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舉
關(guān)鍵詞: 楊簡;《毛詩序》;心學(xué)
摘要: 楊簡主張廢《毛詩序》,這和他心學(xué)思想的理念是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因為他主張“本心”“道心”“無邪”之心具有普遍的意義,故而反對《毛詩序》解詩的歷史化;因為他主張人的“本心”直指,故而反對《毛詩序》“支離”的解說,提倡“通言”的解讀;因為他主張“本心”先天性的存在,故而反對《毛詩序》的“美刺”說。
中圖分類號: I207.2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5)04050907
On Main Causes of Yang Jian Annulling Mao Poem Preface from Theory of “OntoMind”
YE Wenju (College of Art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Anhui Wuhu 241003, China)
Key words: Yang Jian; Mao Poem Preface; OntoMind
Abstract: Yang Jian thought that Mao Poem Preface embodied the “OntoMind”. His ideas of “conscience”, “moral mind” and “naiveté” were of universal significance, so he opposed to historical explanation of Mao Poem Preface. Yang Jian proposed “conscience”, so he was against “fragmented” interpretation of Mao Poem Preface and suggested “accessible speech”. He claimed innate existence of “conscience”, so he objected to “praise and satire” in Mao Poem Preface.
學(xué)者通常以是否尊崇《毛詩序》為標(biāo)準(zhǔn),把宋代《詩經(jīng)》學(xué)分為主《序》派和廢《序》派兩大陣營。如果從這個劃分來看,楊簡當(dāng)歸為廢《序》一派。楊簡廢《序》和他心學(xué)思想的理念是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的。①
他曾在對《召南·殷其雷》進(jìn)行解讀時,全面闡述了對于《毛傳》《毛詩序》及鄭箋的認(rèn)識:
閔其君子勤勞之心,自是正心、道心。衛(wèi)宏強起其說曰:“勸以義?!痹娭袩o此情也,毛公亦未嘗有此義,雷方動、雨將至,君子亟行,莫敢少止,急趨期會,異于平時,故曰:“何此言違,莫敢或遑也。”振振,嘆美其君子,愛之故美之;歸哉!歸哉!臨違告以訖事早歸,此人之常情、常言。鄭康成因《序》曰:“勸以義?!彼烨f求合乎《序》曰:“君子為君使,功未成,歸哉!歸哉!勸以為臣之義,未得歸也。”詩旨人情,斷斷乎無此,蓋因夫衛(wèi)宏,不知“庸?!薄盁o邪”之即道,故穿鑿其義,鄭不知漢史衛(wèi)宏作序之實。以為毛公之前已有序,曰至毛公乃分眾義,各置篇端,意謂古作而不敢違,故曲就其說,亦鄭不知道,與序同。又鄭不善于文,又好穿鑿故也,又諸儒多以雷生義,亦鑿,非詩人本情。
②
楊簡認(rèn)為《詩經(jīng)》詩篇所表達(dá)的思想都是“道心”“正心”,《毛傳》對詩歌的解釋尚符合詩歌的正意,只是到了《毛詩序》(按:楊簡認(rèn)為《毛詩序》是東漢衛(wèi)宏所作)時加以了穿鑿附會,背離了“本心”“道心”的思想。一言以蔽之,楊簡認(rèn)為《毛詩序》解讀《詩經(jīng)》犯了方向性的錯誤。因此他提出了要全面廢《序》。筆者認(rèn)為,與心學(xué)思想相關(guān)聯(lián),楊簡主張廢《序》的具體原
因值得探討。
“本心”的普遍性:反對《毛詩序》解詩的“歷史化”
楊簡認(rèn)為“本心”“道心”“無邪”之心具有普遍的意義,因此,他最不愿看到《毛詩序》將“本心”“道心”“無邪”之心具體落實到某一國、某一人身上,而《毛詩序》解詩的最大特點就是經(jīng)常把《詩經(jīng)》的主旨?xì)v史化
關(guān)于解讀《詩經(jīng)》的歷史化問題,請參見王碩民《試析漢代〈詩經(jīng)〉研究歷史化產(chǎn)生的根源》,《東方論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1期;《漢代〈詩經(jīng)〉研究歷史化的幾種表現(xiàn)》,《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5年第2期。
,與某些特定的歷史事實勾連在一起,從而使得《詩經(jīng)》的主旨具有了特指的內(nèi)涵,而喪失了“道心”的普遍意義。
楊簡反對《毛詩序》的歷史化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楊簡認(rèn)為將《詩經(jīng)》按照世系進(jìn)行排列根本沒有多少客觀的依據(jù),他對《小雅·黍苗》進(jìn)行解讀時說道:“《毛傳》初未嘗言刺幽王,而衛(wèi)宏作《序》則曰:‘刺幽王也,不能膏潤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職焉。宏蓋拘于世次,故強歸之幽王。且《清人》,鄭文公時詩,而置于莊公、昭公詩之前?!对姟方?jīng)秦火,口誦所傳,難執(zhí)世次,況宏《序》謬誤良多,不可盡信??鬃铀〈笾?,固不在其人與世,而宏謬太甚,不得不辯?!保ā洞群妭鳌肪硎澹┚推鞄悯r明地反對《毛詩序》把詩篇的創(chuàng)作時間強行加以定位。
這是楊簡在心學(xué)思想上反對《毛詩序》解詩歷史化的第一個原因。他在解讀《邶風(fēng)·日月》時說:
《日月》,乃深惡無禮之詩,正也。故圣人取焉,而諸儒謂之人者,莊公也?!睹娦颉分^:“莊姜遭州吁之暴傷,已不見答于先君,以至困窮,猶未害于義也?!眰眩q之可也。而《詩》曰:“德音無良,逝不古處?!薄昂苡卸?,報我不述”,惡之甚也,非所當(dāng)施于夫也,非莊姜所當(dāng)施于莊公也。施于莊公,則悖矣;施于州吁,可也。且之人猶不敢明言之,諸儒拘于《序》,遂入于不義,使歌此詩者,以之人為莊公歌之,豈不長傲慢不敬之心乎?甚不可者。(《慈湖詩傳》卷三)
楊簡反對把《日月》的主旨單一地指向莊姜、莊公,而認(rèn)為它應(yīng)當(dāng)具有更廣泛的意義,就是人們追求“無邪”之心,故而楊簡認(rèn)為此詩“正不必究知之人為何人,惟見無禮悖亂之可惡,豈不正乎!” (《慈湖詩傳》卷三)圣人的道心和凡人的道心其實同有,他在解讀《周頌·維天之命》的時候所說“文王之心,即眾人之心,即千萬世之心”(《慈湖詩傳》卷十八),正是這個思想的表露。如果像《毛詩序》那樣將《詩經(jīng)》歷史化,和具體的人事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道心”作為人們普遍存在的本體就落了空。endprint
楊簡反對《毛詩序》解詩歷史化的第二個原因還在于,“歷史化”是“道心”外求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歷史化”也成為了楊簡批判《毛詩序》的一個重要目標(biāo),他在解讀《唐風(fēng)·葛生》時說道:
《詩序》曰:“《葛生》,刺晉獻(xiàn)公也。好攻戰(zhàn)則國人多喪矣?!狈虮驹妺D思其夫也,衛(wèi)宏不知夫婦之道正大,故外推其說以及于君焉,既失詩人之情,又失先圣之旨。(《慈湖詩傳》卷八)
楊簡的潛在之意認(rèn)為,《葛生》只是單純表達(dá)了婦人思念亡夫的正常的人倫情感,“夫婦之道”本來就是正大的“道心”。如果把《葛生》的時代定為晉獻(xiàn)公時期,去尋找“道心”的成因,外求詩旨,也就否認(rèn)了“道心”先天性存在的特點,這和楊簡道心本存的心學(xué)思想是相違背的。
再者,在楊簡看來,如果僅僅從歷史事實中外求詩旨,難免有曲解的嫌疑,不如求之于本心,來得明快。楊簡解讀《邶風(fēng)·終風(fēng)》時說:“《終風(fēng)》,惡其暴亂無禮之詩,正也?!睹娦颉分^‘衛(wèi)莊姜遭州吁之暴,見侮慢之詩。諸儒不悟無邪之為道,故曲推其義,失之矣。”(《慈湖詩傳》卷三)故而,楊簡認(rèn)為《毛詩序》把詩歌歷史化是多此一舉的行為,是贅言或贅詞。因此,楊簡主張不必在意于《毛詩序》歷史化的解讀,完全可以將其棄置一邊。他在討論《王風(fēng)·中谷有蓷》時說道:“《毛詩序》曰:‘《中谷有蓷》,閔周也。夫婦日以衰薄,兇年饑饉,室家相棄爾?!娭谐鯚o閔周之情,衛(wèi)宏贅辭也。惡不淑,正也。憂苦,非邪也。宏不達(dá)無邪平正之道,故多贅說。”(《慈湖詩傳》卷五)楊簡認(rèn)為衛(wèi)宏不懂得人心本“無邪”的說詩宗旨,故多作曲解、贅說,反而離詩歌的主旨越來越遠(yuǎn),傷害了“本心”“道心”。楊簡解讀《王風(fēng)·兔爰》時說:
是詩憂苦無聊,雖有隱怨,無敢著明。是詩無邪,孰非道心?《毛詩序》曰:“《兔爰》,閔周也,桓王失信,諸侯背叛”,敗節(jié)容有此事。《序》多誤,亦不可深信。然孔子取此詩之道心,雖無此序亦可,而《序》文贅,反足以亂道心。(《慈湖詩傳》卷六)
楊簡認(rèn)為《王風(fēng)·兔爰》并沒有針對某個具體的歷史事實而感發(fā),它只是表明“無邪”的道心而已。因此《毛詩序》附會歷史事實的曲解,是多余的贅言,從根本上于“道心”無益。
《毛詩序》把《詩經(jīng)》歷史化的一個主要用意,實際上是要追尋詩篇的作者,楊簡認(rèn)為這種做法的合理性值得懷疑,楊簡曾說:“詩人或有感動,斐然而作,忽然而忘。他日采詩者取之,則其名未必本有,他人加之,亦未可知也??鬃硬蛔髟娦颍荚谟谠姛o序,可也?!保ā洞群妭鳌肪硪唬詈喺J(rèn)為《詩經(jīng)》中的詩歌只是當(dāng)時人們情動于中,感發(fā)而作,并非刻意為之,后來的采詩者也不知道作者為誰,《詩經(jīng)》的作者完全是后人附會上去的,因而《毛詩序》通過將《詩經(jīng)》歷史化的手段去探尋作者,本身就是一個謬誤??偠灾瑮詈喎磳Α对娊?jīng)》歷史化的目的還是為其心學(xué)思想服務(wù)的。他在《自序》中已經(jīng)明確地表示了反對《毛詩序》歷史化解讀的理由:“詩之有《序》,如日月之有云,如鑒之有塵,學(xué)者愈面墻矣!觀詩者既釋訓(xùn)詁,即詠歌之自足,以興起良心。雖不省其何世何人所作,而已剖破正面之墻矣?!保ā洞群妭鳌ぷ孕颉罚?/p>
“本心”直指:反對《毛詩序》“支離”的解說,主張“通言”的解讀
楊簡對《詩經(jīng)》二《南》有過總體評價,他說:
夫二《南》,用于鄉(xiāng)樂,用于邦國,周公必以經(jīng)意。又孔子屢以啟伯魚,啟門人,又屢言《關(guān)雎》,門弟子宜有所問,而此通言后妃之德,余篇略同,當(dāng)是孔子之所誨告,不欲明言所作之人,以支離人心,欲后世誦詠《三百篇》之詩,知皆正辭正情,足以感發(fā)人所自有之正心。若于本詩之外,贅曰某國某人之所作,又序其所以然之故,則誦詩者首見其國,又見其人,又見其故,至于本詩,將詩人不知所以然,油然動于中,發(fā)諸聲音,自中自正,渾渾融融,無所不通之妙,如云翳日,如塵積鑒矣!而況于置諸首而謂之序邪,故孔子不作序。(《慈湖詩傳》卷一)
楊簡反對把詩歌的主旨落實到“其國”“其人”“其故”,這樣容易“支離人心”,看不到人之“本心”所在,因此他反對將《詩經(jīng)》進(jìn)行細(xì)致、瑣碎的解讀,所以他主張廢除《詩序》,因為《詩序》煩瑣的解讀,就“如云翳日,如塵積鑒矣!”看不到本心的所在。
楊簡反對對《詩經(jīng)》進(jìn)行支離地解讀,和理學(xué)思想上的斗爭有著潛在的聯(lián)系。從“支離”一詞,我們明顯可以感覺到作為心學(xué)一派的楊簡,和乃師陸九淵一樣,與朱熹為代表的道學(xué)一派的思想有著內(nèi)在的矛盾。這里的“支離”,在理學(xué)思想上顯然是有所指的。乃師陸九淵曾在鵝湖之會上諷刺朱熹:“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zhèn)蜗软毐嬷唤瘛!保懢艤Y《語錄上》,《陸九淵集》卷三十四,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27頁。)就直指朱熹的學(xué)術(shù)是“支離事業(yè)”。也許在楊簡看來,朱熹的《詩集傳》就屬于“支離”的著作。
故而楊簡主張“通言”的解釋,而反對具體闡述《詩經(jīng)》的詩旨,這也是他主張廢《序》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又說:
今《周南》,多通言后妃,《召南》亦泛言夫人、大夫妻,罕指其人,豈亦果有所自,猶有圣人之微意邪!若其置諸篇端,又名曰序,則大乖矣。自《邶》以下多指其人,又乖矣!至于曲推其意,穿鑿其說,如于《關(guān)雎》言哀窈窕,無傷善之心,詩中即無此情;于《殷其雷》言勸以義,詩中亦無此情,于《摽有梅》言男女得以及時,詩中何但無此情,正言其不及時,此類奚可殫舉?!稏|漢書》謂衛(wèi)宏作《毛詩序》,夫不聞子夏為書而毛公始有傳,衛(wèi)宏又成其義而謂之序,蓋子夏親近圣人,無敢支離,毛公、衛(wèi)宏,益差益遠(yuǎn),使圣人大旨,沉沒于云氣、塵埃之中,吁其甚矣!(《慈湖詩傳》卷一)
楊簡認(rèn)為《毛詩序》解讀詩旨穿鑿附會,肆意推斷詩篇的意旨,因而反對《毛詩序》將詩篇“多指其人”,主張“通言”的解釋。楊簡還認(rèn)為,《毛詩序》把《詩經(jīng)》歷史化,有時并不能確指具體時期、具體人物,這樣《毛詩序》所論詩歌主旨也就沒有多少實在的意義。如楊簡討論《邶風(fēng)·靜女》時說道:endprint
《毛詩序》曰:“《靜女》,刺時也。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序》蓋以是詩居《北風(fēng)》《新臺》之間,故以為刺。詳觀詩辭,又非陳古。鄭箋義思“貽我以賢美之妃,以易無德之夫人。”而本詩未章,辭情未必其然。然則安知是詩,非武公、文公之詩乎?詩不可以世次定,《鄭·清人》,文公之詩,而序于昭公之前,觀此可以通矣,矧是序,亦未能知衛(wèi)君之為何君。(《慈湖詩傳》卷三)
楊簡認(rèn)為《詩經(jīng)》詩篇的次序并不一定是根據(jù)世系年代來編排,所以關(guān)于詩篇的主旨也不能根據(jù)某一詩篇所處前后詩篇的主旨進(jìn)行推斷。《毛詩序》對《邶風(fēng)·靜女》的解讀就是一個顯著的例證。楊簡主張“通言”的解讀歸結(jié)一點,就是“思無邪”的說詩宗旨,他認(rèn)為《毛詩序》就違背了這樣一個核心。他說:“衛(wèi)宏不達(dá)平正無邪之道,其作《序》率多贅辭,曲為之說?!保ā洞群妭鳌肪砦澹爸T儒不知《序》之不足盡信,率以《序》解詩,其有阻礙,必至于委曲穿鑿牽合。”(《慈湖詩傳》卷七)
如果不做“通言”的解讀,就容易滑入“支離”的泥潭,《毛詩序》解讀方式上的弊病也在于此。這種“支離”的毛病除了上文所述,《毛詩序》經(jīng)常將主旨落實到具體的人、事之外,還表現(xiàn)在《毛詩序》時常割裂詩篇的主旨,比如楊簡論到《周南·葛覃》的主旨時說:
《毛詩序》曰:“《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狈蛉松菩募吹佬?,婦人志于女功,躬節(jié)儉,服澣濯,念父母而歸寧,方是心油然而興,互見錯出,無非神用,何本何末?而為詩序者判本末而裂之,且曰則可以,是詩初無是情,不省詩情,贅立已意,使天下后世平夷純正質(zhì)直之心,鑿而穿之,支而離之。(《慈湖詩傳》卷一)
楊簡認(rèn)為“善心”“道心”與生俱來,在日常生活中就會不自覺地油然而生,它們并不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毛詩序》務(wù)要牽強附會地闡明“善心”“道心”存在的前因后果,從根本上來說是錯誤的,是瑣碎的“支離”之說。
“本心”自在:反對《毛詩序》的“美刺”說
《毛詩序》說詩還有一個重要手段就是“美刺”說,這一點同樣遭到了楊簡的猛烈批判。《毛詩序》認(rèn)為《詩經(jīng)》特別是“變風(fēng)”“變雅”,是有“刺”意的,所謂“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fēng)”。[1]271這一點和楊簡“無邪”的說詩宗旨也產(chǎn)生了內(nèi)在的沖突,因為人心本善,“本心”即為“善心”,所以根本無“邪”可刺,故而楊簡對《毛詩序》以“刺”說詩心存不滿。楊簡解讀《鄭風(fēng)·豐》時說:
《毛詩序》曰:“昏姻之道缺,陽倡而陰不和,男行而女不隨”,觀詩意誠有之,然今悔矣?;谶^之心,圣人取焉,而《序》總曰:“刺亂也”,則差矣,此悔而作詩,求復(fù)諧者也。(《慈湖詩傳》卷六)
楊簡對《毛詩序》“刺”說的批判,有時還出于對封建倫常秩序的維護(hù)。《衛(wèi)風(fēng)·考槃》,《毛詩序》云:“《考槃》,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yè),使賢者退而窮處”,對此,楊簡批駁道:
《序》每失詩旨,于此又見,此詩自決于退處,豈有刺君之意,君雖有過,豈可以刺,言碩人知時而退,正也,道也。衛(wèi)宏不知道,故其作《序》,率外求其說,《毛傳》亦不言刺莊公,以是益驗衛(wèi)宏作《毛詩序》。漢史可信,宏雖多祖毛說,而又以己意成之歟?。ā洞群妭鳌肪砦澹?/p>
楊簡一方面對《毛詩序》的詩旨外求提出了批評,另一方面又從封建倫理道德的角度對《毛詩序》的“刺君”說表示了不滿,帶有強烈的忠君色彩,已經(jīng)不單純是從學(xué)術(shù)思想所作的品評,猶如他在對《王風(fēng)·君子于役》進(jìn)行解讀時說道:
《毛詩序》曰:“《君子于役》,刺平王也,君子行役無期度,大夫思其危難以風(fēng)焉?!本豢梢匝源?,而況于王乎?是詩,婦人思念其君子而已,初無刺王之意。衛(wèi)宏不知道,不知婦念其君子之心,非邪僻之心,即道心,故外推其說,殊為害道。又何以知其非婦人作,而必曰大夫作耶?(《慈湖詩傳》卷五)
楊簡認(rèn)為此詩就是一女子思念夫婿而作,而不是《詩序》所認(rèn)為的王朝士大夫所作。由此《毛詩序》認(rèn)為“刺平王”的主旨就不能成立,楊簡認(rèn)為王者根本不可刺譏。我們姑且不論楊簡的批評是否準(zhǔn)確,但就這一批評的立場而言,潛藏了深厚的封建忠君思想。這樣的解說在《慈湖詩傳》中時常出現(xiàn),如楊簡針對《毛詩序》關(guān)于《唐風(fēng)·揚之水》“刺晉昭公”的觀點,提出“君言刺,大悖也” (《慈湖詩傳》卷八),顯然也是基于“忠君”觀念所給予的批駁。
不過,楊簡主張“思無邪”的說詩宗旨,并不是徹底地認(rèn)為《詩經(jīng)》中所有的詩歌都沒有刺意,特別是《詩經(jīng)》中的某些詩篇因為其相關(guān)本事有史書的明確記載,表明與衰亂的政治狀況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那么詩歌就有了諷刺的基礎(chǔ),對于這一點,楊簡也無法回避。但是在楊簡看來,“刺”的最終目的還是為“思無邪”的道心服務(wù)的,借以消解“刺”的重要性。如楊簡在解讀《鄭風(fēng)·清人》時說:
觀是詩,雖不知高克與文公事情之詳,而其慢易不正可刺、可惡,足以消人慢易之心,起人敬正之心。(《慈湖詩傳》卷六)
《鄭風(fēng)·清人》關(guān)涉的歷史本事在《左傳·閔公二年》中有所記載:“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鄭人為之賦《清人》?!盵2]225作為詩歌的《鄭風(fēng)·清人》,它不可能象史書那樣完全記載歷史本事,所以楊簡認(rèn)為,“不知高克與文公事情之詳”。不過《左傳》對本事卻保留了完整的記載,證明此詩內(nèi)含“刺”旨是史實基礎(chǔ)的,楊簡當(dāng)然就不能再回避了,所以楊簡在解讀這首詩歌的最后,全文引用了《毛詩序》的解讀,暗示了楊簡是認(rèn)同《毛詩序》的看法。但為了表明和自己“無邪”的說詩宗旨相統(tǒng)一,楊簡又認(rèn)為,《詩經(jīng)》“刺”的目的仍然是為了表現(xiàn)“無邪”之意,所以楊簡才說《鄭風(fēng)·清人》“其慢易不正,可刺、可惡”,其目的則是“足以消人慢易之心,起人敬正之心”,仍然回到了“無邪”的說詩宗旨上。
《毛詩序》比附詩旨常用的一個方法就是陳古刺今endprint
關(guān)于《毛詩序》“陳古刺今”的方法,請參見拙文《試論〈毛詩小序〉的詩旨比附及其對后世“寄托”藝術(shù)的影響》,《古代文學(xué)理論研究》2004年第22輯。
,這一觀點同樣受到了楊簡的挑戰(zhàn),原因就在于楊簡認(rèn)為“無邪”的道心是不分古今的,亙古不變而恒常地蘊藏于人們的內(nèi)心之中,故而就不存在陳古刺今的問題。楊簡在解讀《王風(fēng)·大車》時說:
周衰,淫風(fēng)雖流行,而公論終難磨滅,以人性善,終不磨滅也。是詩情狀非陳古,《毛傳》亦不曰陳古,獨衛(wèi)宏《序》曰:“陳古刺今,大夫不能聽男女之訟?!弊怨艧o淫俗,安有同穴之誓。衛(wèi)《序》非。(《慈湖詩傳》卷六)
《毛詩序》解說《王風(fēng)·大車》的詩旨曰:“《大車》,刺周大夫也。禮義陵遲,男女淫奔。故陳古以刺今,大夫不能聽男女之訟焉?!睂Υ?,楊簡用“以人性善終不磨滅”,即人性貫穿古今的觀點來駁斥《毛詩序》“陳古刺今”之非。楊簡認(rèn)為“道”普遍地貫穿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故而“陳古刺今”的前提也就不復(fù)存在,楊簡在解讀《齊風(fēng)·盧令》時這樣說道:
《毛詩序》曰:“《盧令》,刺荒也。襄公好田獵畢弋,而不修民事。百姓苦之,故陳古以風(fēng)焉?!薄肌缎颉芳啊秱鳌罚灾^陳古,而本詩辭情不然,曰其人其辭,指今非陳古也,茍陳古則宜每章稱仁、稱德,而次章曰鬈,末章曰偲,又三章皆曰美,殊非陳古之意,蓋《序》《傳》以襄公之詩不應(yīng)有美,故曲推其說,以為陳古以風(fēng),不知詩不可以次序,觀不可以執(zhí)一觀……故田而民悅之歟,民悅其君,正也,道也。不然則齊有士大夫之賢者,民悅其田也,亦正也、道也,百姓日用此道而不知,故不明已之道心,又不知人之道心,而況于六經(jīng)之大旨乎。(《慈湖詩傳》卷七)
不難看出,楊簡對“陳古以風(fēng)今”說詩方法的批評是相當(dāng)?shù)貒?yán)厲,其根本的原因還是受到了心學(xué)思想的影響。正因為楊簡認(rèn)為,“道心”是人天生所固有的,所以根本上沒有古今的分別,古人的“道心”也為今人所具有,古人并不見得優(yōu)越于今人,他們在主體上是平等的。楊簡在對《小雅·綿蠻》解讀時說:
是詩微臣感其所蒙飲食教,載之大臣而作也。而衛(wèi)宏作《毛詩序》,乃反之曰“刺者”,蓋意周衰亂世,必?zé)o若此仁惠之大臣,故反之以為思古之詩,而本詩情狀非思古也。觀詩固不可執(zhí)其世,其間大臣豈無一人,能憫徒行小臣之忠勞也。此事雖甚微然,道無大小,其恤下之心、感惠之心,皆善心、正心、即道心也,圣人取焉。(《慈湖詩傳》卷十五)
詩歌并無思古之心,“道”也沒有大小之別,只要能夠凸現(xiàn)“道心”即可。他對《小雅·瓠葉》的解讀更是鮮明地表達(dá)了這一點:
《毛詩序》言“不以微薄廢禮”,是也。而曰“大夫刺幽王,上棄禮而不能行,雖有牲牢雝餼不肯用也,故思古焉”,則不可必也。雖至亂之世,豈無一人一事之善,而必曰古之人,是絕滅人之道心,大不可也……誠敬彌著,是謂道心,人皆有是心,而自不知其為道也。故《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
(《慈湖詩傳》卷十五)。
“道心”即使在時風(fēng)日衰的社會之下也是存在的,如果強調(diào)“陳古以刺今”,無疑是漠視了今人的道心。
由于強烈排斥《毛詩序》的“諷刺”說,再加上受到了儒家“溫柔敦厚”詩教的影響,楊簡甚至對《毛詩序》的用語也非常苛求。比如楊簡對《陳風(fēng)·東門之池》進(jìn)行解讀時說:“《毛詩序》曰:‘《東門之池》,刺時也,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賢女以配君子也?!仓疄檠?,甚矣!犯矣!非詩人之情也。是詩含隱不露,詎敢曰疾之耶!”(《慈湖詩傳》卷十五)《毛詩序》用了“疾”這個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字眼,楊簡都認(rèn)為不可,用詞“甚矣”,而認(rèn)為此詩是“含隱不露”的,實質(zhì)是表明“道心”是普遍存在的。
余論:楊簡廢《序》的得失
楊簡反對《毛詩序》的解讀,完全是從其“心學(xué)”思想出發(fā),本身就有理論先行、本末倒置的危險,其實和《毛詩序》一樣皆存在不顧詩歌文本的傾向。《毛詩序》對詩旨的解讀存在著比附、曲解的弊病,顯露出儒家詩教歷史化、道德化的特點。楊簡對《毛詩序》的批判就方法論來說,實際上是以一種錯誤的批評理念評價另外一種錯誤的批評理念,兩者都有各自的軟肋。楊簡對《毛詩序》的批評通常都沒有充足的文獻(xiàn)佐證,而是極其主觀臆斷的批評。如他對《小雅·伐木》解讀道:“是詩,燕群臣之樂歌也。而《毛詩序》曰‘燕朋友故舊,蓋失其情矣!夫君以臣為友,乃其常言?!保ā洞群妭鳌肪硎唬斗ツ尽吩婏@然是表現(xiàn)友朋之情的宴饗詩,但楊簡強解其詩,認(rèn)為是反映君臣之情的,用意是為了符合自己“燕群臣之樂歌”的觀點,他認(rèn)為這首詩歌表面上是反映友朋之情的,但因為“君以臣為友”,所以這首詩歌本質(zhì)上卻是表達(dá)君臣之情。楊簡這樣強加解釋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提升到他的心學(xué)思想,顯然帶有曲解的色彩,所以在上述引文的后面,他作了極度的引申:
君能求賢以為友,必虛中謙和。此虛中謙和,神必聽之,終致和平之福,非自外至。夫通天地神人,一而已矣,是一者在人為心,心無所不通,為孝為順,為謙和,為眾善,是心神人之所同,其機(jī)一動,其應(yīng)如響。故圣賢和于朝,民人和于野,諸侯和于外,四夷和于遠(yuǎn)。及是心,因物有遷,意動情流,為傲慢,為悖厲,為危亂矣。(《慈湖詩傳》卷十一)
把此詩的君臣關(guān)系上升到“心”學(xué)的高度,
又和他的“意”說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
楊簡主張“心之精神,無方無體。至靜而虛明,有變化而無營為”,“吾心本無物”,這是“本心”的本然狀態(tài)。如果一旦引起“意”的分別,則這種“至靜而虛明”的本心,就會流入對象化的世界之中,難免會產(chǎn)生“千失萬過”。楊簡是排斥主觀性之“意”的。
關(guān)于楊簡“意”說思想的具體內(nèi)涵,請參見陳來《宋明理學(xué)史》,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165-166頁。
這樣的解釋從學(xué)術(shù)的嚴(yán)謹(jǐn)性上來說,缺陷很明顯,就是帶有了過度的隨意性,這也是“六經(jīng)注我”帶來普遍性的弊病。
楊簡反對《毛詩序》“支離”詩旨、“曲解”詩旨,自己有時卻又身陷其中,正如上文所述,《詩經(jīng)》中的某些詩篇有明確的歷史記載,但為了符合“無邪”的說詩宗旨,楊簡甚至也不惜加以曲解,如楊簡在談到《秦風(fēng)·黃鳥》時說:endprint
《毛詩序》曰:“《黃鳥》,哀三良也。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也?!北驹姵鯚o刺穆公之意,按《史記》殉者百七十人,未必皆穆公命之使殉已也。殆穆公惠愛入人之深,西戎之俗以從死為常耳。是詩哀三良而已矣,哀三良,正心也,道心也,故孔子取焉,若是詩以殉葬為善,孔子將刪去之。(《慈湖詩傳》卷十一)
關(guān)于《秦風(fēng)·黃鳥》的本事,《左傳》文公六年有著確鑿的記載:“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盵2]446詩意非常明了,三家詩說皆如此。且詩中已經(jīng)明白地寫道:“誰從穆公”,并刻畫了殉葬之人臨死之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恐懼之態(tài),顯然也是有刺意的。朱熹說:“此序最為有據(jù)?!盵3]楊簡卻刻意否認(rèn)這一段血腥的歷史,他不但引用《史記》以說明殉葬者并非秦穆公所指命,反而認(rèn)為穆公懷有惠愛之心,實實在在的是強加附會。楊簡如此解說的意圖不過是突出此詩是通過“哀三良”來宣揚“道心”“本心”的存在,卻完全漠視了歷史事實的客觀性,否則秦穆公既然要求三良殉葬,本身就是“道心”“善心”的闕失。這樣的解釋比起《毛詩序》的“支離”“曲解”,主觀隨意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dāng)然,在某一篇詩歌的解讀上,楊簡有時比《毛詩序》稍顯合理,這也是正常的,但通常這種合理的解讀并不是從心學(xué)思想出發(fā),而是從具體事理上加以解讀,指出《毛詩序》的牽強附會之處,自有一定的道理,盡管他本人對詩篇的解讀也未必完全準(zhǔn)確。如楊簡對《衛(wèi)風(fēng)·木瓜》篇解讀道:
是詩薄來厚往之意,至厚也;“永以為好”,至忠也,無非道者,正不必究見何人薄來,何人薄往也。衛(wèi)宏作《序》,推考衛(wèi)國事狀,他無似此者,惟齊桓封衛(wèi),衛(wèi)人必厚報之情,故謂“此衛(wèi)人欲厚報齊之詩”。然不思衛(wèi)人亦何敢為此辭?齊施莫大之惠于衛(wèi),奚可比木瓜、木桃、木李?衛(wèi)人雖思所以報齊?而衛(wèi)方能國,微弱甚矣,豈能致厚報過齊桓之所施,矧曰“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乃已報之辭,非欲報之辭。(《慈湖詩傳》卷五)
《毛詩序》云:“《木瓜》,美齊桓公也。衛(wèi)國有狄人之?dāng)。鎏幱阡?。齊桓公救而封之,遺之車馬器服焉。衛(wèi)人思之,欲厚報之,而作是詩也?!闭J(rèn)為是衛(wèi)人為了報答齊國的救衛(wèi)之恩而作了這首“厚報齊之詩”。上文說過,《毛詩序》解詩有歷史化的傾向。楊簡認(rèn)為,《毛詩序》為了附會詩旨,“推考衛(wèi)國事狀”,正好就找到這樣一件歷史事實,從而加以了比附,然而很不符合事理邏輯,主要原因就在于詩歌所敘寫施舍者力量強大卻給予的非常微薄,而回報者力量微弱卻報答的非常貴重。因此《毛詩序》將詩歌比附成齊衛(wèi)之間的事情,就違背了常理。這是有一定道理的。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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