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1、
秋分了,蘿卜有腳脖子粗,經(jīng)得嘴了,就得有人看,特別是晚上。
看一晚上蘿卜,給記七個工分,相當(dāng)于多半天的勞動,好多人不稀罕,大壯說,我去。
大壯兄弟姊妹多,且還小,年年分的糧食不夠吃,只有多掙工分,才好。在煙霧彌漫的牛棚里,隊長的話一落,大壯就主動說,“我去看蘿卜!”
就這樣定了,隊長的手一揮,小山的眼睛一亮。
回家,大壯給芳草說了看蘿卜的事,芳草有些不高興,“天冷,你逞個啥能?”
大壯說,“不怕,我多拿條厚被子。”
芳草一聽,更不高興了,臉就掛上了嬌怒,“我冷!”
這一說,大壯臉紅了,笑了,把她一抱,擁在了床上。“沒事,半夜我回來給你蓋被子?!?/p>
——春上,大壯和芳草結(jié)的婚。七八個月來,包括夏天,也沒有分開睡過?,F(xiàn)在,天冷了,露涼了,大壯卻去蘿卜地里守夜,也不事先給芳草說一聲……不過,被大壯這么一抱一擁,芳草也就不多說了,趕緊收拾了被窩。
2、
芳草去西大塊摘棉花。
西大塊是村上最大的一塊地,三四百畝,種的都是棉花。秋分后,白花花的,晃眼。地是隊上統(tǒng)一種的,收摘時分給了各家各戶,誰家勤快,采摘得多,論斤折算,記的工分就多。不少人覺得這樣好,特別是芳草。芳草勤快,看見白生生的棉花就不知道累,就想多干。在娘家時,她也這樣。棉花按壟分給了自己,一有空,她就來地里,陽光白花花的,棉花白花花的,摘滿了懸在肚腹前的布包,再送到地頭的架子車上。摘完了,拉到場院里,過稱后,攤開在陽光下,白花花的耀眼。
芳草喜歡干這些,喜歡看著這些。
芳草做著這些的時候,小山喜歡看她。過罷磅稱,小山幫助芳草把花往場院里攤,挨得近,小山就覺得芳草身上有一股味兒,香味兒,很好聞。芳草有些慌,不讓他幫忙,怕別人說啥。
小山就繼續(xù)過磅,在小本上記下斤數(shù)。馬文英也拉著架子車來了,棉花包高高的。前面的幾戶稱過了,該馬文英了,她總是嫌小山的砣磅走得近,自己直接去撥,按住小山的手,“小山,給你嫂子多記兩斤,晚上給你白蒸饃吃?!北娙司痛笮Γ∩侥樉透t了,燙燙的。這時候,芳草就在遠(yuǎn)處,看圍著小山的人,不說話??匆粫?,就走了,拉著架子車。
隔著眾人,小山從人縫里看芳草,長辮子,高個子,腰身鼓鼓凹凹,耐看。
小山盼望芳草天天來送棉花,這樣想著,差點兒嘴里說出來。
3、
小山是高中畢業(yè)生。
小山?jīng)]有考上大學(xué),回來了,當(dāng)隊長的叔說,“你當(dāng)會計吧?!毙∩骄彤?dāng)了會計。很容易。雖然還有別的同學(xué)沒有考上大學(xué)。
不過,比較起來,小山寫一手好字,打算盤雙手能來,嘩啦啦地響。鋼筆往上衣口袋里一插,有模有樣。到底喝的墨水多,說話多了文氣。上學(xué)的時候,小山一心想考大學(xué),沒有注意過女孩子?;貋砹?,不再想考大學(xué)的事了,就有人來提親,其中包括當(dāng)年給他寫過紙條的同桌。可是,小山不上心,總是不中意。
咋回事呢?
小山覺得芳草好。不僅是好看,是從內(nèi)到外的好,就是好。
好,就這個字眼,足夠表達(dá)小山心里頭對芳草的感覺,這是他對芳草的唯一評價。
也是在春上,在村口,在大壯迎娶芳草的那一天,小山一眼看上了芳草。芳草是用自行車推來的。自行車把兒上纏著大紅綢子繞成的花,艷艷的。到了村口,有一窩前兩天下過的雨水,成了泥坑。也就那么巧,車后輪陷進(jìn)去了,迎親的人推不出來,芳草也不能下車走,這是袁店河娶親的規(guī)矩。眼看車要倒,小山就趕緊跑過去,扶住了車后架,牢牢地,頭觸住了芳草的腰身!
哎呀!
小山當(dāng)時就在心里叫了一聲。
后來,小山才知道,芳草當(dāng)時在心里也叫了一聲:哎呀!
對于他們來說,近距離地接觸異性,都是第一次。
4、
門吱呀了一聲,大壯回來了。
還是半夜,芳草還沒有睡著。
大壯回來給芳草蓋被子。大壯說過,“我回來給你蓋被子,不讓你冷。”
熟門熟路。大壯悄聲進(jìn)屋,走到床邊,先掖掖腳頭,再圍圍脖子。沒有開燈,不過,芳草能感覺到大壯的眼睛咕咕嘟嘟。
干完這些,大壯要走,芳草突然抱住了他……
蘿卜地中,有個高粱秸、苞谷秸搭起的人字庵,再回到里面,大壯很快就睡著了,在一片蟲鳴中,嘰嘰,嚯嚯,咕咕。
人字庵透風(fēng),透光。月光,星光,都撒了進(jìn)來,能照見大壯的笑容。
夢里,大壯在笑。
5、
馬文英在小山去河邊洗衣服的路上“逮”住了他。
馬文英用這種方法“逮”住了不少男人。
她想也這樣“逮”住小山,“嫂子能吃你?你總躲我!”
知道有關(guān)她的不少說法,小山一直躲避她,特別是自己成為會計后。小山覺得,馬文英的眼里有一股火,能把人燒了。
“嫂子,你趕緊忙去吧……”小山躲向了河岸,抱緊了自己的衣服。
馬文英一笑,“我知道你想啥!你想人家,人家不想你!”
小山臉就騰騰騰騰地紅了。
馬文英靠近了,“想讓人家想你,我教你……”馬文英眨眨眼,“你得會壞。像你這樣瓜,可不中……”
小山趕緊跑了。
馬文英咯咯地笑,“小辣椒,早晚是我的菜,嘿嘿?!?/p>
6、
芳草在西大塊摘棉花。
小山來了,走過來,走過去,最終還是走到了芳草身邊。
芳草不看他,只管摘棉花。
小山咳嗽了一聲,臉紅紅的?!吧┳?,我給你摘吧?!?/p>
芳草抬起了頭,一笑,“你忙去吧,沒事兒?!?/p>
看小山有些尷尬,芳草說,“你可別學(xué)壞,嫂子知道你好?!?/p>
這樣一說,小山笑了,哎一聲,走了。
小山知道,芳草說的那件事兒:芳草和大壯結(jié)婚的第三天晚上,可以不鬧洞房了??墒牵胍沽?,屋里還亮著燈。一是他們知道窗外有人“聽墻根兒”,這是袁店河的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另外,還有一個規(guī)矩,爹媽都給兒女交代過,當(dāng)晚,不要先吹燈,不然,就先“走”在那一個人前面。不過大壯和芳草都說要去吹燈,都又被對方拉扯著,他們說,“等吧,風(fēng)來,或者油干……”說得很悄然。
就在這樣的僵持中,窗戶紙被戳了個洞,一陣小涼風(fēng)進(jìn)來,一句笑呵呵的話送來,“壯哥,把燈放窗臺上,我給你們吹……”
就這樣,小山解了大壯和芳草的尷尬,讓他們在那個晚上得到了一種解脫。因為,燈滅后,他們聽到小山的吆喝,“都回家睡去,有啥聽頭?”
——后來,小山給芳草說,那一晚,他喝酒了,膽大,才敢那樣說那樣做的。
后來,當(dāng)然是后來的事兒。
7、
“小辣椒……”馬文英咯咯地笑著,撫了撫小山額頭上的汗水,“我說過,你早晚是我的菜,嘿嘿……”
苞谷地里,苞谷很密,不透風(fēng),很熱,可是,小山覺得很冷。
按照馬文英的指引,小山從一個高考落榜生成了一個男人,雖然他好多地方還不明理,甚至于感覺是一場夢。
他覺得這夢很好,好在哪里,又說不出來。不過,他學(xué)會了馬文英指導(dǎo)的過程,主動得讓馬文英的笑聲差點傳出苞谷地……
8、
門吱呀了一聲,大壯又回來了。
還是半夜,芳草還沒有睡著。
大壯回來給芳草蓋被子。大壯說過,“我回來給你蓋被子,不讓你冷?!?/p>
熟門熟路。大壯悄聲進(jìn)屋,走到床邊,先掖掖腳頭,再圍圍脖子。沒有開燈,不過,芳草能感覺到大壯的眼睛咕咕嘟嘟。
干完這些,大壯要走,芳草突然抱住了他……
9、
芳草在西大塊摘棉花。
小山來了,走過來,走過去,最終還是走到了芳草身邊。
芳草不看他,只管摘棉花。
小山咳嗽了一聲,臉紅紅的,“嫂子,我給你摘吧?!?/p>
芳草看看前后,“那你摘吧,摘一會兒就走?!?/p>
小山很高興,摘得手忙腳亂。不過,他說了一個笑話,說時,不看芳草。
芳草笑了笑,“小山,以后,你可別學(xué)這笑話,這不好。等你結(jié)婚了,咋說都中。”
小山看芳草,盯住她的眼睛,“嫂子,你就當(dāng)一回笑話里的那個嫂子吧?”
芳草停了手,直了身子,“小山,你別急。明兒嫂子就回娘家,把俺莊兒上的妹子給你過一遍,挑個最好的,說給你!”
“嫂子,我想你!”小山隔著幾棵棉花,“晚上我去找你……”
芳草臉呼呼地紅了,“兄弟,你再胡說我不理你了!你哥天天晚上回來給我蓋被子……”
10、
馬文英在小山去蘿卜地的路上“逮”住了他。
小山也想這樣被她“逮”住,小山頭暈乎乎的,跟著她往河邊的窯洞里走。
“嫂子能吃你!你不怕?”
“嗯,你吃我吧!”
兩個人都有些兇狠,兇猛。
11、
芳草摘棉花。
三四百畝的西大塊是村上最大的一塊地,種的都是棉花,白花花的,晃眼。芳草看見白生生的棉花就不知道累,就想多干。陽光白花花的,棉花白花花的,摘滿了懸在肚腹前的布包,再送到地頭的架子車上。摘完了,拉到場院里,過稱后,攤開在陽光下,白花花的耀眼。
過罷磅稱,芳草一個人把花往場院里攤。
小山在過磅,在小本上記下斤數(shù)。
馬文英也拉著架子車來了。馬文英自己去撥砣磅,就按住了小山的手,“給你嫂子多記兩斤,晚上給你白蒸饃吃,又大又白!”
摘棉花的女人們都笑起來了。
小山臉一仰,“我可真吃啊?!”
馬文英也不示弱,“你只要能張開嘴,一個都讓你喝得飽飽的!”
話到這里,就太直白了,有些女人就起哄了,“會計,你現(xiàn)在就吃!”
這時候,芳草在遠(yuǎn)處,不看,聽,心里頭像丟了什么。一會兒,就走了,拉著架子車。
隔著眾人,小山從人縫里看芳草,長辮子,高個子,腰身鼓鼓凹凹,耐看。
小山看著芳草走遠(yuǎn),心里澀澀的。
12、
蘿卜地中,有個高粱秸、苞谷秸搭起的人字庵。人字庵透風(fēng),透光。月光,星光,都撒了進(jìn)來,明晃晃的。
天冷了,露涼了。嘰嘰,嚯嚯,咕咕。蟲鳴陣陣。
大壯和小山在喝酒。
酒是小山帶來的,“博望坡”,縣酒廠產(chǎn)的,說是曹操大將夏侯惇守博望糧倉時發(fā)明的,好喝。春上結(jié)婚時,就是這種酒。
兩個人喝得很痛快。
大壯喝得多。結(jié)婚時,他并沒有顧上喝。今晚,他喝得高興。
小山喝得不多。不過,他心里也高興。
小山又勸大壯,“哥,干脆喝完吧,就這二兩了!”
大壯搖手,“不,不能喝了,我得回去,給你嫂子蓋被子。她怕冷……”
小山噗地笑了,“哥,你真能行?。“胍谷?,還要回去……”
“哥,不是,那個事兒。”大壯搖手又搖頭,“你嫂子,真怕冷……我得回去……”大壯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了。
小山給大壯蓋好被子,往村里走。星星很稠,月如一牙兒西瓜。
小山總覺得有人看著他,回頭,又沒有,他就去了大壯家。
13、
門吱呀了一聲。
又吱呀了一聲,有些遲疑不決。
正是半夜,芳草沒有睡著,她感覺到有人進(jìn)屋了。大壯?
也是熟門熟路,沒有開燈,悄聲進(jìn)屋,走到床邊,掖掖腳頭,圍圍脖子。
芳草屏住了呼吸,她感覺到一雙眼睛咕咕嘟嘟。小山!
芳草突然抱住了他!
小山掙了一下,“嫂子,是我!”
“我知道是你……”芳草的話很軟,臉很燙,胳膊很緊,身子很燙!
小山抱緊了芳草,只一會兒,掙開了,把芳草按好,蓋緊,“嫂子,對不起!一會兒,哥回來給你蓋被子!”
小山走了,門吱呀了一下,很堅決。
月光如水,真好;星光燦爛,真好。
袁店河的水,汩汩地淌,伴著好多人的夢……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