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 駿
七年前的春夜,我認(rèn)識了珂賽特。
那一年,國家并不太平。我剛寫完四部頭的《天機》,不知下本書該寫什么。偶爾,夜深人靜,饑腸轆轆,就去樓下的澳門路,那間24小時的四川麻辣燙。彌漫刺鼻的辣油味,只夠擺下六張方桌子,墻面和餐具臟兮兮的。小姑娘擠在最里頭的角落,眼圈紅紅的像被揍了一頓。她說是舅媽——也就是老板娘開的油煙太大,但我知道那是扯淡。我的淚腺比常人敏感,也會拿風(fēng)沙太大做擋箭牌。
我猜她最多十二歲,穿著小碎花的襯衫,蕾絲邊的領(lǐng)頭,粉紅色的小鞋子。她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那雙大得有些嚇人的眼睛。對不起,不是有些嚇人,而是相當(dāng)嚇人,像恐怖片里的眼睛。
她的眼淚。
剛從眼眶分泌出來,黏糊糊的介于液體與固體之間,像團(tuán)膠原蛋白的漿糊。當(dāng)這滴淚離開眼眶,在臉頰與鼻子間滑落,就徹底變成了一顆小石頭,比米粒稍微大些,昏暗的燈光下,散發(fā)著刺目的反光,宛如一顆水晶或高純度的鉆石。
她掉出了七顆眼淚,六顆墜落麻辣燙油膩的地板上,僅剩最后一顆掛在小女孩腮邊。
可以嗎?我伸出手指尖,靠近她的下巴。她不反抗,翹翹的小鼻子抽泣。臉很冰冷,摸著有些嚇人,對于擅長聯(lián)想的我來說。
我從她的腮邊取下那顆“眼淚”。
固體眼淚,一粒小石頭子,在我的食指與拇指間摩擦滾動,比石頭更堅硬。我把這顆“眼淚”放到燈光下,有種奇異反光,只可惜太小了,看來只有用放大鏡,才能看清里頭的顏色。
隔壁桌吃麻辣燙的手機響了,震天動地《該死的溫柔》,我的兩根手指頭一滑,小女孩的“眼淚”墮入黑暗無邊的地板。
再看她的臉,雖有淚痕,卻沒了淚水,眼眶濕潤。
告訴我,你為什么哭?
小女孩雙手別在背后,抓著一本書。
能給我看看嗎?
先生,您只是看看嗎?她眼淚汪汪地攤開雙手,一本灰色的舊書,像從廢品回收站里出來的,封面發(fā)黃霉?fàn)€,書角毛毛卷卷,隨手翻開幾頁,布滿破洞和污漬,不少字跡模糊不清。
我認(rèn)得這本書——《悲慘世界》。
這本垃圾堆里的書啊,居然,就是我小時候看過的版本——封面上的幾何花紋圖案,像十九世紀(jì)的門窗。書名底下的“一”,代表第一部,然后“雨果 著”。扉頁印著李丹翻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北京。版權(quán)頁上頭是“VICTOR HUGO,Les Misérables”,另一面是雨果老爹的照片。出版說明的落款是一九七七年十月。接著是目錄、作者序、第一部“芳汀”。一副原版的版畫后面,第一卷“一個正直的人”。
你在看米里哀先生嗎?小女孩問我。
沒錯,第一卷第一章,就是這個名字。我反問她,你在看這本書?
她用皺巴巴的餐巾紙抹去眼淚和鼻涕,是的,先生,這是我第四遍讀這本書了。
小學(xué)四年級時,有次語文老師問有沒有人看過《悲慘世界》?有的說看過電影,有的說看過日本動畫片,但只有我站起來說,我看過小說……
《悲慘世界》是我接觸的第一本文學(xué)名著。那時我只看過一小部分,第二部“珂賽特”開頭,雨果用數(shù)萬字描寫滑鐵盧戰(zhàn)役——與整個悲慘世界基本無關(guān),除了最后偷盜死人財物的德納第。大師發(fā)神經(jīng)般寫一長串,所有細(xì)節(jié)栩栩如生,我仍然記得那個“A”字形。那道致命的壕溝,葬送了拿破侖的胸甲騎兵。雨果一邊描述戰(zhàn)役進(jìn)程,一邊夾帶大段抒情和議論,讓我一度以為所有牛逼的小說都該這么寫……
對不起,先生,您能把這本書還給我嗎?她的普通話很不標(biāo)準(zhǔn),帶有四川或重慶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
珂賽特。
?
!
她又說了一遍??人园阃鲁鲆粋€“CO”,舌尖舔過牙齒間縫隙爆發(fā)有力的“SE”,最后是個微不足道的清輔音“T”。
Cosette
看著她的眼睛,猩紅的眼眶、雪白的黏膜讓人微微戰(zhàn)栗,烏黑透亮的眼球里頭,瞳仁宛如黑洞吸收男人的目光。
她叫珂賽特。
這個饑餓的春夜,我吃完了十二個牛肉丸子,告別了十二歲的珂賽特,我會回來的。
春天,我重新讀完了《悲慘世界》,那是一場異常艱難的行軍跋涉,斷斷續(xù)續(xù)啃著嚼著吮吸著敲骨吸髓著每一個字。密密麻麻的敘述與抒情以及評論,宛如滑鐵盧上英國方陣的矛尖。我?guī)缀跻采钕萦谀闷苼龅睦Ь?,在威靈頓公爵的壕溝前嘗盡了苦頭。
那個春天無比漫長,剛剛度過南方大雪災(zāi),等待北京歡迎你,迎來的卻是汶川大地震,陪伴我度過這段時光的,通常是麻辣燙店里的珂賽特。
老板是個早衰的男人,操著濃濃的四川口音,地震那會兒總是盯著店里的小電視屏幕。老板娘是個肥胖的女人,挽著頭發(fā)高聲大氣地說話,但能看出她年輕時有幾分姿色,或許現(xiàn)在也沒多大年紀(jì)。店里沒有雇傭伙計——珂賽特除外,經(jīng)常半夜看到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拿著塊抹布拼命擦桌子,去超市里打醬油和啤酒,順便給客人遞餐巾紙,當(dāng)然絕不會讓她碰錢的。我還會看到兩個小女孩,一個年紀(jì)跟珂賽特差不多,還有個尚未讀書——她們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女兒,從臉型和眼睛能看出是親生的。
看我經(jīng)常光臨小店,老板娘對我很熱情。何況我跟殺馬特風(fēng)格的發(fā)廊小弟,對面夜總會下夜班的公主,附近群租房里的無業(yè)游民并不太相同。老板娘是珂賽特的舅媽,老板自然是她的舅舅,但我無法確認(rèn)是否真有血緣關(guān)系。
至于“珂賽特”——老板和老板娘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是從哪里來的。他們顯然沒看過小女孩像寶貝似的藏在床底下的書。
她到底叫什么?對于麻辣燙里的人們來說,并不重要。反正沒人叫過她的名字,總是“哎”“那個誰”“小妹兒”……
那天夜里,麻辣燙關(guān)著卷簾門,珂賽特獨自坐在水泥臺階上,借著隔壁足浴店曖昧的燈光,低頭讀著《悲慘世界》第三部“馬呂斯”第一章“從巴黎的原子看巴黎”。
當(dāng)我走到她的面前,小女孩匆忙合上書本說,先生,今天店里不開門,您不用等了。
我搖搖頭,坐在珂賽特身旁,陪她看書。
先生,您為什么總是來看我?
因為你叫珂賽特。
珂賽特只是個普通的名字,先生。
聽我說,你喜歡這里嗎?
我不喜歡這里,但我出生在這里。
你生在上海?
嗯,但我還沒斷奶,就被送回了老家,外公外婆把我養(yǎng)大的。
珂賽特,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不知道爸爸是誰。那時候,媽媽在這里上班,就是那家店,他們都記得我媽——小女孩指了指隔壁的足浴店。后來啊,她去了一個叫東莞的地方,再也沒回來看過我。
珂賽特有雙特別的眼睛,與這年齡和小臉蛋極不相稱的,像在墻壁上畫出來的大大的眼睛,深夜里幽幽的烏黑目光,足以嚇走孤魂野鬼們。我懂了。
小女孩的老家在深山里頭。從縣城坐中巴車上盤山公路要一個鐘頭,下車后再要走路二十里,爬過兩道懸崖一座吊橋,直到白云繚繞的山谷之巔。那里有座鄉(xiāng)村小學(xué),只有一個民辦教師,前些年因為跟幾個高年級女生一起洗澡,被省里的法院判了死刑。她很喜歡讀書,尤其是語文課,二年級就可以給外公念《人民日報》了,雖說都是遲到一年的舊聞。三年級,下半學(xué)期,老師還沒被抓起來,總喜歡摸她的小辮子。在破洞漏風(fēng)的校舍里,教室最后一排,朽爛的木頭課桌十多年沒人坐過,斷裂的桌腳下墊著幾本破書。她好奇地把書搬出來,吹去封面上的木屑和塵土,露出灰色窗格般的封面——《悲慘世界》。這些書這是很多年前,有人捐獻(xiàn)給希望工程的。她偷偷把這五本書帶回家,所有紙張都布滿污漬,每個字里夾雜灰塵,散發(fā)著牲口糞便與小孩尿褲子的氣味,打開正文第一句話——
“在一八一五年,迪涅的主教是查理·佛朗沙·卞福汝·米里哀先生。他是個七十五歲左右的老人;從一八○六年起,他已就任迪涅區(qū)的主教職位……”
平生第一次讀小說,教科書以外的第一本書。在炊煙與白云交織的山巔,苞谷堆積的瓦房屋檐下,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和事,這樣的芳汀,這樣的珂賽特,這樣的馬呂斯,這樣的冉阿讓。
雖然,她認(rèn)得一兩千個漢字,但不知道法國在什么方向。只曉得非常遙遠(yuǎn),也不明白什么是天主教?只記得縣城里有個高聳的教堂。除了在電視上,她從未見過外國人,更不懂拿破侖是誰,路易十八又是什么貨色。整個暑期,她捧著五本書,大聲朗讀每一頁,仔細(xì)揣摩其中意思——幾乎每個字都能理解,但要是連成整頁紙,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冬天,大雪降落群山,第二遍讀《悲慘世界》。獨自坐在教室,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山雀啊山雀,你們干嗎不做候鳥飛去南方?她一邊看著珂賽特與芳汀,一邊用彈弓打鳥,等到冉阿讓壽終正寢的那天,雪地里堆滿羽毛和腐爛的小鳥。她給自己取名為珂賽特。
第三遍《悲慘世界》,珂賽特四年級了,越長越像芳汀的女兒。她用春天讀完第一部“芳汀”和第二部“珂賽特”,又用整個夏天讀完第三部“馬呂斯”,直到山上楓葉紅透,她才讀完第四部“卜呂梅街的兒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再度飄雪的冬夜,點燈讀完了第五部“冉阿讓”。
2008年的春節(jié),媽媽沒有回來看女兒,說是回家的鐵路被大雪封山。珂賽特四五年沒見過媽媽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恰逢其時地給了一個好溫暖的借口罷了。
過完年,外公去縣城賣山貨的路上被摩托車撞死,外婆中風(fēng)在床上,珂賽特照顧了她一個月。外婆沒熬過清明一腳去了。舅舅和舅媽,從上海回來奔喪,在兩位老人的葬禮上,請來女民間藝術(shù)家跳脫衣舞,總算收回了辦喪事的紅包。沒人再能照顧他們的外甥女了,學(xué)校老師也被抓起來等待槍斃,給在東莞的妹妹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是關(guān)機。
于是,珂賽特跟隨著舅舅和舅媽,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媽媽工作過的地方隔壁,彌漫著德納第客棧氣味的麻辣燙。
這年春天,在上海,普陀區(qū),澳門路,麻辣燙,她決定第四遍重讀《悲慘世界》。
先生,我爭取這一遍能徹底讀懂這本書。
珂賽特的目光在上海的子夜閃爍,就像在孟費郿的暗夜森林第一次與冉阿讓相遇,只是雙眼的虹膜白得有些嚇人。
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知道,先生,每次想要哭的時候,有被辣椒沖到的感覺,眼淚就會變成小石頭掉下來。
她說,以前鄉(xiāng)鄰說她這種會流石頭眼淚的女孩子,都是注定的天煞克星,不但會克死父母,還會連累全家人乃至整個村子。自從外公外婆死后,就再也沒人喜歡她了。舅舅和舅媽,還有麻辣燙店里的兩個表妹,吃飯啊睡覺啊都要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
大概最近發(fā)生在老家的大地震,就是被我克的吧。珂賽特弱弱地說。
說什么啊,珂賽特,都是騙人的,別相信哦。
不,先生,請您也別靠近我,會給您帶來厄運的。
如果,我是你的冉阿讓呢?
您才不是呢,冉阿讓是個七尺大漢,滿臉胡須,體壯如?!€有啊,先生,您現(xiàn)在還太年輕了!
許多個深夜,我坐在麻辣燙的角落里,邀請珂賽特坐下來一起吃。老板娘說小姑娘還要擦桌子,我又多點了不少菜,外加幾瓶飲料,吃不完可以帶回去。老板娘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帶著幾分邪惡地笑了笑,便讓珂賽特好好陪我吃。
我能每天都來看你嗎?
是的,先生,如果您不怕倒霉的話,我很樂意。
在珂賽特遇到過的所有人里,我是唯一完整讀過《悲慘世界》的。她對于這本書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便一一翻出來向我求助。我不敢說讀懂了雨果老爹,但至少能看懂所有的注釋,告訴她大致的歷史和宗教背景,尤其是書中如繁星般不可計數(shù)的人名和典故。
她正忙著吃串串,食量大得驚人,與小身板完全不相稱,也許快要開始發(fā)育了。她穿著臟兮兮的舊襯衫,油膩膩的發(fā)絲垂落耳邊,腦后用橡皮筋扎著馬尾巴。
老板娘的兩個女兒正好出門,穿著新衣服,梳著整齊的辮子,貼著墻邊側(cè)目而過。對面有棟六層樓的老工房,他們?nèi)宜目谧饬隧敇且惶追孔印V劣阽尜愄芈铮妥≡谖业念^頂——麻辣燙店里有個小閣樓,堆滿雜物和食材。每晚她都在各種刺鼻的辣椒、香料、地溝油和食品添加劑的氣味中入眠。
艾潘妮和阿茲瑪,她們都很討厭我。珂賽特低聲在我耳邊說。
你說什么?我沒聽懂那兩個名字。小女孩又說了一遍,我才想起《悲慘世界》中德納第夫婦的兩個女兒。艾潘妮這個好聽的名字,還是暗戀馬呂斯的癡情女,一輩子都是珂賽特的情敵。
珂賽特說,不過,我不恨艾潘妮,因為她的壽命不會很長,當(dāng)她橫死之前,祈求馬呂斯吻她的額頭。而馬呂斯必然會答應(yīng)她,我也不會責(zé)怪馬呂斯,因為他必須向這顆不幸的靈魂告別。
你管他倆叫艾潘妮和阿茲瑪?那么你的舅舅和舅媽呢?我的目光盯著正在收錢的老板娘。
是的,先生,那一位是德納第太太。她的力氣真的很大,有一回把吃霸王餐的流氓揍得鼻青臉腫。不過,她特別愛看電視劇,空下來就霸占著小電視機看韓劇。你知道嗎?德納第太太的偶像是裴勇俊,我去過一次她和德納第先生的臥室,貼滿了那個男人的照片。
那么德納第先生呢?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在店門口抽煙的老板,這樣說起一個近在眼前的人,讓我于心不安,但說實話,很有意思。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貓兒,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也要快樂一場——她說,德納第先生年輕的時候當(dāng)過兵,參加過一九九八年的抗洪救災(zāi),他說自己還救過一個團(tuán)長的命,但很可惜沒有獲得一等功。
在珂賽特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是十九世紀(jì)的法國人,都有個《悲慘世界》里的名字。上海就是骯臟的巴黎或外省小鎮(zhèn)。我坐在這里品嘗的并非麻辣燙,而是蘑菇湯與法棍面包,帶著濃濃小客棧味道的家常法國菜。
那輛四輪馬車不錯!
珂賽特很專業(yè)地夸贊了一句,我才看到麻辣燙店外的澳門路上,停著一輛紅色法拉利跑車。有人騎著助動車和自行車經(jīng)過,她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說,這些馬和驢子真難看啊,就像諾曼底鄉(xiāng)下耕地的牲口。
這女孩又告訴我——每星期來吃一次麻辣燙的老頭,穿得破破爛爛,頭發(fā)亂得像鳥窩的,其實是個撿垃圾的。但他過去是個主教,是個老好人,拯救過許多人,她管老頭叫米里哀先生。
珂賽特,你怎么知道他是主教?
先生,關(guān)于他過去的秘密,別指望從他的嘴里聽到一句真話。不過,任何人都會撒謊,包括主教。
我想起《悲慘世界》開頭,剛從監(jiān)獄放出來的冉阿讓,偷了主教家很值錢的銀器,結(jié)果被警察抓回來。主教竟然對警察說謊,證明冉阿讓沒有偷竊,銀器是主教自己送給他的。雖然,米里哀先生做了偽證,但如果他不這么做,冉阿讓永遠(yuǎn)是個盜賊或死在苦役營中,而珂賽特將在德納第的小客棧里暗無天日地長大再無聲無息地死去。
珂賽特的世界里,還有個可怕的沙威警長,每天深夜出現(xiàn)在麻辣燙店,只點一碗酸辣粉加荷包蛋,配上一罐最便宜的啤酒。
其實,那家伙是對面小區(qū)保安,只是長得一臉兇相,平常絕不多說半句,總是面色陰沉,用各種懷疑的眼光打量別人,似乎這條街上每個人,不是偷自行車的就是半夜跟蹤下班小姐的變態(tài)狂。有時候,我也在想這個人真是保安嗎?不是某個深藏不露的名偵探?此人的舉手投足,側(cè)身走路的方式,鷹鷲似的眼神,對于細(xì)節(jié)的專注,都讓人產(chǎn)生錯覺——他在追捕一個名字叫冉阿讓的逃犯?
但我不討厭他,珂賽特如此評價道:沙威兇,但絕不下賤。
有一點確信無疑,除了《悲慘世界》,珂賽特長到這么大,從沒讀過第二本課外書。
我本想送她幾本書,比如我的懸疑小說,但想想又罷了,難道我能和雨果老爹比?即便只有一本《悲慘世界》,若能精讀十遍的話,恐怕也是上輩子走運了。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一夜,我來到麻辣燙店里,看到珂賽特捧著她的《悲慘世界》,眼眶里不停掉落石頭淚水。幾個客人嚇得趕緊買單走人。老板娘厭惡地說今晚的生意全被這晦氣的孩子毀了。
我半蹲在珂賽特面前,伸手接住幾顆凝固的眼淚,放在手掌心輕輕揉搓。因為粗糙鋒利的棱角,皮膚磨出了幾道血絲。
你看,珂賽特,你的眼淚讓我流血了,可以不哭了嗎?
十二歲女孩的手很小,放在成年男人的手掌心里,像只小貓的爪子。但在她細(xì)細(xì)的手指頭上,我能摸出凍瘡的痕跡,還有城里女孩從不曾有過的老繭。她止住眼淚,我心疼地捏住她的手,問為什么哭。
她說今天艾潘妮要上廁所沒紙了,就從閣樓里抽出珂賽特的《悲慘世界》,隨手撕了幾頁下來擦屁股了。
珂賽特手里的《悲慘世界》是第四部“卜呂梅街的兒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被撕去的那幾頁,恰是第二卷“艾潘妮”的開頭。
為了安慰這姑娘,我又抓了不少好吃的,讓她盡管放開肚子——她已瘦得皮包骨頭,不會有減肥的煩惱。老板娘蹙著眉頭說,小妹兒算你有福氣。又客氣地對我說,你要常來啊,我們家小姑娘總是盼望著你呢。我沒理她,繼續(xù)陪珂賽特,加上自覺無趣的老板娘,整個麻辣燙店里只有三個人,看著小電視機里的奧運會開幕式。
漫長的暑期過去,珂賽特去了一所民工學(xué)校讀初中預(yù)備班。艾潘妮讀了附近的公辦學(xué)校。外來務(wù)工人員隨遷子女進(jìn)公辦學(xué)校讀書,必須要爸爸或媽媽的居住證,而珂賽特沒有爸爸,媽媽又在東莞,所以她只能上民工學(xué)校。
麻辣燙的老板娘愁眉苦臉,珂賽特白天不能在店里干活,晚上也不能守到凌晨,第二天早上還要讀書嘛,坐公交車要一個鐘頭。但老板娘并沒有吃虧,每個月都會收到東莞來的匯款。
那些日子,網(wǎng)上流傳一段視頻。手機拍攝得搖搖晃晃,在骯臟油膩的麻辣燙小店,有個小女孩捧著本破書掉眼淚。燈光打在她臉上,照出幾顆小石頭般的眼淚。有個男人蹲在她面前——就是我,伸手接住她的眼淚石。
那天晚上,有人偷拍下了這段畫面。
這視頻在各大網(wǎng)站不脛而走,許多客戶端彈窗出現(xiàn)“詭異視頻網(wǎng)上瘋傳,小女孩流石頭一樣的眼淚”的新聞標(biāo)題和圖片。不久,有人扒出視頻拍攝地點,找到了麻辣燙店里的珂賽特。那段視頻原本有許多爭議,網(wǎng)友們認(rèn)為是假的,現(xiàn)已得到親眼證實。有人收集了珂賽特的眼淚石,當(dāng)然是要付出代價的,通常是給老板一條煙或是一頓麻辣燙。
不斷有人紛至沓來,麻辣燙店里生意火爆,整夜燈火通明,為一睹“眼淚石女孩”的芳容,或得到幾粒珍珠般的眼淚——經(jīng)過專業(yè)機構(gòu)的鑒定,這是某種特殊的有機寶石,就像珍珠、珊瑚、琥珀、煤精、象牙……都是由生物體自然產(chǎn)生的。眼淚石非常稀有,古代有許多記載,最近一次發(fā)現(xiàn)還是民國初年。尚未初潮的處女眼淚石價值連城,慈禧太后最愛收藏了。至今臺北故宮博物院就有,價值遠(yuǎn)遠(yuǎn)超過那一塊肉和一根白菜。珠寶鑒定師分析珂賽特的眼淚,確認(rèn)由碳酸鹽、磷酸鹽、少量硫酸鹽等無機質(zhì),以及殼角蛋白、氨基酸、酯酸類、酯醇類等有機質(zhì)共同構(gòu)成,摩氏硬度=4.5,在有機寶石中最為堅硬。
于是,珂賽特的眼淚石,被人掛上淘寶,一夜之間,哄搶而空。
我仍然常去麻辣燙,為她吃了快一年的地溝油,但見到她的機會越來越少。珂賽特被老板娘藏了起來,畢竟是鎮(zhèn)店之寶,豈能輕易示人?這姑娘要是被人拐了,損失可就大了。
深秋子夜,我失望地走出小店,經(jīng)過澳門路與陜西北路轉(zhuǎn)角,有人輕輕叫了聲:維克多!
維克多是誰?我沒有英文名字,從沒人這么叫過我。
黑暗中站著一個小女孩,幽暗閃爍的目光,不用看臉就知道是她。
珂賽特!
維克多!
我想起來了,她為毛要叫我這個名字,真讓人承受不起。
能陪我去塞納河邊走走嗎?
在她的世界里,上海的蘇州河就是巴黎的塞納河。我牽著小女孩冰冷的手,沿著陜西北路走去,直到秋風(fēng)逼人的蘇州河畔。
看,今晚新橋上的馬車不多。
珂賽特是把江寧路橋看成是巴黎新橋了吧。
你看過《新橋戀人》嗎?
小女孩搖搖頭,趴在蘇州河的防汛墻上,低頭看黑夜里充滿泥土味的河水,她說,維克多,我是偷偷逃出來的。
你舅媽——不,是德納第太太,成天把你關(guān)在他們家里,你媽媽知道嗎?
維克多,你是說我媽媽芳汀?珂賽特?fù)u搖頭,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2008年。
錯了,1823年,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芳汀死了,冉阿讓收養(yǎng)了珂賽特。
不會的,你媽媽沒有消息嗎?
她的墳正像她的床一樣!
我還記得《悲慘世界》里的這一句。
維克多,你不覺得我很丑嗎?
說什么呢?珂賽特!小女孩必須說自己漂亮。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如果她心情愉悅一些,會顯得好看些??上偸浅蠲伎嗄槪胧翘焯毂槐频粞蹨I的緣故。等到冬天,她的耳朵與手指,又會長起厚厚的凍瘡。
沒有人會喜歡我的,維克多。
錯了,我喜歡你啊。
珂賽特露出成年女人的笑容,你說謊,維克多,我在等待一個人。
冉阿讓?
是啊,他一定會出現(xiàn)的。你知道嗎?珂賽特喜歡過的第一個男人是誰?
馬呂斯?
當(dāng)然不是,他是冉阿讓。
看著蘇州河對岸成群結(jié)隊的高樓燈火,我沉默不語。眼皮底下,秋水深流。
珂賽特說,我希望跟著冉阿讓亡命天涯,然后再跟馬呂斯結(jié)婚。
每個女孩都這么想過嗎?
不知道,但我想,我只是寄居在這里的客人,不知何時就會離開,明天?明年?長成大姑娘的那天?直到死了?鬼才知道。維克多,你帶著我走吧。
小女孩把頭靠近我的肩膀,而我哆嗦了一下,后退兩步。
逃跑啊,帶著我私奔,我們一起去濱海蒙特勒伊!去找我媽媽芳??!
濱海蒙特勒伊?那座十九世紀(jì)的法國工業(yè)革命重鎮(zhèn),便是而今的世界工廠與莞式服務(wù)的城市吧。
珂賽特,你才十二歲啊,膽子好大呢!
我不在乎,維克多,就算沒有冉阿讓,我也想離開這里。
維克多不是冉阿讓——你不明白,冉阿讓本就一無所有,而維克多還有很多很多牽掛。
對不起,我說了大實話,難道不是嗎?乖,珂賽特,我送你回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渾蛋,當(dāng)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哭了。
黑夜里的眼淚石,掛在十二歲女孩的臉上,珍珠般熠熠生輝。
我想擦擦她的眼睛,女孩卻說哪里來的風(fēng)沙那么大?
好吧,這大晚上的,微風(fēng)習(xí)習(xí),空氣清爽。珂賽特捧著兩腮,接住幾粒凝固的眼淚。她說這些小石頭都很值錢,每向德納第太太交出一粒,就會得到五十塊錢獎勵。所以,她還急著要把眼淚石收集好了帶回去。但我明白,這些石頭放到淘寶網(wǎng)上,每顆的價值至少要翻一百倍,顆粒大,成色好的,能賣到上萬。
她把一粒最小的送給了我。
維克多,給你留個紀(jì)念。以后看到這顆石頭,你就會想起我的味道。
你的味道?我把這顆小石頭放入嘴里,舌尖輕輕舔過,果然是眼淚的味道,又咸又澀,就像咖啡里放了鹽。
但我很快后悔了。
幾天后,麻辣燙店重新裝修,老板把隔壁的足浴店也盤下來了,據(jù)說是要開一家五星級的麻辣燙。
我問珂賽特去哪里了?答案卻是那姑娘已遠(yuǎn)走高飛。
老板娘提了個正版LV的包包,她老公胸口掛了根金鏈子,似是發(fā)了筆橫財。
我四處尋找珂賽特,最終報警。到了公安局,老板娘才說出真話——他們把珂賽特賣給了一個男人,收了六十萬現(xiàn)金。
我問那個男人長什么樣,老板娘說那家伙很神秘,身材高大魁梧,穿著件黑色大衣,還戴著帽子,口袋里裝的全是鈔票。珂賽特似乎很喜歡他,他也對珂賽特很熱情,一把就能將小女孩抱起來,力大無窮的樣子。
世間真有冉阿讓?
2009年,元旦過后,警方找到了那個男人。
他說自己是珂賽特的爸爸,親生的,如假包換,可以驗DNA。他說在十幾年前,偶遇珂賽特的媽媽,那時他是個浮浪子,根本不懂什么叫責(zé)任。十九歲的鄉(xiāng)村美少女大了肚子,卻被他始亂終棄了。他去日本做生意賺了筆錢,回來后不斷尋找她們母女,直到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luò)上瘋傳石頭眼淚的少女,才感覺有幾分眼熟……
此事已得到珂賽特媽媽證實,她同意女兒跟著親生父親,但她本人寧愿留在東莞。她知道那個男人也絕不會再要自己。他住在郊區(qū)的別墅里,開著一輛奔馳車。他發(fā)誓讓珂賽特過上公主般的生活,開春就要把她送去昂貴的私立學(xué)校讀書。
整個春節(jié),我都想忘記珂賽特。我把家里的《悲慘世界》從書架收入抽屜,不要再看到這幾本書,以為這樣就不會再想起她。
過完年,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許多“珂賽特眼淚石”。鑒定機構(gòu)確認(rèn)都是真品,這些石頭的價格直線走高,明顯幕后有炒家推動,最高的一顆在拍賣行開出了百萬天價。多位女明星戴著“珂賽特眼淚石”項鏈出席頂級品牌的秀場,日本、美國、歐洲都有愿意為之一擲千金的買家。迪拜和多哈的王爺貝勒們,直接開輛瑪莎拉蒂來換每套四顆,為了平分給家里的四個福晉。
我在淘寶上買了一顆,最便宜的8888元,成色最差,分量最輕。拆開奢侈品盒子般的包裝,只有顆米粒大小的石子,卻有一張中國珠寶協(xié)會的鑒定證書。我把這顆石頭子放到嘴里,舌尖立即被刺破,混合著自己的血,嘗出那股咸澀的加鹽咖啡的味道。
這是珂賽特的眼淚。
我恨自己,不該把她放走。那個所謂的爸爸,收養(yǎng)她的真正目的,是獲得更多的眼淚石。在許多人眼里,珂賽特不過是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而已。
通過我的表哥葉蕭警官,我發(fā)現(xiàn)那個家伙搬家了,不知去了哪里,至于什么私立貴族學(xué)校,全是騙人的鬼話,哪里都查不到珂賽特的蹤跡。打電話給遠(yuǎn)在東莞的芳汀,她也對珂賽特的去向一無所知。我祈求公安局開出通緝令,但并無證據(jù)說明珂賽特遭到了虐待。而那個男人作為親生父親成為珂賽特的監(jiān)護(hù)人,早已得到有關(guān)部門批準(zhǔn)。
我用了整個春天尋找我的珂賽特。
偶爾,我還是會在午夜光臨麻辣燙店。店面寬敞了兩倍,裝修得像五星級廁所,價格也提高了三分之一。不過,沒有會流石頭眼淚的珂賽特,生意反而不如以前。跟珂賽特相處久了,在我的眼里,老板和老板娘也成了德納第先生和德納第太太。他們的女兒艾潘妮,經(jīng)常坐在店面角落做作業(yè),用幽怨的目光看著我,總有一天她會為馬呂斯而受傷的。撿垃圾的米里哀主教,再沒來過新的麻辣燙店。我只能隔著玻璃門看馬路對面,風(fēng)燭殘年的老主教,背著一麻袋塑料瓶子,白發(fā)覆蓋額頭,叼著一根香煙,儼然有遺世獨立的風(fēng)度。沙威警長還是保持老習(xí)慣,一言不發(fā)打量每個人,我真想坐在他面前,跟他聊聊珂賽特的問題,有什么辦法能救那姑娘出來?
盛夏,新出來的“珂賽特眼淚石”迅速貶值了,從前的舊石頭依然價格堅挺,但四月份以后的價格猶如跳水,最便宜的不足幾百塊。
是珂賽特的眼淚太多導(dǎo)致供大于求了嗎?不是,我看了許多買家評論,說是現(xiàn)在這批新的眼淚石,成色與質(zhì)量都大為降低,鑒定證書也是假的。珠寶鑒定師認(rèn)為,珂賽特眼淚石的生命源,可能已接近衰竭,甚至不在人間。
最終,新的眼淚石變成了白菜價,老的眼淚石卻被炒翻了幾倍。
珂賽特,你還活著嗎?
盛夏的一天,下著瓢潑大雨,我搬家了。我坐進(jìn)車?yán)?,猶豫是否要再去麻辣燙看一眼,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個姑娘走來。她撐著把花傘,穿著黑色短裙,露出半截大腿,像在電影院門口混的那些小女孩。
真的是她嗎?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高了至少一個頭,尤其那雙細(xì)細(xì)長長的腿,我猜她竄到一米六了,還在日夜長高的過程中。
我搖下車窗喊了一聲,珂賽特!
女孩彎腰看了看車?yán)锏奈?。雨滴打到她臉上,像淚水一樣嘩嘩流淌。她先微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太陽雨般燦爛,然后嗚咽著哭了。
我讓她坐到副駕駛座上,雨水打在車窗外,像一片瀑布籠罩著我倆。
珂賽特接著哭,但從眼眶里流出來的,不再是珍珠般的眼淚石,而是黑色的小顆粒。
黑色石子帶著骯臟的污跡,像濃妝時流淚化開的眼影,看著讓人有幾分惡心。
我已經(jīng)八個月沒見過她了。
冬天,當(dāng)那個男人來臨,她真的以為那個人是冉阿讓——坐著四輪馬車,戴著高禮帽,留著絡(luò)腮胡,魁偉的身材,鷹鉤鼻子。
冉阿讓收養(yǎng)了女孩,帶到郊外漂亮寬敞的別墅里。他讓芳汀與珂賽特通電話,媽媽說冉阿讓就是她的爸爸,讓她務(wù)必要聽話,并說過年就來看她。剛開始,她感覺很幸福。那個房子里應(yīng)有盡有,每天能吃到面包、牛排、鵝肝還有蝸牛。不用干任何粗活累活,連個碗都不用洗,全部交給女傭就行了。
頭一個月,珂賽特再沒流過眼淚。
冉阿讓的態(tài)度漸漸變化,他焦慮地看著她,說自己出生于1769年,從小是個孤兒,只有個姐姐把他帶大。姐姐是寡婦,帶著七個孩子。大革命以后,整個法國都在挨餓,為了不讓姐姐的孩子餓死,冉阿讓偷了一條面包,被逮捕判刑五年。但他是個越獄高手,總共逃跑了四次,每次刑期增加三年。最終,他坐了十九年苦役,回到這個憎恨他和他所憎恨的世界。
珂賽特問他,遇到主教大人米里哀先生嗎?
我遇到了,并且偷了他的幾個銀器,后來警察抓住了我,問米里哀主教這是不是我偷的,老頭子點了點頭,冷酷無情地說,讓這個卑劣的竊賊下地獄吧。
冉阿讓這樣回答,沒錯,他確實下了地獄。
雖然,珂賽特為他而難過,但沒有流淚。冉阿讓很失望,便把她關(guān)在一個小黑屋里,只有臺電視機和DVD。
每個深夜,電視機突然打開,播放名叫《午夜兇鈴》的電影,第二天是《小島驚魂》,第三天是《德州電鋸》,第四天是《鬼娃新娘》,第五天……
七天之后,珂賽特尖叫的嗓子啞了,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冉阿讓忍無可忍,瘋狂地沖進(jìn)小黑屋,剝掉了小女孩身上的衣服。
終于,珂賽特哭了。
她抱著赤身裸體的小小軀干,不想被冉阿讓所觸摸……那個剎那,她始終在呼喚一個名字——維克多。
幸好她哭了,眼淚石接連不斷墜落,顆顆都是粒大飽滿,色彩鮮艷,白的紫的還有紅的。
冉阿讓小心地收集這些石頭,冷冷地說了一句,姑娘,你真丑。
春節(jié),媽媽卻沒有來看她。
珂賽特每天要流一次眼淚,每次產(chǎn)生至少七八粒石頭,她透過窗戶看到庭院里,冉阿讓又換了一輛嶄新的四輪馬車。
有一天,冉阿讓感覺到了危險,他連夜帶著珂賽特搬家,去了另外的城市。他繼續(xù)把女孩關(guān)在小黑屋,每天強迫她哭泣流淚,直到又一個春夜。
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感覺身體底下熱流滾滾,接著整條褲子染滿殷紅的血。
珂賽特不明白這叫初潮。
但她清晰無誤地感受到體內(nèi)的各種變化,像被浸泡在巴黎的下水道里,也像第一次接觸馬呂斯的嘴唇。
更大的變化是——她的眼淚難看了,從晶瑩剔透的珍珠形狀,變得烏黑而沒有光澤,顆粒很小且易破碎,帶著各種碎渣和瑕疵,輕輕一捏就成了粉末,更像老鼠屎。
冉阿讓心急如焚地查閱文獻(xiàn)資料,古人說初潮前少女的眼淚石彌足珍貴,但等到月事降臨慢慢長大,眼淚就成了骯臟的小顆粒,簡直一文不值。
他只能用各種手段來偽裝,給成色低劣的眼淚石,刷上各種化學(xué)藥水,添加其它成分,配上假冒的鑒定證書,但這些都難以逃脫鑒定師的法眼。
春天過去,珂賽特從小女孩變成了少女,胸口也微微隆起兩座小丘,她的眼睛總是紅通通的,分泌著烏黑骯臟的物質(zhì),再也流不出珍珠般的石頭。
一周前,她被冉阿讓掃地出門,只給了她幾百塊錢路費,還有那五本《悲慘世界》。
珂賽特說她是坐郵遞馬車回到巴黎的,但她沒有回德納第客棧。她的心里全是維克多,卻再也找不到我了,在附近游蕩了幾天。她給自己買了些衣服,問,我看起來是不是很丑陋?
我搖搖頭,擦去她的眼淚,不當(dāng)心按碎了小石頭,臉上出現(xiàn)幾道烏黑印子。
看著她的紅紅的雙眼,車窗頂上砸滿了雨點聲,我突然踩下油門。
你要帶我去哪里?
我沉默著,面色陰沉,頭頂響著悶雷,蘇州河上有閃電路過,像1832年巴黎的天空。
我直接把珂賽特送進(jìn)醫(yī)院,掛了眼科的專家門診。她很恐懼,但我說不要害怕,一切都會過去的。醫(yī)生對她的眼睛感到驚訝,說這是眼結(jié)石,雖是常見的毛病,但這姑娘可能有基因缺陷,所以才會流出石頭般的眼淚,全球幾億人才能見到一個這樣的病例。
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開刀。普通的眼結(jié)石手術(shù)非常簡單,在門診用針頭就能挑出來。但珂賽特的病情復(fù)雜,手術(shù)非同尋常,稍有不慎會有失明危險,需要全球最好的眼科與外科醫(yī)生。
我請了媒體朋友幫忙,在網(wǎng)上募捐了很多錢,包括幾位收藏家,賣掉了原本低價收購的眼淚石,籌措了上百萬元的手術(shù)經(jīng)費。
秋天,珂賽特的手術(shù)相當(dāng)順利。兩只眼睛的病變部位都被清理,挑出了上百枚肉眼難以分辨的小石子。為了徹底斷絕后患,醫(yī)生切除了她的一部分瞼結(jié)膜。
手術(shù)過后,珂賽特解開纏在眼睛上的繃帶,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
雙眼仍然有些紅腫,但看起來更正常了些,整個臉型也有輪廓了,眉目清秀,棱角分明。仿佛剛做完的不是眼科手術(shù),而是微創(chuàng)整形。
她看著我。
眼淚水,如假包換的淚水——液體的,柔軟的,透明的,滾動著的流質(zhì)。
我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觸摸她的眼淚,那一次是石頭,而這一回是水。
吃了它吧,維克多!
她讓我吃掉她的淚珠,這樣才能證明,她已不再是個只會流石頭眼淚的小怪物了。
指尖蘸著她的淚水,放入我的嘴里吮吸,還是跟石頭一樣的味道,像杯加了鹽的咖啡,立刻融化在舌頭尖。
維克多,好吃嗎?
嗯,人間美味!
能把我?guī)ё甙??我每天都可以讓你吃我的眼淚。
這是她第二次祈求我?guī)奖肌?/p>
上一次,她只是個小女孩,而這一回,她以為自己是個女人。
珂賽特,不要啊,我是維克多,不是冉阿讓。
我第二次拒絕了她。
她不再說話了,把頭埋在膝蓋里,繼續(xù)哭泣……
第二天,珂賽特從醫(yī)院里失蹤,順便帶走了網(wǎng)友們捐獻(xiàn)的幾萬塊現(xiàn)金。
雨果老爹啊,我再也找不到這個十三歲的少女了。
但我想起了麻辣燙店——不,是德納第客棧。
當(dāng)我心急火燎地趕到店里頭,卻被德納第太太劈頭痛罵了一遍,她說是我毀掉了那個姑娘——如果不把她送去開刀,如果現(xiàn)在還有眼淚石,女孩一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做舅舅和舅媽的,想必也能跟著沾光。
自然,她閉口不提把珂賽特賣給那個王八蛋的舊事,我也不想跟他們解釋現(xiàn)在珂賽特的眼淚已經(jīng)一文不值了。
德納第太太說,珂賽特昨晚回過一趟麻辣燙店里,送給舅舅和舅媽一些禮物,包括艾潘妮姐妹也收到了芭比娃娃。
還有那五本破書,早就生蛆長虱子了,平常是那姑娘的寶貝,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居然也送給了我女兒。不過,我們可不要這晦氣的東西,順手送給了對面撿垃圾的老頭,論斤賣去了廢品回收站,也算是救助弱勢群體,行行善事,積點陰德嘛……德納第太太說著說著,掉下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她肯定在心里頭抱怨,為啥哭出來的不是石頭。
而我轉(zhuǎn)頭看著馬路對面,米里哀先生正蹲在廢銅爛鐵上,翻著幾本《悲慘世界》。
真是好歸宿啊,這故事因他而生,自然也要到他為止。
最后,我問了一句,你外甥女有沒有說去哪里?
買了張火車票去找她媽媽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吧。
我知道,那個地方叫東莞。
再見,珂賽特。
2010年,上海開了世博會,我忘了在法國館里有沒有《悲慘世界》和珂賽特。
2011年,《謀殺似水年華》。麻辣燙關(guān)門了,新開了一家FamilyMart。德納第夫婦打麻將輸光了積蓄,逃到郊區(qū)躲債了。至于那個“冉阿讓”,因為詐騙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
2012年,《地獄變》。我身上發(fā)生了許多事。我把微博頭像換成了音樂劇《悲慘世界》中的珂賽特。有人在長壽公園發(fā)現(xiàn)了米里哀主教的尸體,人們猜測他是在寒流中被凍死的。冬至那天,地球并沒有毀滅。
2013年,我在人生的分水嶺上,《生死河》。沙威警長終于逮住了澳門路上的盜竊團(tuán)伙,但在搏斗過程中被人刺中了一刀,在醫(yī)院搶救后活了回來。但他沒得到任何補償,物業(yè)公司把他解雇了。這年圣誕節(jié)的晚上,他從江寧路橋跳下蘇州河淹死了。
2014年,《偷窺一百二十天》。托馬云的福,越來越多人在淘寶上賣石頭。德納第家的艾潘妮考上了大學(xué)。我開始在微博上每周更新《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故事。
2015年,春天正在進(jìn)行時,我有許多電影要開拍了。等到夏天,《最漫長的那一夜》 就要結(jié)集出版第一本圖書。
偶爾,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那個她,眼睛里會流出石頭的小女孩。
我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但記不太住,我只記得她叫珂賽特。
上個月,我路過長壽路武寧路口的東方魅力,是家招牌超級大的夜總會,遠(yuǎn)開一公里都能遠(yuǎn)遠(yuǎn)望見。這家店門口總是停滿豪車,午夜時分,更有不少“有償陪侍”下班出來。
我遇見了她。
是她先認(rèn)出我的,在武寧路的橫道線上。她沒有叫我維克多,只是在背后輕拍一下。
我轉(zhuǎn)回頭,完全沒認(rèn)出她來。
她化著妝,穿著亮晶晶的裙子,露出胸口的深V,踩著高跟鞋幾乎比我還高。
夜總會閃爍的霓虹燈下,我和她前言不搭后語地對話,直到第七還是第八句,我才忽然想起她可能是珂賽特。
哦,沒錯,她還記得蘇州河邊那個夜晚,她祈求我?guī)h(yuǎn)走高飛。
珂賽特十九歲了,七年前她并不漂亮,眼睛開刀前甚至像丑小鴨,現(xiàn)在卻讓人眼前發(fā)亮。果然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更別說臉蛋了。
她沒有牽我的手,我也與她保持距離,我們一起走過蘇州河。武寧路橋經(jīng)過改造后很像巴黎塞納河上的亞歷山大三世橋,四根橋柱頂上有金色的雕像。
哎呀,小時候我可真傻逼啊,一直以為這是塞納河,還以為活在十九世紀(jì)的法國!
珂賽特笑著說,滿嘴劣質(zhì)的洋酒味。趴在黑夜的橋欄桿上,看著蘇州河邊的家樂福,畫滿巴黎街道與地中海的巨大墻面,她高聲唱了首歌——
結(jié)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后要賺錢就兩個人花!離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后要打炮就買單了吧!
結(jié)婚進(jìn)行曲的旋律,但我知道這不是她原創(chuàng)的,我敢打賭珂賽特并沒有看過那部電影。
走下武寧路橋,街邊有家小麻辣燙店,珂賽特硬拉著我坐進(jìn)去,請我吃了一頓豐盛的夜宵。她的錢包鼓鼓囊囊,塞著幾千塊小費。她抽出一支女士煙,往油膩的半空吐出藍(lán)色煙霧。她還笑話我到現(xiàn)在依然不抽煙。
珂賽特問,我們多少年沒見過了?
七年。
我回答。
事實上,每一年,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啊,時間過得好快啊。十九歲的女孩,繼續(xù)吞云吐霧,而我也沒問她這些年過得怎樣。
她接著說,后來,我才明白,書里寫的全是騙人的,冉阿讓是壞人!馬呂斯也是壞人!芳汀更是壞人!當(dāng)然,珂賽特是比他們所有人更壞的壞人!
說完,眼角淚滴閃爍,濕濕的,百分之百液體。她擦去淚水,嘴里蹦出一句,我操,為什么不是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