路也變慢了,一步是一步,步步為營,所以他也就從來沒摔倒過。又過了幾年,管自民該結(jié)婚了,跟廠里大多數(shù)男青年一樣,他是靠介紹跟老婆認識的。他長得不算英俊,學(xué)歷嘛沒有,又不是本地人,自然沒有什么特別出挑的姑娘介紹給他。好在,他不挑,廠里的媒婆(一個老資格會計)給他說了一個外地來做工的姑娘,姓李,比他還大三歲,長得圓不棱登的,不美,人人都叫她大梅,他也同意了。他識時務(wù),我就這樣,找這樣的可以了,女大三,還抱金磚呢。媒人一聽大喜,吃飯,見面,不出半年,談婚論嫁,管自民就這么結(jié)婚了。結(jié)了婚,就在單位宿舍筒子樓里住著。過了兩三年,廠里分房子,管自民雖然打分不高,但加上大梅的分數(shù),兩人竟然分了一套兩居室,雖然在頂層,六樓,可總算有自己的窩了。大梅是個講究人,因為是農(nóng)村上來的,所以格外愛跟人比,一比,就更講究,吃穿用度,她是樣樣要拔尖。可管自民不,他各方面都是隨大流,沒要求,唯獨一件事,洗澡,他講究——他一定要去澡堂子洗澡,而且一定要泡池子,洗澡幾乎成了他人生中的一項藝術(shù)。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洗澡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不是因為手腳慢了,而是他故意追求慢,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寸肌膚,他都要照顧到。當(dāng)然,這是后話。就說大梅和管自民結(jié)婚后兩年,沒出意外,有孩子了。別人問他想要男孩還是女孩,他總笑嘻嘻,說都行都行。其實私心想著,他是想要男孩的,不是重男輕女,而是他琢磨著,若是個兒子,等他老了,可以陪他洗澡,他就安全了。當(dāng)然,這種念頭他對誰都不會說,只有他自己知道。按部就班,大梅要生了,產(chǎn)房門口,管自民像所有的丈夫般,站著,抽煙,耐心又焦灼地等待,哇的一聲脆亮,是哭聲,護士推開門,走出來,恭喜管自民:是個千金。管自民一聽,臉耷拉下來了,他其實想要個公子,兒子。不過管自民是不會表現(xiàn)出來的,他還是滿心歡喜,破天荒地親吻大梅的額頭,說,你辛苦了。孩子滿月,他也滿廠散紅雞蛋。他是一名合格的丈夫,稱職的爸爸,管自民的家庭也像千千萬萬個家庭一樣,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他也從車工熬成了車間副主任,不用沒早沒晚地干了??伤S里澡堂洗澡的習(xí)慣,沒有改,只不過,廠里效益不好,澡堂不再每天開——煤價錢可不低,隔天開,后來又變成一周一開——每周五下午開,管自民一百個不愿意,可政策比人強,他只能將就。好在不干重活,不出那么多汗,他回家,就粗略在洗手間擦擦身子。大梅看他愛洗澡,也存心做個好媳婦,她請人在家里洗手間安了個水箱,鐵打的那種,吊得高高的,水箱下面開個洞,套個軟皮管子,再裝個小閥門,燒了水,站在板凳上,倒進水箱里,閥門一開,水汩汩從軟管子里流出來,跟淋浴似的。剛弄好那天是周四,下班到了家,大梅就跟管自民說,我打算送件禮物給你。管自民波瀾不驚,問什么。大梅把他拉到洗手間,嘴巴里模擬著魔術(shù)開場或獎品開獎時常搭配的音樂,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她手一揮,說看,這是什么。管自民沒多興奮,說你弄這干嗎?大梅說,你那么愛洗澡,這個送你。管自民說,多此一舉。大梅說,你試試。管自民說,這哪能跟澡堂比,這能泡么?大梅不高興了,她的心血,怎能白費,她嚷嚷著,你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嗎?你這種資產(chǎn)階級浮夸可是要不得,你到底洗不洗?管自民說,我不洗,我明天去澡堂洗。大梅把毛巾一扯,說你走走走,你不洗,我洗!女兒娟娟才六歲,湊過來說,我洗我洗。大梅給管自民一個冷眼,哼,你不識貨,有識貨的,孩子都比你懂事。管自民也不理會,第二天,又拎著小竹籃子,去澡堂洗澡去了。endprint

      又過了幾年,廠子竟不行了。工人下崗,干部也有被裁的,管自民兩口子是雙職工,按照廠里的規(guī)定,雙職工,必須下一個,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自民下崗,保大梅。廠子里工作穩(wěn)定,大梅又要照顧孩子,她上班,最合適,而管自民,好在年紀不算大,可以出外打拼打拼。不像其他工友,對下崗如臨大敵,管自民下崗了,可他卻沒覺得多憂傷,反倒是因為廠子不行,澡堂不再開了,廢棄著,沒多久就荒煙蔓草,他為此惆悵。在家耗了兩個月,管自民總是去親戚朋友的廠子里借浴,那地方?jīng)]有池子,他渾身不自在。第三個月,管自民決定下海,去東莞,有親戚在那,在一個機械廠做管理,他有技術(shù),親戚愿意介紹他去做事。管自民也灑脫,打包打包行李,就上路了。大梅哭,孩子也哭,自民倒沒那么多離愁別緒,他只叮囑般問,那個搓灰布給我?guī)Я税??大梅嗔道,你就知道搓灰布。管自民就這么南下了。很難得的,他有技術(shù),一切很快上手,車間里,他穿著統(tǒng)一的藍布工裝,胸口用紅線繡著“管自民”,可神奇。工資也高,改革開放的窗口就是好,管自民月月朝家里匯錢,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大梅對丈夫外出做工也滿意,他主外,她就主內(nèi),孩子帶得好好的,茁壯成長,就是成績不太好,可大梅也不說,她跟管自民,一般都是報喜不報憂。管自民到了東莞,操心的還是洗澡問題,東莞澡堂子多,叫洗浴中心,也有叫桑拿房的,管自民跟著工友去了幾次,被嚇出來,有些竟是黃的,有特殊服務(wù)。他不要這個。管自民在男女關(guān)系上一向老實,他膽小,也怕得病。所以,分辨黃白場也成了一個問題,好在世上無難事,管自民有心,不出三月,他便摸到了兩處白場,正規(guī)洗浴的,有池子,有搓背按摩的,都是男搓澡工,他放心,也樂得出點錢享受享受。泡澡,搓澡,后期還帶喝茶,悠哉樂哉。洗澡這件事做足了,管自民就覺得自己跟神仙似的。他跟搓澡工也聊天,還是他心心念念的老話題,他問,你說這人老了,怎么來洗澡?搓澡工說,那還不是一樣洗。管自民說,你不知道,澡堂子滑,人老了,骨頭脆,血壓高,一摔可了不得。搓澡工嘿嘿笑,說,那就只能自己注意了。管自民說,怎么注意,老了行動能力就是差,萬一走不動了呢,可澡還是要洗啊。搓澡工說,那在家洗。自民說,在家哪能洗干凈洗舒坦?搓澡工被逼得沒轍,只好說,那不洗。管自民哼了一聲,道,不洗?不洗還能叫人?人之所以是人,不是動物,就因為他愛干凈。搓澡工說,也是,那大哥你說怎搞。自民笑道,讓兒子陪你洗。搓澡工說,這個好,轉(zhuǎn)而又問,那要沒兒子呢?管自民說,讓女婿陪啊。搓澡工恍然大悟,哦了一聲。管自民哈哈大笑,翻了個身。

      管自民愛洗澡,很快就在東莞的務(wù)工圈傳開了,沒多久,有話傳到大梅耳朵里,說管自民去桑拿房找小姐。大梅不高興,說不可能,我們家老管不是那樣人。傳話的人說得也真切,說哎呀,資本主義的腐蝕力,不可小覷。大梅也開始犯嘀咕了。的確電視新聞偶爾也在放,洗頭房、桑拿房抓小姐和嫖客的,大梅想,這長期兩地分居,保不齊出問題,她開始給管自民打電話,拐著彎地勸管自民回來。管自民正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干得舒服,怎么可能回去,再說,東莞的澡堂,遠遠要比老家的澡堂好,他樂不思蜀。就這么又過了幾年。有天大梅突然接到電話,說管自民出事了,廠里老吊車吊鋼板,沒吊穩(wěn),砸下來,管自民剛好在下頭,萬幸,沒砸到頭,可砸到胳膊了。大梅千里萬里急匆匆趕到東莞的醫(yī)院,沖進病房,看到躺在那兒的管自民,就哭。骨頭后來當(dāng)然是接好了,只不過,管自民的胳膊,不能出大力了,在工廠繼續(xù)干,不合適,大梅也要求他回家鄉(xiāng)。廠子還規(guī)矩,賠了筆錢,算工傷,管自民也認命,拿了錢,跟著大梅就回去了。娟娟一天大似一天,她還算懂事,只是成績還是不好,管自民回來她上初二,自民想著,這丫頭以后可能是沒大出息了,就讓她考衛(wèi)生學(xué)校,以后呢,就做個護士。女孩子,在小城,能做個護士相當(dāng)不錯了。大梅還在廠里混著,一個禮拜充其量去兩次,點卯,工資那么點,餓不死,吃不飽,自民弄了個殘疾證,月月領(lǐng)個幾百,一家三口,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但管自民洗澡的“嗜好”還是沒改,小城也有洗浴中心了,再難再窮,每個禮拜,他風(fēng)雨無阻,定要去“九龍灣”泡澡。就這么泡了三年, 管自民竟然見老了,頭上有了白發(fā),好在面皮不算松。這一年,娟娟衛(wèi)校畢業(yè),要找工作,得求人,求人就要打點,花了不少錢,好歹在醫(yī)院謀了個職,聘用制的,錢不多。娟娟愛美,講面子,花銷不少。管自民看這么下去不是辦法,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去學(xué)了駕駛,開起了出租,雖然賺不了大錢,但也好歹能貼補家用。開出租還有個好處,行路方便,生意做到晚上,管自民會把車開去九龍灣,泡澡,十塊錢一個人,在小城算很貴了,可他重新工作,有了收入,也能承受。九龍灣近一二年改造,池子小了,跟機床廠那池子不能比,但好歹也算有個池子吧。管自民坐在里面,還是閉上眼,一池青綠,水汽慢慢往上蒸騰,煙波浩渺的樣子,全身的毛孔放開,迎接熱水的洗禮。管自民覺著,這就是天堂。有個胖小子進來,肩膀上搭著毛巾,把香皂盒放在池沿子上,管自民瞇縫著眼,也不是特意看他,只是胖小子硬闖入他視野。胖小子要下水了,他胖,人就蠢一些,也不論水冷熱,一下就跳進池子,瞬間,嗷,他像觸了電一般跳起來,甚至像飛。水太燙了!他受不了。他是一只腳先邁出來的,另一只腳跟上,可池沿子上大概有肥皂水,他一腳踩下去,整個人跐溜直躥出去,兩百斤一個人,竟瞬間橫著飛出。他的臉先著陸的,也不能說著陸,是撞墻,他的右臉撞到了墻,飛出的身子這才停下。胖小子肉多,皮實,他嗷嗷叫了幾聲,捂著臉,竟然站起身,走了出去。年輕就是好,肉多也是保護。可這一幕,又一次震撼了管自民,他想,幸虧是年輕的,又胖,要是個老人,不死,半條命也沒了。此后,好多天,管自民都沒去洗澡,后來實在憋不住,不燙皮癢,他又去了,不過他更小心了。

      娟娟在人民醫(yī)院待了兩年,工作穩(wěn)定,終身大事不能不考慮,她開始談戀愛了。大梅當(dāng)然高興,女兒終于成人,開花,馬上要結(jié)果。而且,大梅的戀愛對象,姓姜,都叫他小姜,據(jù)說還是大學(xué)生,分配來院里當(dāng)兒科醫(yī)生的,一米七六的個子,人長得也不錯,就是瘦。不過這年頭,瘦也不是什么壞事,年輕時候瘦,到了中年,剛剛好。娟娟和小姜談了半年,這日,領(lǐng)他來家見父母,打算“定下來”。是個禮拜六,大梅特別指示管自民,今天不要開車了,在家等著見姑爺。管自民說,還沒見呢,怎么就成姑爺了。大梅不高興,說,你也不看看你女兒那小鬼樣子,要啥,沒啥,能找到這么個人才,頂好了。管自民說,什么人才,能帶我洗澡么?大梅說,什么,你說什么?管自民連忙住嘴,他可不想自己的心事被人知道。娟娟和小姜進門,小姜滿手提著東西,什么富硒康,太太口服液,中老年奶粉,大梅忙接過來,說坐坐,準備吃飯了。小姜杵在門口,管自民屁股對著他,管娟娟拉小姜進來,說隨便一些,跟自家一樣。小姜叫了聲叔叔,坐下。其實一進門,管自民眼瞇縫著,早把小姜全身上下掃了一遍:得出結(jié)論,很簡單,這個小姜,根本不能擔(dān)負重任,那么瘦,竹竿兒,又白,血氣不足,還是醫(yī)生?能令人信服么?管自民私心想著,過了六十,他老了,體重沒準要長,小姜肯定沒法陪他去洗澡,就算他摔了,小姜有那么大力氣扶么?管自民乜斜著眼,抽煙,不動筷子,小姜和娟娟坐在他對面,手放在膝蓋上,排排坐吃果果的感覺,也不敢動。大梅端西紅柿蛋湯過來,見都不動,詫異,說吃啊,別客氣。小姜還是不敢動,娟娟夾了一塊雞腿肉放入管自民的碗中,管自民也不吃,臉陰著,雜七雜八問了一通,什么哪里人啦,什么專業(yè)啦,對工作有什么想法啦,未來怎么打算啦,問題是尋常問題,只是,口氣不好。小姜絲毫不怠慢,仔仔細細答了。大梅不耐煩,說行了,問那么多,飯也堵不住你的嘴。管自民聽罷,把碗朝桌子上一蹾,筷子一拍,不吃了。大梅罵,這個老東西,又笑對小姜,你別介意。還好小姜心寬,這事也沒放在心里,不然,以管娟娟的條件,小姜完全可以棄之不理,另起爐灶,他在人民醫(yī)院,不大不小算個紅人??勺阅呛?,管自民就堅決反對娟娟和小姜的婚事,他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娟娟文化低,找這么個人,肯定玩不過,以后吃苦的還是娟娟。別人說,文化低不要緊,女的要往高了找。管自民講,往高了找?扒高望上,摔下來疼自己身上??墒?,誰聽他的呢?大梅喜歡這個女婿,娟娟中意這個夫婿,小姜鐵定了是要進入管家。管自民無比惆悵,他也努力過,他聽說九龍灣老板家的兒子正值婚配年紀,他要說給娟娟,結(jié)果被大梅知曉,一頓臭罵:什么,你要把女兒嫁給一個開澡堂子的?你做夢!除非我死了!管自民只能閉嘴。娟娟結(jié)婚了,天作之合,天造地設(shè),一個醫(yī)生,一個護士,大家都說,他們倆站一塊,直接開一診所都不費力。又過了一年,娟娟生孩子了,是個女孩,管自民哀嘆,但又竊喜,他心想,這個小姜,以后老了,也沒人陪他洗澡。endprint

      六十歲,管自民退休了,因為三高——血壓、血糖、血脂,他也不再開出租車,安安分分在家,鍛煉鍛煉身體,跟樓下的幾個老頭吹吹牛皮。他們最喜歡談天下大事,什么朝核問題啦,俄羅斯與歐盟的關(guān)系啦,中東又有事啦,美國的玉米賣掉啦。當(dāng)然,管自民還是要泡澡,一周一次。機床廠越來越衰敗,幾十年過去,這里竟淪為了城鄉(xiāng)接合部,一墻之隔,就是村鎮(zhèn),這廠成了孤島。不過管自民卻有他的樂趣。繞過圍墻,是條小街——鑫海最繁華的地段,街上有修皮帶的、賣扣子的,有賣衣服的、理發(fā)的,還有做蛋糕的、賣包子的,它的面目跟中國大多數(shù)破敗的鄉(xiāng)鎮(zhèn)商業(yè)區(qū)沒什么太大區(qū)別。管自民就沿著這條路朝里走,經(jīng)過一處菜市,兩座幼兒園,一座診所,路邊竟然出現(xiàn)一個招牌,上書四個又紅又大的字:大眾浴池。浴池門口有張課桌,木頭的那種,面子是黑的,腿是紅的,用久了,斑斑駁駁,掉漆了,桌子上擺著小袋的洗發(fā)水,多半是拉芳牌,還有肥皂,舒膚佳的,搓灰布有紅的黃的藍的,還有毛巾,清一色白的,織得很薄。這些都是待出售的商品。有個臃肥的中年婦女在門口坐著,她手邊有個小圓盒,放滿了一塊錢鋼镚。再往里看,不遠處有個鍋爐,爐上有個棚子,遮風(fēng)擋雨用,一個黑黑的精壯小伙拿著鐵鍬,一抄一下,在往鍋爐里送煤。據(jù)說這是老板娘的兒子。男澡堂里驀地傳出一聲喊,不要燒了!太燙了!小伙子停了手,站在煤堆旁擦汗。老管一聽水燙,立刻得其所哉,他就喜歡燙,燙燙皮,舒服。老管掏出十塊錢,交給老板娘,說,兩個。今天是小姜陪他來洗澡,算破天荒頭一回。小姜做慣了醫(yī)生,多少有些潔癖,他站在老管后頭,皺眉。老板娘找了兩個鋼镚給老管。老管回頭對小姜說,進去吧。小姜不語,跟著走。這是個鄉(xiāng)村澡堂,更衣室不小,就是臟,水泥地,黑糊糊的,十幾個床榻,鋪著長條毛巾,毛巾一律發(fā)烏。更衣室的一角,幾個年輕小伙子在玩賭博機,狂拍著按鈕,時不時爆笑。老管努嘴,對小姜說,就這吧。小姜不情愿地脫掉衣服,站在那,等岳父脫,脫完一起下去。管自民說,你去你去,不用等我,先下去吧。小姜拎著洗漱用品鉆進浴池。一池碧綠,泛著煙嵐,小姜把腳探進水里,嚯,殺豬么,皮都會被燙掉。果斷放棄,沖淋浴去了。管自民慢吞吞進來了,一見小姜不肯下池,他就不高興,說,下來,燙燙就適應(yīng)了。小姜說,爸,你這種身體情況,根本不適合這種溫度的洗浴,硬燙,血壓受不了的。管自民冷笑,說,血壓高?我要你來干嗎的?小姜吞聲。管自民再也不讓小姜陪他來洗澡了。

      他覺得自己是那么寂寞。過了六十歲,就已經(jīng)是老年了,他從二十出頭就開始擔(dān)心的問題——老了沒人帶他洗澡,終于逼到眼前。不過,不是小姜不愿意,他也沒辦法陪他的岳父,因為三兩年后,小姜就因為業(yè)務(wù)優(yōu)秀,被調(diào)入省立醫(yī)院工作,娟娟作為家屬,一起走。大梅十分高興,女兒女婿如此本事,她有面子,光彩,可管自民卻一味悵然。他還是去那家大眾浴池洗澡,門票慢慢貴了,從前是四塊,后來變成五塊、六塊,他不管,他就要泡池子,一周一次,風(fēng)雨無阻。有一段時間,他有了個洗澡搭子,是跟他一起鍛煉、吹牛的老頭,姓趙,兩個人一到周五下午,就晃蕩著去大眾浴池,吹牛,泡湯,請人搓背。誰知過了一冬,老趙消失了。管自民從冬天打聽到春天,才大概知道,老趙是被他女兒接到上海去了,他詫然,即便去上海,也不至于不說一聲。他有老趙的電話,打過去,是停機。也有人說老趙沒了,下雪天摔了一跤。反正管自民的泡池子搭檔是沒了。沒了就沒了吧,管自民自己堅持,還是周五去大眾浴池泡澡。大梅有時候也跟他一起去,一個進男賓房,一個進女賓房,不過大梅洗得快,她洗完就走,不等管自民。管自民還有一個坐在床榻上抽煙的流程,一邊抽,他一邊想,他好懷念機床廠的大澡堂,有池子,有淋浴,池子那么大,小孩都能在里面游泳。他也有些懷念東莞的澡堂,如此雕琢,有茶,有煙,有按摩,有電視,如果你愿意,特殊服務(wù),偶爾也可以來一次。他從未跟大梅說過,估計這世上誰都不知道,他在東莞,其實是找過的。那小姐口音聽不出來是哪里人,有點像南方,又有點像北方,本來,異鄉(xiāng)人跑的地方多了,口音也是東南西北,五味雜陳??伤菚r候覺著,這小姐身上特別有一點純,日本有個飯島愛,他看這小姐也跟飯島愛差不多。他問她叫什么,她說叫子云。當(dāng)然是藝名,便不深問。她說他就信。他不敢相信的是,那天晚上自己和子云竟然沒發(fā)生什么。就按摩,純粹的按摩,聊聊天,硬是聊出鄉(xiāng)愁來,子云還給他剪指甲,手指甲剪,腳指甲也剪。上次別人給他剪指甲,是多少年前了,他上中學(xué)得了甲溝炎,他媽舉著王麻子剪刀,剜掉他長進大腳趾溝里的指甲邊緣。子云問他,大哥,喜歡我么?管自民說,喜歡。真是柏拉圖式的戀愛。這個秘密當(dāng)然是千埋萬埋,不能見天日,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如此溫柔,在他的洗澡史里,算是一闕絕句。

      日子不知不覺過著。最近,管自民看了一檔電視節(jié)目,是講揚州人的生活方式的,十個字,“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就是說,早晨喝茶,下午洗澡,管自民一想,他不就是這樣么,皮包水水包皮,樂似神仙。人生那么短,有這一點沉溺,無妨,他為自己慶幸,他老了,盡管沒人帶他洗澡,他還是自給自足著。七十歲生日這天,是冬天了,管自民是摩羯座,這是他外孫女告訴他的,管娟娟和小姜帶著女兒回到小城,定了蛋糕,大梅也從自己的私房錢里掏出一筆,給管自民買了一套西裝——他一輩子沒穿過正裝。管自民高興,一大早,就打算去大眾浴池泡泡,泡回來好過壽。這天有點小雨,如今溫室效應(yīng),冬天也很少下雪了,管自民小心翼翼,付了錢,走入大眾浴池,換上防滑拖鞋,沖了一下淋浴,然后進入池子泡,水汽朝上蒸騰,他整顆頭都開始冒汗,晶晶瑩瑩的。泡了一會,他請了個最得力的搓澡工,正面反面上頭下頭,來來回回搓干凈了——連耳朵后頭都搓了。搓完再泡,泡完再沖淋浴,沖完擦干凈。這天他特地帶了一杯茶,裝在富光塑料杯里,他就躺在床榻上,伸著腳,喝茶。喝完了,穿好衣服,晃晃悠悠朝外走。老板娘在門口,笑道,老爺子,舒服哦。管自民笑瞇瞇的,唔了一聲。一輩子洗澡沒摔過跤,誰能說不是個大勝利?管自民私心想著,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不知怎的,他竟然想起一句詩來,叫什么,“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也不知應(yīng)景不應(yīng),反正有仰天大笑四個字就是了。小心!老板娘的兒子喊。管自民沒反應(yīng)過來,小心,什么小心,他扭過頭去,腳下卻不吃勁兒,一滑,一百好幾十斤的身子,重重摔下去,跐溜躥了老遠。該死的雨,竟然落在地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endprint

      管自民的生日沒過成,就被送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髖骨摔裂了,需要臥床休息,還說,這個年紀的老人,要特別安慰,免得情緒不好,不利于治療。大梅、娟娟、小姜,唯唯稱是。小姜和娟娟本身就是醫(yī)院的,雖然不看骨科,但也認識人,所以給管自民看病的都是最好的醫(yī)生,用的藥,也都是最恰當(dāng)?shù)摹?晒茏悦窬褪遣煌纯?,他不能下床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更談不上去泡澡。他長了褥瘡,剛開始是大梅護理,擦,端屎倒尿,后來小姜和娟娟把他接到省城去,請專人護理,還是不行。因為本身就三高,管自民有了許多并發(fā)癥,他也治,配合著,但就是有氣無力。就這么熬了兩年,管自民不愿在省城待了,他要回老家,回機床廠。管娟娟和小姜只能遵命,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們做到這樣,也算是孝順的孩子了。管自民被拉回家,又是冬天了,他快過生日了,他躺在床上,床邊放著手機,手機里飄出音樂,竟然是那首陳星唱的《流浪歌》,凄凄慘慘的調(diào)子,這是他在外打工時常聽的,不知為何,現(xiàn)在他就愛聽這首。大梅趴在他耳朵邊問,你又過生日了,想吃點什么?管自民淡淡的,說我想泡澡。大梅說,你這樣,怎么泡?管自民哭了,無聲地,眼淚從眼角涌出來,滴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我就是想泡個澡,他說。大梅一狠心,泡就泡吧,說行,我把家里浴缸放滿水,你泡吧。管自民說,我不要浴缸,浴缸太淺。大梅這下可發(fā)愁了。浴缸還不行,去大眾浴池,人家讓進嗎?后來還是娟娟給出了主意,她去淘寶網(wǎng)買了個大木桶,圓形的,要最大號,有一米五高,人坐進去,沒問題。七十三歲生日這天,管自民要泡澡了,大梅把家里空調(diào)開到最大,暖烘烘的。她幫管自民脫掉衣服,只留一只寬松的四角褲在身上。小姜則做搬運工,他負責(zé)橫抱起管自民——人到中年,小姜胖了些,力量雖然不大,但抱起一個病人,還是沒問題的。管娟娟把大木桶拖到客廳,然后和女兒一起,一同朝里面加涼水。加到三分之一,又用家里那只鋁制茶炊燒熱水,燒完一壺倒一壺。水沒過半個桶身,水溫剛好,管自民準備下水了。水里有個小木板凳,小姜抱著管自民,一點一點把他放入水中,仿佛是朝佛龕里置入一尊佛。管自民坐進去了,很奇異的,他髖骨一直沒好,居然能坐。燙不燙,大梅問。管自民閉著眼,說,加熱水。娟娟趕忙去廚房再燒,燒完立刻放進去,一壺,兩壺,大木桶里水溫漸漸高了,少說也有四五十度,管自民整個身子浸在水里,只露一顆頭,他的面容慢慢舒展開,他的皺紋似乎也沒了,像一朵花被撐開,不再拘束。管自民說,再放。娟娟害怕,說爸,水都這么熱了,不要放了吧。管自民說,放。娟娟只好一點一點朝里加,加一點,用手試一下,生怕燙壞了管自民。水漸漸高了,水位眼看齊至桶邊沿。管自民仿佛一名高僧,這只大桶,便是他的講壇。水面熱氣蒸騰,婷婷裊裊,管自民一顆頭位于中央,眼睛一會睜,一會閉,成仙成魔似的。娟娟的女兒有些害怕,她抱住媽媽的腰腿,咬著手指。管自民的眼又睜開了,他說,你們都別走。大梅忙說,都在,都在。管自民閉上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舒服啊。此后就再沒動靜。娟娟叫了聲爸,沒人應(yīng),小姜伸出手指探在岳父的鼻子下,搖了搖頭。管自民仙去了。

      責(zé)任編輯 鄢 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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