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澤寶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2004333)
得失參半的創(chuàng)新之作
——《劍橋中國文學史》評議
朱澤寶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2004333)
《劍橋中國文學史》旨在打破以往文學史寫作中的習慣性范疇,開創(chuàng)新的文學史范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特殊的“文學文化史”的書寫姿態(tài),立足于在文化史的背景下考察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進程。這種書寫策略為我們認識文學史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方法,但并沒有在全書中得到全面的貫徹。《劍橋中國文學史》的文學史分期方式也引人注目,某些基于文學文化史立場的分期方式顯得新穎別致。全書的文學史分期方式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也存在著按世紀、朝代為文學史分期的現(xiàn)象。由于全書的編者熱衷于探求“過去的文學”原貌,在實踐中往往對某些重要作家作品敘述較少,而對次要的文學現(xiàn)象評價過高。這種迥異于時流的評價可新人耳目,但有些評價是出于臆測,并沒有堅實的依據(jù)。
《劍橋中國文學史》;文學文化史;文學史分期;文學評價
《劍橋中國文學史》中譯本甫一問世,其新穎別致的寫作方式即在中國學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主編孫康宜在中文版序言中對此書期許甚高,認為其主要目的就是“要質疑那些長久以來習慣性的范疇,并撰寫出一部既富有創(chuàng)新性又有說服力的新的文學史”[1]2。《中國文學史》的編纂已有百余年的歷史。其間,文學史撰寫者們在不斷探求并嘗試新的編撰形式的同時,也形成了某些固定甚至僵化的書寫體式。徐公持徑將文學史的體式歸為兩類:“文學史體式千變萬化,就我們熟知的情形說,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作家作品論’體式,一類是‘史的描述’(或曰‘史論’)體式?!盵2]百年《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似乎總在這兩種體式中不斷反復。如何打破困境、尋求出路,是每一個研究者甚至讀者普遍關注的問題?!秳蛑袊膶W史》的出現(xiàn),正是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這種閱讀期待。它不同于以往的文學史之處就在于“采用更為綜合的文化史或文學文化史視角”[1]6,將文學的發(fā)展置放于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下進行討論。正是由于秉持著這樣的視角,《劍橋中國文學史》的書寫策略、文學史分期等都顯得新穎別致,但細思之下,其中又不無可議之處。
《劍橋中國文學史》的書寫立場就是“它盡量脫離將該領域機械地分割為文類(genres)的做法,而采取更具整體性的文學史方法,即一種文學文化史(history of literary culture)?!盵1]2-3與傳統(tǒng)的文學史不同,《劍橋中國文學史》更加注重的是文學演變的文化背景,對包括政治史、經(jīng)濟史、文學史等學科的考察及其與文學的互動也是本書關注的重點。這種新鮮的書寫方式更易讓讀者感知到中國文學植根于中國文化的深厚土壤之中,而文化領域中的每一種變動都將影響文學的演變歷程。每一種文類的興盛與衰亡,某一風格的作家與作品的出現(xiàn),都與彼時的文化生態(tài)息息相關。如此,文學史的任務不再是對作家作品的簡單羅列,甚至也不是單純地交待文學發(fā)展的盛衰起伏,應是追尋每一次文學演進的動因。正如孫康宜所說,“《劍橋中國文學史》較多關注過去的文學是如何被后世過濾被重建的”[1]3,探尋文學發(fā)生時真實的文化生態(tài)更是編寫者們努力的目標。
對某一時段文化的整體關注,使得《劍橋中國文學史》能別具卓識地注意到以往的文學史上不曾注意到的問題,解決前人難以解決的難題。如上卷在談到五世紀擬古詩風盛行以及樂府詩歌流行的原因時,注意到385年淝水之戰(zhàn)和417年劉裕北伐這兩個軍事事件。東晉王朝在這兩次戰(zhàn)役中均取得勝利,作為戰(zhàn)利品,獲得了大批來自北方的樂工。這些樂工來到江南,帶來了漢魏以來僅存于北方的古樂?!秳蛑袊膶W史》的編者又指出《擬古詩》的作者袁尚、謝道韞、陶淵明等都與這兩次戰(zhàn)役的統(tǒng)帥關系密切,從而暗示此時擬古詩盛行的根由,為他們的《擬古詩》系年的研究提出了一個新的視角。下卷在談及《儒林外史》時,指出《儒林外史》臥草閑堂本序作于1736年春,即《明史》完成后不久,有意將《儒林外史》這部思想意蘊豐厚的文人小說與官修正史相提并論,其中意味大有可言之處。
對某個時代的文化氣氛的關注,也是本書編撰者堅持的“文學文化史”姿態(tài)在文學史書寫中的反映。本書下卷第三章在討論“清初文學的歷史與記憶”時,幾乎完全做到了擺脫傳統(tǒng)文學史按文類書寫的寫作方式。以往文學史中作為重點的吳偉業(yè)、錢謙益、王士禎等人的詩和張岱的散文,在這里都不單列為專章或專節(jié),而是糅合于對清初社會的整體文化思潮和文學風尚的討論中,它們在這里出現(xiàn)的意義似乎就是證明清初文人社會的哀傷氛圍。編寫者們在這章還提到余懷的《板橋雜記》、冒襄的《影梅庵憶語》等回憶性文章,《婦人集》、《同人集》等詩歌選本,這都是以往文學史中很少涉及的篇章。事實上,也唯有如此,方能比較全面地勾勒出清初的文壇生態(tài)。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為了展現(xiàn)中唐崇奇尚怪的社會風尚,將唐傳奇和韓孟詩派的詩歌并提,這都是以前文學史中不曾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致力于表現(xiàn)不同的文類之間呈現(xiàn)的同樣的時代氛圍,或許正是《劍橋中國文學史》編寫的初衷之一。
《劍橋中國文學史》注重對整體文化生態(tài)的探索,由于“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更關注歷史語境和寫作方式”,為了更逼真地呈現(xiàn)出某一時段真實的歷史語境,許多次要的作家作品成為了這部書的關注對象。例如田曉菲執(zhí)筆的“從東晉到初唐(317—649)”章在論及“文學的社會功能”時,在談到傳統(tǒng)文學史中常出現(xiàn)的陶淵明的《自祭文》的同時,還提出司馬晞和袁山松喜唱挽歌,從中就更能清楚地看出當時的社會風尚。這一節(jié)中提到的郭璞的《江賦》與《南郊賦》、庾闡的《揚都賦》等均為其他文學史罕所提及,為讀者打開了新的文學世界,展現(xiàn)了其時獨特的文學趣尚。這些作品均為當時發(fā)揮了重大影響的煌煌大作,正是當時文壇重要的一景,卻被歷來的文學史家所忽略。
《劍橋中國文學史》反復強調其采取“文學文化史”的寫作方式,卻始終未對文化的概念作明確的交待,而文化是一個外延極其遼闊的概念。在中國漫長的文學發(fā)展史中,不同的文化類型都曾對文學產生過特有的影響,而《劍橋中國文學史》的編寫者在敘述時卻有明顯的厚此薄彼。比如,印刷文化的發(fā)展及其對文學的影響似乎是編撰者關注的重點,遠超其對政治文化、經(jīng)濟文化、地域文化等范疇的重視。從章節(jié)的設置上即能看出編撰者們對印刷文化的青睞,如上卷第六章的第三節(jié)“文學的社會世界:團體與結社,以及印刷術的影響”。下卷第二章的引言題為“晚明與書籍史”,道出晚明文化與書籍出版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其他章節(jié)中也隨處可見編撰者對印刷文化及其影響的提及。編寫者們以印刷文化為視角,的確能給予一些懸而未決、眾說紛紜的問題以全新的解釋。如上卷第五章在談及黃庭堅堅持主張詩歌創(chuàng)作取徑于閱讀時,編寫者認為此種詩論的產生背景——印刷術的蓬勃發(fā)展導致書籍的獲取變得極其容易。但不得不指出的是,《劍橋中國文學史》對印刷文化的過度關注,必然會削弱對其他文化之于中國文學影響的考察。平心而論,印刷術的產生發(fā)展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并不是遠遠大于其他文化類型的。比如說,政治的變動對中國文學的作用就絕不低于印刷術的發(fā)展帶來的影響。中國文學自《詩經(jīng)》、《楚辭》起就與政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中國古代的大多數(shù)作家都有著濃厚的政治情結,許多文壇領袖本來就是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或身處激烈的政治旋渦中。歷代的統(tǒng)治者也多重視文學傳播對于政治的影響,朝廷的文學文化政策比起印刷術更能在短時段內促進文學的變遷。地域文化、家族文化、宗教文化等對文學的影響也絲毫不弱于印刷文化,近些年也正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而這些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中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任何一種文化因子都可能在某一時空影響著文學的發(fā)展,要求文學史家能同時關注到多種文化因素的作用并在文學史中做出適當?shù)钠才?無疑是近乎苛求。但對于以“文學文化史”的書寫姿態(tài)而標榜的《劍橋中國文學史》的編寫者們來說,這應是其努力的方向。
事實上,全書有很大部分并不是從文化史的視角去審視文學的發(fā)展。在上卷第二章論述東漢文學、建安文學、正始文學和西晉文學時,就對當時文化風潮著墨甚少,執(zhí)筆者只是簡單地論述當時主要的文學人物,完全沒有“文學文化史”的立場。上卷的第五章將北宋文學分為詩、詞、非文藝散文三類分別論述,更是重新陷入本書序言所摒棄的“文體分類的藩籬”。討論宋詞的興盛,宋代都市的繁榮是繞不過去的話題。編撰者如果以宋代的都市生活為整體背景來討論宋詞甚至宋詩、宋文、宋代話本的發(fā)展,憑借其西方學術背景,或許能給讀者帶來驚喜。而期待中的驚喜并沒有出現(xiàn),本書北宋文學史的敘述與傳統(tǒng)的文學史差別寥寥,而“城市生活之樂”作為一節(jié)出現(xiàn)在上卷的第六章,也是僅僅就城市而言城市而已。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文學文化史”的書寫姿態(tài)有時也不能全面地反映文學發(fā)展概況?!秳蛑袊膶W史》編寫者們的學術背景不同,學術關注點也大異其趣,經(jīng)常出現(xiàn)某一章濃墨重彩鋪敘的文學文化背景并不是當時最主要、最值得注意的。在下卷第四章“文人的時代及其終結(1723—1840)”中,執(zhí)筆者花大力氣討論的是文人小說與文人劇,而對傳統(tǒng)文人熱衷的詩詞創(chuàng)作卻涉筆甚少。事實上,清中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數(shù)量上極其龐大,詩在文人的觀念中和實際生活中的地位遠高于小說與戲劇。該章的執(zhí)筆者或許更多地受“一代有一代文學”的文學史觀的影響,而這是與全書堅持的“文學文化史”的姿態(tài)是不協(xié)調的。同樣令人難以理解的是,作為元代文化生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元雜劇,在元代部分的敘述中僅是一筆帶過而已,遠不及在敘述元代詩文時的濃墨重彩?;蛟S是由于現(xiàn)存元雜劇的文本已不是元朝的原貌,但放棄對元雜劇的探求,終究是與全書的“文學文化史”的姿態(tài)嚴重不符。
《劍橋中國文學史》給讀者帶來的沖擊不僅來自其“文學文化史”的書寫立場,更直觀地來自其特殊的文學史分期方式?!皶r代分期不僅提供了一個歷史書寫的單位,它同時還是歷史研究的基礎。因為時期概念是歷史認識的主要工具之一,沒有時期概念,尤其是沒有劃分時期的標準,我們就很難有效地實現(xiàn)對歷史的把握和建構?!盵3]從這個層面上講,《劍橋中國文學史》的分期是其“質疑那些長久以來習慣性的范疇”的一部分,更是其重構《中國文學史》中引人注目的一步。
《劍橋中國文學史》所作的文學史分期瓦解了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以朝代分期的方式,“嘗試一些不同的分期方法,并且以不同的方式去追蹤不同時期思想所造成的結果和影響”[1]3。孫康宜在中文版序言中舉了兩個分期的例子:“例如,初唐在文化上是南北朝的延伸,因此《劍橋中國文學史》把初唐與唐代其他階段分開處理。此外,本書不將‘現(xiàn)代性’的開端設置于‘五四時期’,而是將它放在一個更長的歷史進程中?!盵1]3《劍橋中國文學史》將“文化唐朝”的時間段設定在公元650—1020年,而將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設置在1841年。這兩個時間段的截取相較以往的文學史是別出心裁的,盡管亦有可議之處。唐太宗時代盛行的文體仍是詩歌,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沿襲六朝以來的詩風。真正意義上的唐音是“武后時期”經(jīng)上官儀、沈佺期、宋之問等人的努力,到玄宗初年方告成形。以往的《中國文學史》也注意到了這種現(xiàn)象,卻未能以此來決定文學史的分期?!秳蛑袊膶W史》對“文化唐朝”起始點的確定正顯示了其挑戰(zhàn)幾乎約定成俗的文學史書寫規(guī)范的姿態(tài)。與對唐朝的處理類似,《劍橋中國文學史》把北宋文學史的時間限定在1020—1126年,將宋初的前60年放在“文化唐朝”的篇章中。這主要是因為宋初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詩壇主要沿襲唐朝的詩風,或效白體,或學賈島,或模仿李商隱,沒有形成自己的特色。因此,這樣的時代劃分是大致符合唐宋文學史、特別是詩學史的發(fā)展脈絡的。明朝文學史的開端選定在1375年,而不是明王朝開始的1368年?!斑@是因為相比之下,1375年更引人注目,更有歷史意義。截至1375年,像楊維楨、倪瓚和劉基等出生在元朝的著名文人均已相繼去世。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年朱元璋處決了大詩人高啟(1336—1374),開啟了文禁森嚴、殘酷誅殺的洪武年代,從元朝遺留下來的一代文人基本上被剪除殆盡。”[4]13這樣的分期方式來源于編撰者對明代文本的精細閱讀及對明代文學史的整體預設。
以上提到的各段文學史分期的設立都基于當時的某種文學生態(tài),別致而不乏說服力。而書中某些分期卻讓人心生疑竇。本書上卷的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分界點是公元25年東漢王朝的建立,而第三章開始于公元317年東晉的建立。對于為何如此分期,宇文所安在上卷導言中并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他提出公元前三世紀與之前的歷史時段的不同僅是紙張進入歷史舞臺而保存下來的文本數(shù)量的劇烈增長。若以此為分期的依據(jù),其說服力是非常微弱的,且不說紙張到東漢中期即公元100年以后才有蔡倫改進,當時紙張的使用更不普遍,就文學發(fā)展的本身來說,這種分期也是站不住腳的。正如宇文所安本人所說“二世紀末東漢的覆滅是創(chuàng)傷性的大事件,我們看到了私人文本(包括私人化的詩歌創(chuàng)作)引人注目的增長”[1]24,言下之意,除了漢末動亂時代,東漢王朝大部分時間內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不是私人性的。若宇文所安的此論成立,那么我們會看到實際上兩漢甚至先前的文學形態(tài)都是與政治話語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西漢大賦就與政治有極其微妙而復雜的關系。這樣,將公元25年作為文學史分期的節(jié)點是非常值得商榷的。而317年這個文學分期點的確立是與本書中一直推行的文學理念相互沖突的。宇文所安認為在317年以后的兩百多年時間里,特色鮮明的南方文化開始形成,這是不同與東漢、三國、西晉文學的一個主要特征。若以此為分期依據(jù),其中暗含的意味就是對南方文化的尊崇。但書中多次提到南北朝時期的北方文學不遜于南方,只是在后來的文獻整理中因為整理者的不重視,才出現(xiàn)今天北朝文壇看似荒蕪的假象。書中甚至以專節(jié)的形式敘述常被忽略的十六國文學,足見其對北方文學的重視。而第三章的內部每小節(jié)呈現(xiàn)的分期,更是明顯地蹈襲了傳統(tǒng)的按朝代區(qū)分文學史時期的弊病,不同的是編撰者將四小節(jié)的題目分別標為“四世紀的文學”、“五世紀的文學”、“六世紀的南方文學”、“五世紀初到七世紀初的北方文學”。這種按世紀分期的西方式做法與傳統(tǒng)中國文學史的朝代分期在主編孫康宜看來是如出一轍的。這種粗率分期的弊病在本章的文學史書寫中就體現(xiàn)出來了。本章的撰寫者將陶淵明置于“四世紀的文學”下,事實上,陶淵明跨四、五兩個世紀,其主要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在其辭官之后,即公元五世紀。這對于在陶淵明研究上術有專攻的執(zhí)筆者田曉菲來說不得不說是個疏忽,只要對這段文學史的分期稍作認真的思索,這樣的疏忽是可以避免的。
由于文學史分期的前提基于對一個時期文學文體統(tǒng)一性的假設,而所謂的文學統(tǒng)一性則是包含了全部的文學要素的綜合體。以不同的文學要素為依據(jù),便有不同的分期方式。可以說,有多少種文學要素,就有多少種文學史的分期方式。從這個層面上說,沒有一種文學史分期方式能準確地反映所有文體變遷的興衰起伏,《劍橋中國文學史》也概莫能外。在文體相對單一的時代,精致的文學史分期尚能比較準確地反映文學發(fā)展實況。在多種文體并存的時代,所有的分期方式對文學史演進的貼切描述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景,掛一漏萬的情況在所難免。以《劍橋中國文學史》為例,其在唐宋時代的分期方式主要是以詩歌的發(fā)展歷程為根據(jù),而在唐朝,除了詩歌,唐傳奇也開始走向歷史舞臺。唐傳奇的演進脈絡與唐詩并不一致,如唐詩的高峰在盛唐玄宗時代,而唐傳奇在中唐時期才進入全盛,那么對唐傳奇來說,玄宗時代并不是它的“盛唐”,宇文所安在“文化唐朝”中的書寫策略顯然是以詩歌為標的。明清時代的小說、戲劇由于在當時特殊的地位,對各種文化思潮的反應也與詩文等文體不同,其中的發(fā)展脈絡也會有相當大的不同?!秳蛑袊膶W史》將小說和戲劇的發(fā)展概貌置于某一時代的文化背景下分別敘述,既忽視了其中的特殊性,也割裂了小說史和戲劇史特殊的演變歷程。對于中國文學史中的小說史和戲劇史來說,或許應該于詩文外單獨講述,而不應并為一章。如本書將“說唱文學”單列一章即是在文學史中處理此類文體的典范。
孫康宜在談論《劍橋中國文學史》的敘述特點時指出:“另一個隨著文學文化的大框架自然出現(xiàn)的特點是:《劍橋中國文學史》較多關注過去的文學是如何被后世過濾并重建的?!盵1]3換言之,編寫者們不認為今日被奉為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在當時就被廣泛接受,其孜孜以求的就是探訪文學史發(fā)生現(xiàn)場的真實面貌。在他們看來,由于古今的文學史觀和文學趣味有著顯著的差別,文學史的原貌必然會與今日大眾的理解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出入?;谶@樣的認識,《劍橋中國文學史》在對歷代作家作品的評價上與今日主流的觀點迥異。比如,在“盛唐”部分對杜甫著墨較少,反而著重揭橥《國秀集》、《河岳英靈集》等選集體現(xiàn)出的當時審美趣味。對陶淵明文學成就的介紹也是相當簡略。至于今日被奉為名著的《三國演義》、《西游記》等書,僅在“小說中的英雄主義改造”這一小節(jié)中有簡短的介紹,根本不涉及對小說價值的正面評價。而對于歷代文學史不大關心的文人、作品或文學現(xiàn)象,《劍橋中國文學史》往往會給予特別的關注,比如楊慎與其妻的詩詞。無論這種敘述方式是否合理,畢竟是符合本書的編撰意圖的。而敘述事實與編寫意圖的矛盾在對清代文學的講述時再次出現(xiàn),作者花了大量的筆墨來評價《儒林外史》與《紅樓夢》,而事實正如下卷第四章的執(zhí)筆者所說“吳敬梓和曹雪芹終其一生,也只是在他們周圍的文人小圈子里為人所知……對當時的文壇談不上有什么影響”[4]319?!度辶滞馐贰放c《紅樓夢》成為清代文學最杰出的代表,正是五四時期的學人對清代文學史重新評估的結果。若回到當時的文學現(xiàn)場,當時文人熱衷的文體當是詩文,在文壇上,袁枚、姚鼐等人的名氣要遠大于吳敬梓和曹雪芹。若依照更多地關注“過去的文學”的理念,對于乾隆時代的文學描寫的重頭戲恰恰應該是書中草草掠過的詩文創(chuàng)作。
對于“被過濾”前的文學的關注,常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感和知識上新的體驗。但細讀之下,這種對當時文壇的重新解讀,多是“大膽的假設”,若要將其坐實成定論,還須“小心的考證”,而《劍橋中國文學史》在這方面還有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如第三章在談論十六國文學時,執(zhí)筆者認為“從史書中提到的標題和保存的作品看來,十六國時期絕不像一些文學史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個文化沙漠。事實上,這一時期的北方文學可能跟南方文學的發(fā)展程度大致相當?!边@樣的結論自然新奇,但未免失之武斷。僅從史書中提及的十六國作品和初唐時編纂大型類書時忽略十六國文學作品的猜測,而不將其十六國的文學作品與同期的東晉文學作數(shù)量和質量上的比照,就貿然得出當時南北方文學發(fā)展相當?shù)慕Y論,是不能讓人信服的。廣義上對中國文學史的研究,幾乎與中國文學發(fā)生的時間同步,兩千多年來,對各個時段的文學研究都有相當?shù)某晒?不管是文學史料的收集還是文學史觀的形成,都有豐碩的成果。尤其對于唐宋以前的文學史,研究者們在大的格局上多已形成了共識。對這段文學史的開拓或重新解讀當然有功學林,但若陷入歷史虛無主義,以設想猜測來代替實證研究,是不可行的。
[1]孫康宜,宇文所安.劍橋中國文學史(上)[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
[2]徐公持.文學史有限論[J].文學遺產,2006,(6).
[3]蔣寅.基于文化類型的文學史分期論[N].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8-01-29.
[4]孫康宜,宇文所安.劍橋中國文學史(下)[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
Success Equals Failure in an Innovated Book -A Review about The Cambrid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ZHU Ze-bao
(The 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The Cambrid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aims at creating a new pattern about the writing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by removing familiar categories in the field.The Cambrid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is famous for its special view of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culture.The writers believe that the real original appearance of literature is clear when we research literature by the hand of whole history of culture.Some problems in literature could be removed with the view of culture,which is not reflected completely in the whole book.The divisions of literature history are also eye-attracting,some are reasonable based the view of culture history.Other kinds of division of history carry on changeless criterion as before.The book aims to seek the original appearance of literature happened as announced.Some famous writers in history are not take high while common ones are over praised.So,some evaluations in the book are not valid.
The Cambrid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history of literature culture,divisions of literature history,stages dividing about literature history,paradox of literature
I06
A
1009-1971(2015)02-0096-05
[責任編輯:鄭紅翠]
2014-11-29
朱澤寶(1988—),男,漢族,河南固始人,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