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銘
陳寅恪先生以史學巨匠之筆,發(fā)為詩歌,給我們留下了一筆豐厚的文學遺產(chǎn)。作為一位博覽群書,學養(yǎng)深厚,關(guān)心國家民族命運,又具史家卓識的杰出學者,他一生歷經(jīng)喪亂,解放后又受到歷次政治運動的侵擾,以至于在望八之年,抱憾辭世,其對社會、人生的體驗固非常人所及。數(shù)十年間,他常以詩言志、抒懷、詠事,微言大義,寄托遙深,堪稱一代“詩史”。尤其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中,文網(wǎng)森嚴中他每以曲筆為文,古典與今典并用,所作詩篇,其難于索解的程度,有時甚至超過“苦恨無人作鄭箋”的義山詩。
陳詩現(xiàn)存約三百首,只是其劫后余灰中的殘存。我首次得見他的詩是在河南大學出版、由華鐘彥主編的《五四以來詩詞選》中所選的五首詩。由于對詩作的背景一無所知,很難讀懂,只有其中一首很長的詩題印象深刻,題為“十年以來,繼續(xù)草錢、柳因緣詩注釋證,至癸丑冬粗告完畢。偶憶項蓮生鴻祚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傷哉此語,實為寅恪言之也。感賦二律”。其中“錢、柳因緣詩注釋證”亦即后來印行的《柳如是別傳》。1997年夏,我得到一冊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由先生愛女陳流求、陳美延編輯的《陳寅恪詩集》(附唐筼詩存),此書基本沒有注釋,只能從字面上泛泛讀之,由于先生詩中多引古代史事,而我對古史知之甚少,碰到這類詩句,即如墮入五里霧中,茫然不能索解。
在此期間,我讀了兩本陳寅恪先生的傳記,一本是吳定宇著《學人魂·陳寅恪傳》,另一本則是陸鍵東著《陳寅恪的最后廿年》,兩書中都引用了不少陳詩,由此我對部分作品的時代背景和作者生活環(huán)境加深了一些了解,在學習陳詩方面算是前進了一步。但真正對讀陳詩有直接幫助的還是我從網(wǎng)上得到的余英時先生的力作《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作者為海外知名學者,具有卓越的史識,加之身在國外,放言無忌,他以史學家的眼光首次對陳詩做出了精辟的解讀,并總結(jié)出解讀陳詩的一整套的“解碼系統(tǒng)”,其中對于“古典”和“今典”的層層剖析,更是入木三分。陳寅恪先生讀后,曾云“作者知我”,可謂千古知音。不過余先生解讀的只是陳詩中最為隱晦的部分作品,對于陳詩的全面了解,卻是得力于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文輝著《陳寅恪詩箋釋》。
前此,我一直在尋覓有關(guān)解讀陳詩的工具書,龍年立春日,我于滬上古籍書店意外購得該書,欣慰之情,如遇良朋。書為精裝上、下兩冊,作者以煌煌一百三十萬字的篇幅為陳詩作注,足見對陳詩的推崇和他研究工作的深入。由于卷帙浩繁,一直未能從頭細讀,今春無事,乃從頭讀之,感到作者雖著力甚巨,然而以個人眼光來看,卻是瑕瑜互見,出于對陳寅恪先生的崇敬和對陳詩的喜愛,似有不能已于言者,故略陳其得失,持議或有偏頗,亦所不計,正所謂“見仁見智”之意也。
首先,我十分欣賞作者對陳詩的理解和評價。他在后記中說:“陳詩透露出陳氏專業(yè)學術(shù)背后的精神世界,它既是陳氏本人的‘心史’,也可視為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心史’?!贝送猓嗍恰耙晃蛔钌瞄L‘以詩證史’的學人的‘詩史’,是一位有充分史學自覺的通儒對自身所處時代的觀照和理解,代表了他那個古今糾纏、文化與政治交織的思想世界。”
箋注作者是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畢業(yè)的中年學者,正如他自己坦言,與老一代學人存在著文化和政治上的巨大鴻溝,于解釋“古典”、“今典”均有相當?shù)碾y度,能毅然負起這一煩難的任務(wù),本身就需要極大的勇氣,何況這一命題并非當前社會關(guān)注的熱點,簡直可以說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該書的優(yōu)點首先是對于詩作時代背景有詳盡的描述,所引資料翔實、完備,為解讀原作開了方便之門,有利于讀者登堂入室,探其堂奧。其次,此書不僅對于詩中“古典”引經(jīng)據(jù)典,詳為抄錄,對“今典”更是旁征博引,不厭其煩地引用各種文獻資料,轉(zhuǎn)錄同時代學人的言論,以闡發(fā)作者的微言大義,使讀者對于原作能得到一個比較明晰的理解。這也是本書對讀者最大的貢獻。
陳詩中有大量涉及敏感政治問題的內(nèi)容,以往大陸學者多不敢直面對待,往往避而不談或采取迂回曲折手法,不痛不癢,言不及義,而箋注作者卻在這些問題上旗幟鮮明,敢于直言。這固然由于近年文網(wǎng)較前寬松,更得力于作者政治上的成熟和智慧,卷首羅韜序云:“文輝本嵚奇不賓之士,每引自由獨立之說,借為射鬾辟邪,奈不能暢其言而施其蘊,乃匡鼎杜門,筆說寒柳堂詩,豈解頤已也,乃發(fā)皇義寧心曲,并自寄其幽憂之懷”;“文輝注陳,……當更近胡省之之注《通鑒》,以寄其微旨與孤憤?!鼻鄣氐莱鲎髡吖{釋陳詩的原委,如此,箋釋中許多大膽還原陳詩的微言大義、痛揭社會癥結(jié)的文字,也就不足為怪了。凡此種種,均有助于讀者深入陳詩的思想,真正讀懂這位史學大師對于現(xiàn)代歷史的真知灼見。
總之,我們要感謝作者積數(shù)年之功,對全部詩作的背景及詩的表面和深層的旨意所作的細致詳盡的箋注,這也是近年來少見的一部解讀陳詩的力作。
如上所述,出于個人對陳寅恪先生的崇敬和對陳詩的喜愛,對于闡述陳詩的作品,求全責備也就在所難免。自然,客觀上此書也確實存在一些不盡人意之處,試分別言之:
首先,是編目方面的“創(chuàng)新”。打開此書目錄,根本無法查找到陳先生的原詩,而是作者“針對箋釋的內(nèi)容,給每首詩另起了一個標題”,以期“對于讀者多少有些指引作用”。如1951年詩目為:
夫唱婦隨 原題為: 答曉瑩辛卯元旦見贈
知識分子積極靠攏 辛卯廣州元夕,用東坡韻
病中 首夏病起
言必稱馬列 文章
國共之爭 舊史
艾葉與紅旗 辛卯年廣州端午
……
其結(jié)果豈止是造成“體例上未免不倫不類”(引文均為作者后記中語),而是徹底擾亂了讀者的閱讀習慣。再者古云“詩無達詁”,詩人即事抒情,原本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而作者強加的標題,就將一首內(nèi)涵豐富的詩“坐實”、“界定”為某一具體的內(nèi)容,如陳詩《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目錄標為《蘇聯(lián)模式》,其實詩中只有一句“艾詡?cè)诵谓K傀儡”,作者“疑指當時中國在政治和文化上都模仿蘇聯(lián)”而已。詩作于1953年,即使所疑正確,也并不能以“蘇聯(lián)模式”概括全詩。
又如《夜讀〈簡齋集〉潭州諸詩感賦》一詩,為陳先生讀“陳與義避亂湖南諸詩”后所作,詩中以南宋建炎時鐘相、楊幺之亂喻農(nóng)會在湖南的活動,無一語及于明代,而作者代擬的標題居然為《宋明歷史的重演》,尤為唐突。其實陳詩中用曲筆諷喻時政,隨處可見,完全可以在箋釋時說明,現(xiàn)在武斷地將其作為標題,可謂“點金成鐵”,而且,此舉對原作者也有失尊重,實為本書一大硬傷。
再者,“箋釋”的目的只在幫助讀者正確理解原作,并無必要羅列過多的資料,而本書在引用史料方面,往往不嫌重復(fù),大量抄書,“古典”固然一抄再抄,“今典”也多重復(fù),致使箋注文字過于累贅繁瑣。此種情形在書中不勝枚舉。
《藍霞一首》中有“甘賣盧龍無善價”句,其中“賣盧龍”一典出《三國志·魏書·田疇傳》,胡注在全文抄錄后,復(fù)引陳子昂、李昂、錢謙益等七位詩人曾用此典的詩作,而后又一一注明各詩的出處,實屬喧賓奪主。如循此例,凡用過某典的作品均加征引,豈不成了“用典大全”式的資料匯編?
在“今典”方面也是如此:《阜昌》一詩系為挽汪精衛(wèi)而作,其中“一局收枰勝屬誰”句下之注文,其主旨本為闡明陳寅恪先生“在日本敗勢已成,蔣勝汪敗固已無疑,而國共之間猶未知鹿死誰手”的憂慮,此種憂慮自然出于先生以史家的眼光對時局的觀察,似無需詳為剖析。胡注竟用三頁長文,引用了從周佛海、羅君強、陳君葆、浦薛鳳、張蔭麟直至西方觀察家的言論;就連“以弈棋喻政局”這一讀者并不陌生的比喻,也引證杜甫、元好問和多首陳詩為旁證,致令句下注解達一千七百字之多。
這種無限擴張的征引可能緣于作者定位的偏頗。作者后記中曾坦言要“盡量引證同時代人的原始文獻,作為旁證或?qū)φ?,形成專題化的考釋,以期深化對現(xiàn)代中國相關(guān)政治、文化事件的認識?!业囊靶牟粌H是闡釋陳氏一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期望借此進入他們那一代人共通的內(nèi)心世界”。出于這一指導思想,《吳氏園海棠二首》其二中,箋注作者從“無風無雨送殘春”中體驗出的“傷春、惜花”意象,竟牽出一大批同時代的、曾經(jīng)寫過《落花》詩的作者,從陳寶琛、王國維到陳曾壽、劉盼遂等達二十人之多,作品則包括相互唱和在內(nèi)的《落花》詩更超過此數(shù),實為畫蛇添足。其實,如果要達到箋注者的目的,何不另撰研究專著,現(xiàn)在用搭便車的方式,將這些內(nèi)容硬塞在這本書中,于一般讀者固嫌臃腫,于研究者又未免顯得支離破碎,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非明智之舉。
對詩的內(nèi)容強為附會,是箋注中屢見的毛病。即如作于抗戰(zhàn)初期的《殘春》,詩的頸聯(lián)為“過江愍度饑難救,棄世君平俗更親”,本寫漂泊西南,以授課為生計,于當?shù)仫L土人情尚感親切。但箋注作者卻根據(jù)陳詩的異文:“傖僧義舊饑難救,曹社謀亡夢已真”,判定“陳氏對抗戰(zhàn)前途的悲觀”,居然將《殘春》一詩堂而皇之地改名為《抗戰(zhàn)初期的主和論》,且不論原詩是否透露出對抗戰(zhàn)前途的悲觀情緒,即使有,也未見得就能定性為“主和論”。尤其是一首箋注者標為《兩種共產(chǎn)主義》的七律,原題作《清華園寓廬手植海棠》,因第六句“海國妝新效淺顰”,即附會為“暗喻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只是仿效,不同于近世興起于歐洲本土的共產(chǎn)主義”,未免有些過于敏感了。這種硬給作品貼標簽的做法,實際上是將個人對詩的理解強加于作者和讀者;而用這種簡單化的方法研究含蘊深廣的舊體詩詞,實在是一種削足適履的做法。
對詩句的解釋也有一些可商榷之處,如《自瑞士歸國后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梁自北京寄書并詩,賦此答之》一詩中之頸聯(lián)“螢嘒乾坤矜小照,蛩心文字感長秋”(注云“心”疑為“吟”)將“小照”一詞釋為“肖像”,似乎有些欠妥。其實從整聯(lián)來看,如能解釋為:作者謙虛地以螢火蟲自比,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圍的光本不值得矜夸,這是文人酬唱中常有的自謙之意?;蛟S比“肖像”更富于詩意。
不過,這一百三十萬言的箋釋,對讀者而言,還是提供了極為豐富的政治文化史料,我們可從中了解到大量近代政治事件的資訊,讀到許多平時不易見到的名人的精彩詩詞,這是一種附帶的收獲。何況,多余總是勝于匱乏,在大量史料、資料的佐證下,箋注者幫助我們撩開了陳詩“朦朧、神秘”的面紗,大體讀通、讀懂了絕大多數(shù)陳詩,因此,也就不必求全責備了。
筆者只是一名中國古典詩歌的業(yè)余愛好者,對于博大精深的陳詩,只能徘徊于門墻之外,未敢妄加評論。以上谫陋之見,聊供讀者參考,亦以求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