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保興
普希金是天才詩人,又是偉大小說家。作為小說家,普希金創(chuàng)作了《上尉的女兒》《驛站長》等一批膾炙人口的小說。自20世紀初以來,他的小說備受中國譯界的青睞。據戴天恩先生考證,20世紀普希金《上尉的女兒》有21個漢譯本。那么,普希金的小說早期是如何傳人中國的呢?在此,本文將1903年至1924年漢譯的普希金小說作為研究對象,窮源溯流,從中體悟其歷史特點,展示中國早期翻譯普希金小說之軌跡。
《上尉的女兒》的漢譯
歷史小說《上尉的女兒》(KanllraHCKaR UOYKa),塑造了起義軍領袖普加喬夫的光輝形象,是最早的一部漢譯普希金小說。至1924年,其漢譯本有《俄國情史》和《甲必丹之女》。
1903年,《俄國情史》分別由開文書店、大宣書局和小說林社出版。譯者戢翼暈(1878-1908),湖北房縣人,留學日本,精通日文?!抖韲槭贰啡抖韲槭匪姑苁楷斃麄鳌罚诸}《花心蝶夢錄》,據日本高須治助譯本轉譯。高須治助譯本譯自英譯本“The Captains Daughter”。譯成日文時,高須治助改為《花心蝶夢錄》。該書在明治十六年(1883年)出版,明治十九年(1886午)再版,注名為《斯密士瑪利傳》。漢譯本《俄國情吏》的出版,標志著中國正式接受普希金小說的開端。原著凡十四章,譯成中文時,戢翼犟將“別離”和“圍城”合二為一,取名為“彌士匍匐救馬麗復途遇敵酋”。從譯文看,《俄國情史》與原作存在一定差異,是一部譯述之作。
1921年2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甲必丹之女》。耿濟之為之撰寫“敘一”和“普希金傳略”,鄭振鐸寫了“敘二”。此篇小說譯者安壽頤。從翻譯史料看,《甲必丹之女》不是最早從俄文直接翻譯過來的小說,因為在安壽頤之前,他的同學耿濟之已從俄文譯出托爾斯泰的《真幸福》《旅客夜譚》《三問題》《郭納滑西里》等小說。應該說,安壽頤是從俄文直接譯出《甲必丹之女》的第一人?!都妆氐ぶ分械摹凹妆氐ぁ币辉~,是俄文“KanH raH”的音譯,意為“上尉”。而“UOYKa”為“女兒”。就書名而言,《甲必丹之女》是音譯和意譯的結晶。1922年3月,共學社將之作為“俄羅斯文學叢書”再版。
《別爾金小說集》的漢譯
《別爾金小說集》(UOBecTHBenKHHa)塑造了19世紀20年代俄國貴族、軍官、城市手藝人等形象,在俄國小說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全書由《出版者的話》《射擊》《暴風雪》《棺材店老板》《驛站長》和《打扮成鄉(xiāng)村姑娘的小姐》構成。梳理史料,筆者發(fā)現,當時只譯出5篇小說,它們是《射擊》《暴風雪》《棺材店老板》《驛站長》和《打扮成鄉(xiāng)村姑娘的小姐》。陳景韓、朱陶、陳無我、沈穎、胡愈之、胡仲持、沈澤民和趙誠之為這些小說的主要譯者。
《射擊》(Brucrpen)的第一個漢譯本是冷、毋我譯的《神槍手》,發(fā)表于1911年10月6日《小說時報》第十三期?!袄洹睘殛惥绊n(1878-1965)之筆名,陳是江蘇松江人(今屬上海),畢業(yè)于湖北武備學堂和日本早稻田大學。早年,他創(chuàng)作小說,又翻譯小說,有《明日之戰(zhàn)爭》《新蝶夢》《賣解女兒》《賽雪兒》等譯作。他的白話譯文,通俗流暢,這“在當時譯界中確要算很好的譯筆”(胡適)。請看他的譯文:“我們做兵官的,駐在這鄉(xiāng)下小莊上,自朝至暮,無非是上午練騎馬,午時到大營里吃飯,或去猶太人開的小酒店吃酒。到了晚上,不是打球,便去斗牌解悶?!边@段文字,曹縵西譯為:“我們駐扎在某某小鎮(zhèn)上。軍官的生活大家都很了解,上午操練、訓馬,然后到團長家里或猶太人的飯館里吃飯,晚上飲酒賭牌?!?/p>
《暴風雪》(MeTenb)講述貴族小姐瑪麗亞與小軍官弗拉基米爾相戀,卻遭家人反對,因暴風雪而失之交臂,最后與貴族士官布爾明喜結連理的故事。該小說最早的漢譯本是《大風雪》,朱陶、陳無我合譯。他們翻譯的此篇小說,最早由法國小說家大仲馬原譯,英國愛靈生重譯,發(fā)表于1907年10月29日《中外日報》短篇小說欄目,1907年11月2日刊完?!洞箫L雪》為該小說第一個漢譯本,也是我國翻譯的第二部普希金的小說。然而,我國出版的俄羅斯文學翻譯史著作均未提及此本。1914年,沈伯經翻譯的《雪婚記》為《暴風雪》的第二個漢譯本,發(fā)表于《香艷雜志》第一至二期,署名“巴希琴”。值得一提的是,“巴希琴”的譯名是獨一無二的,如今知曉此名者恐怕寥寥無幾。1920年7月,北京新中國雜志社出版的《俄羅斯名家短篇小說集》第一集,收錄了沈穎翻譯的《雪媒》,此為《暴風雪》的第三個漢譯本。1924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趙誠之譯的《普希金小說集》,內收的《風雪》為該小說第四個譯本。
幽默小說《棺材店老板》,描寫棺材店老板阿德里安-普羅霍夫為了賺錢總希望人死,并且做著不法勾當,常常夢見死者來訪的荒誕故事。該小說第一個漢譯本為毋我的《棺材匠》,刊于1912年12月1日《小說時報》第十七期。胡愈之的譯本《喪事承辦人》,刊登于1920年12月10日《東方雜志》第十七卷第二十三號,19 24年收錄“東方文庫”第77種《近代俄國小說集》(一)。目前學界有一種說法認為:“1920年,上?!稏|方雜志》發(fā)表了胡愈之譯的《承辦喪事的人》?!保ㄖx天振、查明建主編:《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查核原文,筆者發(fā)現,上述《承辦喪事的人》一名有誤,原譯名應當是《喪事承辦人》。此外還有1924年《普希金小說集》中趙誠之翻譯的《棺材匠》。
《驛站長》是反映俄羅斯社會小人物生活和命運的一部小說。其首譯者沈穎翻譯的《驛吏》,發(fā)表于1919年12月24至28日《晨報》(副刊)。此篇小說后改名為《驛站監(jiān)察吏》,收錄在1920年7月北京新中國雜志社出版的《俄羅斯名家短篇小說集》第一集。此外,還有趙誠之譯的《一個驛站的站長》。
《打扮成鄉(xiāng)村姑娘的小姐》有四個譯本。沈穎譯的《農家女兒》發(fā)表于1920年4月18日至24日《晨報》(副刊)。第二個譯本是胡仲持譯的《-個莊主的女兒》,刊于19 21年4月《東方雜志》第十八卷第八至九號。胡仲持的翻譯是直譯,如“伊凡彼洛微支勃司令妥夫的莊地,是在俄國極遠的一個州縣內。他少時曾在禁衛(wèi)軍中當過差事,一七九七年解職之后,他便歸到他的本宅,從那時起,沒有換過地方”。曹縵西的譯文是:“伊萬·彼得羅維奇·別列斯托夫的莊園處于一個邊遠的省份。年輕時代,他曾經在近衛(wèi)軍里服務過,一七九七年初退役后回到自己的村莊,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兒?!保ā镀障=鹬卸唐≌f集》)對于中國人難于理解的俄羅斯風俗習慣,胡仲持增加夾注,如“因此那個小亞歷山就住在家里,做一個貴族,并且留起胡須(從前俄國風俗,只有軍人可以留胡須)”。
其他小說的漢譯
《彼得大帝的黑人教子》的首譯者是陳景韓。當時的譯名是《俄帝彼得》,發(fā)表于19 09年10月14日《小說時報》第一期“名著雜譯”欄。經查證,《俄帝彼得》是一個非完全譯本。陳景韓節(jié)譯小說第四章:“拈李者,俄國有名之貴族也。領土廣,家人多,性又好客,好鷹狩以為樂。平居一言一笑,純然俄國古風自夸,血統純一,非與德意志人渾融者。有一女,年十七,自幼喪母,養(yǎng)育于嚴父之手,一切悉遵古訓,終日圍繞于乳母老媼婢女間,縫紉烹調,無不通曉。而詩歌文字等類,則從未寓目?!蔽闹械摹澳槔睢笔侵浮袄諢岱蛩够?。
《黑桃皇后》講述彼得堡上流社會賭博的故事,反映了金錢對人心靈的支配作用。陳小蝶是陳蝶仙之子,也是此篇小說的首譯者。陳小蝶將《黑桃皇后》視作搜奇小說,將之譯為《賭靈》,刊于1916年12月《小說大觀》第八集。1923年6月《東方雜志》第二十卷第十一號,刊登傅浚譯的《王后紙牌》,此為《黑桃皇后》的又一個中文譯本。19 24年《文學旬刊》第一百三十期至第一百三十五期,發(fā)表了馮省三譯的《毒皇后》。此篇小說譯自世界語,譯文前有署名“魯”的一段話:“這是亡友馮省三君在他去廣州以前寄給我的稿子,被我擱下來已有三個月了?,F在重行檢出,墨跡猶新,而省三則已物化,真不知道有多少悵憫?。 瘪T省三是北大學生,與魯迅、周作人交往密切,在講義風潮中被開除學籍。此外,趙誠之譯的《鏟形的王后紙牌》,收錄于1924年出版的《普希金小說集》。
《戈留希諾村村史》是一篇諷刺俄國農奴制度下社會黑暗的小說。孫照翻譯的“俄國樸士金原著”的《回鄉(xiāng)》,發(fā)表于1921年7月16日《晨報》(副刊)。經筆者考證,此文出自《戈留希諾村村史》,為節(jié)譯,敘述了主人公退伍回鄉(xiāng)時的所見所聞,茲錄其文如下:
急切想著重見故鄉(xiāng)——就是年輕的時候,在那里嬉游過的——的念頭,很不耐煩地把我的自身充分的占領了,我便時時刻刻的催促那個驛車夫,又允許給他些兒酒錢。驛車夫趕著他自己的三馬驛車,但是我覺得他不過還是按照驛車上素常的習慣,一面吆喝著馬,一面揚起鞭兒,并且把韁繩扯動著。
上述譯文,清新明麗,猶如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這是小說《戈留希諾村村史》最早的漢譯文字,有的地方刪除了主人公與村民的對話。遺憾的是,目前我國出版的學術著作均未敘及此譯。
第一部漢譯的《普希金小說集》
1924年12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趙誠之譯的《普希金小說集》,卷首有《普希金傳略》,書末附錄《別爾金小說集跋》,內錄《一個驛站的站長》《假農女》《射擊》《風雪》《郭留興羅村的歷史》《奚勒得沙里》《棺材匠》《情盜》和《鏟形的王后紙牌))。其中,《情盜》為小說《杜布羅夫斯基》的別名。張鐵夫認為,“這是一個相當全的小說選本”(《普希金與中國》)。筆者認為,上述9篇漢譯小說與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16部小說(戴啟篁譯:《普希金小說集》)相比,可謂相差甚多。不僅如此,《別爾金小說集》有《出版者的話)),但該集沒有收錄。而且,《郭留興羅村的歷史》(今譯《戈留希諾村村史》)、《奚勒得沙里》(今譯《基爾賈利》)、《鏟形的王后紙牌》(今譯《黑桃皇后》)不屬《別爾金小說集》之列。趙誠之所譯的《普希金小說集》封底,署“普希金小說集(全)”,其實“全”字不應有,因為它收錄的小說并不全。筆者認為,它是我國出版的第一部普希金小說集,填補了這一領域的空白。
從小說家普希金向詩人普希金的轉向
普希金最初是以小說家的身份傳播到中國的。究其原因,這與當時中國所處的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普希金小說的特質密切關聯。晚清時期梁啟超等人倡導小說革命,五四時期外國小說翻譯蔚然成風。當時介紹外國文學“以寫實派之富有人道色彩者為先”,“今日中國尚不足以言建設自己之文學,故我儕亦正不必日囂囂以創(chuàng)作為務,宜盡力介紹外國文學,使我國文學界中能得一新色彩,開一新形勢,然后有‘新文學之建設可言”(耿濟之:《普希金與俄國歷史小說之發(fā)展》)。普希金“雖是俄國最大的浪漫詩人,但對于現實的社會制度,很能夠下痛切的批評”(胡愈之:《喪事承辦人》譯言)?!佰蜖柦穑ㄆ障=鹬忻┬≌f集里,《驛站監(jiān)察吏》一篇為最好。情節(jié)非常簡單,而作者藝術上高尚的‘意趣,很能感動讀者,使讀者對于貧困不幸者的憐憫之情,深入心曲。不但如此,而且讀此類俄國的小說,還可以知道當日俄國國情,卻和中國差不多。”(瞿秋白:沈穎譯《驛站監(jiān)察吏》)
從翻譯來說,20世紀初至1924年,我國共譯了普希金的l音B小說,它們是《彼得大帝的黑人教子》《射擊》《暴風雪》《棺材店老板》《驛站長》《打扮成鄉(xiāng)村姑娘的小姐》《戈留希諾村村史》《黑桃皇后》《上尉的女兒》《杜布羅夫斯基》《基爾賈利》。而普希金的《書信體小說》《埃及之夜》《羅斯拉夫列夫》等均未開譯。這一時期,普希金小說漢譯表現出如下特點:一是漢譯本所依外文版本的多樣性,如《上尉的女兒》的漢譯,有的據日譯本轉譯,有的依英譯本,有的從俄文原本翻譯。二是一書多譯。小說《射擊》有毋我、陳景韓、沈穎、趙誠之的譯本。三是同書異名?!抖韲槭贰放c《甲必丹之女》,實為《上尉的女兒》。四是非完全譯本。孫照的《回鄉(xiāng)》、陳景韓的《俄帝彼得》莫不如此,均是節(jié)譯。
從1925年起,我國對普希金作品的翻譯由小說轉向詩歌。是年,陸士鈺第一次完整譯出了普希金的詩歌《感嘆》。從此,詩人普希金放射出迷人的光芒,在中國“幸福的星辰就要升起”(《致恰達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