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海盜成員的構成與國家治理的制度安排*
唐春生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0047)
摘要:宋代的海盜,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有地痞無賴、不法商人、普通百姓,甚至還有違法的官兵。宋政府治理海盜主要采取招撫的政策,輔以一些具體的措施,如建立沿海各區(qū)域的協(xié)同配合機制,實施保伍法,改革地方的軍政體制,強化銅鹽之禁。由于海盜的收益遠大于其違法成本,且得到了沿海地區(qū)百姓的支持及胥吏、官兵的庇護,政策很難奏效。
關鍵詞:宋代;海盜;治理制度;治理失效
收稿日期:*2014-11-09
作者簡介:唐春生(1964-),男,湖南武岡人,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兩宋文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35X(2015)03-0030-06
Abstract:During Song Dynasty, the pirates came from different social strata, including rogues, unscrupulous businessmen, ordinary people, and even illegal soldiers. The government chiefly took pacification policy to deal with pirates, and supplemented it with some specific measures, such as the establishment of coordination mechanisms in coastal regions, the implementation of Baowu system, the reform of local military and political systems, and the strict control of copper and salt. These measures proved to be ineffective because pirates' gains were far greater than the cost they paid, and they usually got supports from common people in coastal areas, petty officials, soldiers and officers.
中國歷史上的海盜問題,明清史時期最為突出,學界對此關注較多,而對其他朝代的海盜研究則關注較少,宋代海盜研究的成果也很有限。鄭廣南先生《中國海盜史》辟有專章論“宋元時期海盜活動的發(fā)展與特點”,對宋代海盜的成因、活動的具體情況、亦商亦盜的特點,以及南宋末期海盜抗擊蒙(元)等方面內容作了較為詳盡的論述。[1]專論宋代海盜的論文并不多見,惟丁輝碩士論文《南宋福建路的海盜與海防》分析了福建路海盜的具體活動、特點、出路及其與海防的關系等內容。[2]本文主要從宋代海盜成員的構成、宋廷對海盜的治理、治理失效的原因三方面加以探討。
一、海盜成員的構成
海盜的基本特征是“暴力戮掠”。[1](P8)宋代海盜成員,大體上可分為兩大類:
(一)純粹的暴力犯罪集團。這一群體的成員較為復雜,具體情況如下:
一是地痞流氓和作奸犯科的刑事犯。在宋代,沿海地區(qū)“多惡少亡命”,[3]( P97)為逃避打擊,基于生存的需要,這些人便糾集起來,成為暴力犯罪集團,劫掠于海洋之上,成了職業(yè)海盜。南宋高宗朝活躍于莆田、福州地區(qū)的海盜鄭廣麾下不乏以一當百的“亡命”徒。[4](卷4《鄭廣文武詩》,P41)孝宗淳熙年中,興化、漳、泉等州也有“逋逃之人”剽劫往來海上的商旅。[5](刑法2,P121)至于宋末的著名海盜朱清,本為雇工,殺害雇主并劫其錢財后,逃亡至海島,與同黨張瑄做起了海盜。[6](卷5《朱張》,P64)不僅是沿海地區(qū)犯罪的無賴,就連亡命軍人也加入到海盜中來,他們與“沿海州縣犯罪小民”一樣,“畏避刑憲,因而嘯聚,在海作過”。[5](兵13,P28)
二是演變?yōu)楹1I的普通百姓。這一群體因生計困難而鋌而走險的最為常見。四明(今寧波)近海邊一叫砂岸的地方,是漁民打魚的謀生地,當?shù)睾缽娤蚬俑蛔夂蟊憬?jīng)營于此,失去謀生之地的百姓便淪為海盜。[7](卷8《蠲放砂岸》,P6008)[3](卷3《奏禁私置團場……》,P89)如果說漁民打魚的地是公共用地,他們失去其使用權尚可理解,而沿海地區(qū)擁有財產權的百姓的利益被政府強行侵蝕,則屬明火執(zhí)仗的強盜行為。理宗端平年間,溫、臺二州征用民船以增強鎮(zhèn)江府一帶的江防力量,民眾因此“破家絕產,流離死亡”,不堪其擾的部分百姓被迫為海盜。[3](卷3《奏行周燮義船之策……》,P85)至于沿海地區(qū)那些缺糧少食的百姓,也只得“在海嘯聚”而為海盜。[5](兵13,P27)此外,還有兩種不為多見的情況,一是被海盜脅迫而入的伙。孝宗隆興初,活躍于兩廣地區(qū)容、雷、高、藤四州的海盜,有一部分便是被驅脅的良民。[5](兵13,P23)又如,流竄于泉州海面的海盜搶劫船只,并強迫那些強壯者入伙,力量迅速壯大,由最初的三兩只船增至二三十只船;由三五十人發(fā)展至數(shù)百以至上千人。[8](真德秀《申樞密院乞修沿海軍政》,第312冊,P441)二是貪圖海盜行為的利益而為海盜。泉州城外的圍頭澚的村民,與常停泊于此的海盜交通,經(jīng)不起誘惑,“因而為盜”。[8](真德秀《申樞密院措置沿海事宜狀》,第312冊,P379)
三是來自境外的海盜。從文獻來看,宋時這類海盜并不多見,后世所稱的倭寇,本時期并不存在。境外的海盜主要來自交州(越南境)與毗舍耶國(菲律賓)。太宗朝,交州潮陽鎮(zhèn)的卜文勇殺人后率全家逃至廣西欽州如昔鎮(zhèn),成為海盜,“連年剽掠”,有男女老小130口。[5](蕃夷4,P25)交州刺史黎桓,“負阻山海,屢為寇害”。至道元年(995),“交趾戰(zhàn)船百余艘寇如洪鎮(zhèn)(今廣西欽州境內),掠居民,劫廩實而去”。[9](卷330《四裔考七》,P9095)至于毗舍耶國的海盜,則始于南宋時期。孝宗乾道年間,毗舍耶國的海盜入寇泉州,殺害居民。[8](真德秀《申樞密院措置沿海事宜狀》,第312冊,P379)淳熙中,毗舍耶“酋豪常率數(shù)百輩猝至泉之水澳、圍頭等村,恣行兇暴,戕人無數(shù),淫其婦女,已而殺之”,[10](卷上《毗舍耶》,P149)對福建地區(qū)的海防安全構成了極大危險。
(二)從事非法貿易的經(jīng)濟犯罪集團,其成員主要為商人和與商業(yè)活動有關的人群。在宋代,某些商人“因商販折本,無路得食”,為求生存,無奈而為海盜。[8](洪適《招安海賊札子》(一),第213冊,P36)但這并不是兩宋海盜產生的主要原因。兩宋時期,政府嚴禁銅錢外流與食鹽走私,這兩個領域的經(jīng)濟活動,被認為是福建、廣東地區(qū)海盜形成的重要原因。[11](韓維《曾鞏神道碑》,P803)商人為海盜主要有兩類:一是鹽商。宋政府對鹽實行國有專營,壟斷了市場供給,控制了市場價格,以獲取暴利。這一政策,曾引發(fā)過沿海地區(qū)以食鹽生產、銷售為生的居民之變亂。如東筦大奚山列島“居民不事農業(yè)”,賴鹽業(yè)為生,寧宗慶元三年(1197),當?shù)卣畯妸Z其食鹽經(jīng)營權,島民便“嘯聚為亂”。[12](《廣東備錄下》,P3346)一些有實力的鹽商武裝販私,甚至發(fā)展到劫掠商船的地步,亦商亦盜。孝宗淳熙年間,福建興化、漳、泉等州的海盜“易置大船,創(chuàng)造兵器,般販私鹽,剽劫商旅”,[5](刑法2,P121)販銷私鹽似乎成為海盜海上劫掠的一種掩護。商人的海盜行為還與職業(yè)海盜的劫掠互為倚靠,結成利益聯(lián)盟,如高宗紹興年間,福建“多槳船商販”與南海海盜一同“劫掠海道”。[8](胡宏《向中郎行狀》,第198冊,P388)
另一類為海盜的商人,是與域外國家進行海上貿易的生意人。宋代的貨幣體系是銅本位制。宋代尤其是南宋,銅錢幾成一種國際通用貨幣。境外諸國得宋代銅錢,以為鎮(zhèn)國之寶,“故入蕃者非銅錢不往,而蕃貨亦非銅錢不售”。[5](刑法2,P144)當時,金、日本、高麗有大量的宋代銅錢流入。此外,越南、馬來亞、爪哇、印度、甚至阿拉伯、非洲都吸收過宋的銅錢。[13](P353-354)銅錢作為商品走私貿易,“每是一貫之數(shù),可以易蕃貨百貫之物;每百貫之數(shù),可以易蕃貨千貫之物”,[8](包恢《禁銅錢申省狀》,第319冊,P283)利潤豐厚。但對宋朝,尤其是南宋的政治、經(jīng)濟影響很大,使得通貨膨脹更加嚴重,楮價更加低落,對國家金融安全構成了極大危險,所以宋政府屢屢頒布嚴禁銅錢外泄的禁令,那些與域外國家進行銅錢交易的商人也被視為海盜加以打擊。淳祐九年(1249),吳潛就稱捕捉到與日本人經(jīng)商的數(shù)百海寇,起獲銅錢二萬余貫,對于倭船只是驅逐出境而已。[3](卷4《條奏海道備御六事》,P94)
總之,宋代海盜成員的構成復雜,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他們不全是作奸犯科的桀黠無賴,普通百姓、商人、士兵等因各種原因也參與其中,當然也有少數(shù)境外國家的殺人越貨者。兩宋海外貿易發(fā)達,巨大的人流物流是不可抵擋的誘惑,違法犯罪難以避免。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而成的海盜,也不論是境內還是境外的海盜,都會提高商品的貿易成本,貿易空間自然受限,給社會經(jīng)濟帶來了極大的危害。例如,由于漳州、潮州、惠州一帶海盜的猖獗,嚴重影響到了國外商船前來貿易而致宋政府的財政稅收受損,也使得依賴廣米的福、興、漳、泉四地因海上交通阻梗而出現(xiàn)糧食供應安全的問題。[8](真德秀《申尚書省乞措置收捕海盜》,第312冊,P442-443)海盜殺人越貨極其殘忍,慶元三年(1197年)夏,大奚山島的海盜劫“掠商旅”,殺害平民一百三十余人。[14](卷5,P81)海盜的商業(yè)行為也奉行著強盜邏輯,寧宗時,溫、臺、明州海盜前往廣東肇慶府販私鹽,“強買村民”,并劫掠其財產。[5](方域19,P35)
二、治理海盜的制度安排
對海盜的治理,除了必須加強武備,包括在要沖地帶設立軍寨,充實軍兵外,宋人還提出了其他一些重要的應對措施。
(一)撫主剿輔的政策。宋人治理海盜主要用招撫的手段,實則是無奈之舉。因為海盜是跨區(qū)域作案,行蹤飄忽不定,圍剿的成本相當高,很難徹底根治,且兩宋時期尤其是南宋時期,其武裝力量主要用于應對外來的軍事威脅。因此,政府希望海盜“開其自新之路”,待境內安定后,以便“專意外攘”。[15](《論廣海二寇札子》,P621)對海盜施以安撫政策可追溯至太宗時期,太宗曾赦免捕獲的海盜四十九名,將其收編為一支名為“平河”的軍隊。[16](《后集》卷45,P751)此后,宋王朝雖捕殺過海盜,但主要還是以招安為主。高宗紹興年中,張浚為福建安撫大使,招降???,得兵將二千五百人。[8](韓元吉《李公墓志銘》,第216冊,P258)那些招撫過來的海盜,大多補充至水軍中。例如,即位不久的孝宗采納了臣僚“將海賊貸命人互配諸處水軍”的建議,[5](刑法4,P50)隆興元年(1163)被捕獲的海盜朱百五麾下的八百余人便被收編為水軍。[8](袁燮《馮公行狀》,第281冊,P343)海盜的首領,甚至被用為水軍將領,如高宗時的海盜朱聰投降后擔任了水軍統(tǒng)領。[17](卷28《高宗紀五》),P521)
(二)區(qū)域聯(lián)動機制。海盜活動空間范圍廣,從浙江至兩廣地區(qū)達五六千里,[3](卷3《第二札論國家變故……》,P82)行為流動性強。因此,進剿海盜時,必須區(qū)域之間協(xié)調、合作,才能進一步壓縮其生存空間。這種聯(lián)動機制,一是州縣之間的合作。隆興元年,有臣僚建議在海盜盛行地區(qū),相鄰州縣“互相追捕,使無所止”,這一建議得到了孝宗的認可。[5](兵13,P22)寧宗嘉定十一年(1218)三月,知慶元軍府(治寧波)兼沿海制置司公事的韓元禮說:溫、臺、明、越四郡“各顧其私,不相統(tǒng)一”,以致海盜“出彼入此,無由捕獲”。因此應設沿海制置司,“假以刺舉之權”,統(tǒng)一協(xié)調剿捕海盜事宜,沿海州縣因此“不敢私自縱容,盜賊無所隱庇”。[5](兵13,P47)在福建路的沿海地帶,漳州、泉州居首,福州、興化軍居中,其余地帶為其尾,福建提刑包恢要求各州、縣采取措施,做到“首尾中相應”,[8](包恢《防??苌晔睢?,第319冊,P281)以應對海盜的襲擾。二是跨地區(qū)的合作。北宋真宗時,地方政府清剿福州長溪縣的海盜,“盜賊多竄入溫、處等州”;進剿兩浙州軍的海盜時,他們便竄犯至長溪縣界。[18](卷19《兵防》,P7940)浙東與福建如不攜手,是難以清剿海盜的。至南宋,海盜也時常出沒于廣東沿海地區(qū)。理宗時的福建提刑包恢認為福建北鄰浙東,南接廣東,“須一體嚴行措置”,“合三路為一家”。[8](包恢《防??苌晔睢罚?19冊,P281)跨區(qū)域的協(xié)調與合作,當時已為懲治海盜的地方官員所實踐。知福建泉州的真德秀將海盜擊潰,海盜退至廣東,真氏通報給了廣州方面,以便“疾速措置”。[8](真德秀《申左翼軍正將貝旺乞推賞》,第312冊,P438)方大琮知廣州、任廣東經(jīng)略安撫使時,派兵追擊沿恩平江而下的海盜,海盜被迫進入福建的漳州,方氏也將此訊息通報給福建,兩個地域的聯(lián)合進剿海盜,海盜“遂衰且散”,收到了較好的效果。[8](方大琮《與袁侍郎書》(七),第321冊,P243)
(三)州縣統(tǒng)攝軍政。在宋代,文武分為二途,地方也是如此。這種體制在治理地方盜賊方面多有不便,宋人對此作了制度上的變革。上文已提及,真宗朝,兩浙州軍的海盜因遭圍剿便逃竄福建至長溪縣界。長溪縣負責捉拿海盜的都同巡檢,沒能按時會合,錯過了打擊海盜的有利時機。于是援用建州浦城例,以武職兵馬監(jiān)押兼知長溪縣事,以更好地協(xié)調圍剿海盜所涉及到的軍民事務。至仁宗慶歷年間后,復以文職知縣兼兵馬監(jiān)押。哲宗時,福州寧德寶瑞、寶豐場新增人戶千余家,二地距縣治較遠,為有效加以管控,元祐七年(1092)五月,即以峰火澳巡檢兼知長溪、寧德兩縣,“巡捉私煎販鹽兼管當兩縣盜賊公事”。[18](卷19《兵防》,P7940)地方州縣統(tǒng)攝軍政,即便在海盜猖獗的沿海地區(qū)也沒能成常態(tài)。寧宗時,真德秀又提到了州郡綜理軍政的必要性。當時,駐扎泉州的左翼軍,其“月糧衣賜”等物資均由當?shù)靥峁?,征兵也要由州郡審驗,因此,州郡與軍隊事務關系密切。但州郡對軍隊的兵籍、戰(zhàn)艦、器械、訓練、升遷等問題全然不知。地方軍將“肆意掊克”,士兵“教閱盡廢,紀律蕩然”,州郡對軍中這些積弊雖然十分了解,由于不相統(tǒng)攝,不敢過問。知泉州的真德秀認為,一遇緊急事態(tài),州郡與軍隊不能“同心協(xié)力”,自然難以收到好的成效。如果州郡節(jié)制軍隊,“緩急或有調發(fā),不至乖違”。[8](真德秀《申樞密院乞節(jié)制左翼軍狀》,第312冊,P384-385)嘉定十四年(1221)十一月,原受殿司節(jié)制的左翼軍因此改受泉州地方統(tǒng)轄。[14](卷16,P296)
(四)實施團結保伍法。得到了一部分普通民眾的支持,這是海盜存在的社會基礎。為加強社會面的管控,宋政府實施團結保伍法。哲宗元祐六年(1091)七月,廣南恩、端、潮等州縣沿海船戶每二十戶被編為一甲,每甲選二人充任大小甲頭,“縣置籍,錄姓名、年甲并船櫓棹數(shù)”;如有違法行為,“同甲人及甲頭知而不糾,與同罪。”[19](卷461元祐六年七月戊辰,P11025)同甲互相監(jiān)督、責任連帶。至紹興二年(1132)七月,廣東福建帥司建言:將沿海地區(qū)大小槳船家登記姓名,每三家或五家結為一保,保伍互相監(jiān)督,[5](兵13,P11)保甲的范圍大為縮小,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控制百姓為海盜。淳熙十二年(1185)二月,朝廷對那些庇護海盜的民戶除斷罪外,還拆毀其房屋,遷移其家屬,以切斷與海盜的關系。[5](兵13,P34)在保甲制度的基礎上,一度還推出了結社制度。紹興五年四月,寶文閣直學士連南夫建議“團結瀕海居民,五百人結為一社”,推舉社首,并“給帖差捕”海盜。朝廷因此詔令福建、廣東帥臣措置團結瀕海居民為社。[20](卷88紹興五年四月戊午,P1702)
宋人試圖通過保伍團結法,將增強地方武備的問題融入到社會治安的制度建設中。孝宗乾道年間,鄭興裔提出:“澚置一長,擇地方之習知武藝者而任之;仍令結為保伍,旦夕訓練?!比绱?,國家有武力可供驅遣,同時也沒給財政增加負擔,而海盜的氣焰可以漸息。[8](鄭興裔《請置澚長御??苁琛?,第225冊,P72-73)理宗時,包恢也認為,解決海盜問題,可用“保伍民兵澳長為將,深防固守,使不得近岸,近則聚眾擒捕”,配合官軍的攻擊,海盜的來犯不過是“送死而已”。[8](包恢《防??苌晔睢?,第319冊,P279)吳潛認為團結法的實施,可令“本境之盜無所容,外境之盜不可入”。[7](卷8《蠲放砂岸》,P6010)
(五)有限度的海禁。兩宋時期,推行積極的海外貿易政策。神宗曾說:“東南利國之大,舶商亦居其一”,希望形成“外藩輻輳中國”的局面。[21](卷5熙寧二年九月壬午,P239-240)至南宋,國土日蹙,更加重視航海貿易。高宗說:“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當,所得動以百萬計?!盵5](職官44,P20)他主張“招徠遠人”以助國用。[5](職官44,P24)
宋政府為了國家財政的需要對鹽業(yè)經(jīng)營實行管控,出于貨幣體系的安全又實行銅禁。宋代海禁主要也是這兩個易于產生海盜的經(jīng)濟領域。宋代禁絕商人自由貿易食鹽。在實施鈔鹽新法后,沿海某些地方對此也曾有所放松,如山東半島的萊州,其商人可由海道往淮南等州軍販銷鹽貨,但擔心鹽商有可能“夾帶奸細及隱藏海賊”,崇寧五年(1106)三月,朝廷“依舊權行禁絕百姓船”。[5](刑法2,P46)至于銅禁,紹興三十年(1160),宋政府規(guī)定走私銅錢五貫即為死罪。[8](范成大《論透漏銅錢札子》,第224冊,P311)乾道七年(1171)三月,有人建議嚴禁“官司銅錢”載入海船,否則必須嚴懲,也得到了朝廷的認可。[5](刑法2,P158)私載銅錢下海,一經(jīng)查實,常常是罰沒充公。這類法規(guī),時常見諸文獻。例如,嘉定十年(1217)十一月,對那些私載銅錢入海的船戶,“不問緡錢之多寡,船貨悉與拘沒”。[5](刑法2,P142)
三、治理制度失效的經(jīng)濟學解讀
盡管宋政府采取了以上的措施以防控海盜,但實際效果并不理想,海盜問題,兩宋時期一直沒能很好地解決。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海盜行為的收益遠大于成本。海盜形成的重要原因是鹽銅之利。即以政府控制鹽利而言,孫覿曾稱走私之鹽一斤五十錢,而官鹽高達百余錢一斤,差價如此之大,私鹽價格優(yōu)勢明顯,百姓紛紛購買,甚至連官兵也消費私鹽,[8](孫覿《上沈相書》(二),第159冊,P67)為海盜的販售私鹽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空間。又如廣東的海盜就通過東、西二江,將“所販私鹽”向東銷售至潮、惠二州,向西至梧、橫二州,甚至更廣的地區(qū)。[5](食貨26,P21)在價格低廉的地下市場面前,價高的官鹽無法與之競爭,需求受到嚴重的影響,官鹽甚至滯銷。宋朝地方政府便強行推銷——“計口敷鹽”,高鹽價令老百苦不堪言,真德秀認為這是海“寇之源”。[8](真德秀《論閩中弭寇事宜白札子》,第312冊,P445)這一做法,福建地區(qū)早在紹興末期就已實行過,弄得家家“錢谷空虛”,“人甚苦之”。[20](卷173紹興二十六年七月甲子,P3322)
再看銅禁。在宋代尤其是南宋時期,大量的銅錢流入金、日本、高麗,東南亞、南亞、西亞和非洲的一些國家也都吸收過宋的銅錢,[13](P353-354)銅錢幾乎成了一種國際貨幣,具有了商品屬性,且有著廣闊的海外市場。既為商品,銅錢自然會往財富生產最有效的地方流動,在與域外國家的銅錢貿易中,“利源孔厚,趨者日眾”。[5](刑法2,P144)雖然宋代嚴禁販銷私鹽和交易銅錢,但由于冒禁的收益大于成本,冒禁成為海盜的理性行為。李綱說廣南福建路的海盜劫掠“所得動以巨萬計”,而海盜“重得官爵,小民歆艷,皆有仿效之意”。[22](卷82《論福建??茉印?,P829)海盜行為的風險小,成本低,獲利大,招撫難以收到解決海盜問題的實效。殿中侍御史鄭剛中也指出:“海盜非招安所能盡也。往年招朱聰矣,其徒聚而為劉廣;后又招廣矣,其徒聚而為李元。蓋招致其魁,其徒必縱以歸業(yè);魁得官,其徒謂可取以為準也,什百嘯聚,又作一頭。”[8](鄭剛中《論弭海賊奏》,第178冊,P98-99)他認為招安海盜首領并予以重用的做法并不可取,只會形成“羊群效應”,徒眾群起效尤,繼續(xù)為海盜,然后再希望獲致招安,形成惡性循環(huán)。對招安的海盜來說,無風險無成本可言,反而有較大收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招安政策為海盜行為提供了激勵。一遇官兵圍剿便再次招安,這手段某些海盜屢用不爽。日人桑原隲藏指出:官府“于山賊海賊之猖獗者,每以招安為先務,賊之應招安者曰歸順,實則招安者意在藏弱,歸順者意在利祿,于實際無補?!盵23](P123)宋政府治理海盜的制度設計既然存在問題,加之食鹽與銅錢供求機制的作用,政府的禁令自然無可奈何地失靈。
(二)海盜的生存基礎:權力的尋租與百姓的庇護。寧宗嘉泰四年(1204),宋人就指出:“(海盜)蓋緣瀕海豪戶利在窩贓,巡尉、水軍與為表里,洎其敗獲,獄吏又陰與為市?!闭堑靡嬗诤缿簟⒐俦?、胥吏的“多方全護”,海盜才難以肅清。[5](兵13,P43)
首先,海盜之所以難以根除,是因為沿海地區(qū)的官吏與官兵和海盜存在著利益交易的權力市場,有著骯臟的利益輸送。如高宗時南海海盜暗地里與貴州(今廣西貴港)地方胥吏相勾結,“兵將動息,賊皆先知”。[8](胡宏《向侍郎行狀》,第198冊,P388)孝宗時,明州“??芤再T通郡胥吏,吏反為之用,匿其蹤跡,賊遂大熾。”[17](卷247《趙子□傳》,P8747)那些負有剿捕之責的官兵竟然也與海盜相勾結,如寧宗嘉定年間鎮(zhèn)江府下轄的圌山寨的士兵“素與海盜為地”。[17](卷415《傅伯成傳》,P12443)廣南地區(qū)、兩浙東路溫州、臺州等地的海盜也得到了官兵的關照,所謂“沿海官兵皆相為囊橐”,他們不僅不盡力剿捕,即便捕獲了海盜也大多以予釋放。[5](刑法2,P141-142)官兵這種不法的失職行為較為普遍,寧宗時的監(jiān)察御史鄭昭先說:“水軍寨兵、弓級不即殄滅(海盜),或養(yǎng)寇以自豐,或玩寇而不捕,陰受其賂,反與交通?!盵5](兵13,P45)剿捕海盜的官兵與海盜結成利益共同體,已成為他們的保護傘。
其次,海盜行為是離不開陸地的,海盜的日用飲食之類的生活用品,得靠岸上補給。福建泉州有一較大的圍頭澚,為交通要道,海盜船常停泊于此,既可以避風,又可以補給淡水,還可將劫掠所得與當?shù)鼐用襁M行貿易,購置所需的物品。[8](真德秀《申樞密院措置沿海事宜狀》,第312冊,P376,380)岸上之民,為海盜帶來的“動以萬計”的巨大利益所誘惑,“富者為之停藏,貧者為之役使,甚至多起酒樓,多設妓館以誘之,惟恐其不來”。[8](包恢《防??苌晔睢?,第319冊,P279)圍頭澚成了貿易中心與海盜的補給基地。與海盜關系密切的百姓不只是窩藏海盜貨物,甚至成為其貨物銷售的代理人。如紹興初期,廣東販私鹽的海盜就將貨物交由“停藏之家”代為保管,并由他們“或就某處出賣”,所得的報酬便是“賊賂”。[5](食貨26,P21)雖然政府實行了團結保伍法,但效用并不高。海盜的到來,人們得到了工作的機會,增加了收入,其利益誘惑遠大于保伍連坐的成本。所以,海盜擁有一定的民眾基礎,使得他們能較為從容地應對來自官府的壓力?!肮偎緞屿o,賊未嘗不知其詳;賊船動息,官司反邏不得其實?!盵8](包恢《防海寇申省狀》,第319冊,P278)在信息情報方面,部分受惠于海盜的民眾樂為其耳目,大大增加了官軍剿捕的難度。
(三)造船技術水平的提高,降低了海盜行為的風險,增強了他們與政府抗衡的資本。宋朝的海盜擁有了較為先進的海船,船只來源除搶奪、購買外,還能自造。紹興初期,廣東的海盜已能建造大棹船只,“大船至三十棹”,利于海上劫掠。[5](食貨26,P21)寧宗嘉定時,漳州、泉州、福州、興化四地沿海的民眾擁有了造船所需的資金與技術,造船用來“興販牟利”。[5](刑法2,P137)這里有必要說說多槳船。這種船本系南宋水軍所用,“其船系湖船底、戰(zhàn)船蓋,海船頭尾,通長八丈三尺,闊二丈,并準尺,計八百料,用槳四十二枝,江海、淮河無往不可。載甲軍二百人,往來極輕便?!盵5](食貨50,P22)是一種平底快速江海兩用船。[24](P89)至遲在紹興前期,海盜已開始使用多槳船。例如紹興十年張浚招降海盜時,繳獲多槳船五十三艘。[8](韓元吉《李公墓志銘》,第216冊,P257)技術較為先進的多槳船,極便于海盜快速劫掠、撤退。正因為此,紹興年間的南海大海盜大棹與福建商販利用多槳船劫掠海道,“兵將疲于奔命,討不能得”。[8](胡宏《向中郎行狀》,第198冊,P388)寧宗嘉定年間,也有人說:“海多寇盜,剽掠平民。如廣之多漿船,溫、臺之捕魚船,所至為害?!盵5](刑法2,P141)官兵的船甚至不及海盜船。在泉州,海盜船“高大如山”,官兵之船“不及其半”。[8](真德秀《申左翼軍正將貝旺乞推賞》,第312冊,P438)在福州,圍剿海盜的船只多為小船,而海盜甚至擁有巨艦數(shù)千。[8](包恢《防??苌晔睢?,第319冊,P277)海盜擁有的艦船技術的先進程度為官府所不及,與官府艦船較量于汪洋大海上不處下風,甚至還強大些;海盜的比較優(yōu)勢明顯,剿捕就成了一句空話。對于宋政府來說,要對付海盜自然要打造新艦。真德秀在泉州任上為對付海盜,造左翼軍甲乙丙戰(zhàn)船三艘,“系是鼎新創(chuàng)造,木植堅壯”,雖然作戰(zhàn)效果不錯,但“所費不貲”,[8](真德秀《申樞密院措置沿海事宜狀》,第312冊,P378)加劇了地方政府的財政負擔。
四、余論
治理海盜,須撫與剿相濟。海盜的治理如只重招撫而失之于懲處,是難以收到實效的,尤其是對那些屢剿屢撫的海盜;只有嚴懲重處,讓其重為海盜的代價足夠大到他們沒法承受,才能止盜。高宗紹興中期,陳康伯知泉州時,“海盜間作”,他按照“上意招懷”了海盜,并編入兵籍。一段時間后,有人圖謀作亂,存在著重為海盜的可能,陳康伯果斷嚴懲了“不逞者”,威服了余眾,“州以無事”。[17](卷384《陳康伯傳》,P11808)
宋朝治理海盜制度的某些方面,如加強社會面的管控,其實是可收到實效的,關鍵在于是否真正得到落實。紹興初期,海盜周聰、陳旺等竄犯高、化、雷三州,在陸地被嚴控的情況下,無法獲得補給,致“無水可飲,而食且盡”,二人最終降于宋廷。[24](卷78《胡待制舜陟傳》,P1897)孝宗時,知明州、沿海制置使趙子□在嚴厲打擊海盜的同時,“凡豪猾為賊囊槖者,窮治之”,海道也得以安寧。[17](卷247《趙子□傳》,P8748)成效的取得,勢必要求職掌剿捕海盜的地方官吏與官兵竭誠效命,切斷海盜與那些貪圖利益的地方豪猾、普通民眾的聯(lián)系。
海盜的產生,與求利的奸民相關。這類人既惰于務農,也缺乏生存之良技,[8](王質《論鎮(zhèn)盜疏》,第258冊,P243)貪圖海上劫掠之厚利,他們構成了海盜成員的重要來源。當然,海盜問題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個民生問題。理宗時,曾任沿海制置大使、判慶元府的吳潛認為徹底解決海盜,須“安百姓”,“遂生理”,要讓百姓擁有“衣食之源”。[3](卷3《第二札論國家變故……》,P82)他在任上免除兩稅錢三百三十余萬貫文,也盡量不擾民,減輕百姓的負擔。[3](卷3《奏曉諭??軓蜑榱济瘛?,P87)宋中央政府也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即使是對招安的海盜也予以生存的出路。紹興四年四月,高宗下詔對招撫的海盜予以經(jīng)濟政策的扶持:置田產與免兩年稅役。[5](兵13,P15)這一問題日后處理得并不好。高宗朝后期的海盜王先在招安后因生計所迫重為海盜,至再次招安時,規(guī)模有所壯大,發(fā)展至八百余人。[8](洪適《招安海賊札子》,第213冊,P35)再如孝宗朝安置于大奚山(今香港西南的大豪島)的海盜,由于“無所廩給,遇歲饑,或間出掠魚鹽之利”。[8](韓元吉《周公墓志銘》,第216冊,P328)
宋朝政府尤其是南宋政府財政的捉襟見肘,銅鹽之禁不可能放開,商人難免為海盜,借用明人語,所謂“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25](P33)加之民生的安定也很難保證,雖有個別官員在這方面做了些努力,有時政府也有些善政,但畢竟當時的大勢是如何巧取于民以渡過財政危機(晚宋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因此,海盜問題只能做到可控,而難以徹底解決——即便是當今時代,要想徹底根治海盜也絕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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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mpositions of Pirates and the Arrangements of National
Governance in Song Dynasty
Tang Chunshe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Social Work,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7, China)
Key words: Song Dynasty; pirates; the governance system; the failure of governance
責任編輯: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