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德師范學院榮松
《祝?!返霓q證藝術(shù)
☉寧德師范學院榮松
魯迅小說《祝?!范床炝藲v史潛流和人性缺陷,今天依然可以作為文化啟示錄來解讀。小說中祝福與死亡、干凈與不凈、真實與虛幻,構(gòu)成了多重相悖而又辯證的關(guān)系,不僅豐富了故事的情節(jié),更是強化了悲劇的力量??梢哉f,忽略了小說中的辯證藝術(shù),是難以真正讀懂這篇杰作的。
風俗習慣最能體現(xiàn)民族的精神狀態(tài)與生存面貌。魯迅擅長讓日?;顒又械哪撤N習俗成為媒介,從而溝通現(xiàn)實與歷史的聯(lián)系。“祝?!笔囚旀?zhèn)人每年歲末必做的大事,所謂“祝福”就是歲末謝年祭祖,以求來年平安富貴。小說多次描寫“祝?!钡尿\儀式,渲染“祝?!钡南楹头諊9驴嗔尕甑南榱稚?,就死在魯鎮(zhèn)忙著“致敬盡禮,迎接福神”“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的祝福之時。家家戶戶忙“祝?!焙拖榱稚案F死”兩個場景交替出現(xiàn),造成反差極大的畫面感,令人震撼,催人反省。
“祝?!笔欠裾婺鼙佑颖娚鋵嵤侵档脩岩傻?,至少在祥林嫂身上看不到“祝?!钡墓猸h(huán)。祥林嫂的兩個丈夫都死了,兒子阿毛被狼吃了,自己最后也在祝福聲中凍死街頭。祥林嫂死于魯鎮(zhèn)最隆重、最喜慶的祝福聲中,顯然不僅僅是敘事的技巧問題,而是大有深意。不幸的祥林嫂本應獲得魯鎮(zhèn)人的同情與憐憫,但事實恰恰相反,仍然遭到嫌棄。從敘事效果上看,偏偏死在祝福聲中,才會產(chǎn)生強烈的戲劇沖突,套用時髦的話能吸引眼球。魯四老爺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可見是一個謬種!”魯鎮(zhèn)人“說不清”祥林嫂究竟死于昨夜還是今天,在說“還不是窮死的”也是“淡然地”。不論是魯四老爺咒她死不逢時,還是魯鎮(zhèn)人徹底遺忘了她,或者“我”的“悚然”“惶急”“不安”的反應,充分映照出了不同人的不同心態(tài)。
將祥林嫂之死與祝福聯(lián)系起來,一方面,是向魯鎮(zhèn)發(fā)出的憤怒的控訴,她不再顧及魯鎮(zhèn)人的那些清規(guī)戒律,就是要用自己的死給喜慶的祝?!疤矶隆保涣硪环矫?,祥林嫂死了,魯鎮(zhèn)人雖然大都懷揣著禁忌和恐懼,但對祝福沒有絲毫影響,祝福的空氣仍然“擁抱了全市鎮(zhèn)”,可以看出環(huán)境對她的拒斥,社會對她的涼薄。魯迅一生都在感受和思考“人生究竟是否值得活下去”的問題,他對死亡的認知是“即生即死”,或曰“舍生才有活路”。這種生死觀不僅限于個人范疇,也擴展到對整個民族命運的思考。《祝?!吩谕癸@批判的深刻與犀利的同時,也深藏著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無奈與悲涼,傳達出對女性無法救贖的死亡命運的人本主義同情,對女性以死亡向男權(quán)社會和禮教文化隱性抗爭的自覺反思。
正統(tǒng)文化與民間話語共同構(gòu)筑了魯鎮(zhèn)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祥林嫂始終處在“干不干凈”的輿論漩渦中。魯四老爺?shù)膬纱伟櫭?、三次發(fā)話,代表了權(quán)勢者和衛(wèi)道士對祥林嫂鄙視與壓迫的姿態(tài);魯鎮(zhèn)人“冷冷的”態(tài)度與此不謀而合,共同組成“無主名的殺人團”。祥林嫂一寡再寡,按照封建禮教自然成了“不干不凈”的人。魯四老爺家祭祀不準她沾手,祭品不準她去碰,因為“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就連柳媽也言之鑿鑿認定她再嫁“實在不合算”“倒落了一件大罪名”?!吧鐣墓?,不節(jié)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她在這社會里,是容不住的。”[1]
夫妻是永恒不變關(guān)系的思想,自古就存在。寡婦再嫁被視作失節(jié),宋代以后成為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因此,寡婦再嫁時常常要用哭泣表示向前夫謝罪,以減少輿論的責難。魏老婆子說“回頭人”哭嫁“我們見得多了”,并非虛妄之言,祥林嫂同樣未能免俗。初到魯鎮(zhèn)大家都叫她“祥林嫂”,她自己也認為是“祥林嫂”,似乎再自然不過。對于再嫁再寡又回魯鎮(zhèn)的祥林嫂,稱謂依舊而人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姑且不論寡婦再嫁的是與非,祥林嫂是被其婆婆強行賣給賀老六的,但再嫁“傷風敗俗”的罪名卻要她來承擔,就連當傭人的資格都沒有了。在魯鎮(zhèn)人眼中恪守所謂“婦德”乃天經(jīng)地義,所以并不改口叫她冠以第二個丈夫名諱的稱謂。他們擔心一旦改口,便有饒恕其罪之嫌,弄不好自己也將不容于世。
所謂“干不干凈”,其實就是守節(jié)還是失節(jié)的問題。在封建禮教的框架內(nèi),沒有從一而終就是“失節(jié)”,“失節(jié)”就是“不干不凈”。誠如魯迅所說,“社會上多數(shù)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shù)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節(jié)烈的女子,也就死在這里。”[1]值得注意的是,祥林嫂的反抗與掙扎,無不源于對節(jié)烈觀念的認同乃至膜拜。她不知道,自己所信奉的東西正是黑暗社會的思想基礎(chǔ),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被納入一個既定軌道之中。
在魯迅眼中,世界本是“罪惡之藪”,當時的中國就是一個“大地獄”。在地獄般的生活中,在無邊的黑暗里,愚昧麻木的人們“不得不發(fā)生對于陰間的神往”,自覺不自覺地寄希望于鬼神,寄希望于來世。魯迅曾慨嘆“中國人至今未脫原始思想”,[2]深感處于20世紀的中國“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3]有過“自己卻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使人氣悶的沉重”。[4]
祥林嫂經(jīng)歷了太多的痛苦與災難,由“端莊”“周正”蛻變成“木偶人”。她不但要承受這些真實的厄運,而且還要面對虛幻的地獄及其刑罰。她拼死反抗不愿再嫁,傾其所有捐門檻贖罪,就是不想死后再受分身酷刑,被“鋸開來”分給兩個死鬼丈夫。當祥林嫂遭遇“靈魂”與“地獄”有無的困惑和恐懼時,希望“見識得多”的“我”給她答案,但“我”無法正面回答,只得猶豫含糊地“支吾著”。鬼神世界是虛幻的,祥林嫂的顧慮卻是真實的。她活著生不如死,即便死對她也不是解脫,非但未能擺脫痛苦反而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在“實際社會認同”與“虛擬社會認同”的巨大裂隙中,精神徹底分裂?!斑@里的人們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希望其有”是盼著能和阿毛團聚,“希望其無”是害怕被鋸成兩半,這是怎樣的兩難選擇!祥林嫂死前對地獄的糾結(jié)和魯鎮(zhèn)人忌諱說死的心態(tài),歸根結(jié)底是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病態(tài)表現(xiàn)。
鬼神觀既是原始文化的最高哲學,又是大眾公認的普遍真理。中國人認為人死后靈魂仍與活人保持著聯(lián)系,鬼神信仰對于他們而言常常無師自通。然而,天堂再美好,地獄再恐怖,不過是虛幻的想象,仍然跳不出世俗生活的經(jīng)驗。魯迅深知:“在中國,君臨的是‘禮’,不是‘神’”。[5]他筆下人物圍繞鬼神信仰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是個人的,也是民族的;是物質(zhì)的,也是精神的。他關(guān)心的主要不是鬼神信仰本身,而是鬼神在人們心中的濃重投影和人們面對鬼神的種種心態(tài)?!蹲8!分姓鎸嵉默F(xiàn)實世界與虛幻的鬼神世界相互呼應,不但有效豐富了人物的性格心理,同時深刻透視了民族的靈魂。
《祝?!敷w現(xiàn)了獨具的匠心和創(chuàng)造的精神。魯迅在看似相悖實則統(tǒng)一的書寫中貫穿著辯證藝術(shù),使祥林嫂的悲劇更具有思想張力,成功實踐了“內(nèi)容深切”和“格式特別”的追求。
創(chuàng)作《祝?!分埃斞冈谝淮沃葜v中說過一段發(fā)人深省的話:“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6]魯迅當年痛心于國民的劣根性,曾推導出一個令人震驚的公式:中國人=人+家禽,西方人=人+野獸。在魯迅看來,寧可多一些野性,也不愿奴性十足?;谶@樣的思考,魯迅畢生致力于民族精神的反省和重構(gòu),呼喚天馬行空的藝術(shù)精神,呼喚藝術(shù)的“力之美”,呼喚源于大痛苦的大藝術(shù)。小說中,制造悲劇的人心安理得,目睹悲劇的人習以為常,而悲劇的主角“只求做穩(wěn)了奴隸”。可見“立人”有多么重要,打破“鐵屋子”有多么重要。這個問題沒有真正解決,祥林嫂們的不幸命運是難以根本改變的。
注釋:
[1]魯迅.我之節(jié)烈觀[A].墳[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2]魯迅.致梁繩祎[A].魯迅書信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3]魯迅.忽然想到[A].華蓋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4]魯迅.致李秉中[A].魯迅書信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5]魯迅.娜拉走后怎樣[A].墳[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6]魯迅.陀思妥夫期斯基的事[A].且介亭雜文[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