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斌

（安徽建筑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雷雨》是現(xiàn)代話劇大師曹禺的成名作。一經(jīng)發(fā)表，《雷雨》就震動了當時的中國文壇，而當時的曹禺才二十二歲。曹禺的創(chuàng)作深受西方戲劇的影響。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以后，曹禺廣泛鉆研從古希臘悲劇到莎士比亞戲劇及契訶夫、易卜生、奧尼爾的劇作。他曾經(jīng)在自述中這樣說:“在響，毋寧說受古代希臘悲劇的影響?！盵3]

一 源于古希臘悲劇的結(jié)構(gòu)血統(tǒng)

我學習的歷程中，我讀過一些好劇本。我發(fā)現(xiàn)，古今中外的大師們嘔心瀝血寫下的文章，真是學習的好范本。我在學寫戲以前，讀劇比較多。我喜歡艾斯吉勒斯他那雄偉、深厚的感情；從優(yōu)立辟諦斯，我企圖學習他那觀察現(xiàn)實的本領以及他的寫實主義的表現(xiàn)方法，我很喜歡他的《美狄亞》……對于莎士比亞，我接近的較晚，到大學才開始讀。然后碰到的就是奧尼爾。他的劇本戲劇性很強，我很喜歡他的前期作品，那些作品是很現(xiàn)實的……然后，就接觸了契訶夫……”[1]從這段自述不難看出，曹禺在話劇領域取得的成功和他所受到的西方戲劇的影響是密切相關的。

作為曹禺的處女作，《雷雨》在很多方面透射出西方戲劇的影子：情節(jié)的豐富性、生動性；尖銳的戲劇沖突；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濃厚凝重的格調(diào)；濃重的悲劇氣氛……。作為悲劇，它又和對曹禺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古希臘悲劇有著不解的淵源?！独子辍钒l(fā)表之后，我國著名文學家、批評家劉希渭很快就在自己的文章中指出了古希臘悲劇在這部劇作中的影響：“容我亂問一句，作者隱隱中有沒有受到兩出戲的暗示?一是希臘尤瑞彼得司Euripides的Hippolutus(即希波呂托斯)，一是法國拉辛Racine的Phidre(即淮德拉)，二者用的全是同一個故事:后母愛上前妻的兒子。”[2]曹禺在后來也坦承：“這個劇有些人說是受易卜生的影響，但與其說是受近代人的影

戲劇結(jié)構(gòu)是指對戲劇題材的組織設計和安排處理。戲劇舞臺是一個有限的空間，要在這有限的空間里展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生活現(xiàn)象和矛盾沖突必須要有精心地“布局”。精妙的戲劇結(jié)構(gòu)往往是一部劇作能否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雷雨》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曹禺對戲劇結(jié)構(gòu)的精心安排。在《雷雨》中，作者要表現(xiàn)周家和魯家兩個家庭、兩代人長達30年之久的恩怨情仇。經(jīng)過巧妙的設計，曹禺將所有的矛盾沖突安排在一天集中爆發(fā)，給觀眾帶來電閃雷鳴般的震撼感。曹禺在談及《雷雨》的結(jié)構(gòu)安排時曾說這是源于古希臘戲劇“三一律”的影響?！叭宦伞庇址Q為“三整一律”，即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個故事。它最早源于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戲劇行動的論述?！叭宦伞庇欣谥圃鞈騽∏榫?，集中戲劇沖突，對后世的戲劇結(jié)構(gòu)理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為了迎合“三一律”的要求，劇作家們多采用“追溯式”的方法來組織自己的戲劇動作?！白匪菔健钡氖讋?chuàng)者是古希臘悲劇詩人索?？死账埂Ｋ摹抖淼移炙雇酢肥沁\用這一結(jié)構(gòu)的典范?！抖淼移炙雇酢返墓适聫亩淼移炙挂怀錾鸵呀?jīng)開始。因為害怕新生兒將來殺父娶母的預言，俄狄浦斯在出生后不久就被他的父親底比斯王殘忍地丟棄了。但預言并沒有就此終結(jié)，俄狄浦斯幸運地活了下來，并被鄰近的科任托斯國王夫婦收養(yǎng)并撫養(yǎng)長大。長大后，俄狄浦斯知道了預言的內(nèi)容，為了打破預言，他選擇離家出走。在旅途中，他無意中殺死了一個和自己發(fā)生沖突的旅行者。這個人就是他的生身父親。后來，他因為自己的英雄事跡成為忒拜城的國王，又無意中娶了自己的母親。預言應驗了，國內(nèi)瘟疫橫行，不明真相的俄狄浦斯堅持要查清瘟疫肆虐的真正原因，結(jié)果真相大白，他自己就是殺害前國王，也就是他的父親，導致瘟疫的元兇。這些故事前后歷經(jīng)數(shù)十年，如果一下搬上舞臺，勢必會因其拖沓冗長而影響全劇的審美效果。為了使矛盾高度集中，就必須有所舍棄。作者巧妙地抓住了所有沖突中最主要的戲劇沖突“誰殺害了前國王？”并以此為突破，通過劇中人物對往事的追溯還原出整個故事的前因后果。悲劇開始時，忒拜城正瘟疫肆虐，城民們期盼英勇的俄狄浦斯王能夠解救他們。在對瘟疫真兇的追查過程中，過去的故事一點點浮出水面。當真兇的身份被確定的時候，劇情也即將結(jié)束。作者在故事結(jié)尾處展開敘述,通過對過去的揭示推動現(xiàn)在的劇情，使全劇顯得集中緊湊、首尾照應，結(jié)構(gòu)嚴謹。

在《雷雨》中，人物與人物間的關系同樣錯綜復雜：首先是周樸園對魯侍萍的始亂終棄，其次是周萍與后母蘩漪的不倫關系，再次是周萍與四鳳的兄妹戀情，還有周樸園與魯大海之間的血緣關系等等。這么多的關系，這么多的矛盾，什么時間才是劇情開始的最好切入點？曹禺經(jīng)過精心的選擇，同樣將所有矛盾集中在故事即將結(jié)尾處。魯侍萍回到周家，與周樸園的再次見面成為所有沖突的突破口。他們的見面使前情一點點被揭露，而對過去的每深一層揭露都進一步地把現(xiàn)在推向悲劇?！独子辍返墓适聦嶋H上開始于三十年前周樸園與魯侍萍的感情糾葛，但作者曹禺并沒有從三十年前寫起，而是把故事集中在一個陰云密布，暴雨臨近的夏日。侍萍在周公館的出現(xiàn)引起了新舊矛盾的爆發(fā)。她是解開一切謎團的關鍵。只有她知道周樸園的真正身份，只有她知道周萍與四鳳的真正關系，只有她知道周萍和四鳳發(fā)生的關系是亂倫。已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推動著新的故事的發(fā)展，最終走向無以挽回的悲劇結(jié)局。曹禺通過“追溯式”結(jié)構(gòu)手法,在一天之內(nèi)將周家和魯家所有人物歷時三十年的恩怨和命運集中展現(xiàn)，通過矛盾沖突的集中爆發(fā)，酣暢淋漓地揭露了周公館里的罪惡和劇中人物的苦痛。

二 源于古希臘悲劇的命運血統(tǒng)

在古希臘悲劇中，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主題就是命運，甚至有學者把古希臘時期的悲劇統(tǒng)稱為“命運悲劇”。在古希臘人看來命運是不可抗拒的，無論人們?nèi)绾慰範?，最終都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這種命運觀念早在《荷馬史詩》中就有體現(xiàn)。英勇無敵的阿喀琉斯最終因腳踝中箭而殞命。其實他的母親早在他出生時就已經(jīng)知道這樣的結(jié)局。在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的作品中，都能發(fā)現(xiàn)命運這一主題?！抖淼移炙雇酢肥撬鞲？死账沟拇碜?，在這部作品中命運邪惡而又強大。為擺脫命運，俄狄浦斯王的父親做了努力，他狠心將新出生的孩子丟棄。俄狄浦斯做了努力，他選擇離開自己的養(yǎng)父母。但這些努力在命運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絲毫沒有改變主人公的命運。在埃斯庫羅斯的作品中命運同樣不可抗拒且往往是由神所掌控。在《被俘的普羅米修斯》中普羅米修斯的命運是由眾神之主宙斯掌控的。在《俄瑞斯特斯》三部曲中，人物的命運由復仇女神掌控。阿伽門農(nóng)為了獲得順風使船只順利出征，殺了自己的女兒祭神。母親為了給女兒報仇殺了父親，兒子為了給父親報仇又殺了母親。這殘忍的家庭謀殺背后是無法擺脫的命運。歐里庇得斯更多關心的是女性的命運。在女性命運中人的因素和社會因素的作用更為凸顯。在《美狄亞中》，女主人公的悲慘命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男權(quán)社會力量決定的。

曹禺在《雷雨?序》中對劇作做了這樣的解釋：“這篇戲……連綿不斷地若有若無地閃示這一點隱秘——這種宇宙里斗爭的‘殘忍’和‘冷酷’。在這斗爭的背后,或有一個主宰來使用它的管轄。這主宰……希臘的戲劇家們稱它為命運……因為它太大太復雜?！盵4]曹禺對宇宙主宰的理解與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觀念一脈相承。

在《雷雨》中，每個人物的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愿望，也都有強烈的意愿去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周樸園的愿望是繼續(xù)維持他的家庭和社會地位，周萍的愿望是盡快擺脫蘩漪和四鳳遠走高飛，蘩漪的愿望是趕走四鳳和周萍繼續(xù)保持戀情，四鳳的愿望是和周萍在一起，魯侍萍的愿望是四鳳不要走她的老路。還有魯貴、魯大海和周沖的愿望等等。但到最后他們的愿望都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這就是命運的威力。每個人的掙扎在命運面前都是徒勞。

以周樸園為例，周樸園剛出場的時候是一個非常有理性的人。在社會上，他是一個成功人士，擁有自己的工廠。在家里，他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不管是妻子還是孩子都必須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順從。無論是在家庭內(nèi)部還是在家庭外部都可以看出他有很強的處事應變能力。在處理罷工事件中，他表現(xiàn)得非常干練，魯大海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像這樣一個人，到最后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他的兒子死掉了，兩個太太瘋掉了。命運的力量遠遠超過他的個人能力。他希望做的事情最終都沒有出現(xiàn)，而他不希望的事情最后都出現(xiàn)了。

再看魯侍萍。她從一出場就似乎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噩夢中?！独子辍肥且徊勘瘎?，而打開這部悲劇的鑰匙就是魯侍萍。魯侍萍的到來一點一點地揭開了魯家和周家的淵源，一層一層地剝開人物與人物之間的真正關系，也一步一步地把故事推向悲劇的深淵。轉(zhuǎn)動這把鑰匙的是蘩漪。蘩漪愛周萍，她想要周萍離開四鳳和自己長相廝守。出于這個目的，她把魯侍萍叫到周家來。侍萍到周家以后，發(fā)現(xiàn)這就是自己以前待過的周家，發(fā)現(xiàn)了兒子周萍和女兒四鳳的不倫之戀，她想要阻止這一切。首先她想讓女兒離開周萍，于是她逼著女兒發(fā)誓“永遠不見周家的人”。似乎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結(jié)束這一切。但侍萍的逼迫和四鳳的毒誓阻擋不了悲劇的推進。在得知周萍和四鳳已經(jīng)有孩子后，侍萍又想到要永遠隱瞞事實真相，保護自己的孩子們：“你們這次走，最好越走越遠。不要回頭。今天離開，你們無論生死，永遠也不許見我。”這似乎又讓人看到了一點希望。但此時的蘩漪已經(jīng)歇斯底里，她不顧一切，當眾揭開了周萍和四鳳的兄妹關系，悲劇無可避免的發(fā)生了，沒有人逃脫命運的安排。在雷雨中人們會產(chǎn)生這樣的體驗“我們在命運的擺布下深切感到人生是柔弱而微不足道的。無論悲劇人物是怎樣善良、怎樣幸運的一個人，他都被一種既不可理解也無法抗拒的力量，莫名其妙地推向毀滅”[5]。

三 源于古希臘悲劇的原型血統(tǒng)

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由心理學家卡爾·容格最先提出。在他看來，原型是一種保存在人們記憶中的與生俱來的集體潛意識，是基于民族記憶和原始經(jīng)驗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人們腦海中的意象。這些意象會在藝術(shù)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并能喚醒人們的原始經(jīng)驗，使其產(chǎn)生強烈的情緒反應和感悟。

在《雷雨》中，最為震撼人心的原型就是亂倫原型。這種帶有原始意味的原型，在古希臘悲劇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為典型的就是《俄狄浦斯王》中“殺父娶母”的故事。曹禺在《雷雨》中借用了這種人類亂倫原型，從而使《雷雨》獲得了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魅力。亂倫事件是《雷雨》所有矛盾沖突中最具有沖擊力的，也是處于核心地位的矛盾沖突。悲劇中的人物關系和劇情發(fā)展都圍繞著這一沖突的爆發(fā)展開。從三十年前，魯侍萍在周家做女傭開始，這部悲劇就在為亂倫事件的爆發(fā)做鋪墊。首先，周樸園對魯侍萍的始亂終棄奠定了周萍和四鳳的兄妹血親，他們在此時已注定不能結(jié)合，這為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埋下了伏筆。魯侍萍被趕出周家后，周萍對父親心懷怨恨又缺少母愛，和比自己大七歲的繼母蘩漪產(chǎn)生了戀情。隨著心中罪孽感的加重，周萍又想要擺脫與繼母蘩漪的畸形戀情轉(zhuǎn)而愛上家中的女傭四鳳。想要趕走四鳳，留住周萍，繼續(xù)維持戀情的蘩漪把魯侍萍叫到了周家。來到周家后的魯侍萍她想要隱瞞這一切，但這只能是徒勞?？梢哉f，整部《雷雨》就是以兄妹亂倫為核心，一點點展開劇中的人物關系和他們之間的矛盾沖突，最終達到作品的高潮——亂倫關系的揭露。

話劇《雷雨》表述了兩個家庭八個人物在短短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故事，卻牽扯到過去長達三十年的恩恩怨怨。故事的結(jié)局正如同那電閃雷鳴，無比強烈地震撼了每個人的靈魂。它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作者曹禺所受到的古希臘悲劇的影響。

[1]田本相,胡書和.曹禺研究資料(上)[C].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147.

[2]王興平,劉思久.曹禺研究專集(上)[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541.

[3]曹禺.曹禺論創(chuàng)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57.

[4]田本相.曹禺文集[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212.

[5]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