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明 明
(1.北京語言大學 繼續(xù)教育學院,北京100083;2.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北京100089)
在西方哲學發(fā)展史中,真理一直是哲學家們探討的核心話題之一。同時,許多哲學問題又與真理問題緊密相連。自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發(fā)生語言轉向以來,語言哲學作為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建立起來。真理理論與意義理論及指稱理論一起成為語言哲學的三大核心理論。對真理本質以及判斷標準的回答區(qū)分了不同的哲學流派,同時也引發(fā)了復雜的理論爭辯。西方傳統(tǒng)哲學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三個一般類型的真理觀,即符合論、融貫論和實用論。本文分析這三種理論的主要內容及相互關聯(lián),并著重討論當前西方哲學真理理論的最新發(fā)展方向。真理問題是哲學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對真理問題的探討將指導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把握知識的本質并明確實踐的方向。
符合論主張認識的真理性在于與現(xiàn)實相符合,在語言哲學中,常見的提法是真理在于命題與事實相一致[1](P60)。符合論以實在論和可知論為基礎,承認世界上存在主體和客體兩類不同的對象,同時認為主體的認識能夠到達客體。然而,符合論的鏡像對應關系很難解釋事實所具有的復合性和復雜性本質。因此,符合論面臨著兩大難題:第一,邏輯原子論不能合理解釋是否存在與負命題相對應的負事實。此外,有些觀念和概念很難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對應物。第二,一方面,區(qū)分原子事實與分子事實以及把事實分解為不同構成成分的明確標準不存在。另一方面,許多事實都是由多種因素和復雜的結構組成的,單純的原子事實難以存在。
為了解決這些難題,奧斯汀試圖以約定或慣例來重新定義符合的概念。盡管奧斯汀的說法對于羅素關于“事實”的說明有所改進,但是奧斯汀的理論同樣面臨著困難,即它只能直接運用于那些索引性語句所作出的陳述。Ralph Walker指出,奧斯汀所說的“真”就是當相關事態(tài)正如所說那樣,這種簡單的理論讓人感到失望[2](P220)。
從否定的方面講,融貫論源于對符合論的不滿。從肯定方面講,融貫論將世界視為一個合乎邏輯的整全實體[1](P61)。融貫論認為真理表現(xiàn)為一組命題之間的貫通關系或一致關系。一個命題的真理性取決于它是否與該命題系統(tǒng)中的其他命題相一致。融貫論的貢獻在于它使邏輯證明成為現(xiàn)代科學發(fā)現(xiàn)、尋找、證明真理的重要方法。
與符合論一樣,融貫論也有其致命的短處。第一,盡管某些命題在某些特定場合下為真,但它們不符合客觀事實,這種真是不完全的,也就是不真的。自身融貫只是一個理論為真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例如,神話、謊話、宗教理論等可能自身邏輯一致,但它們并不是真理。第二,融貫論不能解釋某些命題成立但并不需要與其他命題相融貫的現(xiàn)象。真理能夠穿越任何體系而存在。所以,對于形式真理,人們能夠運用融貫性標準進行判斷,而對于經(jīng)驗真理,融貫論就不足以解釋和說明了。此外,根據(jù)融貫論,某一命題是否為真取決于它與某一系統(tǒng)是否相融貫,但這無法確定系統(tǒng)本身的真理性。任何一個融貫系統(tǒng)的基礎部分不是自己的融貫性所能保證的。
實用主義關于認識和真理的理論與經(jīng)驗論密切相關。真理實用論著重從觀念、命題、理論等的實際效用方面來判斷真理性,從應用真理所產(chǎn)生的實際效果來考慮真理的意義。實用論價值觀與美國自身特有的歷史、宗教、文化及社會發(fā)展背景緊密相關。
然而,真理性不同于有用性和實效性,并非所有有用的都是真理。用“有用”或“有效”去定義真理就會模糊真理的客觀性,從而過分夸大真理的主觀性。同時,真理的實用性不是真理的定義,在某種程度上,真理實用論僅是檢驗真理標準的某一方式。
回顧融貫論的發(fā)展歷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融貫論和符合論之間存在著一些有意義的聯(lián)系。在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的影響下,邏輯實證主義者起初贊成符合論。然而,在強烈的認識論動機驅使下,他們希望有一個真理檢驗標準,即確定一個語句是否確實符合事實的方法。于是,卡爾納普和石里克解釋到,我們能夠直接證實直接感覺經(jīng)驗的陳述是否符合事實,然而,其他陳述的真只能依據(jù)它們與某些直接感覺經(jīng)驗的邏輯關系來檢驗[3](P117)。在此,我們注意到,符合論的一個顯著特征,即真理在于命題與事實相一致的說法被修改了。此后,紐拉特進一步指出對真理的唯一檢驗是由信念自身內的關系組成的。這個觀點與布拉德雷把真理作為“系統(tǒng)”來檢驗有相似之處。布拉德雷在一定程度上承認真理就是符合實在,但他主張只有我們所追求的無所不包的、完全一致的信念集合才是真正的真[3](P118)。至此,我們不難看出融貫論與符合論間的關聯(lián)及差別。
此外,皮爾士、詹姆斯和杜威提出的實用主義真理觀把符合論與融貫論這兩種因素結合在一起,這是實用主義的獨到之處。一方面,實用論最容易與融貫論結緣。陳嘉映認為實用主義真理觀也具有融貫論色彩,是奎因“信念之網(wǎng)”的先聲[1](P63)。實用論認為真理存在于信念和未來經(jīng)驗間的融貫。詹姆斯認為人們獲取新的經(jīng)驗后會對原有的觀念進行調整,這種調整將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有觀念。詹姆斯的這一觀點類似奎因認識論的觀點,即引進了融貫性成分[3](P121)。另一方面,實用論認為既然科學方法是受實在制約的,那么真理就是符合實在的,因此真理是穩(wěn)固的。同時,實用論接受真理是命題與獨立于人們思想之外的經(jīng)驗之間的關聯(lián),可見實用論也包含符合論的成分。
美國哲學家夏佩爾曾從“真”的意義問題和“真”的標準問題之間的關系出發(fā),對上述三種傳統(tǒng)真理觀的相互關系及其各自利弊做出了精辟的論述。符合論正確地認為真理不同于信念,但符合論未能建立真理與理由之間的關系。融貫論、實用論雖然認識到真理的概念和理由之間必定存在一種關系,但卻沒有把“融貫一致”或“有用”作為確認真理的理由。夏佩爾強調,為了處理好真理和理由之間的關系,應該協(xié)調這三種真理觀之間的互補性[4]。
傳統(tǒng)符合論真理觀的基本思路是以主體與客體的兩極對立為前提,并且以對絕對真理的追尋為目標。海德格爾認為,客觀獨立自在的物質對象和主體對它的陳述或認識并不屬于同類。從本體論角度來看,“符合”是對某個與人相關聯(lián)的事物做出判斷。對事物做判斷就是揭示事物的意義,這個判斷就是真[5]。因此,傳統(tǒng)符合論真理觀的根本問題在于對世界采取了一個不合適的思維方式。伽達默爾繼承了海德格爾對發(fā)現(xiàn)論真理觀的批判,把真理理解為一個在對話過程中不斷生成、不斷創(chuàng)造的過程。夏佩爾也對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論真理觀提出了批判,他認為或許我們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相信,根本不存在有待于發(fā)現(xiàn)的真理。
哲學所尋求的必然真理的合法性和可能性被人們質疑,社會的不斷變革和進步促使人類逐漸開始關注自身的發(fā)展,原本作為哲學標志的“形而上學”因其對現(xiàn)實世界的漠視而逐漸被人們排斥[6]。羅蒂說:“真理不能存在那里,不能獨立于人類心靈而存在,因為語句不能獨立于人類心靈而存在,不能存在那里。只有對世界的描述才可能有真或假,世界獨自看來不可能有真或假”[7]。羅蒂的這一說法表明了人們利用“語言學轉向”成果將“創(chuàng)造論真理觀”取代“發(fā)現(xiàn)論真理觀”的當代西方哲學發(fā)展趨勢。創(chuàng)造論真理觀中的“創(chuàng)造”是“主體間”的共同參與和創(chuàng)造。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說的提出對“主體間性”做出了闡述并把“主體間性”的語言交往實踐視為語言意義的根源。真理被理解為具有“語言游戲”性質,那種真理只能被發(fā)現(xiàn),而不能被創(chuàng)造的觀點逐漸被拋棄[8]。
傳統(tǒng)的真理理論因出發(fā)點和討論對象不同而各執(zhí)其詞。語言學轉向讓人們開始注重真在語言中的作用。真理、真或真值等概念在不同語境中得到了語義及語用分析。涂紀亮指出,近二三十年來,語用學研究上升到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一些語言哲學家致力于把詞語分析方法用于日常語言或自然語言的研究[9]。20世紀60年代后,語言哲學領域的研究逐漸轉向語義學,英美哲學家將意義問題放到了語言與世界的關系中加以考察。同時,語言意義研究開始涉及言語行為、意向活動、語言約定以及命題態(tài)度等因素,這些因素促使了語言哲學研究的“語用轉向”。
戴維森曾說,“真理概念是不可以定義的,因為此概念并不能夠被還原到其他更簡單、更清楚、與更基礎的概念”[10]。真理概念也許不能成為一個哲學探索的目標,然而真理概念在決定我們的信念與話語內容方面是十分重要的,只有在與我們日常的言談、信念與態(tài)度相關時,真理概念的內容才能得以顯現(xiàn)。語言哲學研究中的語用學轉向使得哲學研究由主體和客體關系轉向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同時語用學轉向將主體間的語言交往實踐作為語言和意義的理論基礎。在語言的交往過程中,意義的傳達和共享存在于主體間的相互理解過程中。
語言哲學所探討的意義理論圍繞真理理論展開。長期以來,西方語言哲學對語言意義的探討集中于意義理論、指稱理論和真理理論。其中,意義理論包括差異論、指稱論、觀念論、行為論、意向論和功能論等;真理理論則包括本文中涉及的符合論、融合論和實用論。隨著“語言學轉向”,語言意義的研究成為語言哲學研究的首要任務。
卡爾納普說:“認識論的兩個主要問題就是意義問題和證實問題。從經(jīng)驗論的觀點看來,這兩個問題之間存在著更密切的聯(lián)系。在某種意義上,這兩個問題僅僅有一個答案。”[11]意義理論的核心是“真”,語言哲學圍繞“真”探討意義。戴維森認為真理定義與意義概念之間存在著確定的關系?!罢胬矶x通過對于每個句子的真實性給出充分必要條件而起作用,而給出真實性條件也就是給出每個句子意義的方法”[12]。他用更基本、更清晰的真理概念說明意義概念,即用真理去說明意義。可見真理的概念和意義的概念緊密聯(lián)系,就某個程度或范圍而言,意義的概念必須依賴真理的概念。意義問題和真理問題不可分離。
傳統(tǒng)真理理論沒有考慮所謂真理的合法性,即沒有考慮人們?yōu)槭裁凑J同真理,為什么服從真理,為什么按照真理行動。同時,傳統(tǒng)真理理論忽視了認識主體間的關系,忽視了認識主體的性質,忽視了主體之間的交往關系以及這種交往關系對真理的影響。
當前,認知主體間關系在真理發(fā)現(xiàn)過程中的重要性受到重視。金岳霖從“真”的證實角度對認知主體間性做出了解釋。他說,“從理論上講,離開了他人,一個人是不是發(fā)瘋都是不容易搞清楚的問題”[13]。所以,在討論證實問題或實踐檢驗問題時,我們不僅要問一個思想是否得到了實踐的證實,而且要問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這個思想才算真正得到了實踐的證實。我們不僅要讓自己相信這個思想得到了實踐的證實,還要讓別人也相信和認可這個思想得到了實踐的證實。否則,如果一個人以為一個命題已經(jīng)證實而他人以為沒有證實,就會出現(xiàn)問題。所以,真理理論不僅涉及主客體關系,而且涉及主體間關系。根據(jù)戴維森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三角測量理論,意義理論是由關于自我心靈的知識、關于他人心靈的知識和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這三種類型的知識構成的。說話者和解釋者之間的主體間關系成為了解釋話語意義的主要方面。
真理理論不僅要討論真的意義問題和真的標準問題,而且還要討論真的主體間性問題。王錫偉提到,近代以來哲學家們往往注重真理的客觀性問題,多從個體面對自然客體的角度研究真理,而忽略各種共同體的作用[14]。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則從不同角度研究真理與共同體的關系。當今世界不同主體在緊密合作的同時,仍具有較強的對立性。為了減少主體間的對立,我們必須通過談判和溝通來增加主體間的共識。正如伽達默爾所述:“我所指的真理是這樣一種真理,這種真理只有通過這個你才對我成為可見的,并且只有通過我讓自己被它告知什么才成為可見的?!保?5]
綜上,本文介紹和討論了西方哲學三種傳統(tǒng)真理理論的主要內容及其相互關系,并在此基礎上探討了西方哲學真理理論的發(fā)展方向?;仡櫲髠鹘y(tǒng)真理理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相互聯(lián)系,并且各具利弊?,F(xiàn)代語言學轉向是西方哲學史上的重大變革。自此,西方哲學開始集中關注語言。語言問題不再是傳統(tǒng)哲學討論中所涉及的一個工具性問題,而成為哲學思考的起點和基礎。語言哲學也就成為西方哲學的研究核心。伴隨這一轉向,真理理論也發(fā)生了轉變。新的真理理論有待提出。然而,一個理論的提出是需要長期積累的。真理問題始終是個遙不可及的目標,也是人類追求的終極目標。馬克思曾說,最好是把真理比作燧石,它受到的敲打越厲害,發(fā)射出的光輝就越燦爛[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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