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漢語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向進行體結(jié)構(gòu)的語法化
張愛玲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的動前副詞“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動后助詞“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陳述句末的語氣詞“呢”都有表示進行體意義的用法。前兩個是從“在+L”這種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中的介詞“在”語法化而來,最后一個是從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在+L+里”中的“里(哩)”語法化而來。期間,經(jīng)歷了L的語義虛化、語形磨損和/或脫落。通過考察漢語“在L+V”“V+在L”等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向進行體結(jié)構(gòu)“在V”“V在”和“V呢”的語法化及其后果,探討其語法化機制及動因。
方所結(jié)構(gòu);進行體;語法化
世界上很多語言用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Aux+VP+ LOC”表示進行體意義。在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向其他語法結(jié)構(gòu)演變的過程中,多數(shù)語言脫落LOC,讓Aux單獨承擔標記進行體的任務,比如,在西非班巴拉族人(Bambara)使用的墨丁哥語里的ná的和庫羅語里à的脫落,使跟它們配合的助動詞獨立承擔起了標記進行體意義的任務。但也有不少語言脫落Aux,讓LOC承擔標記進行體的任務。比如,尼日爾—剛果語系中的埃維語[1?2]和克魯語[3]都因‘be-at’義助動詞脫落而由方位詞獨立地承擔了標記進行體的任務。漢語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也是從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演變而來的,但不完全遵循上述規(guī)則,有自己的特色。它既可以作前一種選擇,讓“在”獨立承擔標記進行體的任務,也可以作后一種選擇,讓“呢”獨立承擔標記進行體的任務。此外,還可以讓“著”獨立承擔標記進行體的任務,極少情況下“中”也可充當進行體標記。Comrie[4]曾列舉歐洲和非洲語言中處所表達衍生出進行體的大量實例,并提及到漢語“在”,但是論述極簡。
本文嘗試在語言類型學視野下考察漢語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向進行體結(jié)構(gòu)的語法化。本文所謂的“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指表示“X存在于某處或某方位”義的句法結(jié)構(gòu);所謂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指表示“X正在做某事”義的句法結(jié)構(gòu)。石毓智[5]曾指出:“‘在’的進行體用法正是從其地點用法一步一步語法化而來的,其詳細發(fā)展過程有待進一步考察?!?/p>
在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動作行為正在進行通常要用“在VP”“VP在”(方言)“VP呢”“在VP呢”和“V著”等形式。但“V著”除了表示動作行為正在進行(如:屋里開著會呢。),還可以表示狀態(tài)正在持續(xù)(如:屋里亮著燈呢。這時“V著”不能轉(zhuǎn)換成“正在V”)。據(jù)張誼生[6?7]的研究,現(xiàn)當代漢語表示進行體意義還可以用“中”。比如,“手術(shù)中”表示“正在進行手術(shù)”(按:張文用的術(shù)語是“持續(xù)體”)?,F(xiàn)代漢語中,進行體形式主要有“V著”“在V”“V在[方言]”和“V+呢”四種結(jié)構(gòu),它們都是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語法化的結(jié)果,下面逐個考察。由于“V著”還是持續(xù)體結(jié)構(gòu),下文的論述有些地方并不嚴格區(qū)分進行體和持續(xù)體,而統(tǒng)一寬泛地稱之為“進行體結(jié)構(gòu)”。
(一) 普通話中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V著”
關于體標記“著”的來源,學界有四種看法:一是認為它從謂語動詞之后的“在”義介詞“著”虛化而來[8?10];二是認為它從謂語動詞后的“在”義動詞“著”虛化而來[11];三是認為它從連動式中的“附著”義動詞“著”虛化而來[12?14];四是認為它從并列式“V著”中的“附著”義“著”演變而來[15]。一、三、四的觀點比較接近,持第一種看法的人最多,筆者也贊同第一種看法?,F(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現(xiàn)象也可為第一種觀點提供旁證。如南寧平話中的“住”、湖北襄樊話中的“倒”等都兼有介詞和進行體標記兩種用法。梅祖麟[9]曾指出,蘭州話中的“著”有介詞和持續(xù)貌兩種用法。羅自群[13]認為方言中的體標記“著”與介詞“著”有某種淵源關系。這些都可間接證明進行體“著(著)”與介詞“著(著)”有密切關系。曹廣順[12]指出,到了南北朝時期,介詞“著”引進處所用法普遍起來。介詞“著(著)”相當于“在”“朝”“向”“于”,后續(xù)方所賓語。當介詞“著”賓語承前省時,其介引功能消失,轉(zhuǎn)而附著于前面的動詞,演變?yōu)槌掷m(xù)助詞,表示動作狀態(tài)的正在持續(xù)。試比較:
(1) 帝聞而惡之,以為狂言,命鎖著一室。(《太平廣記》卷九一)
(2) 故當淵瀉著,納而不流。(《世說新語·言語》)
考察可知,助詞“著”最初位于句末,后來其句法環(huán)境進一步擴大,它開始用于句中。例如:
(3) 皇帝忽然賜匹馬,交臣騎著滿京夸。(《敦煌便文集》)
隨著句法環(huán)境的擴大,它從持續(xù)體標記演變?yōu)檫M行體標記。這種用法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漢語中。
從以上論述可知,漢語進行體結(jié)構(gòu)“V著”說到底是從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V+著(著)L”逐漸語法化而來的,期間伴隨著L的脫落和“著”由后附到前附的轉(zhuǎn)變。
(二) 普通話中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在+V”和方言中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V在”
考察可知,現(xiàn)代漢語中有兩個進行體標記“在”,一個位于動詞前(記作“在1”),一個位于動詞后(記作“在2”)。“在1”見于普通話,而“在2”習見于多種方言(詳見下文)。關于進行體標記“在”的始見年代和歷史來源,學者們見仁見智。太田辰夫[16]、夏中華[17]認為,清代以前漢語沒有進行體標記“在”,到現(xiàn)代漢語中才出現(xiàn)。陳寶勤[11]則認為體標記“在”始見于中古。多數(shù)學者認為體標記“在”來源于介詞“在”。陳寶勤[11]則認為它是在連謂結(jié)構(gòu)中由存在動詞“在”虛化而來的。本文將論證:“在”的以上兩種進行體標記用法都是從“在”義介詞用法語法化而來。
1. “在+L+V”結(jié)構(gòu)的歷史演變與句中體標記“在1”的形成
夏中華[17]認為,中古時期“在+L+V”格式的出現(xiàn)為后來進行體標記“在1”的產(chǎn)生提供了基礎。處所詞L所指較虛時容易脫落,L的脫落導致“在”的介詞性被消解,轉(zhuǎn)而演變?yōu)楸硎具M行體意義的副詞,表示謂詞所示動作的正在進行。據(jù)夏文考證,“在+L+V”始見于魏晉南北朝?!霸?L+V”結(jié)構(gòu)中,介詞“在”演變?yōu)檫M行體經(jīng)歷了L從實到虛,從有到無的語法化過程。羅自群[18]也認為副詞“在”是“在+L”的省略形式,副詞“在”來源于介詞“在”。例如:
(4) 簡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世說新語·言語》)
(5) 宗和尚問:“誰在這里念經(jīng)?”(《祖堂集》)
(6) 三個同去金梁橋下,見王秀在那里賣酸餡。(《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7) 曲獨倚屏山漫嘆息,在把燈剔。(《醉中天》)
例(4)中,介詞“在”的賓語“暗室”是具體名詞,空間性強;例(5)(6)中,介詞“在”的賓語“這里”“那里”是指示代詞,意義較虛,空間性較弱;例(7)中,“在”的處所賓語已經(jīng)脫落,但可根據(jù)上文補出。比如,“在把燈剔”補成“在那里把燈剔”??梢?,例(5)(6)中的“在”和例(7)中的“在”存在源流關系。換言之,例(7)中的“在”原本也是介詞。從例(4)逐漸過渡到例(7),隨著介引功能的弱化和消失,介詞“在”逐漸演變?yōu)檫M行體標記。所以,例(7)中的“在”也可理解為‘正在’義副詞。能為上述論證提供佐證的是,在近代漢語中“在這里”“在那里”就可表示進行體意義。呂叔湘[19]曾指出,有時“在這里”“在那里”的處所義很不明顯,主要表示“正在進行”。雷冬平[20]也指出,在近代漢語中“在這里”“在那里”可放在動詞前表示動作的正在進行。①例如:
(8) 自有天地,便只是這物事在這里流轉(zhuǎn),一日便有一日之運,一月便有一月之運,一歲便有一歲之運。(《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六)
(9) 而今說天有個人在那里批判罪惡,固不可;說道全無主之者,又不可。(《朱子語類》卷一)
根據(jù)劉丹青[21]、彭小川[22]等學者的研究,“在這里”“在那里”或其類似結(jié)構(gòu)在現(xiàn)代漢語的很多方言中還保留有進行體用法。這種用法在閩語、粵語、吳語、湘語和北方方言等多個方言中廣泛可見,并不像潘國英所說的那樣僅存在于個別方言中。比如,劉丹青[21]指出,閩語、吳語都有用處所義詞語在動詞前表示進行或在動詞后表持續(xù)的情況。彭小川[22]指出,廣州話中的“喺處”(意即‘在這兒/在那兒’)可表示動作的正在進行或持續(xù)。陳郁芬[23]也指出,粵方言動詞前面加“喺度”“響度”“喺處”“響處”等副詞表進行體意義。這些副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在這里/那里”。下面再略舉數(shù)例:
(10) 兩老媽到里在里吵。[夫妻倆正在吵架。](福建建甌話[13])
(11) 奶奶在那里洗衣裳。[奶奶正在洗衣服。](山東方言[24])
(12) 我在這兒洗衣服呢。[我正在洗衣服。](河南鶴壁方言[25])
(13) 我在咯里在這里吃飯。[我正在吃飯。](湖南沅江方言[26])
(14) 他在哦里洗澡。[他正在洗澡。](湖南益陽方言[27])
(15) 其在咯里洗腦殼。[他正在洗頭。](湖南邵東方言[28])
(16) 我在個里看書。[我正在看書。](湖南寧鄉(xiāng)方言[29])
(17) 渠害嗯哩在那里洗手。[他正在洗手。](湖南漣源六畝塘方言[30])
觀察可知,在湖南地區(qū)的方言中這種現(xiàn)象最多。上述事實表明,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進行體意義的副詞“在”是從介詞“在”語法化而來。在很多方言里,方所結(jié)構(gòu)可以表示進行體。②
上述歷時演變在共時層面的反映就是“在”的介?副多功能性。羅自群[18]、沈家煊[31]、高增霞[10]等學者曾根據(jù)“在”的共時多功能性構(gòu)擬出其歷時演變。我們可以用以下示例來加以說明。
(18) 爸爸在看書。|媽媽在做飯。|爺爺在釣魚。
(19) 他在追你,你不知道?
例(18)中,看書、做飯、釣魚的默認場所分別是書房、廚房、河邊。如果說話人要表示的事件中處所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則無需在“在”后接處所名詞。所以,該例中“在”后都沒有處所名詞。如果硬要在“在”后補上處所賓語,也只能補上“這里”“那里”等意義較為虛泛的指示代詞。例(19)中,動作行為[追求]不是在一個固定處所發(fā)生的,因而例中“在”側(cè)重表示進行體意義,后面很難補出處所賓語。以上兩例反映出介詞“在”語法化為副詞“在”的漸進過程。
2. “V+在+L”結(jié)構(gòu)的歷史演變與句末體標記“在2”的形成
“在2”來源于動詞后的存在義介詞“在”。據(jù)夏中華[17]考證,“V+在+L”始于西漢。孫錫信[35]指出,在南北朝時期“V+在+L”中的“在”可表示動作行為的靜態(tài)持續(xù)??梢?,中古時期“在”已開始向體標記語法化,直到脫落介詞賓語L而使得“在”位于句末時,“在”才真正語法化為進行體標記。在“V+在+L”中,介詞“在”演變?yōu)檫M行體標記“在2”。期間,該結(jié)構(gòu)經(jīng)歷了L從實到虛,從有到無的語法化過程。例如:
(20) 許玄度隱在永興南幽穴中。(《世說新語·棲逸》)
(21) 別商量一計,先教差一個去用火燒了那苗忠莊,便知苗忠躲在那里?!?《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22) 小人昨晚入城賣得幾貫絲錢在這里,卻獨自一個行走。(《錯斬崔寧》)
(23) 巖廊人望在。(《和李相公》)
(24) 大德正鬧在。(《景德傳燈錄》卷八 )
例(20)中的“永興南幽穴”是具體場所,空間性強,例(21)(22)中的“這里”“那里”是指示代詞,意義對語境敏感,空間性較弱。例(23)(24)中處所賓語脫落,“在”的介引功能消失,轉(zhuǎn)而粘附于前面的謂語動詞,從而演變?yōu)轶w態(tài)助詞,可替換為“呢”。例(24)中的“正”凸顯了“在2”的進行體標記功能?!霸?”常位于句末或分句末。到了現(xiàn)代漢語里,“在2”只保留在一些方言中,現(xiàn)擇舉數(shù)例。
(25) 佢吃飯在,冇要喊佢。[他正在吃飯,不要叫他。](廣西玉林方言[36])
(26) 小明踢球在。[小明正在踢球。](武漢方言[37])
(27) 我在屋里看書在。[我正在屋里看書。](湖北薪春方言[38])
而付義琴[39]認為,位于句末的進行體標記“在2”是因為“動+賓+在”中的前一動詞能夠表示動作結(jié)束后導致的結(jié)果狀態(tài)在持續(xù),而狀態(tài)的持續(xù)和動作的進行具有本質(zhì)上的一致性,所以“動+賓+在”從表示持續(xù)體意義演變?yōu)楸硎具M行體意義。我們不贊成這一觀點。因為在上幾例尤其是后兩例中,動詞短語(如“踢球”“看書”)所示動作結(jié)束并不必然導致什么結(jié)果狀態(tài)在延續(xù)。
(三) “V+呢”結(jié)構(gòu)的出現(xiàn)與句末進行體標記“呢”的歷史形成
用在陳述句末尾表示動作正在進行或情況正在持續(xù)的“呢”的來源,學界有個基本一致的看法,即“呢”來源于方位詞“里”。比如,劉曉梅[40]指出“呢”的早期形式有“裏”“里”“裡”“哩”“俚”。呂叔湘[19]認為它經(jīng)歷了如下演變:在裏→裏→里→哩→呢。太田辰夫[16]認為“裏(里)”原是名詞或方位詞,后來分化為兩個,一個變?yōu)榫淠┲~“哩”,其功能之一是表進行體。另一個反過來成為體詞,構(gòu)成“在裏”等說法。他還認為,句末助詞“哩”后來跟疑問語氣助詞“呢”混同。羅驥[41]也認為語氣詞“哩”來源于方位詞“里”。由此可見,進行體標記“呢”跟方位詞“里”密切相關。
雷冬平[20]指出,在近代漢語中“在這里/在那里”可以放在動詞后表示體意義。經(jīng)考察,筆者發(fā)現(xiàn),進行體結(jié)構(gòu)“V+呢”是從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V+在這里/在那里”演變而來?!癡+在這里/在那里”結(jié)構(gòu)在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驅(qū)動下經(jīng)歷了如下這樣的演變:V+在這里/在那里→V+在里→V+里→V+哩→V+呢。下面先通過如下示例展示這個演變中的前兩步。
(28) 明是萬物收斂醒定在這里……各自分去,所謂“各正性命”。[20]
(29) 他只立得一市在那里,要買物事,便入那市中去。[20]
(30) 姐姐,天色晚了,那生必定等裹,好去了。(《東墻記》第三折)
(31) 保合,便是有個皮殼包裹在裹。(《朱子語類》卷十六)
接著看后兩步演變。因例(31)中的這種“裏(里)”位于句末,占據(jù)語氣詞的位置,所以它兼有體助詞和語氣詞兩種性質(zhì)。其實,從宋代開始,有些句末語氣詞“里”就寫作“哩”了。例如:
(32) [正旦云]梅香,你看奶奶做什么里?[梅香云]奶奶看經(jīng)哩。(《金線池》)
(33) 小姐正煩惱哩,你自來?(《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
(34) 李天王與哪吒,擎照妖鏡,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圍繞中間,紛紛賭斗哩。(《西游記》第六回)
考察可知:在元明“哩”已經(jīng)是進行體標記了,如例(33)(34)所示。但例(32)顯示,在元代“哩”還有疑問語氣詞用法。由于“呢”和“哩”作為語氣詞,都可以表示疑問語氣,于是“呢”“哩”出現(xiàn)了混用現(xiàn)象。這使得“呢”通過相因生義而獲得本只為“哩”所具有的進行體標記用法。正如江藍生[42]所言,元以后,“呢”和“哩”混用不分,“呢”屬于正宗,因而在競爭中“呢”字占優(yōu)勢。這樣,“呢”就具有了體助詞用法,表示進行體。這種用法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漢語中。例如:
(35) 可巧兒見他刁著一根小煙袋兒,交叉著手,靠著窗臺兒在那里歇腿呢。(《兒女英雄傳》第四回)
(36) 我們吃飯呢,你們先走。
漢語方位詞“里”經(jīng)語氣詞“哩”而演變?yōu)檫M行體標記“呢”,這種現(xiàn)象跟引言中所提到的埃維語中的“里”義方位詞演變?yōu)檫M行體標記是相似的。
世界上很多語言的進行體或持續(xù)體標記都源自處所詞。[43]斯瓦希里語、豪薩語、埃維語等常用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來表示進行體意義。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可演變?yōu)檫M行體結(jié)構(gòu)的另一個旁證是,我們可以用“某人在做某事”結(jié)構(gòu)來回答“某人在某處?”比如:
(37) —— Where is John? ——He is taking bath.
我們還可以用“某事件正在來的途中”來表示某事件即將發(fā)生,正如英語用“be going to V”(在去做某事的途中)來表示某事件即將發(fā)生。例如:
(38) 在來落雨。(黎川方言,“要下雨了。”)
(39) 在來死。(黎川方言,“要死了?!?
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表進行體意義的認知動因是[事件-處所]隱喻。事物的存在空間可以是具體的物理空間,也可以是抽象的事件???。抽象的事件模框可以被概念化為事件參與角色的一種存在處所。簡言之,事件可被當作處所或空間位置來看待。在事件模框中定位事件的參與角色,正如在空間處所中定位存在物一樣。例如:
(40) The climate keptus fromhaving any picnics.
(41) John forcedBill intotalking to the guests.
例(40)直譯就是“氣候使我們遠離野餐事件”,意譯就是“氣候阻止了我們野炊”。該例中“野餐”事件被當作我們遠離的處所。例(41)直譯就是“約翰迫使比爾進入跟客人談話事件”,意譯就是“約翰逼著比爾和客人談話”。余例可作類似分析。同樣,漢語“在”除了可以表示某物存在于某物理空間,還可以表示事件參與角色存在于某種事件??蛑?。例如“尚在沉吟”“尚在商量未決”,分別表示“還在沉吟之中”“還在商量之中”。正是因此,漢語“在”既可以表示存在,又可以表示“正在”義。同理,吳語溫州話中“是嗒”既可表示方所存在義,又可表示“正在”義。試比較:
(42) 墻上有幅畫掛(是)嗒。(墻上有幅畫。<墻上有幅畫掛在那里。)
(43) 渠是嗒吃飯。(他在吃飯呢。<他在那里吃飯。)
由于“是”在吳語溫州話和徽語績溪話中都表示“在”義(又如績溪話“佢不是家”表示“他不在家”義),所以上兩例中“是嗒”本表示“在那里”義(按:“嗒”表示處所,這也見于其他方言。如陜西話中“這嗒”“那嗒”和“哪嗒”分別表示“這里”“那里”和“哪里”義)。
把抽象的事件(???概念化為一個處所,這是一種本體隱喻(ontological metaphor)現(xiàn)象。它的上位隱喻是[事件是東西]。如果認知主體不關注事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遠距離觀察事件,實現(xiàn)對該事件的心理掃描從順序掃描向總體掃描的轉(zhuǎn)變,則可以將事件感知為一個抽象的東西??梢耘宰C這一點的是,英語thing(東西)既可以指稱一個物體,也可以指稱一個事件(如在something復合詞中)。把事件看作是一個東西有利于解釋有界和無界之對立的跨詞(跨越名詞和動詞之間的界限)共性。Jackendoff[44]就曾對靜態(tài)存在句“某物位于某處”和狀態(tài)句“某物具有某屬性”這兩種句子的概念結(jié)構(gòu)采取過統(tǒng)一的表示方法。請看:
(44) The car is in the garage. [StateBE([ThingCAR],[PlaceIN([ThingGARAGE])] )]
(45) The pool is empty. [StateBE([ThingPOOL],[PlaceAT([PorpertyEMPTY])])]
可見,Jackendoff把“游泳池是空的”描寫為“游泳池處于空這種狀態(tài)中”,認為它和“汽車在車庫里”的概念結(jié)構(gòu)相同。同理,“某人正在做某事”這種時間上的進行體意義也可以用“某人處在某事件中”這種空間上的存在句來對其概念結(jié)構(gòu)進行解析。無獨有偶,Ross[45]把“Bill is writing a letter.”這個句子的底層結(jié)構(gòu)分析為“Bill is at [Bill write a letter](比爾正處在寫信事件中)”。
上文的考察表明,漢語普通話中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V著”源于“V+著(著)L”結(jié)構(gòu)的語法化;漢語普通話中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在V”源于“在L+V”結(jié)構(gòu)的語法化;現(xiàn)漢方言中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V在”源于“V+在L”結(jié)構(gòu)的語法化;漢語普通話中的進行體結(jié)構(gòu)“VP呢”源于“在VP哩(里)”結(jié)構(gòu)的語法化。一言以蔽之,漢語進行體結(jié)構(gòu)源于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在以上四種語法化過程中,介詞“在”的賓語L經(jīng)歷了語義泛化(特指處所義→泛指處所義“這里”“那里”)和語形脫落,從而演變?yōu)閯忧案痹~、動后助詞、陳述句末語氣詞,但都可看作體標記。
漢語方所存在結(jié)構(gòu)表進行體意義的認知動因是[事件-處所]隱喻。事物的存在空間可以是具體的物理空間,也可以是抽象的事件??颉3橄蟮氖录?蚩梢员桓拍罨癁槭录⑴c角色的一種存在處所。在事件??蛑卸ㄎ皇录膮⑴c角色,正如在空間處所中定位存在物一樣。把抽象的事件(模框)概念化為一個處所,這是一種本體隱喻現(xiàn)象。它的上位隱喻是[事件是東西]。如果認知主體不關注事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遠距離觀察事件,實現(xiàn)對該事件的心理掃描從順序掃描向總體掃描的轉(zhuǎn)變,則可以將事件感知為一個抽象的東西。
注釋:
① 今按:雷文原文說的是表示“動作狀態(tài)的持續(xù)”。根據(jù)雷冬平所舉的用例,筆者認為動前“在這里”“在那里”表示動作的正在進行。
② 呂叔湘、俞光中、汪國勝、胡明揚等多位學者對許多方言中的方所結(jié)構(gòu)表示進行體進行過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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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location schema to the progressive construction in Chinese
ZHANG Ai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 210097,Chin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In Mandarin,the adverb “zai (在)” both in front of and after a predicative verb,and the mood particle “n (呢)” at the end of a sentence,all share the function of marking progressive aspect. The first two are grammaticalized from the preposition “zai (在)” in the structure “zai (在)+L”,and the last one from the “l(fā)i (里/哩)” in the location schema “zai (在)+L+li (里)”. During these grammaticalizations,L experienced semantic weakening,morphological attrition and/or disappearance. The present essay attempts to investigate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location schemas“zai (在)+L+V” and “V+zai (在)+L” to the progressive constructions such as “zai (在)+V”,“V+zai (在)” and “V呢”,and so on,and uncover the grammaticalizational outcomes,mechanisms and motivations.
the location schema; progressive aspect; grammaticalization
H146
A
1672-3104(2015)05?0243?06
[編輯: 胡興華]
2015?02?09;
2015?09?17
張愛玲(1975?),女,江蘇豐縣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漢語語法語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