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馬克思主義取向
——韓禮德專題訪談錄
韓禮德何遠秀楊炳鈞
([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悉尼;西南大學/長江師范學院,重慶,400715;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
[中圖分類號]H0-06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7.001
2015年4月23日至26日北京師范大學舉行“韓禮德-韓茹凱語言學國際基金成立大會暨第14屆功能語言學研討會”期間,我們利用會議間隙對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創(chuàng)始人韓禮德(M.A.K. Halliday)進行了采訪,前后歷時3天。韓禮徳先生于九十高齡之際回答了筆者事先準備的有關馬克思主義的專題問題,本文依據(jù)采訪內(nèi)容整理而成,并針對每個問題的提出和回答給出了按語,最后對訪談內(nèi)容的重要意義加以小結(jié),以饗讀者。
訪談者(以下簡稱“問”):在2013年衛(wèi)真道(J.J. Webster)采訪您的時候,您明確指出,自己采用的是馬克思主義的語言研究思想和方法。常晨光(2010)較早提到過這一點,而從衛(wèi)真道的采訪公開之后,不少學者都開始關注這一領域的研究,如李忠華(2013)、胡安奇和曾蕾(2014),以及何遠秀和楊炳鈞(2014),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韓禮德(以下簡稱“韓”):是的,我是用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和方法來研究語言的,但我從未對外宣稱這一點,因為這可能會帶來一些誤解。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含義有著很多種不同的理解,而且目前有不少人認為不值得研究和討論,人們似乎對這一研究思想和方法不太感興趣,你們所提到的這幾個人或許只是例外,但我覺得馬克思主義語言觀值得研究和學習,這也是歐洲語言研究傳統(tǒng)之一。
按語:追溯韓禮德有關語言研究的思想史,就會發(fā)現(xiàn)韓禮德參與20世紀50年代初英國共產(chǎn)黨語言學小組活動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試圖發(fā)展馬克思主義語言學(Halliday 1993/2003)。按韓禮德自己的話說,他是自愿加入到這個組織的,并在這個組織中表現(xiàn)很積極(參見Martin 2013:206)。該小組的其他核心成員還有杰弗里·艾里斯(Jefferey Ellis)、丹尼斯·伯格(Dennis Berg)、特里夫·希爾(Trevor Hill)、皮特·威克斯勒(Peter Wexler)以及簡·尤里(Jean Ure)。他們要建立一個關注非主流文化中的語言和語言變體的馬克思主義語言學理論。主要內(nèi)容包括去殖民化運動,關注方言、口語和殖民地瀕危語言,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民族語言等。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又被稱為新馬克思主義語言學(Neo-Marxist linguistics),這是因為韓禮德創(chuàng)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初衷和終極目標就是為了發(fā)展馬克思主義語言學,把語言及語言學研究放置在社會語境中,以此來解決現(xiàn)實社會中的語言問題(參見Martin 2000:92;王振華2013:11)。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馬克思主義語言學取向還體現(xiàn)在把語言看作政治工具,強調(diào)語言的社會責任,把語言看作意義科學的重要組成部分(Webster 2011)等方面。在對語言本質(zhì)長達60多年的不懈探索和研究中,韓禮徳一直擔負著作為馬克思主義語言研究踐行者的使命。正如韓禮德在一次訪談中所說:“我一直將馬克思主義語言學視為自己追求的長遠目標,即致力于在政治和社會語境中研究語言”(參見Martin 2013:118)。
問:胡壯麟(1994)曾提到,巴赫金的超語言學思想受到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重視①,但在您所著的文獻中從未見到您提及巴赫金,這是為什么?您認為巴赫金的語言學思想對您的語言研究有影響嗎?如果說有影響,這些影響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作者簡介:韓禮德,國際知名語言學家。
何遠秀,長江師范學院副教授、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2012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翻譯理論。電子郵箱:heyuanxiu2005@163.com
楊炳鈞,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翻譯理論。電子郵箱:yangbingjun@sjtu.edu.cn
基金項目*本文受國家社科“基于語料庫的英漢非限定小句的功能類研究”(編號15BYY016)的資助。
韓:有影響,但這種影響最初是間接的。在上世紀50年代,我曾接觸到一些蘇聯(lián)語言學家的著述。具體地說,是在倫敦學習俄語期間(1945~1947)我了解了一些俄國的語言學研究思想。到了70年代后期,隨著巴赫金研究的興起,這種影響由間接變成了直接。
按語:俄羅斯語言學傳統(tǒng)特別關注語言與社會、語言與思維等關系,也是前蘇聯(lián)開展的關注社會新事物、新現(xiàn)象的“語言建設”的產(chǎn)物(趙愛國2012:8)。語言與社會、語言與人、語言與歷史、語言與意識、語言與文化等關系研究歷來是俄羅斯語言學關注的核心問題。自波捷布尼亞的哈爾科夫語言學派、博杜恩·德·庫爾德內(nèi)的喀山語言學派時期起,就開始逐步形成優(yōu)良傳統(tǒng),甚至在馬爾的“語言新學說”中語言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依然是其學理根基(姜宏、趙愛國2014)。馬爾學派有關語言階級性的觀點對韓禮德影響較大,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中把語言的階級性定義為寬泛的言語身份構(gòu)建。②根據(jù)胡壯麟(1994)的觀點,在這一土壤里孕育出來的俄國語言學家中,應數(shù)巴赫金的語言學觀,尤其是他的超語言學對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影響最大,并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補充和完善。李曙光(2008)也認為,巴赫金的超語言學與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是相容的。除巴赫金之外,就是梅卡尼洛夫(Meaninov)對韓禮德的影響較大。后來,韓禮德(待刊)③回憶道:“我開始研究蘇聯(lián)當時的語言學研究現(xiàn)狀,尤其是梅卡尼洛夫的研究成果。因為梅卡尼洛夫聲稱他要發(fā)展一種蘇聯(lián)式的馬克思主義語言學?!?/p>
問:許多中國學者把您在ConstruingExperienceThroughMeaning一書中提及的construe一詞理解為認知語言學意義上的“識解”,但我們發(fā)現(xiàn)您在該書中對construe一詞進行了界定,明確該詞的意思應該是“建構(gòu)”或“構(gòu)建”。西方新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傾向便是古德曼所倡導的建構(gòu)主義思想。能不能由此概括說,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一個主要語言哲學思想便是建構(gòu)主義的語言哲學思想,而這種語言哲學思想就是建立在語言的模糊性和主觀性之上?這能不能詮釋您為何會花費大量筆墨論述語言的模糊性、不確定性和語言使用者的主觀能動性?
韓:從建構(gòu)主義的意義建構(gòu)來看,這個詞可以這樣去理解。語言的模糊性、不確定性和語言使用者的主觀能動性正是建構(gòu)主義興起的哲學理據(jù)。但我不是語言哲學家,我只是一個語言學者,建構(gòu)的思想是從語言學的角度而不是哲學的角度去進行闡釋的。當然,我并不否認或拒絕承認我對語言有一些語言哲學上的思考。
按語:2011年楊炳鈞在給博士生授課期間,幾位博士生堅稱construe指的是“識解”,與認知語言學的“識解”就是一回事。楊炳鈞對此并不贊同,于2011年就construe一詞的理解問題請教麥蒂森(Christian Matthiessen),當時麥蒂森肯定地回答過這個問題,說construe一詞指的就是“建構(gòu)”。他同時建議,可以參照黃國文與王紅陽翻譯的《系統(tǒng)功能語法:理論之初探》(2009)。麥蒂森的回答已經(jīng)十分清楚,但總有人不大相信,一再質(zhì)疑。為了說服這些質(zhì)疑者,專設該問題來進一步核實,同時設置這個問題的初衷是要明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是否的確具有新馬克思主義語言學思想的建構(gòu)主義觀。韓禮徳的回答對此加以了肯定。
問:您在許多文獻中都提及對您影響較大的語言學家,其中包括弗斯、王力、葉爾姆斯列夫和伯恩斯坦等。您最近在一篇題為《馬克思主義對我的語言研究的影響》(Halliday待刊)④一文中談到,弗斯的語言研究思想實質(zhì)上是一種馬克思主義的語言研究思想。那么王力的語言研究思想也是馬克思主義的語言研究思想嗎?
韓:我認為王力的語言研究思想是一種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因為他注重語言實踐,同時他也關注語言與社會的關系。
按語: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不少學者在他們的著述中都會表明或聲稱自己是用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來指導語言研究和實踐,但今天看來很多學者僅僅是想表明一種政治立場,而不一定真正是用馬克思主義的語言觀指導自己的語言理論研究與實踐。韓禮德在接受克雷斯等人的訪談時,曾談到他的馬克思主義語言觀的形成有著多源性,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來源于羅常培和王力的語言研究思想;二是弗斯的語言觀;三是前蘇聯(lián)語言學家的影響;四是布拉格學派的影響(Martin 2013)。對于弗斯的語言研究思想,前面已有說明。對于羅常培對韓禮德學術(shù)思想的影響,韓禮德在早期文獻中也有說明,他曾明確指出他的歷史語言觀“受到中國學者羅常培的影響”(Halliday 1985/2007:188)。針對王力對韓禮德學術(shù)思想的影響,韓禮德曾多次提及,也曾有學者就王力和韓禮德學術(shù)思想進行過研究(如楊才英、趙春利2003)。如何評價王力的學術(shù)思想,無疑有助于探索韓禮德的馬克思主義語言觀。韓禮德在回答這個問題時非常謹慎。當筆者在24日下午提出問題時,他猶豫良久,說容他考慮后再給予回答。答復是在25日會間才給出的。
問:在2013年馬丁教授對您的一次訪談中,您提到您在中國西北一個工業(yè)合作機構(gòu)工作,這對您的馬克思主義語言觀的形成有沒有影響?在那段工作期間,您具體負責什么樣的工作?
韓:哦,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很有意思,但那不是一個政府機構(gòu)或一個政府組織。它是一個非政府組織,應該翻譯成“工業(yè)合作社”。當時的中國工業(yè)因戰(zhàn)亂、通貨膨脹等因素幾乎處于癱瘓狀態(tài),中國工業(yè)合作社(Chinese Industrial Cooperative)主要是幫助中國抗戰(zhàn)組織向海外募集資金。我的工作就是擔任英語通訊撰稿人,協(xié)助向澳大利亞、英國和新西蘭等國募集資金。
按語:憶及這段時光,韓禮德很激動。他很高興和我們一起分享這段時光給他帶來的幸福與收獲。韓禮德于1947年來到北京大學,之后半工半讀,在中文系學習漢語,同時在英語系教英語以維持生計,一年后獲得漢語學士學位。不久,他便獲得在中國工業(yè)合作社的工作。他說中國工合國際委員會(簡稱工合國際)是為促進中國工業(yè)合作社運動而建立的國際性民間組織,目的是為了爭取海外援助,籌集工合發(fā)展資金。該組織1939年1月在香港成立,宋慶齡任名譽主席,英國主教何明華任主席。資料顯示,工合國際委員會的工作很快贏得同情中國抗戰(zhàn)的各國正義人士和愛國華僑的熱情支持,美國、英國、菲律賓還專門成立了支援工合的組織。1952年全國合作總社成立,“工合”組織因而停止活動,1987年在北京重新恢復活動。“工合”一詞在英文里代表著熱情與奉獻,難怪韓禮德在談及這段時光時很興奮。這段經(jīng)歷同時也使他看到了國民黨時期因戰(zhàn)亂和通貨膨脹給中國工業(yè)發(fā)展帶來的滅頂之災。后來,當他目睹了新中國成立后共產(chǎn)黨在穩(wěn)定貨幣政策、遏制失控的通貨膨脹和杜絕腐敗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后,對新中國人民政府產(chǎn)生了好感。他特別欣賞新中國推行的土地改革,認為這是中國后來持續(xù)繁榮的基礎。這些經(jīng)歷成為他回國以后加入共產(chǎn)黨的動因,并積極活躍于英國共產(chǎn)黨語言小組的活動中(Halliday待刊)。
問:在《馬克思主義對我的語言研究的影響》一文中,您認為馬克思主義語言觀的核心體現(xiàn)在理論聯(lián)系實際,并指出這也是為什么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今天發(fā)展成適用語言學的原因。能談談這個問題嗎?
韓:好的,馬克思主義語言觀在我看來就是一種實踐語言觀,理論聯(lián)系實際正是馬克思主義語言觀的核心內(nèi)容。假如人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話,我覺得應該這么說: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理念對我的語言學研究,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方面,都提供了指導。宏觀上,我總是認為理論應該服務實踐,運用于解決研究中的實際問題和某個實踐領域。我最終提出了“適用語言學”來概括這個理念。
按語:在《馬克思主義對我的語言研究的影響》一文中,韓禮德對馬克思主義如何影響了他的語言研究、他的馬克思主義語言觀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均作了論述。比如,韓禮德反對二元劃分,指出范疇類別僅僅是為了方便研究。2002年楊炳鈞在出國訪學期間曾有幸在國際學術(shù)會議上聆聽韓禮德的專題主旨發(fā)言,會議間歇寒暄過后韓禮德突然向楊炳鈞提問:“Languagera中的ra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當年在黃國文的帶領下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與一家網(wǎng)絡公司合作,建立了域名為languagera的語言學網(wǎng)站,ra是research and application的簡稱。韓禮德聽了楊炳鈞的解釋后很認真地說,在他自己看來,研究與應用沒有界限,研究中有應用,應用中也有理論探索,二者不可截然分開。選取該域名時應考慮盡可能與多數(shù)讀者的認知更接近。韓禮德對一個簡稱都如此認真,他對概念范疇的二元劃分之反對程度可見一斑。
小結(jié):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中的馬克思主義語言學取向值得語言學界重視,這對于落實習總書記在黨的十八大和十八屆三中全會上,要求黨員干部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講話精神,推動全黨努力學習和掌握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在西方新馬克思主義思潮乍起的今天,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研究韓禮德的馬克思主義語言觀和方法論還能進一步拓寬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研究路徑。
附注
① 一般認為巴赫金所著《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是馬克思主義語言觀形成的奠基之作,是巴赫金以筆名“沃洛希洛夫”(Valentin Nikolaevich Voloshinov)發(fā)表的。
② 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一文中針對馬爾有關語言的階級性論斷提出了批評,闡述了語言無階段性。關于語言的階級性,我國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不一致。我國學界總體贊同斯大林的論述,但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語言學者看來,語言具有階級性。
③ 該論文是韓禮德應衛(wèi)真道之邀而寫成,標題為“On Influence of Marxism”,待刊。
④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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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玉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