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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桎梏與解套策略

      2015-10-25 19:19:42劉勇強(qiáng)
      明清小說研究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不語鬼神孔子

      ·劉勇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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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桎梏與解套策略

      ·劉勇強(qiáng)·

      摘要中國古代神怪小說,源遠(yuǎn)流長,數(shù)量眾多,但其發(fā)展卻始終處于一種受壓抑的文化環(huán)境中,這集中體現(xiàn)在“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精神桎梏上。本文簡略梳理了“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思想流變,指出其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鉗制作用與消極影響被不斷強(qiáng)調(diào)、放大,而小說家為了爭取神怪小說的生存與發(fā)展,則對此說曲意解釋、借題發(fā)揮,以謀求文化心理上的創(chuàng)作自由。同時,小說家又攀附莊子、蘇軾,以“姑妄言之”相標(biāo)榜,從另一個角度為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解套。

      關(guān)鍵詞神怪小說孔子怪力亂神姑妄言之

      中國古代神怪小說,源遠(yuǎn)流長,數(shù)量眾多。魏晉時期有搜神志怪,唐代有仙佛傳奇,宋元話本中有靈怪、神仙、妖術(shù)類,明清則形成神魔小說,可以說始終與寫實(shí)小說呈雙峰對峙、二水分流之勢,占據(jù)了小說史的半壁江山。而如果我們把幾乎所有寫實(shí)小說中也或多或少具有非現(xiàn)實(shí)形象構(gòu)成因素考慮在內(nèi),神怪小說藝術(shù)傳統(tǒng)所涉及的面更為廣泛。但是,盡管神怪小說及相關(guān)描寫如此普遍,其發(fā)展卻始終處于一種被壓抑的文化環(huán)境中。如果說小說在古代一直受到歧視和非議的話,那么,神怪小說及相關(guān)描寫所承受的重壓就更大。這種重壓集中體現(xiàn)在“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精神桎梏上??梢哉f,神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就是帶著這一鎖鏈的舞蹈。

      一、“子不語怪力亂神”思想流變述略

      《論語·述而篇》有一句著名的語錄:“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般認(rèn)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不談?wù)摴之悺⒂铝?、悖亂、鬼神之事。因?yàn)椴徽Z,所以也表明了一種不以為然乃至否定的傾向。對此,魏王肅注曰:

      怪,怪異也。力,謂若奡蕩舟、烏獲舉千鈞之屬。亂,謂臣弒君、子弒父。神,謂鬼神之事。或無益于教化,或所不忍言。①

      前人又有將“怪力”、“亂神”視為二項(xiàng)者,東晉李充說:

      力不由理,斯怪力也。神不由正,斯亂神也。怪力,亂神,有與于邪,無益于教,故不言也。②

      朱子《論語集注》指出:

      怪異、勇力、悖亂之事,非理之正,固圣人所不語。鬼神,造化之跡,雖非不正,然非窮理之至,有未易明者,故亦不輕以語人也。謝氏曰:“圣人語常而不語怪,語德而不語力,語治而不語亂,語人而不語神?!雹?/p>

      今人也多持類似看法,如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解釋說:“怪異、鬼神,難以明白,無可談也,故不談。暴力、戰(zhàn)亂非正常好事,不足談也,也不談?!雹?/p>

      為了更確切地把握孔子這句話的意思,我們不妨再看看在孔子的話語體系中,每個字詞的內(nèi)涵。

      先看“怪”。在《論語》中,“怪”只此一例,但在當(dāng)時,“怪”有奇異反常事物之義,如《國語·魯語下》:“木石之怪,曰夔、蝄蜽;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雹菰凇肮至y神”的詞組中,“怪”應(yīng)該也是這一意思。

      次看“力”。應(yīng)指勇力、威力、暴力,孔子是尚德而不尚力的,如《論語·憲問》:“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⑥因?yàn)樵诳鬃涌磥?,好勇使力,可能?dǎo)致無禮敗德。

      再看“亂”?!墩撜Z》中多處用到了“亂”字,如《泰伯》中,孔子提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⑦;《陽貨》中又有“惡鄭聲之亂雅樂也”⑧的說法。這些“亂”字,都指的是失序、混亂的表現(xiàn)。

      末看“神”。《論語》中“神”字出現(xiàn)了七次,除“子不語怪力亂神”外,還有《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雹帷队阂病?“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yuǎn)之,可謂知矣?!雹狻断冗M(jìn)》“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11)等,這些“神”字,都表示“鬼神”之“神”。

      顯然,“子不語怪力亂神”與孔子有關(guān)鬼神的其他言論有一致性??鬃又圆辉敢庥懻撨@些,就是因?yàn)椤肮至y神”代表了與他主張的以現(xiàn)實(shí)人生為本的相反的事物與局面??鬃犹岢刺於磳φ~祭,保民而摒斥狂暴,所以魯迅說儒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shí)用為教,不欲言鬼神”(12),實(shí)際上,這也不只是孔子個人的態(tài)度,它代表了早期儒家的鬼神觀。《禮記·檀弓下》:“唯祭祀之禮,主人自盡焉爾。豈知神之所饗,亦以主人有齊敬之心也?!?13)這與《論語》中“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yuǎn)之”的思想就是相通的。而如果侈談或放任“怪力亂神”,就可以出現(xiàn)如《晉書·藝術(shù)傳贊》所說“怪力亂神,詭時惑世,崇尚弗已,必致流弊”(14)的局面。

      由于孔子只是“不語”,而并非直截了當(dāng)?shù)姆穸?,造成了后世注?jīng)解經(jīng)者的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因相關(guān)文獻(xiàn)甚多,梳理此一思想的流變非本文宗旨,不過,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需特別指出。一是,雖然“子不語”包含的現(xiàn)實(shí)理念仍然是宋儒所堅(jiān)守并發(fā)揚(yáng)的原則,但宋儒卻十分熱衷討論鬼神問題。陸九淵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夫子只是不語,非謂無也?!?15)這一說法有一定普遍性,明人徐渭《評朱子論東坡文》也持類似觀點(diǎn):“夫子不語怪,亦未嘗指之無怪?!?16)與此相關(guān),陳淳則極力稱贊“敬鬼神而遠(yuǎn)之,此一語極說得圓而盡”(17),圓就圓在它同樣不是否定性的,而是在“敬”與“遠(yuǎn)”兩種態(tài)度中,獲得了可以回旋的空間,并使人們對鬼神的信仰同時變成對儒家倫理道德的遵崇和恪守。

      從總體上說,至宋代,儒家的“鬼神觀”已定型并體系化,二程和朱熹大體上都是以“氣”來解說生死鬼神,認(rèn)為生是氣之聚,死為氣之散,而鬼神則是自然造化,例如《二程遺書》卷十一:

      氣外無神,神外無氣?;蛘咧^清者神,則濁者非神乎?(18)《二程遺書》卷十八:

      問:“世言鬼神之事,雖知其無,然不能無疑懼,何也?”曰:“此只是自疑爾。”曰:“如何可以曉悟其理?”曰:“理會得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與原始要終之說,便能知也。須是于原字上用工夫。”或曰:“游魂為變,是變化之變否?”曰:“既是變,則存者亡,堅(jiān)者腐,更無物也。鬼神之道,只恁說與賢,雖會得亦信不過,須是自得也?!?19)

      《二程遺書》卷二十二:

      《易》說鬼神,便是造化也。(20)

      《朱子語類》卷三《鬼神》篇:

      鬼神不過陰陽消長而已。

      鬼神只是氣。(21)

      ……

      宋儒對鬼神作出的“合理”解釋,使得鬼神不只是怪異反常而變得可以理解了。

      宋代理學(xué)家也充分意識到了鬼神言說的困難與“子不語”的原因。周敦頤在回答鬼神之有無時,有一個著名的答語:

      待說與賢道沒時,古人卻因甚如此道?待說與賢道有是地,又卻恐問某尋。(22)

      《朱子語類》中也有一段關(guān)于“子不語”的對話:

      ……坐間或云:“鄉(xiāng)間有李三者,死而為厲,鄉(xiāng)曲凡有祭祀佛事,必設(shè)此人一分?;蛟O(shè)黃箓大醮,不曾設(shè)他一分,齋食盡為所污。后因?yàn)槿朔疟?,焚其所依之樹,自是遂絕?!痹?“是他枉死,氣未散,被爆杖驚散了。設(shè)醮請?zhí)斓厣酱ㄉ竦o,卻被小表污卻,以此見設(shè)醮無此理也。”明作錄云:“如起風(fēng)做雨,震雷閃電,花生花結(jié),非有神而何?自不察耳。才見說鬼事,便以為怪。世間自有個道理如此,不可謂無,特非造化之正耳。此為得陰陽不正之氣,不須驚惑。所以夫子不語怪,以其明有此事,特不語耳。南軒說無,便不是?!?23)

      對話中提到的李三為厲事,正是神怪小說中時??梢姷那楣?jié)。雖然理學(xué)家將鬼怪看成“非造化之正”,但他們在這個問題上不回避的態(tài)度,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相關(guān)描寫上的展開,客觀上也應(yīng)該有一定影響。比如朱熹說“世間有鬼神憑依言語者,蓋屢見之,未可全不信”(24),在神怪小說中,這樣的描寫確實(shí)很多。而在理學(xué)家著作中,“怪力亂神”也屢見不鮮,陳淳《北溪字義》在講到“妖由人興”時說:

      昔有僧入房將睡,暗中誤踏破一生茄,心疑為蟾蜍之屬,臥中甚悔其枉害性命。到中宵,忽有扣門覓命者,僧約明日為薦拔,及天明見之,乃茄也。此只是自家心疑,便感召得游魂滯魄附會而來。又如《遺書》載:一官員于金山寺薦拔亡妻之溺水者,忽婢妾作亡魂胡語,言死之甚冤。數(shù)日后有漁者救得妻,送還之。此類甚多,皆是妖由人興。人無釁焉,妖不自作。(25)

      其中兩個故事,都與神怪小說無異。可以說,在不經(jīng)意之間,理學(xué)家的鬼神觀客觀上為神怪小說開了方便法門。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對“怪力亂神”的理性化解釋。事實(shí)上,孔子對所謂“怪力亂神”也并非簡單的“不語”,在后世的記載或附會中,我們看到他有時也采取理性化思維,使古代神話與神怪傳說合理化或歷史化、倫理化?!俄n非子·外儲說左下第三十三·說二》記載: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dú)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26)

      把一只腳的“夔”(或即雷神)解釋為“夔,有一個就足夠了”,是這種理性化思維的典型表現(xiàn)。另一個相似的例證是《太平御覽》卷七九引《尸子》:

      子貢云:“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jì)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27)

      黃帝有四張面孔也許只是一種誤傳,但“黃帝四面”被他解釋為黃帝選用四個人治理四方,也帶有明顯的理性化思維的特點(diǎn)。

      《大戴禮記·五帝德第六十二》記載:

      宰我問于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言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邪?亦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黃帝,……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28)

      對于宰我詢問黃帝異乎常人的“三百年”是怎么一回事,孔子先是避而不答(實(shí)即“不語”之表現(xiàn)),在宰我的追問下,才給予了“合理化”的解釋。

      先民的思維方式與現(xiàn)代思維方式不盡相同,對神話的怪誕離奇不能以通常的理性加以衡量。否則,不僅會歪曲神話的真義,神話本身也會因此而湮滅。遺憾的是,這種對神話的“唯理性”態(tài)度在古代影響卻極大。如《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堯眉八彩”的奇異形象,被《尚書大傳》卷四(盧文弼輯本)解釋成“八者,如八字也”(29)。又如《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上說“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可以作不同理解,如孕育出了十個太陽(或生產(chǎn)過程長達(dá)十日?),晉郭璞注云:“言生十子,各以日名名之,故言生十日,數(shù)十也。”(30)再如《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說“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貌似一個九頭怪,畢沅注卻說:“疑言九頭,九人也”(31)。因此,錢鐘書曾指出,儒家對于神話的怪異:

      不肯信而又不忍棄,既奉典為不刊,卻覺言之不經(jīng),茍非圓成其誕,必將直斥其誣。于是苦心疏釋,曲意彌縫,牛鬼蛇神,強(qiáng)加以理,化奇異而為平常,‘一而足’、‘頭為數(shù)’,即其顯例。飾前載之荒唐,鑿初民之混沌,使譎者正、野者馴,陽尊舊聞,潛易本意,有如偷梁換柱,借體寓魂焉。(32)

      然而,人類天賦的想象力畢竟不那么容易馴服。最有趣的是,連孔子本人也被涂抹了許多神怪色彩,與神怪小說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例如關(guān)于孔子的出身,有種種神奇的說法,魏宋均所注《春秋緯演孔圖》上說:“孔子母顏氏征在,游于大冢(或作“澤”)之陂,夢黑帝使請與己交。語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X則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33)。東晉王嘉《拾遺記》中,對孔子的出生更有詳細(xì)的記述:

      周靈王立二十一年,孔子生于魯襄公之世。夜有二蒼龍自天而下,來附征在之房,因夢而生夫子。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而來,以沐浴征在。天帝下,奏鈞天之樂,列于顏氏之房。空中有聲,言天感生圣子,故降以和樂笙鏞之音,異于俗世也。又有五老,列于征在之庭,則五星之精也。夫子未生時,有麟吐玉書于闕里人家,文云:“水精之子,繼衰周而素王?!惫识埨@室,五星降庭。征在賢明,知為神異。乃以繡紱系麟角,信宿而麟去。相者云:“夫子系殷湯,水德而素王。”(34)

      魏晉時期的志怪小說受到傳統(tǒng)儒家思想、玄學(xué)莊風(fēng)、兩漢讖緯迷信之風(fēng)的影響,使孔子形象具有兩漢圣人感應(yīng)天意和先知先覺的神異光環(huán)(35)。

      在南朝梁《殷蕓小說》卷二也有這樣一個故事:

      顏淵、子路共坐于門,有鬼魅求見孔子,其目若日,其形甚偉。子路失魄口噤;顏淵乃納履拔劍而前,捲握其腰,于是化為蛇,遂斬之。孔子出觀,嘆曰:“勇者不懼,智者不惑,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36)

      明代白話小說《西湖二集》卷九《韓晉公人奩兩贈》竟把孔子寫成得道真官,管領(lǐng)東海廣桑山,入了仙人山神一流。不談?wù)摴至y神的孔子卻怪力亂神化了,這一點(diǎn)確如袁珂所說,是“孔夫子的喜劇”(37)。也許根子還在他只是“不語”而沒有堅(jiān)決否定的態(tài)度上。

      如果我們把視野放得更開闊一點(diǎn),“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能更復(fù)雜。正如袁珂所指出的:

      在《國語·魯語篇》中,孔子是以一個多聞廣識的博物者的形象被推崇、樹立起來的,他是開放型學(xué)者的形象,和《論語》所塑造的以講道德、說仁義為主的內(nèi)省修身的學(xué)者略有不同。故《論語》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此書則適與相反,說孔子既傳了“神”,且“語”了“怪”。

      過去曾經(jīng)有過一種誤解,仿佛孔子出世以后由于講求實(shí)用,神話便因孔子的排斥廢黜而在發(fā)展上受到很大的影響,這種說法其實(shí)是不很公正也不很全面的。(38)

      無論從原始儒家的思想來看,還是從儒家思想的演變來看,對“怪力亂神”的態(tài)度都不能簡單化。

      二、“子不語怪力亂神”對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的鉗制

      由于“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語影響之大,它甚至成了“怪力亂神”的代名詞,如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八《周公瑕》載周幼海新買宅:“忽有魅晝見,大白面如盤,目瞑瞑動,不見口鼻手足,隱現(xiàn)不常。初甚惶駭,后習(xí)睹不復(fù)異矣。偶旬余滅跡,舉家慶幸。適有客至,問云:‘聞君家子不語者已不來,果乎?’周未及對,即有聲應(yīng)曰:‘索隱行在此?!匾晞t大白面已出矣。賓主愕然,蹌踉而散?!?39)

      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言,“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鉗制作用與消極影響卻被不斷強(qiáng)調(diào)、放大。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文須有益于天下》說得很明確:

      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jì)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語,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于己,無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40)

      對小說而言,壓力更是首當(dāng)其沖。作為儒家面對反常事物的一個基本法則,“子不語怪力亂神”成為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揮之不去的“緊箍咒”、無法繞行的絆腳石。王嘉《拾遺記》載:

      張華字茂先,挺生聰慧之德,好觀奇異圖緯之部,捃拾天下遺逸。自書契之始,考驗(yàn)神怪,及世間里閭所說,撰《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帝詔詰問:“卿才綜萬代,博識無倫。遠(yuǎn)冠羲皇,近次夫子,然記事采言,亦多浮妄,宜更刪翦,無以冗長成文。昔仲尼刪《詩》《書》,不及鬼神幽昧之事,以言怪力亂神;今卿《博物志》,驚所未聞,異所未見,將恐惑亂于后生,繁蕪于耳目,可更芟截浮疑,分為十卷?!?41)

      這也許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小說產(chǎn)生實(shí)質(zhì)性影響的最早例證。

      劉知幾《史通·采撰第十五》則對《晉史》采用小說材料作了如下批評:

      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恢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yáng)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食伦稌x史》,多采以為書。夫以干、鄧之所糞除,王、虞之所糠秕,持為逸史,用補(bǔ)前傳,此何異魏朝之撰《皇覽》,梁世之修《遍略》,務(wù)多為美,聚博為功,雖取說于小人,終見嗤于君子矣。(42)

      顯然,“宣尼所不語”也是劉知幾持批評態(tài)度的一個重要原因。

      即使是在小說發(fā)展興盛的明清時期,“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說法也是正統(tǒng)士人否定小說的思想武器,如清人李度《〈論語〉說》說:

      讀《論語》而知圣人之衛(wèi)道嚴(yán)也?!莩觚R諧,班史所謂小說家也,子不語怪力亂神,又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者為難。則于后世之造小說以害人心者,亦預(yù)有以防之。(43)

      在這種壓力面前,小說家普遍變得縮手縮腳,如清代小說呂熊《女仙外史·自跋》在提到他的作品中的神怪描寫時說:“至若雜以仙靈幻化之情,海市樓臺之景,乃游戲之余波耳,不免取譏于君子”。當(dāng)然,也有的小說家認(rèn)同“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主流思想,如《兒女英雄傳》書首有觀鑒我齋(即作者)序,其中說道:

      閑嘗竊計(jì)之:顧安得有人焉,于誠正修齊治平而外補(bǔ)出格致一書,令我先睹為快哉!繼復(fù)熟思之:數(shù)書者,雖立旨在誠正修齊治平,實(shí)托詞于怪力亂神?!段饔斡洝?,其神也怪也;《水滸傳》,其力也;《金瓶梅》,其亂也;《紅樓夢》,其顯托言情,隱欲彌蓋,其怪力亂神者也。格局備矣,然則更何從著筆別于誠正修齊治平而外補(bǔ)一格致之書哉?用是曾曾在抱者久之。(44)

      這一番話雖然是自我標(biāo)榜、自抬身價之詞,但也看得出“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說法,對小說幾乎有一筆抹殺的力道。

      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解套術(shù)之一:曲為解釋

      在諸多神怪小說的序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條語錄。只有極少數(shù)小說家敢直接反其道而行之,如顧況《戴氏廣異記序》:

      予欲觀天人之際,變化之兆,吉兇之源,圣有不知,神有不測。其有干元?dú)?,汨五行,圣人所以示怪力亂神,禮樂刑政,著明圣道以糾之。故許氏之說天文垂象,蓋以示人也。古文“示”字如今文“不”字,儒有不本其意,云“子不語”,此大破格言,非觀象設(shè)教之本也。(45)

      度其文意,似對“子不語”頗不以為然,故序中臚舉歷代志怪小說而表彰之。

      不過,更多的小說家們并不敢公然挑戰(zhàn)經(jīng)典,而是熱衷于在孔子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中,尋求生存的空間,因此,他們總是力圖對“子不語怪力亂神”作不同解釋甚至有意“誤讀”、曲用。在尊圣崇經(jīng)的時代,這也是一種智慧。

      如上所述,宋代以來,不少人認(rèn)為“子不語怪力亂神”,只是不語,并非否定,而且表述得也極為圓滿周全,這恰恰為小說家了繞開“子不語”這塊絆腳石,開了方便之門。我們看到,歷代小說家都在這句話上曲意解釋、借題發(fā)揮。

      1.“宇宙之大,何所不有?”

      托名湯顯祖的《艷異編序》這樣說:

      嘗聞宇宙之大,何所不有?宣尼不語怪,非無怪之可語也。乃齷齪老儒輒云,目不睹非圣之書。抑何坐井觀天耶?泥丸封口當(dāng)在斯輩。而獨(dú)不觀乎天之歲月,地之花鳥,人之歌舞,非此不成其乎三材?(46)

      在“不語”與“怪”之間的縫隙中,為“怪”的存在爭得一份空間,并以此為前提,充分肯定“神仙妖怪”之類描寫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縱橫流漫而不納于邪,詭譎浮夸而不離于正”的藝術(shù)追求。

      毛晉的《搜神記跋》則顯得更加大膽,他說:

      子不語神,亦近于怪也。顧宇宙之大,何所不有?令升感壙婢一事,信紀(jì)載不誣,采錄宜矣。(47)

      類似這樣的說法并不鮮見,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的《自序》中面對“子之言多謬妄”的問題時,同樣是以“宇宙之大,其間顛倒謬悠何所不有”回答的(48)。五色石主人《八洞天序》面對同樣的質(zhì)疑時,也說:

      試思宇宙之大,何所不有。人特囿于成見,拘于舊聞,有不及知耳。假如女媧補(bǔ)天之說,古未嘗傳,而吾今日始創(chuàng)言之,未有不指為荒誕不經(jīng)者。(49)

      2.“子不語怪力亂神,非置而弗問也”

      小說家不僅以“宇宙之大,何所不有”為“怪”張目,而且還會從經(jīng)典中尋找依據(jù),如宋趙以旹《賓退錄》卷八記洪邁《夷堅(jiān)三志戊》小序:

      子不語怪力亂神,非置而弗問也。圣人設(shè)教垂世,不肯以神怪之事詒諸話言,然書于《春秋》,于《易》、于《詩》、于《書》皆有之,而《左氏內(nèi)外傳》尤多。遂以為誣誕浮夸則不可。(50)

      明歐大任《虞初志序》說:

      夫尼父刪詩,并存桑濮;丘明立傳,兼綜怪迂;茍小道之足觀,斯碩儒之不棄者也。(51)

      清高珩為《聊齋志異》作序也以經(jīng)書上有怪異作為小說描寫的理由:

      后世拘墟之士,雙瞳如豆,一葉迷山,目所不見,率以仲尼不語為辭……倘盡以“不語”二字奉為金科,則萍實(shí)、商羊、談羊、苦矢,但當(dāng)搖首閉目而謝之足矣。(52)

      其實(shí),經(jīng)典中有“怪力亂神”與“子不語”的矛盾,經(jīng)學(xué)家是有所解釋的。宋陳埴《木鐘集》:

      問:孔子所不語,而《春秋》所紀(jì)皆悖亂非常之事。曰:《春秋》經(jīng)世之大法,所以懼亂臣賊子,當(dāng)以實(shí)書,《論語》講學(xué)之格言,所以正天典民彝,故所不語。日食地震之類災(zāi)害,《春秋》紀(jì)之獨(dú)詳,欲以深戒人君修德力政,不諱言之矣。(53)

      清張椿《四書辨證》:

      孔子于《春秋》記災(zāi)異戰(zhàn)伐篡弒之事,其不得已而及之者,必有訓(xùn)戒焉。于《易》、《禮》言鬼神者亦詳,蓋論其理以曉當(dāng)世之惑,非若世人之侈談而反以惑人也。凡答述曰語,此謂尋常,時人雖論及之,子亦不語之。如南宮適問羿奡而不答,衛(wèi)靈公問陳,孔文子訪攻,太叔疾皆不對之類是。(54)

      不過,對小說家而言,他們實(shí)際上并不關(guān)心經(jīng)典中“怪力亂神”的意義,而只是將其作為擋箭牌。袁枚最初把自己的志怪小說集取名為《子不語》(即《新齊諧》)就是如此。他在《〈新齊諧〉序》中說:

      “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也。然“龍血”、“鬼車”,《系詞》語之;“玄鳥”生商,牛羊飼稷,《雅》《頌》語之。左丘明親受業(yè)于圣人,而內(nèi)外傳語此四者尤詳,厥何故歟?蓋圣人教人“文、行、忠、信”而已,此外則“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遠(yuǎn)之”,所以立人道之極也?!吨芤住啡∠笥拿?,詩人自記祥瑞,左氏恢奇多聞,垂為文章,所以窮天地之變也,其理皆并行而不悖。(55)

      3.“圣人所不言,慮后人惑之甚”

      還有的小說家力圖分析“子不語”的原因,如《齊東野語》卷十二在記述了雷神事跡后說:

      孔子不語怪力亂神,非不語也,蓋有未易語者耳。(56)

      而宋孫副樞《青瑣高議序》則說:

      知鬼神之情狀者,圣人也;見鬼神而驚懼者,常人也。吾圣人所不言,慮后人惑之甚也。(57)

      這里,將圣人與常人的區(qū)分,使得執(zhí)著于眼見為實(shí)、簡單否定鬼神的說法一下居于知識與思維的低點(diǎn)。所以,后來唐夢賁為《聊齋志異》作序時,又說“孔子之所不語者,乃中人以下不可得而聞?wù)叨?,而謂春秋盡刪怪神哉?”(58)意思是同樣的。

      如上所述,理學(xué)家認(rèn)為鬼神是氣之邪者,這一觀點(diǎn)也為后世小說家繼承,如《豆棚閑話》第十二則:

      眾人道:“正人固是以氣為主,天地間盡有妖人異事顯將出來……世間異事妖物信有之矣?!饼S長道:“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也曉得世間非常之變,間或有之,乃是災(zāi)禍征兆。圣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啟人迷惑之端?!?59)

      又如《隋唐演義》第八十四回開篇語:

      自來神怪之事不常有,然亦未嘗無。惟正人君子,能見怪不怪,而怪亦遂不復(fù)作,此以直心正氣勝之也??鬃硬徽Z怪,亦并不語神,蓋怪固不足語,神亦不必語。(60)

      4.“神奸別”、“奇邪著”與“勸懲”

      由于神怪小說的逐步發(fā)展和影響的擴(kuò)大,傳統(tǒng)士人是不會放棄這一陣地的。明人趙琦美的《酉陽雜俎序》中,提到與欲刊刻此書者的討論:

      美曰:“子不語怪,而《雜俎》所記多怪事,奈何先生廣齊諧也?”先生曰:“否,否。禹鑄九鼎而神奸別,周公序《山海經(jīng)》而奇邪著,使人不逢不若焉。”(61)

      如果說“神奸別”、“奇邪著”主要還是對神怪小說形象的一種客觀作用的含糊認(rèn)定。那么,不少人卻是力圖將神怪小說完全納入儒家的教化思想體系中去。劉知幾的《史通》里,就明確提出志怪小說應(yīng)“福善禍淫”、“懲惡勸善”。正是出于這種倡導(dǎo),使小說中的鬼神也走上了一條為現(xiàn)實(shí)服務(wù)的道路,承擔(dān)起道德說教的義務(wù),而且這種義務(wù)隨著非現(xiàn)實(shí)因素的被廣泛運(yùn)用日益明顯。

      瞿佑在《剪燈新話》的《自序》中,態(tài)度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他承認(rèn)自己熱衷于編輯古今怪奇之事,“習(xí)氣所溺,欲罷不能”,另一方面又“自以為涉于語怪,近于誨淫,藏之書笥,不欲傳出”,最后還是經(jīng)人開導(dǎo),說是儒家經(jīng)典中也有怪誕之間,而此書也能“勸善懲惡”,因此才加以刊行。到了他的后繼者那里,態(tài)度就不那么猶疑了。羅汝敬為其友李昌祺《剪燈余話》作序時,理直氣壯地說《余話》所載雖多神異,但“征諸事則有驗(yàn),揆諸理則不誣,政人人所樂道,而吾黨所喜聞?wù)咭?,神異云乎哉?62),分明寫的是神異之事,卻堅(jiān)信“有驗(yàn)”、“不誣”,于是,“子不語”竟變成了人人樂道、吾黨喜聞。

      所以,前引高珩《聊齋志異序》又說:

      蓋以人倫大道淑世者,圣人之所以為木鐸也。然而天下有解人,則雖言孔子之“不語”者,皆足輔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而《諾皋》《夷堅(jiān)》,亦可與六經(jīng)同功。茍非其人,則雖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63)

      在這里,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便是是否具有教化作用。只要具備這樣的功能,神怪小說竟可以六經(jīng)劃等號。

      在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中,這種思想也有越來越鮮明地表現(xiàn)?!短綇V記》卷四二五《王植》條極富反諷意味:

      ……見二人自岸下。青衣持蘆杖謂植曰:“卿來何自?”植曰:“自新贛而至于此爾?!倍嗽?“觀君皆儒士也,習(xí)何典教?”植、壽曰:“各習(xí)詩禮。”二人且笑曰:“尼父云:‘子不語神怪’。又云:‘敬鬼神而遠(yuǎn)之’。何也?”壽曰:“夫子圣人也,不言神怪者,恐惑典教。又言‘敬鬼神而遠(yuǎn)之’者,以戒彝倫,其意在奉宗之孝。”二人曰:“善?!庇衷?“卿信乎?”曰:“然?!?64)

      篇中王植、朱壽雖各習(xí)詩禮,也堅(jiān)守“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信條,卻通過“二人”即二青蛇精怪,見證了一段天譴的神跡。

      《醒世恒言》之《灌園叟晚逢仙女》入話處有一段議論說得更婉轉(zhuǎn):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fēng)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見,耳所未聞,不載史冊,不見經(jīng)傳,奇奇怪怪,蹺蹺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博物志》,也不過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書廚,也包藏不得許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為異。然雖如此,又道是子不語怪,且閣過一邊。只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列位若不信時,還有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說與列位看官們聽。(65)

      先以“宇宙之大,何所不有”確立基礎(chǔ),又半真半假地說“子不語怪,且閣過一邊”,最后用“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作為底線。當(dāng)“語怪”與“勸懲”結(jié)合起來后,小說中神仙鬼怪就獲得了另一種生機(jī)。事實(shí)上,很多神怪小說成為了說教的重要方式。

      從圍繞“子不語”的種種解釋中我們可以看出,在儒家強(qiáng)大的實(shí)用理性文化傳統(tǒng)面前,小說家為了爭取神怪小說的生存與發(fā)展,可以說是費(fèi)盡了心機(jī)。而擺脫了這一精神桎梏,至多不過是在心理上獲得了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的許可。

      四、“子不語怪力亂神”解套術(shù)之二:姑妄言之

      與一些小說家糾結(jié)于“子不語”不同,另一些小說家則攀附莊子、蘇軾,以“姑妄言之”標(biāo)榜,從另一個角度爭得創(chuàng)作的自由。

      《莊子·天下篇》有這樣幾句:“莊周聞其風(fēng)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66)而在《莊子·齊物論》中又有這樣兩句:“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67),這兩段話表明了《莊子》的行文特點(diǎn)與敘述態(tài)度,因此,《莊子》也一向被看作小說、特別是志怪小說之源,如宋黃震撰《黃氏日抄·讀諸子·莊子》指出:

      莊子以不羈之材,肆跌宕之說,創(chuàng)為不必有之人,設(shè)為不必有之物,造為天下所必?zé)o之事,用以眇末宇宙,戲薄圣賢,走弄百出,茫無定蹤,固千萬世詼諧小說之祖也。(68)

      而《莊子》自由、虛幻的想象和通達(dá)、開明的態(tài)度也成為后世同類創(chuàng)作與藝術(shù)追求的旗幟,其中一個相關(guān)的故事來自蘇軾,據(jù)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一載:

      蘇軾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fù)為畛畦。有不能談之,則強(qiáng)之使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wù)邿o不絕倒,皆盡歡而去。(69)

      蘇軾的地位自不待言,他“姑妄言之”的趣味,進(jìn)一步擴(kuò)大了《莊子》在這方面的影響。明代胡應(yīng)麟提到他曾編過一部志怪小說總集《百家異苑》時說:

      昔蘇子瞻好語怪,客不能則使妄言之。莊周曰:“余姑以妄言之,而汝姑妄聽之?!敝f氏之旨,則知蘇氏之旨矣。(70)

      于是,在明清小說家中,我們經(jīng)??梢钥吹綄ηf子、蘇軾的攀附。如《西湖二集》卷二十二《宿宮嬪情殢新人》的入話也有詩曰:

      昔日東坡好說鬼,我今說鬼亦如之。

      青燈夜雨黃昏后,正是書齋說鬼時。(71)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提到了神怪?jǐn)⑹碌乃囆g(shù)傳統(tǒng):

      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欧歉蓪殻艕鬯焉?情類黃州,喜人談鬼。(72)

      所謂“情類黃州,喜人談鬼”也是以蘇軾為榜樣。實(shí)際上,這一意思他在詩文中屢屢表達(dá),如“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途中寂寞姑言鬼”、“學(xué)坡仙撥悶,妄談故鬼”(73)等等。而王士禎為《聊齋志異》所作《題辭》也這樣評價其書: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

      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74)

      前引袁枚《〈新齊諧〉序》還說:

      余生平寡嗜好,凡飲酒度曲摴蒲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能焉,文史外無以自娛,乃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惑也……昔顏魯公、李鄴侯功在社稷,而好談神怪;韓昌黎以道自任,而喜駁雜無稽之談;徐騎省排斥佛、老,而好采異聞,門下士竟有偽造以取媚者。四賢之長,吾無能為役也;四賢之短,則吾竊取之矣。(75)

      “妄言妄聽”也是他的一個借口,依傍的先賢由莊、蘇二人擴(kuò)展至顏真卿、韓愈等人,進(jìn)一步壯大聲勢。

      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有四卷《姑妄聽之》,前有作者小序也特別聲明:

      ……今老矣,無復(fù)當(dāng)年之意興,惟時拈紙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而已……遂采莊子之語名曰姑妄聽之。(76)

      從蒲松齡、袁枚、紀(jì)昀的“夫子自道”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所追溯的藝術(shù)傳統(tǒng)都十分廣泛,但莊子、蘇軾的“姑妄言之”是他們共同的依傍。

      “姑妄言之”對神怪小說而言,有幾點(diǎn)值得注意,首先,它給非現(xiàn)實(shí)形象構(gòu)成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寬容。雖然從文化意識上看,它與“子不語”一樣,仍是把鬼神描寫置于一種非正統(tǒng)的地位,同樣反映了士大夫的褊狹心理。不過,面對“子不語”的冷漠與糾結(jié),這種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多少為神怪小說創(chuàng)作贏得了一點(diǎn)自由的空間。

      其次,很多時候,“姑妄言之”也只是一個擋箭牌,聲稱“姑妄言之”的并非真的只是在“姑妄言之”,不要說《聊齋志異》灌注了蒲松齡畢生的心血與孤憤之意,就是把“姑妄聽之”作為自己小說集名字的紀(jì)昀,也念念不忘“大旨期不乖于風(fēng)教”。

      復(fù)次,也不排除有一些小說家不是將“姑妄言之”當(dāng)成一句托詞,他們確實(shí)抱有一種隨意的、獵奇式創(chuàng)作態(tài)度,把談妖說鬼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柄,而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多少也會損害非現(xiàn)實(shí)形象構(gòu)成的審美品質(zhì)的。實(shí)際上,神怪小說的寫作不僅在觀念上受歧視,在藝術(shù)上也常被貶低。從《韓非子》“畫鬼鬼最易”,至歐陽修畫鬼“不亦難哉”之論,再至近代韓邦慶“鬼怪有難于人物者”,神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一直處于與藝術(shù)偏見的較力過程中。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本人在《幻想的魅力》一書中,已作了初步探討,茲不贅述。

      總之,古代神怪小說的發(fā)展始終面臨著巨大的壓力,而小說家也千方百計(jì)地在基本觀念上化解這種壓力。從“子不語”到“姑妄言之”,無論如何是個解放。當(dāng)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只是一個理論或觀念問題,主要還是一種藝術(shù)實(shí)踐,胡應(yīng)麟曾指出的,怪力亂神,非但俗流喜道,“至于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競傳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猶之淫聲麗色,惡之而弗能弗好也”(77)。神怪小說自身富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和表現(xiàn)力,才是歷代小說家總是力圖擺脫“子不語”的桎梏并從不同角度為之解套的原因。

      2014年10月10日于奇子軒

      注:

      ①②③⑥⑦⑧⑨⑩(11)(53)(54)程樹德《論語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81、481、481、1016、540、1225、175、406、760、481-482、481頁。

      ④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頁。歷代對“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闡釋雖有不同,但基本意思的理解大致相同。唯近年徐振貴《“子不語怪力亂神”新解》提出“子不語怪力亂神”七字,應(yīng)該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亦即“孔子不說話了,惟恐用力分散影響集中精神”。文載2006年2月24日《光明日報》。

      ⑤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91頁。

      (1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第12頁。

      (13)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01頁。

      (14)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九十五,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04頁。

      (15)《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02頁。

      (16)《徐渭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96頁。

      (17)(25)陳淳《北溪字義》卷下《鬼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7、66頁。

      (18)(19)(20)《二程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8、238、343頁。

      (21)(22)(23)(24)周贇選編《理學(xué)家鬼神觀念說》,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42(50、73)、109、142頁。

      (26)陳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31頁。

      (27)李昉等《太平御覽》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15頁。

      (28)黃懷信主撰《大戴禮記匯校集注》,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722、736頁

      (29)參見潘葦杭《“堯眉”考辨》,《莆田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期。

      (30)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81-383頁。

      (31)王心湛校勘《山海經(jīng)集解》,廣益書局1936年版,第102頁。

      (32)錢鐘書《管錐編》第三冊,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014頁。

      (33)《藝文類聚》下冊,卷八十八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519頁。另見《后漢書·班固傳》注引。

      (34)(41)王嘉《拾遺記》,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0、210-211頁。

      (35)參見李劍鋒《魏晉南朝志怪小說中的孔子形象》,《孔子研究》2008年第1期。

      (36)《殷蕓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3頁。

      (37)參見袁珂《孔夫子的喜劇——關(guān)于“子不語怪力亂神”》,載袁珂《神話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82頁。

      (38)袁珂《孔子與神話及民間傳說塑造的孔子形象》,《文學(xué)遺產(chǎn)》1995年第1期。

      (39)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下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727頁。

      (40)顧炎武《日知錄》第三冊,商務(wù)印書館1938年版,第1頁。

      (42)劉知幾撰,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116-117頁。

      (43)茲據(jù)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七十二輯,邵之棠輯《皇朝經(jīng)世文統(tǒng)編》文教部二《經(jīng)義》,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91-92頁。

      (44)文康《兒女英雄傳》,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3頁。

      (45)(47)(52)(57)(58)(61)(63)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75、52、135-136、575、137、305、135頁。

      (46)《湯顯祖詩文集》卷五十《艷異編序》,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3頁。

      (48)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頁。

      (49)五色石主人《八洞天》,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

      (50)洪邁《夷堅(jiān)志》第四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821頁。

      (51)茲據(jù)柯愈春編纂《說?!返谝粌?,人民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第7頁。

      (55)袁枚《新齊諧·續(xù)新齊諧》,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

      (56)周密《齊東野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9頁。

      (59)艾衲居士編《豆棚閑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頁。

      (60)褚人獲《隋唐演義》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45頁。

      (62)瞿佑等《剪燈新話》(外二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9頁。

      (64)李昉等編《太平廣記》第九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460頁。

      (65)馮夢龍《醒世恒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79頁。

      (66)(6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四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098、100頁。

      (68)黃震《黃氏日抄》卷五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69)葉夢得《避暑錄話》,《宋元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583頁。

      (70)(77)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64、282頁。

      (71)周清源《西湖二集》下冊,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13頁。

      (72)(74)蒲松齡《聊齋志異》(三會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頁、卷首第34頁。

      (73)《蒲松齡集》,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543、460、720頁。

      (75)袁枚《新齊諧·續(xù)新齊諧》,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

      (76)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59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xiàng)目“中國古代神怪小說傳統(tǒng)的理論闡釋”(項(xiàng)目編號:13BZW100)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責(zé)任編輯:徐永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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