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濱 王 斌
上海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一、
邱懋如教授依據(jù)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和西奧多·薩沃里(Theodore Savory)的觀點,認為語言總體上具有可譯性,但同時不排除語言差異給翻譯帶來的困境,為此,他提出了零翻譯(Zero Translation)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譯者在翻譯困境中是如何實現(xiàn)語言可譯性的。邱教授(2001)給零翻譯所下的定義為:“1)源語中的詞語故意不譯;2)不用的語中現(xiàn)成的詞語譯源語中的詞語?!钡谝活惥唧w的方法是省略法;第二類具體的方法是音譯法和移譯法。
如果是源語中的詞語故意不譯,有兩種可能:第一、的語缺少源語當中的某些功能性詞匯,導致翻譯時需省譯,如英譯漢時,冠詞常常不必譯出;第二、因文化沖突等因素而導致譯者故意不譯源語可譯之處。第一種情形是源于源語和的語的差異,譯者無法也沒有必要將源語的功能詞在的語中再現(xiàn),而第二種情形中明顯有譯者認知介入的成分。如果不用的語中現(xiàn)成的詞語譯源語中的詞語,也有兩種可能:第一、使用異化譯法,如將Tom譯為“湯姆”;第二、使用歸化譯法,如將Carrefour譯為“家樂福”。第一種譯法是純粹的音譯,尚沒有明顯的譯者認知介入的痕跡,但第二種譯法雖然沒有用的語中現(xiàn)成的詞語,但的語中的三個漢字明顯反映了譯者的中國文化情結。因此,邱教授提出的零翻譯概念雖然為語言差異而帶來的翻譯困境提供了合理的解釋及解決的辦法,但忽略了譯者認知介入的因素。既然譯者認知介入會導致的語對源語或多或少的改變、破壞或扭曲,那這樣的翻譯還能算不譯而譯的零翻譯嗎?因此,必須考慮譯者認知介入的因素,才能更加明晰地界定零翻譯的概念。
二、
認知語言學強調(diào)人的體驗在認知客觀世界中的作用,語言是人的認知與客觀現(xiàn)實互動的產(chǎn)物。語言并非直接反映客觀世界,而是通過人對客觀世界的體驗,繼而經(jīng)過人的認知加工而形成的。人的認知對客觀世界進行加工形成概念,每個概念都有一個對應的范疇?!胺懂犑侵溉藗冊诨芋w驗的基礎上對客觀事物普遍本質(zhì)在思維上的概括反應,是由一些通常聚集在一起的屬性所構成的‘完型’概念構成的?!保ㄍ跻?,2009:91)
范疇理論本身經(jīng)歷了從經(jīng)典范疇理論到原型范疇理論的演變。原型范疇理論是在批判經(jīng)典范疇理論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經(jīng)典范疇理論肇始于亞里士多德,即將范疇視為一組擁有共同特征的元素的集合體,認為特征是二分的,范疇的邊界是明確的。之后的2000多年里人們一直信奉該理論,直到哲學家維根斯坦(Wittgenstein)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通過研究指出范疇邊界具有不確定性,并提出了“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的概念。此概念把范疇比作家族,認為家族成員容貌有相似之處,但彼此又很不一樣。20世紀70年代,在“家族相似性”理論的基礎之上,E-leanor Rosch和她的同事們對經(jīng)典范疇理論提出了全面的挑戰(zhàn),創(chuàng)立了原型范疇理論(Prototype Theory)。
原型范疇主要指的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范疇。Rosch&Mervis曾將家族相似性定義為:“… a set of items of the form AB,BC,CD,DE.That is,each item has at least one,and probably several,elements in common with one or more other items,but no,or few,elements are common to all items.( 能 構 成 AB、BC、CD、DE關系的一組成員,就是說,每個成員至少有一個,也可能有幾個,與其他一個或更多成員享有共同成分,但沒有一個或很少幾個成分是所有成員都共同享有的。)”。其中,“原型”指抽象的對范疇成員的圖式表征(Schematic Representation),即范疇成員的屬性集合。范疇中的原型可以是該范疇中的典型代表?!啊璫ategories often exhibit typicality effects,where certain members of the category are judged as ‘better′or more representative examples of that category than other members.Members of a category that are judged as highly prototypical(most representative of that category)can be described as category prototypes”(V.Evans and M.Green,2006:265)。例如,“鳥類”這個范疇的原型應該具有有翅膀、會高飛、會鳴叫、嘴巴長或尖等典型特征,麻雀和燕子均具有此典型特征,因此可以被稱為該范疇的原型。與經(jīng)典范疇理論截然不同的是,范疇的邊界絕非明確的二分法,而是具有模糊性(fuzziness),無法加以準確的區(qū)分。例如,在“鳥類”范疇中,鴨子和鵝已經(jīng)處于范疇的邊緣,因為有不會高飛,但適于家庭馴養(yǎng)等特征,一般不算鳥類,而算禽類;鴕鳥則介于鳥類和禽類之間,既不會高飛,也不適于家庭馴養(yǎng),很難說清算鳥類,還是算禽類。
如果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待翻譯,首先,在翻譯過程中,源語是一個客觀世界,譯者本身作為認知主體,必然會對源語進行認知加工,的語就是譯者認知和源語互動的產(chǎn)物。也就是說,源語和的語并不一定是絕對對等的關系,的語中往往包含譯者的主觀認知。譯者認知是多維度的,至少包含三個層面:譯者對源語的認知,譯者對的語的認知以及譯者在源語和的語之外的其他認知。在翻譯過程中,譯者的三種認知架構相互交織在一起對源語信息進行加工處理,進而形成的語譯文。因此,譯者認知是滲透在源語解讀、源語向的語轉換以及的語譯文形成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當中的,是探討翻譯時不可或缺的因素。其次,譯者認知對源語世界進行加工進而形成的語譯文的過程被稱為翻譯,該過程會產(chǎn)生翻譯中的各種概念,包括本文所探討的零翻譯,每個概念都應該有一個對應的范疇,因此,從原型范疇理論的角度來解讀零翻譯,更能反映此概念的本質(zhì)。
三、
零翻譯是一種獨特的翻譯概念,其意思是為避免源語和的語的文化沖突而采用的“不譯而譯”的翻譯方法。問題在于何為“不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則結論不同。從信息傳遞的角度來說,不將源語信息帶入的語就是一種零翻譯,如邱教授提出的省略法。但是,從翻譯的過程來說,這又未必是零翻譯,因為故意不譯源語恰恰是譯者有意采取的翻譯策略,即故意不譯其實是一種“譯”。從翻譯的結果來看,“不譯”應該是將源語的信息原封不動地植入的語,不做任何改動,導致的語出現(xiàn)新的信息。這樣說來,音譯法就未必是零翻譯,除非音譯的結果不帶的語文化的痕跡,但如果是前文所舉的例子,將“Carrefour”譯為“家樂?!?,就是譯者將的語文化強加于源語文化,使讀者產(chǎn)生有別于源語文化的聯(lián)想。綜上所述,為什么零翻譯的概念給人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主要在于視角的不同,而問題的焦點是是否考慮翻譯過程中譯者認知的作用。
其實,零翻譯的概念是一個原型范疇,理想中的零翻譯是一個原型概念,即源語信息在的語中沒有任何改變。邱教授所談及的零翻譯現(xiàn)象大多都是此概念的家族成員,成員間邊界模糊,具有家族相似性。所以,從原型范疇理論出發(fā)重新梳理此概念,就能揭示零翻譯的全貌。
首先,零翻譯的原型是保證源語信息在的語中不發(fā)生任何的改變。要滿足這一結果,零翻譯的原型必須至少要滿足以下幾個條件:
(一)翻譯背景:源語和的語存在文化沖突。
(二)翻譯目的:消除源語和的語的文化沖突。
(三)翻譯過程:譯者認知不介入,源語信息(包括內(nèi)容和形式)原封不動地植入的語。
(四)翻譯結果:的語中產(chǎn)生全新的信息,即源語信息。
(五)不考慮語境意義,因為即便源語信息的內(nèi)容和形式不做任何改變,也可能在的語語境中產(chǎn)生新的意義。
根據(jù)以上條件,零翻譯的原型其實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移植譯法,就是的語中直接使用源語文字,不做任何改變,例如Windows,iphone等。如果上述條件不能全部滿足,就只能屬于零翻譯范疇的家族成員。
零翻譯范疇的家族成員主要有以下六種情形:
1.音譯法(異化)。該譯法是指使用的語文字,將源語讀音再現(xiàn)于的語中,而忽略的語讀者的接受度,可能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譯者認知沒有介入,源語的內(nèi)容和讀音基本保留,的語中產(chǎn)生了全新的信息,但畢竟形式上使用的是的語文字,不能算絕對意義上的不譯而譯。該譯法比較常見,如前文“Tom”譯為“湯姆”一例。二、譯者認知沒有介入,讀音基本保留,的語中產(chǎn)生了全新的信息,但形式上也是使用的語文字,而且,雖然在譯文中產(chǎn)生了新的信息,但因文化沖突,源語的部分信息可能丟失。例如,英國作家狄更斯小說《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的主人公科波菲爾的繼父名叫“Murdstone”,該名字是由“murder” (謀殺)和“stone”(石頭)兩個詞組合而成,作者杜撰該名字的意圖是暗指此人陰險毒辣,鐵石心腸。然而,漢語譯本中將其譯為“摩特斯通”,雖然在漢語文化中是個陌生的全新信息,但原文當中的隱含義蕩然無存。
2.音譯(歸化)。如同上面一種譯法,該譯法也是指使用的語文字,將源語讀音再現(xiàn)于的語中,的語中產(chǎn)生了全新的信息,唯一不同的是譯者想要盡力顧及的語讀者的接受度,因而將的語文化強加于源語信息,使的語讀者產(chǎn)生了超越源語信息的聯(lián)想,明顯存在譯者認知介入的痕跡。前文已有現(xiàn)成的例子,即將“Carrefour”譯為“家樂?!薄?/p>
3.音意兼譯。該譯法一般是一半采用源語信息音譯,一半采用的語信息意譯,例如,“唐裝”譯為“Tang Wear”。譯文保留了源語的讀音和意義,但意譯部分完全采用的語信息詮釋源語,的語中一半是全新的信息,一半是熟悉的信息,這明顯是譯者認知介入的結果。
4.移植加注。該譯法是在原型移植譯法的基礎上增加的語注釋,以增加的語讀者的接受度。例如,“WTO”譯為“WTO(世貿(mào)組織)”。 本來移植譯法本身沒有譯者認知介入的痕跡,但注釋部分明顯體現(xiàn)了譯者關心的語讀者認知的情懷。
5.直譯。該譯法指的是直接翻譯源語信息的字面意思,產(chǎn)生的語中原本沒有的信息,并且導致的語讀者產(chǎn)生陌生感。這種譯法也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源語信息的植入在的語文化中導致陌生感,但的語讀者不會因此產(chǎn)生多余的聯(lián)想,也不會誤解源語信息。例如,“human resources”譯為“人力資源”。 雖然“人力”和“資源”是漢語詞匯,但漢語中原本不存在“人力資源”這個詞匯,這完全是當今跨國公司文化背景下的產(chǎn)物,將英語說法直接植入漢語,漢語現(xiàn)成的說法應該是“人事部”或“人事處”。然而,雖說該詞對漢語文化來說比較陌生,但漢語讀者依據(jù)“人力”和“資源”兩個詞的意思依然可以判別詞義,不至于引起誤解。二、源語信息的植入在的語文化中導致陌生感,但的語讀者很可能會因此產(chǎn)生多余的聯(lián)想,進而導致誤解。例如,將“Facebook”譯為“臉書”。 “臉”和“書”的意義組合與該詞真正意義所反映的形象幾乎毫無關聯(lián),在漢語讀者不熟悉英語文化的情況下,就有可能誤會該詞的含義。上述兩種情況都是譯者在使用的語已有的信息來詮釋或取代源語信息,因此也明顯具有譯者認知介入的痕跡。
6.意譯。這種譯法完全是利用的語已有的信息來取代源語的信息,雖然譯文可以保留源語的全部或部分信息,但是形式會發(fā)生較大改變,的語中不會因此而產(chǎn)生全新的信息,因此,譯者認知介入的痕跡非常明顯。例如,“你這人真是杞人憂天?!保@就話可以譯為 “You are really of unnecessary anxiety.”。 源語中,“杞人憂天”是漢語中的成語,出自《列子??天瑞》,講的是周朝初年,杞國有一個人整天擔心天塌下來,因而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后來有位智者對其進行開導,才打消了他的疑慮?,F(xiàn)在,該成語用來比喻必要的擔心。可見,譯文保留了源語中的比喻義,但源語中豐富的文化背景信息則全部丟失,當然,更談不上的語中出現(xiàn)從源語而來的陌生信息。譯者或是因為源語信息無法在的語中再現(xiàn),或是認為源語信息不必在的語中再現(xiàn),總之,譯者認知介入明顯在翻譯過程中發(fā)揮了作用。
上述六種翻譯方法及零翻譯原型移植譯法構成環(huán)狀結構的零翻譯范疇,如圖一所示:
圖一:零翻譯范疇(The Category of Zero Translation)
圖一中,數(shù)字1代表零翻譯原型(移植譯法);數(shù)字2代表音譯(異化)譯法;數(shù)字3代表音譯(歸化)譯法、音意兼譯法、移植加注法和直譯法;數(shù)字4代表意譯法。其中,音譯(異化)譯法最接近零翻譯原型,其余五種明顯有譯者認知介入,而且介入的痕跡呈遞增趨勢,最后一種意譯法已經(jīng)處于零翻譯和非零翻譯的邊緣地帶,更接近非零翻譯,甚至可以說,大多數(shù)人會認為意譯法根本不應該算作零翻譯。
四
零翻譯是一種特殊的翻譯策略,其目的是為了解決源語和的語之間的文化沖突所引起的不可譯性問題。理想中的零翻譯應該是不譯而譯,即將源語原封不動地植入的語。但是,在實際翻譯過程中,要么是源語信息無法全部植入的語,要么是源語信息植入的語后產(chǎn)生的語讀者無法接受的不良反應。這個過程當中,譯者如何去把控植入度的問題成了零翻譯的關鍵,因此,在解讀零翻譯的概念時,必須考慮譯者認知介入的因素。認知語言學的原型范疇理論能較好地解決這個問題。零翻譯本身是個原型范疇,真正意義上的零翻譯應該是其原型,即移植譯法,而其它各類譯法都是該范疇的不同成員,這些成員都與零翻譯原型有或多或少的關聯(lián),即家族相似性,但同時又存在程度不等的差異。與原型差異越小,則譯者認知介入越少,越近似于零翻譯;反之,與原型差異越大,則譯者認知介入越多,越遠離零翻譯。
[1]Lakoff,G,Women,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2]Evans,V and Green,M.Cognitive Linguistics:An Introduction[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6.
[3]邱懋如.可譯性及零翻譯[J].中國翻譯,2001(1).
[4]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
[5]羅國青,王維倩.零翻譯與不可譯——零翻譯本質(zhì)辯[J].外國語文,2011(1).
[6]石春讓,覃成強.《語篇零翻譯:名與實》[J].外語學刊,2012(5).
[7]李家春.零翻譯類型研究[J].外語學刊,2013(3).
[8]石春讓,楊蕾.術語零翻譯的類別與功能[J].外語研究,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