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林東
1985年,我在 《河南師大學報》(今 《河南大學學報》前身)發(fā)表了一篇題為 《怎樣講授史學名著——記何茲全講 〈三國志〉》的小文,所論說的是20世紀60年代我讀大學本科時,聆聽何茲全講陳壽 《三國志》一書時的簡要記載和自己的一些粗淺認識。后來得知,史學界有的朋友讀了拙文之后,即開設了有關 《三國志》研讀的課程。一位是張習孔,他在北京市教師進修學院開設了 “《三國志》研讀”課程;另一位是張大可,他在蘭州大學歷史系開設了 “《三國志》選讀” 課程,還編印了這方面的講義。他們把這一消息告訴我,我自然感到高興。不是高興我的文章寫得如何如何,而是高興何先生講《三國志》這件事情產(chǎn)生了影響,高興的是史學名著確有受到后人關注的魅力。
前幾年,讀了錢穆 《中國史學名著》(一)(二)兩冊,這本是錢先生1969—1971年間所開設課程的講課記錄,可謂侃侃而談,讀來使人興致盎然。我感到對史學名著有了新的認識,對怎樣講授史學名著也產(chǎn)生了新的理解。近來,又有機會讀了陳垣所著 《中國史學名著評論》講稿 (陳智超編,商務印書館2014年出版)。據(jù)編者說明:“從20世紀20年代末起,援庵先生先后在燕京大學、輔仁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北京大學開設 ‘史學名著選讀’和 ‘史學名著評論’兩門相關課程,他自己稱它們是姊妹課。”[1]這份 “‘中國史學名著評論’課的講稿,它寫在燕京大學的 ‘點名成績記錄簿’上,共兩本。毛筆豎行,全為陳垣手書,也有少量鋼筆筆跡。這部講稿是一個提綱。因為陳垣對于講課內(nèi)容已有長期深入的研究,爛熟于胸。所以講課時根據(jù)這份提綱,揮灑自如,許多即興發(fā)揮也十分精彩。讀者如結合教學日記和聽課筆記閱讀,當會有親切感受和啟發(fā)?!盵2]這就是說,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是陳垣講授 《中國史學名著評論》課程的提綱,盡管不是講義全文,但我們從中仍可窺見陳垣對這門課程的重視程度和基本要求,進而顯示出陳垣的開闊視野和獨到見解。
由于這些閱讀和感受,聯(lián)想到20世紀60年代何茲全講 《三國志》的情景和自己的收獲,于是我產(chǎn)生了寫一篇 《再談怎樣講授史學名著》的文章,把所思所想寫出來,一是為了展現(xiàn)三位史學前輩的學術風采,二是為了表明這門課程的重要。
我在上面提及的 《怎樣講授史學名著》一文中,講到白壽彝提倡青年教師和本科高年級學生要讀一二部史學名著,目的在于:一是借以提高閱讀古文的水平,二是借以獲得治學的根基。前者是有關閱讀能力,后者是有關研究能力。當然,這只是一個概括的說法。
今讀陳垣 《中國史學名著評論》一書,開篇就是兩則 “中國史學名著評論課程說明”,文甚精煉,照錄如下:
取歷代史學名著,說明著者之生平,本書之體例,以及史料來源,編纂方法,版本異同等等,俾學者讀書、引書時得一明了向導。
教科書、筆記、參考書、史部各書。 (約寫于20世紀30年代)
取史學上有名之著作,而加以批評。每書舉作者之略歷,史料之來源,編纂之體制,板本之異同,以及后人對此書之批評等等,以為學者讀史之先導。 (1946年1月)[3]
這兩則寫于不同時間的 “課程說明”在課程內(nèi)容的要點上基本相同,但也有一些明顯的差異,即1946年1月的 “說明”,多了一句 “以及后人對此書之批評”,從而提出了對所講授之史學名著的學術史考察。還有一點值得重視的,是1946年1月的說明,前后兩處用了 “批評”一詞,而前一處 “批評”,顯然是包含了講授者在內(nèi),后一處 “批評”則并非一定包含講授者。課程名為 “評論”,此處強調了 “批評”,可見在陳垣那里,“評論”與 “批評”本無太大的區(qū)別。因此,這至少可以避免一種誤解,即 “批評”并非專挑 “毛病”,而是一種全面的評價和深入的分析。明確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大講 “史學批評”,發(fā)展史學批評,進而推動史學進步。
上引兩則 “課程說明”的教學目的,一是 “俾學者讀書、引書時得一明了向導”,一是 “以為學者讀史之先導”,前者寬泛一些,后者則確指 “讀史”,似更符合課程名稱的內(nèi)涵。
錢穆講 “中國史學名著”時,沒有專門寫出 “課程說明”,他的 《中國史學名著》一書的 《自序》只是交代了講這門課的時間,以及這份 “課堂實錄”產(chǎn)生的過程,沒有涉及講授這門課程的內(nèi)容、目的和方法。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錢穆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他把宗旨貫穿于講授之中,此即 《自序》中所說“題外發(fā)揮,語多勸誡”。他尤其要求人們關注這樣兩個問題,即史學名著是怎樣寫出來的,寫史學名著的人是怎樣的人。弄清楚了這兩個問題,也就更深刻理解了史學名著本身,并在自己未來的經(jīng)歷中得到啟示,有所遵循。錢穆講 “中國史學名著”時,像這樣的 “題外發(fā)揮,語多勸誡”,往往是同講授課程的基本宗旨相關的。
何茲全也沒有關于講授史學名著基本宗旨的表述,但從他講授 《三國志》的過程來看,他是通過講授 《三國志》希望學生們對三國時期的歷史和人物有更深入的認識,即把史學名著和史學名著所論述的歷史緊密地結合起來,達到敘述歷史和解釋歷史相統(tǒng)一的目的。
陳垣、錢穆、何茲全三位先生都講授過史學名著,但他們講授的側重點各不相同,具有鮮明的特點,概括起來,何茲全重史事,陳垣重文獻,錢穆重學術史。凡致力于此者,根據(jù)自己的興趣與發(fā)展前景,或走綜合之路,或揚一家之長,都是明智的抉擇。
這是何茲全講授史學名著的突出特點。他在講授陳壽的 《三國志》時,重點講了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歷史大勢,二是典章制度,三是歷史人物。他講歷史大勢,不是按照史學名著的編次按部就班地闡述,而是選擇那些足以反映歷史大勢的篇目,經(jīng)過融會貫通其所述內(nèi)容,把相關的重大史事聯(lián)系起來加以闡述。例如,他以 《三國志·魏書》中的 《武帝紀》、《董卓傳》和 《袁紹傳》所記史事,概括了三國前期的歷史大勢,認為中央集權和地方分權的斗爭,是這一時期的歷史特點。因此,他在講授這一紀二傳所記史事時,都要反復說明,上述斗爭從秦始皇開始,降至兩漢,而三國前期則是其延續(xù)。他這樣勾勒歷史大勢,可以幫助人們讀史著時避免就事論事的局限。與此相關聯(lián)的是何先生通過講解 《三國志·魏書》中的 《曹爽傳》、《夏侯尚傳》,揭示了曹氏政權向司馬氏政權的過渡,強調指出這是反映三國后期政治形勢的兩篇傳記。而 《三國志·魏書·三少帝紀》則是魏晉更迭的記錄。
通過講授史學名著而講清楚相關的歷史,不僅要著眼于歷史大勢,還要關注重要的史事,尤其是與某種制度相聯(lián)系的史事。如關于魏的 “九品官人法”的由來,從 《三國志·魏書·陳群傳》可略知魏初政治及此項制度的設立。如孫吳的兵制是世襲領兵制,這是從 《三國志·吳書·周瑜傳》記周瑜死后,諸葛瑾、步騭二人上書提出周瑜之子周胤 “還兵復爵”的建議一事所表明。在了解歷史大勢的同時,了解一些歷史上的重要史事,是講授史學名著重要的一環(huán)。
歷史是人創(chuàng)造的,講史學名著總離不開講人,而人是最難講的。一來是要在大的歷史背景下講人,二來是要通過具體的事講人,如何把二者結合起來,是把人講好的關鍵。何茲全講 《三國志》中的歷史人物,是做到了這一點的。如把曹操、袁紹這兩人置于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斗爭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則二人的政治傾向、個人氣質自然凸顯出來。又如何先生在講 《三國志·蜀書·龐統(tǒng)傳》時,用兩件事來說明龐統(tǒng)這個人并不高明。一是劉備與劉璋相會,龐統(tǒng)主張以武力除掉劉璋,而劉備認為 “初入他國,恩信未著,此不可也”,主張首先在于結人心,可見龐統(tǒng)短視,劉備遠見。二是在講 《三國志·蜀書·彭羕傳》時,指出龐統(tǒng)對彭羕其人 “大善之”,而此人負才狂妄,終以身敗,說明龐統(tǒng)不能識人。在講《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時,他作了這樣的分析與評價:一是諸葛亮的 “隆中對”,對當時形勢的判斷是合理的;二是后來為劉備制定的行動方略是有見地的;三是 “西和諸戎,南撫夷越”的民族政策是諸葛亮的一大貢獻。[4]
何先生是治魏晉南北朝史名家,他講 《三國志》側重講 《三國志》所記述的歷史并追溯前史,以闡明歷史大勢。其間,何先生的獨立見解多有發(fā)揮,顯示出一位有個性、有創(chuàng)見的史學家的風采。
陳垣作為近代中國歷史文獻學的奠基人,他講授史學名著,十分注重揭示與史學名著相關的歷史文獻,顯示出他在這方面的獨特風格和高深造詣。
陳垣的 《中國史學名著評論》是一部講稿,而且并非講稿的全文,只是講稿的提綱。誠如該書編者所說:“因為陳垣對于講課內(nèi)容已有長期深入的研究,爛熟于胸,所以講課時根據(jù)這份提綱,揮灑自如,許多即興發(fā)揮也十分精彩。讀者如結合教學日記和聽課筆記閱讀,當會有親切感受和啟發(fā)。”[5]
我們先從 “提綱”中選出一部分來學習、領會。該書第9-11頁,是關于李延壽 《南史》、《北史》的講課提綱,從中可以看出,陳垣對與 “二史”相關的文獻作了細致的考察,共包含以下五個方面。
《南史》八十卷 起宋永初元年 (420),至陳禎明三年 (589),共一百七十年。 《北史》一百卷多六十三年,起魏登國元年 (386),至隋義寧二年 (618),共二百三十三年。李延壽撰。 《南史》先成,《四庫》評其四點最當。[6]
這是交代 《南史》、《北史》的卷帙與所述史事的起訖年代,以及 “四庫”著錄與評價。其中,特意說明《北史》記事年代多于 《南史》63年。這是歷史意識鮮明的一種表現(xiàn)。
一、因 《宋書》無 《文學傳》,《南史·文學傳》遂始于齊之丘靈鞠,而不補宋之謝靈運、裴松之、范蔚宗諸人。
二、 因 《宋》、 《齊》、 《梁》、 《陳書》 無 《列女傳》, 《南史》 遂不立 《列女傳》, 而將散見于各傳之蕭矯妻羊氏等八九人緝出,入于 《孝義傳》中,以至男女無別。
三、《周書》亦無 《文苑傳》,而 《北史》則取列傳中之庾信、王褒等入之,何以 《南史》獨不爾?
四、《北齊》、《周書》亦無 《列女傳》,而 《北史》則取西魏之趙氏、陳氏等二三人入 《列女》,何以 《南史》 獨不立 《列女》?
《陳書》無 《隱逸傳》,《南史》之 《隱逸傳》有陳一人馬樞。 《北齊》、《周書》亦無 《隱逸傳》,《北史》之 《隱逸傳》遂無北齊、周人。
《宋》、 《齊》、 《梁》、 《陳》 無 《藝術傳》, 《南史》 亦無 《藝術傳》。 《魏》、 《齊》、 《周》、 《隋》有 《藝術傳》, 《北史》 亦有 《藝術傳》。
《梁》、《陳》無 《幸臣傳》,《南史·恩幸傳》無梁人,有陳司馬申一人,并增八人。 《周》、《隋》無 《幸臣傳》,《北史·恩幸傳》無周、隋人。
《宋》、《齊》無 《儒林傳》,《南史·儒林》無宋、齊人。
《陳》、《周》無 《良吏傳》,《南》、《北史》之 《循吏傳》無陳、周人。
《宋》、 《齊》、 《梁》、 《陳》 無 《酷吏傳》, 《南史》 遂無 《酷吏傳》。 《周書》 無 《酷吏傳》, 《北史·酷吏傳》無周人。
這里涉及的類傳有文學 (文苑)、列女、隱逸、藝術、幸臣 (恩幸)、儒林、良吏 (循吏)、酷吏凡八種。從比較中可以看出以下幾種情況:“八書”中設立了某種類傳,有時 《北史》亦設立,而 《南史》一般不設立;“八書”中設立了某種類傳,《北史》一般補充有關朝代之人物,而 《南史》則一般不補充。據(jù)此,陳垣指出:“何以 《南史》獨不爾?”(指不補充 《文苑傳》之人物)“何以 《南史》獨不立 《列女》?” 《南史》把女性列入 《孝義傳》,陳垣批評這是 “男女無別”,等等。
為什么 《南史》、《北史》在與八書的比較中二者處置情況有所不同?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南史》成書早于 《北史》,故在類傳設置的考慮上不如 《北史》細致;二是 《南史》面對 《宋書》、《南齊書》兩部前朝史家所修之史,協(xié)調起來較難,《北史》面對僅一部 《魏書》系前朝史家所修,協(xié)調起來較易。是否如此,還可進一步考察。
《新唐書·李延壽傳》,極獎延壽。稱其 “過本書遠甚,時人見其年少位下,不甚稱其書”云。
王鳴盛極詆之,謂其只有兩法,一刪削,二遷移,學識淺陋,才短,位又甚卑,著述傳世千余年,實為幸運云云。
《南》、《北史》無志,志之材料多納入紀、傳中。
《南》、《北史》多以子孫附傳。拆八史為一史,①筆者按:“拆八史為一史”當系筆誤,應是 “拆四史為一史”。以家族為主,仿于 《魏書》。 《廿二史札記》亦謂為不便,因每閱一卷。即當檢閱數(shù)朝之事云。
《北史》各傳改編亦甚,《廿二史札記》 “《北史》改編各傳”條可參看。
這里提到了 《新唐書·李延壽傳》、王鳴盛 《十七史商榷》和趙翼 《廿二史札記》的有關評論,長短各異,此處不來深究。這里要說明兩點:一是陳垣指出二史 “以家族為主,仿于 《魏書》”,當是確論。二是 《南史》、《北史》無志,原因是 《宋書》、《南齊書》、《魏書》各有志,加之唐修 《五代史志》,似當以 “八書”皆有志視之,且李延壽亦是修 《五代史志》的參與者。二史無志,在情理之中。
除上引之外,這里需要補充司馬光評論 《南史》、《北史》的一段話,司馬光說:
光少時惟得 《高氏小史》讀之,自宋訖隋,并 《南史》、《北史》或未嘗得見,或讀之不熟,今因修南北朝 《通鑒》,方得細觀,乃知李延壽之書亦近世之佳史也。雖于 祥詼嘲小事無所不載,然敘事簡徑,比于南、北正史,無繁冗、蕪穢之辭。竊謂陳壽之后,惟延壽可以亞之也。[7]
司馬光稱贊 《南史》、《北史》是 “近世佳史”,也是從兩個方面說的。一個方面,是說它們 “敘事簡徑”,“無繁冗、蕪穢之辭”,這同歐陽修、宋祁說的 “刪落釀辭”是一個意思。又一個方面,是認為李延壽可以與陳壽相比擬。在李延壽之前有很多史學家,司馬光為什么偏以李延壽和陳壽相比擬呢?這里有一個原因:陳壽的 《三國志》撰寫了魏、蜀、吳三國歷史,是一個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李延壽以 《南史》、《北史》總攬宋、齊、梁、陳、魏、齊、周、隋八代史事,也是一個開創(chuàng)性工作,所以司馬光說 “陳壽之后,惟延壽可以亞之”,足見他對李延壽的評價之高。
《南》、《北史》兩國交兵不詳載,自是因各本史偏于自國,不勝其考核之煩。
一、《宋》刪多增少;《齊》增多,《豫章王嶷傳》則刪;《梁》增刪各半;《陳》無甚增刪。二、《魏》刪最多,增絕少;《齊》增甚多;《周》增甚多;《隋》無甚增刪。三、《北齊》、《周》成于貞觀,每書皆須進呈,故瑣碎事不書;《北史》故多增入。
李延壽父大師嘗擬著南北史,仿編年體,未成而卒。
“兩國交兵不詳載”,這是李延壽的聰明做法,也符合他父親李大師 “編年以備南北”的編纂宗旨和他自己 “追終先志”成一統(tǒng)的心愿。二史增刪八書處甚多,趙翼 《廿二史札記》考之甚詳。這里,陳垣按宋、齊、梁、陳與魏、齊、周、隋依次作了概括,化煩瑣為簡明,易于明了。同時,解釋了 《北齊書》、《周書》簡略,故 《北史》增添史事較多,這也表明李延壽不只是 “抄書”而已。
《南北史捃華》八卷,周嘉猷,錢塘人,官山東知縣,乾隆間人。此書仿 《世說》之例,仍分三十四門,惜其不全。本舊史而自有更正之處。 《四庫》未著錄。
周有 《南北史世系年表》七卷,乾四八刊。
《南北史識小錄》,各八卷,沈名蓀、朱昆田。不分門目,按原書次第排列,而各著其篇名,殊無謂也,而 《四庫》乃著錄之。
《南北史合注》一百九十一卷,李清撰。
《南北史補志》,天文、地理、五行、禮儀。
如果說上文主要是就 《南史》、《北史》本身或是以二史與八書之關系討論文獻問題,那么,這里就是討論 《南史》、《北史》問世后,后人之所作而與 《南史》、《北史》相關聯(lián)的文獻了。文中所引五種文獻,除李清為明末清初人外,其他都是清朝之人。
其中,周嘉猷的 《南北史世系年表》,另有5卷本 《南北史表》:依次是 《南北史年表》1卷,記宋、齊、梁、陳、魏、齊、周、隋八代梗概;《南北史帝王世系表》1卷,其余3卷是 《南北史世系表》,記大臣世系。該書對閱讀 《南史》、《北史》具有工具書的作用。 《南北史補志》,清人汪士鐸撰,14卷,含天文 (卷1至4)、地理 (卷5至8)、五行 (卷9至10)、禮儀 (卷11至14)。這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說明后人始終有補志之意。至于李清所撰 《南北史合注》曾被人稱為與吳任臣 《十國春秋》、顧祖禹 《讀史方輿紀要》是 “天下不可少之三書”,但從 《來新夏聽課筆記》來看,陳垣對李清所撰《南北史合注》一書,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予嚴厲批評。其一,“《南北史合注》不照原卷數(shù),并改動原來編輯方法。既云合注,即不能動原來次序。 《四庫簡明目錄》極稱之,然實不合著書體例也?!逼涠白?、撰不同。注書可以糾正書之錯誤,不得改易原書。裴注 《三國》,劉注 《世說》,其不以為然者,多加小注說明即可。撰述不然,撰書自己重新組織,合諸家而成書撰?!逼淙?,“《南北史合注》大改特改,非注書,又曰合注,非撰之體,此為著書之大毛病?!盵8]陳垣借著介紹 《南北史合注》一書,把 “注書”與 “著書”、“注”與 “撰”講得十分清晰、可辨,同時嚴厲地批評了不合體例的學風和文風,今天看來,仍有針砭時弊的意義。
關于與 《南史》、《北史》在流傳中所產(chǎn)生的相關文獻,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抄錄和摘編,二是補撰和注釋,三是比較和考證。這三種情況,各有產(chǎn)品,或存或佚,都從不同方面反映了 《南史》、《北史》的流傳及其影響,這在文獻學史上是值得重視的。①參見瞿林東:《〈南史〉和 〈北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9-108頁。明代以來,坊間流傳 《南北史續(xù)世說》一書,相傳撰者為唐人李垕,亦有人視為明人偽作。對于這一沒有定論的說法,陳垣先生棄而不采。據(jù)今人考證,二說皆誤,該書系宋人所撰,作者李垕是史學家李燾之子 (參見寧稼 《關于李垕 〈續(xù)世說〉》一文,載 《文史知識》1985年第1期)。今有東方出版中心 (上海)1996年版,仍題唐人李垕原著,以上注此,以備一說。
綜觀以上幾個方面,可以看出陳垣是從史學名著自身及其在流傳中與之相關的撰述,就文獻上的狀況、得失、價值一一作了介紹和評價,其間時時處處涉及讀書、治學、學風等問題,可見側重于文獻講授史學名著,殊非易事。如若細察 《來新夏聽課筆記》,看看陳垣講授 “前四史”多涉及材料來源、編纂方法、版本異同、后人評論等,有時還牽涉疑難問題,如 “文章得失”、“范蔚宗謀反問題”等等,就更加認識到講授之不易,惟其如此,聽者當受大益。
錢穆講史學名著的特點,是圍繞史學名著而展開有關學術史的考察,從而把史學名著的精髓顯現(xiàn)出來,它在史學史上的地位也就十分明確了。如他講杜佑 《通典》一書,有關學術史方面的內(nèi)容和對 《通典》本身的分析,幾乎各占一半的篇幅。
錢穆對于學習、研究歷史的青年朋友,有一個總的要求,即認識時代和學術。他說:
我們學歷史的人,第一要懂得時代,時代自然會變,從來歷史上,古今中外,沒有不變的時代。我們又要注意到每一個時代的學術。學術不僅要跟著時代變,還要能創(chuàng)新。有了學術創(chuàng)新,才能跟著有時代創(chuàng)新。[9]
認識時代與學術的這種關系及其重要性,有兩點意義:一是推進對學術之社會價值的認識,二是為認識學術史提供了總的前提。
圍繞著講授杜佑 《通典》而展開學術史的考察和評論,錢穆闡述了這樣幾點看法:
第一,在 《通典》問世之前,“從周公 《詩》《書》到孔子 《春秋》到司馬遷 《史記》,正是在那里一步步地翻出新的來,一步步地有創(chuàng)造。下面從班固 《漢書》到陳壽 《三國志》、范蔚宗 《后漢書》,乃及其他在 《隋書·經(jīng)籍志》里所見的史書,大體都是在走下坡路。他們僅能模仿,又僅能在小處淺處模仿。而劉知幾 《史通》,也僅是這樣,也僅能以從小處淺處著眼?!盵10]總的來看,從東漢、魏晉南北朝到唐初,是中國古代史學的 “衰微”時期。
第二,在 《通典》問世以后,“……在史學方面,唐代也有一番創(chuàng)造開新。論其成果,似并不比韓柳古文運動、李杜古詩之成果為小。這就是杜佑的 《通典》。這部書,可以說在中國史學里是一個大創(chuàng)辟。而這一種大創(chuàng)辟,也可以影響時代?!贝饲?,中國史書有記事體如 《尚書》中的 《周書》;有編年體,如孔子 《春秋》;有 《紀傳體》,如司馬遷 《史記》。 “以后史學上只不過沿襲這三體,到杜佑 《通典》才有第四體,并通稱之曰 ‘政書’。因其專講政治制度,所以稱作 ‘典’??墒沁@種政書,在中國史學里來講,也可說是中國的通史?!盵11]“所以講制度史就是中國的通史,創(chuàng)其始者是 《通典》。此下有《通志》、 《通考》、 《續(xù)通典》、 《續(xù)通志》、 《續(xù)通考》、 《清通典》、 《清通志》、 《清通考》”。[12]
第三,與西方作比較,“諸位讀西洋史,在第九世紀時,真是很不像樣。現(xiàn)代國家如英國、法國等,都還沒有??墒亲x杜佑 《通典》這部書,當時中國的各項政治制度,已經(jīng)更歷了幾千年的因革變遷。所以說中國文化深厚,一如今天我們大家講的 ‘倫理’。倫理不僅是在家孝父母,更大的倫理,應該是能治國、平天下。中國人的傳統(tǒng)政治,也應為倫理所包括?!盵13]
第四,要了解名著是怎樣被寫出來的,同時要懂得寫此書的人。錢穆指出:
像 《通典》這樣的書,卻該細讀。要學他怎樣地來寫這書,要學到它 “詳而不煩,簡而有要”,把群經(jīng)、諸史,各代文集一起拿來,這一種編纂方法,正是何等體大思精。若諸位自己懂得這方法,將來自己寫書始有基礎。我們更要曉得,要讀一部書,還該懂得寫此書的人。我們能知學那寫書的人,才是學到了他書的精神,成為一種活的學問。我們讀杜佑通典,也該要能想見其人。[14]
這是講授史學名著過程應當遵循的一個原則。這里強調了研究對象是怎樣產(chǎn)生出來的,以及創(chuàng)造這研究對象的人是怎樣一個人。一般說來,當人們了解了 “寫這書”的深意和艱難,了解了 “寫這書”的人之旨趣與經(jīng)歷,則必然對 “這書”有更深刻的理解。正如章學誠論知人論世所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盵15]
上述四個方面的有關學術史問題,從縱向上看,不論對 《通典》問世之前還是問世之后的分析,都有明確的闡釋;從橫向上看,大到世界范圍,小到 “該懂得寫此書的人”,上下兼攬,言及巨細,把《通典》及其作者杜佑在學術史上的重要地位,論述得清晰、透徹,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然,就學術觀點來說,上述有關學術史上的一些問題的判斷與評價,人們或許并不完全贊同錢穆的觀點與說法,如說從班固往下,直至 《隋書·經(jīng)籍志》里所著錄班固 《漢書》此后的史書,“大體都是在走下坡路”,這不免有些絕對了。別的理由姑且不論,就從錢穆先說所肯定的 “二十四史”來說,自班固至唐初所修八史,就有十四部 “正史”成書于此時。又如,說劉知幾 《史通》 “不僅不能創(chuàng),它僅是代表一個衰世的史學,僅能在枝節(jié)問題上零零碎碎作批評?!盵16]這里似也有兩個問題可以進一步斟酌:一是所指史學的 “衰世”是否恰當?如以 《史記》為標準,這時期確無可與 《史記》比肩之書;如從史學發(fā)展的趨勢來看,《隋志》著錄之史書則遠過 《漢志》所著錄之史書。要之,史學在更大的范圍、以更豐富的形式發(fā)展、變化,似不應視為 “衰世”。二是劉知幾在史學上的地位,不是以他是否寫出一部編年體或紀傳體的巨著作為評價尺度,他的特殊的史學地位是他十分自覺地全面反省以往的史學成果,犀利地指點得失,開系統(tǒng)史學批評之先河,雖也存一些批評失當之處,但其開創(chuàng)之功還是受到古往今來許多學人的稱贊和好評。
此處舉出以上二例,只是為了說明,盡管人們可能在學術史的某個問題上不贊成錢穆的觀點,但是,這同他以史學名著為中心而展開的學術史論說,用以講授史學名著的思路和方法,并無不諧之處。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思路和方法,對于講授者來說,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這個要求,按我的理解,既需要通識,也需要深入淺出。顯然,這是需要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和積累才能達到的境界。
錢穆講授 《通典》時,首先分析了 《通典》的邏輯結構,他結合乾隆皇帝為重刻 《通典》所作的序文指出:“從食貨開始,就是 ‘先養(yǎng)而后教’,下面是 ‘先禮而后刑’、‘安內(nèi)以馭外’,‘本末次第’都有條理。我們只從這一大體上,就可看出 《通典》之 ‘體大思精’。”[17]關于 《通典》的具體內(nèi)容,錢穆舉《選舉典》為例,寫道:“光是關于選舉制度,一來是敘述這制度,一來是網(wǎng)絡歷代各家各項批評”,[18]認為這對后人了解歷史非常重要。
對于 《通典·禮典》,錢穆格外強調,認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理想是禮治”,“一部 《通典》里,很大的貢獻就在這里?!盵19]在簡略地講述兵、刑、州郡、邊防之后,還強調禮、樂的重要,他說:“在中國歷史上,明明是一路下來有此兩項,至少,今天的我們也該有人知道此所說禮樂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些禮樂,又和政治有什么一種關系?我想學歷史人,至少有此責任。那么最先便應該翻翻杜佑 《通典》??梢哉f,杜佑 《通典》實在是中國史學上一部獨創(chuàng)的書?!盵20]錢穆對 《通典·禮典》的分析,頗多真知卓見。在講授 《通典》這部史學名著的最后,錢穆對杜佑作了如下的評價,他認為:
杜佑心里并非僅為史學,他不是只為自己要做一個史學家來寫一部歷史,而是對國家、社會、政府、上下古今,他有他一個研究的方面。杜佑說:太上立德,我是學不到。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杜佑至少是一個有心人,他不是限制在史學里面專講史學。[21]
在講授一部史學名著的最后,對名著作者作一個概括性的評價,既是情理中事,也是人們在認識上所需要的。誠然,我們還是應當稱杜佑既是政治家,又是史學家:“他是精通政治的史學家,他又是洞察歷史的政治家?!盵22]
以上就三位史學前輩講授史學名著的特點略申個人的一點淺見,也算是反映了在這個問題上的愚者之思罷。當然,歷史、文獻和學術史,并不是截然分開的,這里只是就其主要側重面而加以討論的。
講授史學名著,可以使人們進一步懂得歷史、史學、史家,從而更加明確治史之路,為史之道,用史之途,做一個有理想、有作為的史學家。
講授史學名著,可以從更深的層次上揭示中國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中國史學的魅力,從而增強人們的歷史觀念,豐富人們的歷史智慧,培育人們的歷史精神,有益于提高人們的人文修養(yǎng)。
講授史學名著,自不必局限于古代部分,近代以來,中國史學亦不乏名作名著。約當2000年世紀之交之際,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 “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名著”叢書,匯集了當時已故30多位史學家的50多種著作,深受學術界的好評。2007年,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馬寶珠主編的 《20世紀中國史學名著提要》一書,書中評價了100種歷史著作,評價文章多出于名家之手,故該書有 “名家評名著”的美譽。上述叢書與 《提要》,或可作為講授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名著時的參考。
講授中國史學名著,是教學工作,也是研究工作;沒有深入的研究,教學搞不好;有了深入的研究而不講授,史學名著的影響力難以擴大。因此,研究和教學的融合,是做好這項工作的基礎。筆者因受陳垣 《中國史學名著評論》一書的啟發(fā)和他本人致力于此項工作之認真態(tài)度的教育,有了一些新的認識,乃為此文,藉以自勵并向同行請教。
[1][3][6][8]陳垣著、陳智超編:《中國史學名著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56、1、9、113-114頁。
[2][5]陳垣著、陳智超編:《中國史學名著評論》,編者前言,第3、3頁。
[4]瞿林東:《怎樣講授史學名著——記何茲全先生講 〈三國志〉》,《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85年第1期。
[7]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92《經(jīng)籍》19“正史類”。
[9][10][11][12][13][14][16][17][18][19][20][21]錢穆:《中國史學名著》(二),臺北:三民書局,1995年,第165、167-168、 167-168、 173、 175、 177、 166-167、 183、 185、 187、 190、 193 頁。
[15]章學誠:《文史通義·文德》,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
[22]瞿林東:《杜佑評傳》,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86年,卷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