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剛
(貴州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呂留良八股文選本探微
趙永剛
(貴州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呂留良將夷夏之防打并入八股文選本,借助八股文評點傳播其反清之論,并自覺地在選本中維系程朱道統(tǒng),引導(dǎo)著亂世之際的讀書種子,希望道統(tǒng)、學(xué)統(tǒng)不會因明朝的滅亡而湮滅。但是他的苦心并不為時人所理解。黃宗羲譏諷他的八股文評點是紙尾之學(xué),張履祥誠懇地告訴他八股文評點無益身心、有損志氣,更有甚者,詆毀呂留良從事八股文批點乃是為了謀利,與國家、學(xué)術(shù)兩無所涉。面對舉世譴責(zé)之聲,呂留良也不禁彷徨,未免自悔。
呂留良;八股文選本;反清;道統(tǒng)
呂留良(1629—1683),又名光輪,字莊生,又字用晦,號晚村,浙江崇德(今浙江省桐鄉(xiāng)市)人,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文學(xué)家、八股文評選家。梁啟超因未曾全面閱讀呂留良著作,僅從《大義覺迷錄》獲得的一個間接印象,片面地將呂留良定位為八股文選家[1]216,沒有讀出呂留良隱藏在八股文評點背后的思想意涵,以至于引起了時人的不滿。包賚就為呂留良鳴不平,他說:“一個于選家二字素所愧恥的人,斷定他是評選家是冤枉;一個不講心性哲理的人,斷定他是道學(xué)家也是冤枉;一個為恢復(fù)民族運動言之成文、行之成理的人,說他是沒有學(xué)問,益發(fā)是冤枉?!盵2]3誠如包賚所言,學(xué)術(shù)界對呂留良還有很多誤解,要祛除這些誤解,有必要對呂留良八股文選本中的思想內(nèi)蘊作一番闡揚探究。
呂留良的一生幾乎都在與八股文打交道,從十四歲涉足選政,到五十五歲辭世,四十一年中,呂留良評選刊刻的八股文選本至少有《天蓋樓偶評》等三十余種[3]。這個數(shù)量,在清代幾乎是罕有其匹的,這也就難怪袁枚將一個“時文鬼”的惡謚蓋棺論定般地強加在了呂留良的頭上。袁枚《新齊諧》卷二十四《時文鬼》曰:
淮安程風(fēng)衣,好道術(shù),四方術(shù)士,咸集其門。有蕭道士琬,號韶陽,年九十余,能游神地府。雍正三年,風(fēng)衣宴客于晚甘園,蕭在席間醉睡去。少頃醒,唶曰:“呂晚村死久矣,乃有禍,大奇?!比梭@問。曰:“吾適游地府間,見夜叉牽一老書生過,鐵鎖鋃鐺,標(biāo)曰‘時文鬼呂留良,圣學(xué)不明,謗佛太過’。異哉!”時坐間諸客皆誦時文,習(xí)四書講義,素服呂者,聞之不信,且有不平之色。未幾,曾靜事發(fā),呂果剖棺戮尸。今蕭猶存,嚴(yán)冬友秀才與同寓轉(zhuǎn)運盧雅雨署中,親見其醉后伸一手指,令有力者以利刃割之,了無所傷。[4]530
對一位因反清而遭難的鄉(xiāng)賢用這樣尖刻的故事來諷刺,盡管袁枚或許無意迎合清廷意旨,也難免給人以墻倒眾人推的嘆惋。且不管袁枚的刻薄少恩,故事本身卻透漏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呂留良與八股文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如果借用《孽?;ā穼Α皶r文鬼”所下的定義——“現(xiàn)在大家都喜歡罵時文,表示他是通人,做時文的叫時文鬼”[5]16,那么袁枚稱呂留良為“時文鬼”也未嘗是冤枉他,反而還可能是一種深度的理解。
不可否認,呂留良八股文選本的銷售量和受歡迎程度也是無人可以望其項背的[6]。王應(yīng)奎《柳南續(xù)筆》卷二《時文選家》記載了呂選八股文的熱銷盛況:
本朝時文選家,惟天蓋樓本子風(fēng)行海內(nèi),遠而且久。嘗以發(fā)賣坊間,其價一兌至四千兩,可云不脛而走矣。[7]163
清代一品官員的月俸是白銀一百八十兩,呂留良發(fā)售一次八股文選本的收入是四千兩,這差不多是當(dāng)時一品大員兩年的俸祿,這樣比較起來,呂選時文受到熱捧的程度就不難想象了。
作為八股文選家的盛名也是對呂留良八股文造詣的某種認定,毫無疑問,呂留良確實是一位高超的八股文寫手。順治十七年(1660),三十二歲的呂留良將個人的三十篇八股文匯集付梓,定名為《慚書》。與呂留良的酷愛八股文相反,友人黃周星則是恨八股文入骨的,但令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是,當(dāng)他讀到《慚書》時,竟然驚嘆累月,恍然開悟,意識到向來所恨者乃是卑庸陋劣的八股文,而呂留良的八股文卻是另外一種景象,黃周星用了一連串排比華麗的詞句來贊揚他所未曾遭遇到的八股文境界:
夫仆所恨者,卑庸陋劣之帖括耳。若如用晦所作,雄奇瑰麗,詭勢環(huán)聲,拔地倚天,云垂海立。讀者以為詩賦可,以為制策可,以為經(jīng)史子集諸家皆無不可。何物帖括,有此奇觀?真咄咄怪事哉![8]1
呂留良的八股文修為是全面的,他的八股文理論也頗多警策之處。比如,明代嘉靖后期以降,科舉八股文與古文經(jīng)過了長期的疏離之后,出現(xiàn)了很多問題,一些古文家如茅坤、歸有光等開始借助古文來提升八股文的品格,即今人所熟知的“以古文為時文”。這個改良構(gòu)想自然是合理且高明的,但具體操作起來卻并非易事,用幾個古文語詞來裝點八股文門面的膚廓現(xiàn)象屢見不鮮。另外,還出現(xiàn)了一種古文家所未曾想到的惡果:他們改造八股文的設(shè)想還沒有成功,反而讓古文染上了八股氣息。針對這種流弊,呂留良的見解或許正是一劑良方。他主張八股文借鑒古文的關(guān)鍵是在“得其氣”,“得其氣”遠比“補衲幾句古文麻布夾紵絲”重要,后者被他譏諷為是“死口取活氣”。而“得其氣”,首先要“開膽力”,“膽力何由開?只是看得道理明白”[9]108。 “道理明白”不是一句空談,最終還要從書本中取資,因為“天下極奇極幻文字正在目前,經(jīng)傳中自具”,也就是說經(jīng)籍中具備了八股文所需的一切資源,但癥結(jié)是“不患手拙,只患腹枵”[9]103?!案硅铡闭咭姷啦幻鳎?zé)o所有,筆下自然干枯,就不由地“生出旁敲借擊,討便宜法”,呂留良說這是“不學(xué)者無聊之術(shù)也”[9]101。同樣,把攬大話作門面,呆填敷衍幾句空話,都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表征。即使文家時常掛在嘴邊的煉字妙訣,也要靠書本知識的滋養(yǎng),不然“以語枵腹之人,教他煉什么”[9]119?這都是極為切實的建議,其功用自然也不局限于八股文,古文出現(xiàn)的問題也未嘗不可以拿來醫(yī)治。如果聯(lián)系呂留良的尊朱傾向來看,這或許也是對王學(xué)末流束書不觀弊端的一個有意針砭。
除了學(xué)養(yǎng),呂留良還特別強調(diào)人品德行對八股文境界的決定性影響,他說:“人品高者,爛俗事故之言,盡是看透義理之言。時手開口便露俗腸,真是瞞人不得?!盵8]105凸顯學(xué)養(yǎng)和道德在文章學(xué)中的地位,是呂留良的機警處,他是借這兩個因素來模糊八股文與古文之間的界限,縮小兩者之間的價值差距,把八股文與古文的區(qū)別淡化在文體差異的狹小區(qū)域內(nèi),即“有德者必有言,八股文與詩古文只體格異耳,道理文法非有異也”[9]101,這是為了抬高八股文的聲價,為他的八股文事業(yè)找到一種道義上的支撐。另外,文如其人,人品決定文品,這是傳統(tǒng)文論的老生常談,呂留良舊話重提,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如果我們把它置于明清之際的大背景下分析,這句老話未必就沒有新的批評價值,畢竟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一些遺民變節(jié),開始忙于應(yīng)清廷科舉了,其中就包括久負盛名的侯方域。
令人費解的是,高張節(jié)義赤幟的呂留良也參加了清廷的科舉,順治十年(1652),二十五歲的呂留良牛刀小試,“每試輒冠軍,聲譽籍甚”[10]198,成了滿清的秀才。對于呂留良的失足,時論譴責(zé)之言紛至沓來,張符驤《呂晚村先生事狀》卻道出了呂留良的苦衷,他說:“先生悲天憫人,日形寤嘆。而怨家狺吽不已,暱先生者咸曰:‘君不出,禍且及宗。’先生不得已,易名光輪,出就試,為邑諸生?!盵11]92
可見,呂留良應(yīng)試乃是為了避死免禍,保全門戶,但呂留良內(nèi)心卻是異常痛苦。在痛苦中茍全隱忍了十四年之后,呂留良終于置身家性命于不顧,毅然決定棄去青衿,這個過程,其子呂葆中所撰《行略》有詳細記載:
至丙午歲,學(xué)使者以課按禾,且就試矣。其夕造廣文陳執(zhí)齋先生寓,出前詩示之,告以將棄諸生,且囑其為我善全,無令剩幾微遺憾。執(zhí)齋始愕眙不得應(yīng),繼而聞其曲衷本末,乃起而揖曰:“此真古人所難,但恨向日知君,未識君耳?!庇谑窃懙﹤鞒染粡?fù)入,遂以學(xué)法除名。一郡大駭,親知無不奔問彷徨,為之短氣。而先君方怡然自快。[10]198-199
呂留良棄去青衿的決定也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在胸中盤桓已久,至遲在前一年,他就表達了這個想法,康熙四年(1665),他作《耦耕》詩自述心跡云:“誰教失腳下漁磯,心跡年年處處違。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里姓名非。茍全始信譚何易,餓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盵10]358
不過呂留良的快然并沒有維持太久,事稍平息之后,他就對呂葆中說:“自此,老子肩頭更重矣?!盵10]199他又挑起了一個更加沉重的擔(dān)子,這個更重的擔(dān)子是什么?呂葆中沒有說出,事隔多年,真相被雍正皇帝道出,棄去青衿的呂留良“忽追思明代,深怨本朝”[12]365。 呂留良承擔(dān)起的重擔(dān)是反滿。然而這一次反滿的方式已經(jīng)不同于以往的武力抵抗了,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為隱秘方便的法門,即借助清廷的應(yīng)制八股文散播反滿思想,把夷夏之防隱藏在八股文選本中,將希望寄托在一批識字的秀才身上。故此,呂留良之選擇八股文選本乃是不得已之策,是針對滿清高壓專制政策的對抗策略。如果忽略這一點,僅僅把呂留良視作癡迷八股文的時文鬼,實在是誤解他了。
因為曾靜的謀反案,呂留良死后四十六年(1729),雍正皇帝讀到了他的八股文選本和詩文集,“繙閱之余,不勝惶駭震悼”[12]365,這番驚詫并非無據(jù),呂留良確實在八股文選本中暗藏了反滿的消息,吳爾堯在為其八股文選本《天蓋樓偶評》制定凡例時,第一條就是一個曖昧的反滿暗示:
先生非選家也,偶評非時書也,先生之言托于是爾。先生之言也蓋詳,天下有志之士,由其言而得其所不言,則是書焉已多。屢讀偶評而不入,視不過時文而已,則其于先生之言固終無得矣。[13]402
呂留良選擇八股文評語來宣傳其革命見解,源于他的一個預(yù)設(shè),即反滿事業(yè)的希望全在底層知識分子身上,他認為舍目前幾個秀才,便無可與言者:“讀書未必能窮理,然而窮理必于讀書也;秀才未必能讀書,然而望讀書必于秀才也;識字未必能秀才,然而望秀才必于識字也?!盵13]399
當(dāng)時多數(shù)的秀才是僅讀《四書》、八股文的,這是令人痛心的局面,呂留良卻從中找到了植入反滿言論的切口,這真是困境中的無奈之舉,但從事后的影響來看,這種做法確實也達到了預(yù)想的目的。這是因為,秀才們每日浸染于八股文之中,反滿思想可以潛移默化地深入他們的內(nèi)心,引起他們對清朝政權(quán)的仇恨,喚醒日漸沉睡的民族意識。另外,八股文的“入口氣”,為遺民傳播反滿思想提供便利。八股文的入口氣,也叫代圣賢立言。模擬圣賢口吻發(fā)言或許會喪失行文者的個性,這也是八股文倍受批判的一個口實;不過,如果行文者是高超的作手,那就未嘗不可以借助圣賢的口吻說出內(nèi)心的情愫,也可以通過圣人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和不可估量的號召力,為自我的思想找到一個不容置疑的依據(jù)。呂留良運用的就是這種策略,通過曾靜的供詞就可以看出:
其(呂留良)所譏詆本朝處,又假托春秋之義,以寄其說于孔子口中,所以不得不令愚人信其實。無奈呂留良將此義發(fā)的驚異,且以為說出于孔子,彌天重犯雖不識呂留良何如人,焉有不信孔子?[12]373
正如曾靜所供,呂留良在八股文選本中注入了“春秋大義”、“夷夏之防”。以管仲是否為仁者為例:在齊桓公與公子糾的政變中,管仲背棄故主,輔佐桓公。相對于召忽的殉難,管仲是否為仁者,是儒學(xué)中一個敏感的話題??组T高足子路、子貢都曾提出質(zhì)疑,孔子的回答是:“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朱熹的注解云:“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14]153。這有點類似于顧炎武所言亡國與亡天下,孔子的著眼點是在天下這一更高層次上,強調(diào)了管仲打擊蠻夷、保存周室文明的功績。呂留良卻抓住了孔子尊王攘夷的思想,以之來排滿,他說:“一部春秋大義,尤有大于君臣之倫,為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奉旨批駁呂留良的滿臣朱軾、方苞等也讀出了呂留良言論的危險處,不得不用君臣節(jié)義來消解尊王攘夷的《春秋》大義,他們說:“域中之義,莫大于君臣??鬃铀约喂苤僦?,而不責(zé)以匹夫之小諒者,正為君臣之大義也?!盵15]718朱軾、方苞自有他們的狡獪處,抬出“匹夫之小諒”,意在淡化遺民守節(jié)的必要性,也為他們身仕新朝提供了理由。看似一舉兩得,其實他們的這種心態(tài),早就被呂留良預(yù)先駁倒,呂留良說:
此章孔門論出處、事功、節(jié)義之道,甚精甚大。子貢以君臣之義言,已到至處,無可置辯。夫子謂義更有大于此者,此《春秋》之旨。圣賢皆以天道辯斷,不是夫子寬恕論人,曲為出脫也。后世茍且失節(jié)之徒,反欲援此以求免,可謂不識死活矣。[16]113-114
八股文選本之于呂留良,不僅是他傳播反清思想的利器,也是他傳承程朱理學(xué)道統(tǒng)的重要載體。呂葆中《(呂留良)行略》記載了呂留良棄去青衿之后,選擇八股文選本維系道統(tǒng)的原因:
(呂留良)又嘗嘆曰:“道之不明也久已。今欲使斯道復(fù)明,舍目前幾個識字秀才,無可與言者。而舍四子書之外,亦無可講之學(xué)?!惫释砟挈c勘八股文字,精詳反覆,窮極根底,每發(fā)前人之所未及,樂此不疲也。[10]203
道統(tǒng)是個很玄妙模糊的東西,不太容易落到實處,為此呂留良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下學(xué)上達的辦法,即通過學(xué)統(tǒng)的傳承返溯到道統(tǒng)的維系上去,而傳承學(xué)統(tǒng)的關(guān)鍵是要保住一批讀書種子。依據(jù)這個邏輯,讀書種子是最切實基礎(chǔ)的入手處,是道統(tǒng)、學(xué)統(tǒng)賴以綿延不絕的根本。而讀書種子就是上文提到的秀才,這些秀才是非八股文、四子書不觀的,因此最終還是要借助八股文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吳爾堯《天蓋樓大題偶評序》說:
晚村之為人也,倀倀涼涼,多否少唯,遇車蓋則疾走,聞異音則掩耳而逃。與人言至科舉種子,未嘗不痛疾而雪涕也。顧沾粘焉取時文批點之。[13]399
呂留良《程墨觀略論文》也一再強調(diào)八股文對于讀書種子的重要性,他說:
(八股文)文體猶小者也,使古來讀書種子于是乎絕,天下奇才美質(zhì)于是乎無成,茍且奔競之習(xí)深,而人心風(fēng)俗于是乎大壞,曾不意禍弊之至此極也。[10]133
康熙二十二年(1683)八月十三日,呂留良去世。他與八股文選本的孽緣結(jié)束了,但友人對呂選八股文的推重并沒有因為他的去世而終止。陳祖法《祭呂晚村先生文》說:“于選政中見君議論評騭,知非斤斤以文章士自命也?!盵11]300隱約道出了呂選八股文中的反清意圖;陸隴其則稱贊呂留良的理學(xué)貢獻,其《祭呂晚村先生文》謂其“辟除榛莽,掃去云霧。一時學(xué)者,獲睹天日”[11]305。不過也有對呂留良為八股文所困而感到惋惜者,查慎行《挽呂晚村征君》詩就感嘆呂留良明珠暗投,把天縱之才荒廢于八股文批點了,同時也對呂留良的賣文行為深致不滿,其詩云:“屠龍余技到雕蟲,《賣藝文》成事事工?!?/p>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初,病重的呂留良走到了人生的邊緣,他一連寫了六首《祈死詩》,總結(jié)一生的經(jīng)歷與功業(yè)。遺憾的是,當(dāng)年“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的壯志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此時的呂留良不是“無慚”,而是“有悔”,《祈死詩》第六首就是這樣一首自悔詩:“悔來早不葬青山,浪竊浮名飽豆簟。作賊作僧何者是?賣文賣藥汝乎安?便令百歲徒增感,行及重泉稍自寬。一事無成空手去,先人垂問對應(yīng)難?!盵10]431詩中充斥著遺憾和悔恨,既有遺民身份認證的模糊,也有個人價值衡定的困難。呂留良臨終前的自責(zé)與自悔是沉重的,而促成這份沉重的因素又有很多,既有遺民的生計困境,也有親友的誤解背叛,還有學(xué)界的冷嘲熱諷。
有人說呂留良評選八股文,與民族大義、儒家道統(tǒng)無涉,完全是為謀利。康熙十二年(1673),呂留良在金陵發(fā)售八股文選本,就遇到了這些人的詰難,他們說呂留良以選文為業(yè),是“饜宮室、妻妾、子女、藏獲之欲”,并逼迫呂留良做出解釋。呂留良既氣憤又無奈,他說:“余又烏乎正!人心之污下也久矣。士不力學(xué),而丐活于外,惟知溫飽聲勢為志。凡余以為理也、文也,彼且以為利也、名也。而又烏乎正?”[17]473這個辯解肯定不足以饜服人心,在大庭廣眾之中,呂留良自然無法傾訴隱衷,不過人們的詰問也切實地觸到了呂留良的痛處。
呂留良選評八股文確實有生計上的考慮,順治十七年(1660),為生活所迫,呂留良與諸友相約賣藝,還親自起草了一份《賣藝文》,甚至開列價目單,明白標(biāo)注代撰書畫、詩文等價格,其中最貴的是壽文,白銀一兩一篇??梢姡瑸榱松?,遺民也不得不混跡塵世,與流俗虛與周旋了。之后呂留良的銷售八股文,也有類似的目的??滴跏迥?1676)《與潘美巖書》就坦白心跡說:“某年來乞食無策,賣文金陵,憱寓布家,自鬻自刻?!盵10]54正如前引《柳南續(xù)筆》所記載的那樣,呂留良的八股文選本很是暢銷,收入也非??捎^,以至于人們忽視了他背后的隱微之處,片面地以為他是借選本斂財,往往將他與射利的書賈混作一類。還有,他屢屢為之的評選行為,幾十種之多的八股文選本,也不禁使人懷疑他樂此不疲的真正用意是否如他宣稱的那樣正大光明?對此,呂留良內(nèi)心非常懊惱,感到百口難辨。
最讓呂留良傷心的是,他的兒子辟惡也誤解了他,以為選本是呂留良的求利之具,故此也要效法乃父,“欲聚精會神,謀治生之計”,氣得呂留良大罵其俗:“吾向不憂汝鈍,而憂汝俗。此等見識,乃所謂俗也?!辈⒅备嫘那?/p>
吾之為此,賣書非求利。喻義喻利,君子小人之分,實人禽中外之關(guān)。與其富足而不通文義,無寧明理能文而餓死溝壑,此吾素志。亦所望與汝輩同之者也,豈愿有一跖子哉?[18]173
如此厲聲的訓(xùn)斥才勉強打消了辟惡的誤解,親子的疑慮已經(jīng)到了如許程度,更遑論他人!
呂留良反滿的曲衷被忽視,人們糾纏于他因生計困境不得已而為之的營利。與之相類,他志在延續(xù)道統(tǒng)方面的努力也被黃宗羲、全祖望等人譏諷為“紙尾之學(xué)”, 王應(yīng)奎說:“浙中汲古之士如黃梨洲、范季野輩,頗薄其所為,目為紙尾之學(xué)云。”[7]163全祖望也有極嚴(yán)苛的批評,其《小山堂祁氏遺書記》曰:
近者石門之學(xué),固已一敗涂地。然坊間學(xué)究,尚有捧之謂足以接建安(朱熹)之統(tǒng)者。弟子之稱,狺狺于時文批尾之間。潦水則盡而潭未清,時文之陷人心,一至于此。[19]624
康熙五年(1666),因購買祁氏澹生堂藏書,呂留良與黃宗羲發(fā)生爭端,以至反目,全祖望左袒黃宗羲,故二人對呂留良的批點八股文頗不以為然[20]。另外,呂留良的尊奉程朱理學(xué),排斥陸王心學(xué),也引起了黃宗羲的反感。如果說黃宗羲、全祖望的批評是夾雜個人恩怨、不同學(xué)術(shù)派別的論爭,還不足以動搖呂留良信心的話,那么理學(xué)內(nèi)部,尤其是同道好友的規(guī)勸,就不免讓呂留良困惑深思了。
康熙十一年(1672)粹儒張履祥致函呂留良,勸誡他停止八股文評點:
兄之稟賦高明,嗜善之饑渴,與夫擇道之不惑,見義之勇為,種種懿美,何難進造比肩于千古之人豪??盀槿舸藷o益身心、有損志氣之事,耗費精神,空馳日月乎?鳳凰翔于千仞,何心下視腐鼠;隋侯之珠,不忍于彈鳥雀。移此副精神,惜此時歲月,為世道人心大德業(yè)之計。作字至此,心煩手震,不能復(fù)作。[21]197
張履祥惋惜呂留良懿美之才消耗于腐鼠事業(yè),勸他早日停止無益的八股文批點,改弦更張,將所剩無幾的歲月運用到世道人心的大德業(yè)上去。書信事理剖析深刻,感情真摯誠懇??上н@位直諒畏友,在兩年之后(1674)的七月二十八日去世。張履祥的死刺激了呂留良,呂留良接受了亡友的規(guī)諫,就是在本年,呂留良宣布封筆,自此以后不再評選八股文,他對門人陳鏦說:“非吾友,誰與語此。小子識之,張先生之言是也,吾未之能改也。存此以志吾過。吾偶止此矣?!盵11]236
張履祥的死是呂留良反思自悔的一個契機,康熙二十年(1681)年呂留良的長子呂葆中決意參加清廷科舉,又使呂留良的自悔之心更加沉重。辟惡的專注利益是俗,而葆中的樂于仕進簡直就是對呂留良操守的背叛,呂留良知道遺民不世襲,也明白科舉的誘惑力,所以他沒有像訓(xùn)斥辟惡那樣,只是勸勉其子好自為之:
人生榮辱重輕,目前安足論,要當(dāng)遠付后賢耳。父為隱者,子為新貴,誰能不嗤鄙?父為志士,子承其志,其為榮重,又豈舉人、進士之足語議也耶?兒勉矣![18]167
臨終前,呂留良完成了他的自悔。他所期望的“此行未必非奇福,沽酒泉臺得快論”實現(xiàn)與否,我們不得而知。同樣,我們也不能確定,呂留良是否真的放棄了他的堅守。但是從呂留良的自悔中,卻可以深切地體會到社會文化困境對遺民的重壓,以及呂留良自悔中的迷茫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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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楊 飛)
2016-07-25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朝鮮半島《孟子》學(xué)史研究”(15CZW010);貴州大學(xué)2014年度人文社科校級項目一般項目“唐傳奇本事考”(GDYB2014007)。
趙永剛(1981—),男,山東鄒城人,博士,貴州大學(xué)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中華詩教學(xué)會理事。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散文史、儒學(xué)與文學(xué)、明清文學(xué)文獻學(xué)。
I206.2
A
1000-5099(2016)06-0143-05
10.15958/j.cnki.gdxbshb.2016.06.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