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杰
尋找文學研究話語的當代性
——托尼·本尼特《文學之外》中文版序
王 杰*
1990年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出版了兩本重要著作,不約而同地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基本問題進行了思考和論述,這兩本著作分別是由Blackwell publishing出版社出版的特里·伊格爾頓的《美學意識形態(tài)》和由Roulledge出版社出版的托尼·本尼特的《文學之外》?!睹缹W意識形態(tài)》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和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修訂版,已經(jīng)為國內(nèi)學者所熟悉,《文學之外》①托尼·本尼特:《文學之外》,強東紅等譯,將于2016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直到現(xiàn)在才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希望同樣引起中國學術界的重視。
1968年“五月風暴”失敗后,隨著20世紀70年代英國撒切爾首相執(zhí)政和美國里根總統(tǒng)入主白宮,一種被稱為“新自由主義”的學術思潮在哲學、文學、經(jīng)濟學等各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逐漸形成,并成為學術界的主流,馬克思主義及包括法蘭克福學派和阿爾都塞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包括美學和文學批評思想都受到了各式各樣的反對和駁難,馬克思主義包括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學批評也陷入某種程度的低迷狀態(tài)之中,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前鋒出現(xiàn)了進一步“美學化”的傾向。因此,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合理性,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基本問題究竟是什么,對文學批評的功能和社會意義等美學和文學批評的重要問題重新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和思考,特里·伊格爾頓的《美學意識形態(tài)》和托尼·本尼特的《文學之外》正是在這樣一種社會和文化背景下寫作和出版的。
如果說特里·伊格爾頓的《美學意識形態(tài)》是用一種回到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回到英國經(jīng)驗主義美學傳統(tǒng)和雷·威廉斯的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傳統(tǒng)的方式開啟新的理論方向和理論探討的話,那么可以說托尼·本尼特是用米歇爾·福柯、皮埃爾·布爾迪爾等歐洲后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和社會文化理論為基礎,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基礎、功能、當代文學批評的對象和特征等重要的理論問題作出自己的研究和思考。因此,對新自由主義社會和文化語境下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基本問題和文學批評的一系列重要問題,如果說特里·伊格爾頓是力圖在一種“非阿爾都塞化”的馬克思主義立場上作出重新研究和認真思考的話,那么可以說托尼·本尼特則是以后馬克思主義的立場,運用福柯、布爾迪爾等法國理論家的思想和方法對這些時代所提出的重要問題從文學批評理論的角度作出分析和闡述。
1968年“五月風暴”失敗后,路易·阿爾都塞發(fā)表了著名的論文《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機器》,將權力關系和文化產(chǎn)生關系中“主體的再生產(chǎn)問題”十分鮮明地提了出來。此后,米歇爾·???、皮埃爾·布爾迪爾一直到阿蘭·巴迪歐和雅克·朗西埃,法國的馬克思主義和后馬克思主義在主體問題和主體的再生產(chǎn)問題領域展開了持續(xù)30余年的深入討論。從文學和文學批評的功能這個角度出發(fā),圍繞文學批評在主體的形成和發(fā)展方面具有什么作用、這種作用是怎樣實現(xiàn)的,在新自由主義的社會和文化條件下“自由”的存在方式發(fā)生了什么變化、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是否可能實現(xiàn),又是通過什么方式實現(xiàn)的等問題,托尼·本尼特在一個新的學術視野下構建了他的美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理論。在閱讀這本理論著作的過程中,這些問題引發(fā)了我許多思考,對當代文學存在方式的復雜性,文學藝術與權力的內(nèi)在關系,文學批評的價值和意義等重要的理論問題都作了許多思考。在我看來,托尼·本尼特的著作可以很好地開拓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界和文學批評界的理論視野,在觀念上和方法上從模糊不清甚至混亂的理論誤區(qū)中走出來,從而真正開啟我們自己的理論自覺。在“新自由主義”的社會文化條件下,或者說在今天“文化經(jīng)濟時代”的社會和文化條件下,審美制度和文學制度是美學和文學批評研究的前沿問題,也是一個理論上頗為困難的理論問題,中國學術界對這個問題已有許多重要的研究,在我看來,這是當代美學的核心問題之一,涉及啟蒙和情感解放的當代形態(tài)或者說當代文學表征方式。托尼·本尼特的《文學之外》在這個方面可以給我們許多重要的啟示。
重建當代中國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話語是近年來中國理論界討論得比較多的話題,這當然是一個很寬泛也很復雜的理論問題,這個問題如果說有難度和關鍵點的話,我同意托尼·本尼特的看法,關鍵是用什么樣的理論框架和理論方法來研究和說明當代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話語與權力之間的復雜關系。說明當代文學怎樣實現(xiàn)對于權力的抵抗,以及與社會生活之間的復雜而有機的聯(lián)系,文學既不在文學之內(nèi),也不在文學之外,文學存在于社會的權力關系中,文學是這種關系的表征,同時也是對這種關系的抵制和挪用。
在《文學之外》中,托尼·本尼特很明確地表示他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立場。作為伯明翰學派的后繼者之一,他的這個理論立場是十分引人注目的,這也使我想起一件趣事。2008年我獲得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助,以“高級研究學者”的身份赴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從事訪問研究,合作導師是特里·伊格爾頓。在曼徹斯特大學期間,我與特里·伊格爾頓作了比較深入全面的訪談,他向我介紹了英國以及歐洲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研究現(xiàn)狀,也詳細地談了他最新的研究情況,我感覺他的研究與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學批評有些距離,因此我問道:“你是一個后馬克思主義者嗎?”特里·伊格爾頓很明確地回答:“不,我不是一個后馬克思主義者,我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兩天以后,我又很意外地收到伊格爾頓通過郵局寄來的信,這對他來說是非常罕見的事情。他在信中鄭重地再次強調(diào)他不是一個后馬克思主義者,他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十分明確地告訴我,這是一個原則問題,不能弄錯了。伊格爾頓這個反應讓我思考了很久。的確,在馬克思主義者和后馬克思主義者之間有一個明確的區(qū)別,我想這個區(qū)別就在于馬克思主義者對社會主義目標這個終極目標的堅持,而在后馬克思主義者那里這個目標被淡化和模糊化了,在某種意義上說也許不再存在了。2009年托尼·本尼特到南京大學從事學術訪問,在我與他訪談時,他還談到他讀過特里·伊格爾頓的訪談,他表示他的確與特里·伊格爾頓不同。
經(jīng)過強東紅等學者的認真努力,托尼·本尼特的《文學之外》中譯本就要出版了,我認為這是一件很有價值、很有意義的工作,在中國學者深入討論重建中國文化話語的過程中,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tǒng)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傳統(tǒng)是最為關鍵的維度,這個問題解決不好,中國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沒有當代性可言。在“文學之死”的議論具有越來越廣泛影響的時代,托尼·本尼特的《文學之外》是一部值得認真閱讀的著作,我相信對中國的文學理論界能夠帶來許多思考和啟示。
*王杰,男,1957年生,江蘇無錫人。現(xiàn)為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求是”特聘教授,教育部特聘長江學者。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
責任編輯:沈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