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瓊
(陜西師范大學,西安 710119)
從《嗅味族》看莫言筆下的“桃花源”世界
陳亞瓊
(陜西師范大學,西安 710119)
《嗅味族》是莫言于2000年發(fā)表于《山花》第10期上的一部短篇小說。該小說圍繞兩條主線展開,一條是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對于好漢的日常行為的嘲諷,另一條是好漢和于進寶一整夜在井底的傳奇經歷。同時,小說向讀者展示了莫言筆下以嗅味族為核心的“桃花源”世界。這既是對于陶淵明“桃花源”的繼承與改造,也是莫言自身對美好希望的寄托。
《嗅味族》;桃花源;莫言
莫言2000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嗅味族》,是在出版《紅樹林》、《檀香刑》等長篇巨制的碎片時間內創(chuàng)作出來的?!缎嵛蹲濉芬桓暮甏髷⑹碌拿婷?,丟掉現(xiàn)實的殘酷和歷史的厚重,故意放棄多角度敘事的技巧,將目光投注到一個普通的農村孩子好漢的身上,并借好漢的眼和口向讀者轉述了一個“桃花源”世界,這是莫言短篇小說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嘗試。
小說以全家人責問好漢一整夜到底去了哪里開篇,但當好漢準備將自己在井底的奇遇實事求是講出來的時候,卻沒有人相信。父母的惱羞成怒、兄弟姐妹的挖苦嘲笑都無情地打斷了好漢的敘述,直到他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兒,從他嘴巴里散發(fā)出來的食物的氣味,才成為好漢真的吃到好東西的證明。面對大家的追問,一方面是要遵守與長鼻人的約定,一方面是出于“報復”心理,先前父親的耳光、母親的揪耳朵、大姐和二哥的“落井下石”都提醒著好漢要保守享受到美味的秘密,于是乎,好漢甘愿“搬起一個屎盆子扣到自己頭上”[1](P371),順水推舟地大方承認正是自己與一群野孩子合伙整死并且分吃了生產隊的一頭小牛。最終在大家的拳打腳踢之下,好漢這個人民的“公敵”遍體鱗傷,這場“家庭鬧劇”也收了場,留下好漢一人開始了對昨天夜里發(fā)生的美好事情的回憶,關于“桃花源”世界的描寫正式展開。正如陶淵明最初建構“桃花源”世界一般,依照意外發(fā)現(xiàn)“桃花源”、體驗“桃花源”、告別與再尋“桃花源”的敘事線索,好漢和于進寶開始了奇遇。
好漢和于進寶玩撲克牌時,口渴難耐,二人便到后院的水井去找水喝。這是一眼已經很久沒人用過的澆園子的水井,水很深,水面很亮。突然從井底冒出來的食物的香氣深深吸引了他們,他們決定到井底一探究竟。到達井底之后,于進寶帶著好漢沿著一條黑漆漆的地洞前進,“不知從何時起,眼前漸漸地明亮起來,地道也寬敞了”。隨著光線越來越明亮,不斷摸索前行,終“在前方的一個寬敞的大洞里”,他們順利到達了“桃花源”,來到了長著長鼻子的嗅味族人的領地。這里食物充足,族人友好。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記載的捕魚為業(yè)的武陵人,欲窮“芳草鮮美,落英繽紛”[2](P368)的桃花林,不斷前行,終“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好漢和于進寶發(fā)現(xiàn)“桃花源”的經歷與之頗為相似。前者是“緣溪行”去尋找水源,后者直接尋找水井,但都在水源的盡頭發(fā)現(xiàn)了“桃花源”的入口。起初這個口是很狹小的,但依照光線的指引,不多遠就“豁然開朗”了。武陵人剛入“桃花源”,隨即就被平曠的土地、整齊的房屋所吸引,放眼看去皆是良田美池桑竹之類的美好事物。“桃花源”中往來種作的男女,怡然自得的老人和孩子,衣著打扮與外人無異,一派和平景象。好漢和于進寶意外闖入“桃花源”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平展展的土臺子,土臺子上擺著三個巨大的黑桃盤子”。就是這三個巨大的盤子上所盛放的肉、燒雞和小羊所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將他們吸引至此地。既而他們看到了此地的主人——嗅味族人。嗅味族人跟普通人長相差不多,但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另一個突出特點就是鼻子很長,且只有一個鼻孔,他們跪在三個大盤子的周圍,通過鼻孔的開合來嗅食物的香氣以充饑。初入“桃花源”,好漢二人的內心驚喜大于恐懼。
武陵人和好漢、于進寶在“桃花源”里的體驗都是極為美好的。這種美好一方面來自于“桃花源”中的主人對于誤闖入自己領地的外來者都報之以友好和善的態(tài)度。熱情好客的村民在發(fā)現(xiàn)武陵人的到來并詢問清楚相關情況之后,便邀請武陵人回家,“設酒殺雞作食”,前來問詢的其他村民,也都紛紛設宴款待武陵人。為此,武陵人在“桃花源”中逗留了好幾天才離開。好漢二人初入“桃花源”時,小心翼翼地如壁虎般貼在洞壁上怕被發(fā)現(xiàn),當然這種低級的隱藏不可能不暴露,但嗅味族人對于好漢二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敵意。在食物香味的吸引下,在最初發(fā)現(xiàn)好漢二人的嗅味族人的縱容下,好漢和于進寶終于顧不得其他而在那擺滿食物的三個盤子前狼吞虎咽起來。飽食過后的好漢二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被嗅味族人包圍。嗅味族人的語言很奇怪,但沒有惡意,他們甚至在土臺子前跳起了舞,還召開了座談會向好漢二人表示歡迎。美好體驗的另一方面就來自于“吃”了。武陵人數(shù)天于各家赴宴的具體細節(jié),陶淵明沒有展開敘述,莫言則詳細描寫了好漢二人的食物體驗。色香味俱全的磚頭厚般的燒肉、腦袋扎進肚子里的燒雞、整頭整頭的小羊,肉上還點綴著香菜末、花椒葉和小蔥葉,三個盤子上的精美且充足的食物,成為好漢二人“吃過的最香最美的食物”,他們有著前所未有的極其強烈的幸福感,甚至認為“回到上邊即使馬上死掉也不冤枉了”。好漢二人的“桃花源”體驗更注重“吃”的原因,大概跟莫言自身的成長經歷相關?!澳栽谏闲W期間,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極度的饑餓和對于食物極度的渴望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3]這些記憶對于莫言后來走上文學道路,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都有著深刻影響。因為饑餓而大口咀嚼吃鐵的小孩、因為久餓暴食而被撐死或者噎死的女子、因為偷藏豆子在胃里哺育孩子而跪在盆子前干嘔的母親,等等,這些情節(jié)在莫言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他沒有夸張,沒有虛構,他兒時最羨慕的就是一天可以吃三頓餃子的作家,他兒時確實跟著小伙伴一起吃過鐵來充饑,他確實知道死于缺食、少食、暴食的人不在少數(shù),因此莫言筆下的“桃花源”必然是個沒有饑餓困擾的世界!好漢和于進寶在“桃花源”里不僅可以盡情地享受美味的食物,而且不會為此付出代價。因為嗅味族人只嗅味道不吃東西,沒有食物的爭奪和搶占問題。而好漢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饑餓和貧苦是生活的常態(tài),也因此練就了他們異常靈敏的嗅覺。他們也渴望如同嗅味族人一般,根本不需要吃東西充饑,只要嗅嗅就能飽腹。
此外,與武陵人因好奇心驅使而不斷前行最終發(fā)現(xiàn)“桃花源”所不同的是,好漢和于進寶二人誤闖入嗅味族人的領地而獲得的美好的體驗,皆是因為嗅味族人的指引。嗅味族里一位長著白胡子的老長鼻人曾這樣對好漢二人說:“你們原來就是我們這里的人……我們早就決定把你們倆請回來……今天,這機會終于來了?!毙嵛蹲迦私K于在井底等到好漢二人了,從井底傳來的香氣就是證明!這香氣或許只有好漢二人才能聞得到,又或者是專門為了讓好漢二人發(fā)現(xiàn)異常才故意在那天夜里放出味道來的。那也就不用奇怪,為何好漢和于進寶會生著一樣的小眼睛、塌鼻子和大耳朵;為何二人一樣不受井上人的待見;為何最初二人不懂嗅味族人的語言,一陣子簡單接觸之后竟也能聽明白了;原來他們是井下人,是嗅味族中被白毛大風刮走的同胞!難兄難弟的好漢二人,回到井底,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充滿溫情的“桃花源”世界。
在“桃花源”中停留數(shù)日之后,武陵人辭去,村人囑咐他說“不足為外人道也”。好漢和于進寶經過一夜的美食享受之后,嗅味族人將他們送至井口,同樣請求他們“不要把這里的情況對外人說道”。武陵人卻在歸途中沿路做了標記,并將此事匯報于太守。好漢和于進寶雖然沒有做標記,當然這與他們熟知到達“桃花源”的路徑有關,他們還信誓旦旦地以被烏鴉啄腦袋為代價向嗅味族人保證,但好漢還是差點就泄了密,準確說來,是好漢已經泄露了秘密,只是沒人相信罷了。家里人根本不去理會“鬼話連篇”的好漢所說的“桃花源”的故事,卻堅定地相信是好漢偷吃了公社的小牛?!疤一ㄔ础敝行嵛蹲迦说氖澜?,長幼有序且安靜祥和,衣食無憂且安逸快活。調皮可愛做鬼臉的小長鼻人,帶著好漢二人跳舞的母長鼻人,代表家族發(fā)言的老長鼻人,他們沒有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乖戾暴躁情緒,他們用美好的心境歡迎好漢的到來,他們用好客的態(tài)度歡送好漢的離開。然而告別“桃花源”后,回歸正常的生活,也就回到了真實的世界。小小年紀的好漢還是要承受來自家庭的嫌棄甚至是暴力,還是要跟著哥哥姐姐去挖野菜,還是要喝令他反胃的黑乎乎的野菜湯,還是要啃發(fā)了霉的咸蘿卜條,還是要艱難的活著。
離開“桃花源”后,武陵人曾按照自己所做的標記,與太守派來的人一起去再尋“桃花源”,但還是迷了路。后來一高尚人士也試圖去尋找“桃花源”,未果,再尋“桃花源”的事情便再無人提及。好漢和于進寶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去井底拜訪“桃花源”,或者會在他們極其饑餓的時候,又或者他們再次尋找也不會有結果。陶淵明所打造的“桃花源”世界,是與世隔絕的安樂凈土,沒有戰(zhàn)爭動亂,沒有官場黑暗腐敗。他們不曾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也不知道外界的變化更替。嗅味族人的“桃花源”不同,雖然也是自給自足,但他們清楚地知道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嗅味族人知道好漢和于進寶被大風卷到了井上的世界,而且知道好漢二人過得不好。他們會跳井上人們所跳的舞蹈,他們也會將平常嗅過之后所剩食物倒在暗道里喂魚。嗅味族人的“桃花源”才是隱藏在井底之下真正的樂土,他們既洞悉著井上的一切,也在井下怡然自得地生活著。再尋“桃花源”成為莫言精神上的追求,盡管憧憬一個吃飽穿暖、不被虐待的“桃花源”世界是最低層次的需求,但也是最基本的需求。在肚子空空的情況下,人性中的動物性就會暴露出來。在知道好漢偷吃到好東西后,兄弟姐妹們當時嫉妒與仇恨交織、憤怒與無奈糾纏的復雜感情就是說明。只有擺脫饑餓的困擾,才有可能實現(xiàn)更高層次的追求。“桃花源”無論存在與否,它都是一種堅定的信仰與永恒的寄托。
莫言在《嗅味族》中所建構的“桃花源”,沒有了之前作品中所經常涉及的城市和農村的對立、工業(yè)和農業(yè)的抗爭、文明和野蠻的沖突這類主題,沒有了敘事的“狂歡”,沒有了感官的刺激,沒有了血腥的味道,卻依舊沿襲著對于“高密東北鄉(xiāng)”人類生存觀照的傳統(tǒng),在看似中規(guī)中矩的敘述之中依舊繼續(xù)著天馬行空的想象。在好漢開始向家人講述一整夜做客嗅味族人的經歷前,穿插了那段時間社會上流傳很廣的一個謠言,即雜耍班子用蒙汗藥拐兒童扮狗孩來賺錢。而將小孩變成狗孩的過程是十分殘忍的。先用刀割掉小孩的舌頭,并在小孩身上劃很多的血口子,之后立即殺狗,趁熱將狗皮貼到孩子身上,從而完成狗皮的植入,將一個正常的小孩改造成披著狗皮且不會說人話的狗孩子。與關于井底嗅味族人的描寫所不同的是,井上的世界連社會謠言都是殘忍的。莫言深知無法逃避嚴酷的生存問題,但又無能為力,只能寄美好希望于“桃花源”。這不是一種消極的選擇,而是一種直面慘淡卻依然頑強生存的選擇。正如面對家人的質問,好漢本是可以選擇隱瞞的,借口、理由、謊言等有很多,或者說自己在草垛中偷懶睡過了頭,或者說被雜耍班子拐走卻憑借自己的智慧勇敢逃脫了魔爪。但好漢選擇了說真話,選擇將“桃花源”中的體驗講出來。因為好漢主觀上更愿意相信嗅味族人的故事要比雜耍班子的故事來得真實,也更愿意將這個沒有饑餓、沒有煩惱的“桃花源”世界的存在告訴更多的人。
在嗅味族人的“桃花源”中,清晰可見莫言對于陶淵明繼承與改造的痕跡,但更多的是莫言自身對于那個飽受饑餓困擾的殘酷時代的追憶與感嘆,更多的是莫言美好希望的寄托和精神的不懈追求。
[1]莫言.與大師約會[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文中引用部分均出自本版本。)
[2]張守仁.世界美文觀止[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文中引用部分均出自本版本。)
[3]李桂玲.莫言文學年譜:上[J].東吳學術,2014,(1).
責任編輯:陳冬梅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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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20
陳亞瓊(1991-),女,山西大同人,陜西師范大學2014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