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雷
(南京航空航天金城學院 英語系, 南京 211156)
被誤讀的加拿大文學女王
——重評阿特伍德的《神諭女士》
王蘇雷
(南京航空航天金城學院 英語系, 南京 211156)
雖被譽為“加拿大文學女王”,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仍有些作品被誤讀。例如,她的小說《神諭女士》備受評論界責難,并被紐約時報評論為一部失敗的作品。但在主人公繁雜的獨白中,該小說暗藏著不同于傳統(tǒng)獨白小說的重大嘗試,即賦予小說言語與小說人物以巴赫金式的對話性,前者為巴赫金定義的微型對話,后者為大型對話。由此折射出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人文關懷。
《神諭女士》;獨白文本; 對話性;阿特伍德;加拿大文學
2013年12月,被譽為“加拿大契訶夫”的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 1931-)獲諾貝爾文學獎,加拿大文學迅速成為文壇焦點。而素有“加拿大文學女王”之稱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1939-)也在諾獎頒獎之際被人頻頻提及。阿特伍德未獲諾獎實屬意外,與低估和誤讀她的作品不無關系。以阿特伍德的第三部小說《神諭女士》(Lady Oracle, 1976)為例,加拿大知名文學評論家克萊拉·托馬斯評論該小說的文學價值被低估了[1]159。著名評論家大衛(wèi)·阿諾德評論期盼其第三部作品和《浮現(xiàn)》一樣經典的評論家們對《神諭女士》批評尤為激烈[2]13。1980年2月《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對該書的評論具有一定代表性:“事實證明這是一部令人失望的作品。盡管有些部分生動有趣,但終因情節(jié)冗長繁雜而使人無法繼續(xù)閱讀下去”[3]。然而,這部該小說看似曲折繁雜,卻是不可多得的“復調小說”的典范之作。
復調小說理論是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在詩學中的應用變體,它超出單純的小說敘事領域,“它必須作為小說話語中人的存在狀態(tài)來思考”[4]198。復調小說理論中體現(xiàn)的人文關懷,與阿特伍德的小說創(chuàng)作觀——對人類生存的持久關注不謀而合。“對話性”是復調小說的本質,又是存在的本質。在此,我們主要從“對話性”來分析《神諭女士》,以期消除對這部小說的誤讀。
《神諭女士》采用長篇幅的回憶式獨白。主人公福斯特長篇累牘的獨白,講述不堪回首的童年生活、自己精心策劃的自殺事件及“死”后旅居意大利的經歷,以擺脫在加拿大困境:職業(yè)敲詐名人的費雷澤·布坎南對她的勒索、與丈夫阿瑟的感情危機及與情人皇家豪豬(查克·布魯爾)的糾纏。小說第一部中僅有的對話是她與意大利房東間的寒暄。大段獨白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其中的“對話”因素。小說后四部出現(xiàn)了其他四個人物:福斯特的媽媽、盧姑媽(德蘭寇 K.)、阿瑟和皇家豪豬。每個人物都有鮮明的特征,但仍主要通過福斯特之口敘述,只在極必要時,才出現(xiàn)簡短對話。然而,這樣獨白的敘事安排合乎主人公心理狀態(tài):在學生時代,福斯特喜歡做個旁觀者;結婚后,她不遺余力地阻止丈夫阿瑟了解自己[5]243。但同時
我卻希望得到承認,但我卻心懷恐懼。如果我將我的一生的零碎部分拼湊起來(就像裸眼看來無害的物質鈾和钚,卻充滿致命的能量),無疑,那將會引起爆炸……。[5]243
而能引起她生命“爆炸”的“鈾”是她曾經肥胖的童年和成年后時時出現(xiàn)的胖女人形象。這也導致她性格自閉,盡管她后來苗條美麗,但仍受到困擾并感慨:“如果我是以真實面目被人接受,而且學會接受自己,那該多好”[5]113。這些事實導致福斯特沒有可以親密平等交流的人,除盧姑媽。在此意義上,阿特伍德安排的獨白有其合理之處。
然而,《神諭女士》中獨白的敘事形式并未完全掩蓋它所具有巴赫金所定義的“對話性”。一部通篇獨白的小說如何具有“對話性”?巴赫金認為:
人類社會中的自我與他人的對話性對應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作者和主人公、主人公和主人公的對話性,日常言談中語言的對話性對應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語言的對話性,在復調小說中,前者是‘大型對話’后者是‘微型對話’。[4]198
可見,“對話性”具有兩個層面:“微型對話”指小說語言所反映出來的對話性;“大型對話”指小說人物關系及其與作者的關系所具有的對話性。
從巴赫金“微型對話”角度看,“主人公的自我意識每時每刻都緊張地面向別人,面向自己,在語言上形成‘雙聲語’”[4]200。在《神諭女士》中,獨居意大利時,福斯特的獨白常出現(xiàn)如“阿瑟的幻影纏繞著我”[5]8這樣的字句;無論做什么事情,她都擔心阿瑟,“阿瑟不會喜歡這張畫”[5]16、“阿瑟曾經告誡我不要嗜酒”[5]20和“阿瑟對我的衣服有種奇怪的情感”[5]21等。這都表明主人公的自我意識中時刻“緊張地面向別人和自己”,從側面反映福斯特的主體意識并不強烈,時刻需要他人的認同。在此意義上,主人公所體現(xiàn)的具有對話性的“雙聲語”也反映其缺乏主體性。此外,在主人公獨白中,幾乎每句都是雙聲的,都能聽到兩個聲音在交談甚至爭辯,“對話滲透到每個詞句中,及其不同聲音的交替和斗爭”:遇到兒時欺辱自己的女伴馬琳時,她的獨白也明顯呈現(xiàn)出“雙聲語”特質[6]。
馬琳,這個折磨我的人……馬琳,這個頗具創(chuàng)意的審判者啊,我再次陷入兒時的噩夢中……她沒認出我來。但如果她認出來,我知道會怎么樣:她會為從前的自己放任一笑,而我將羞愧難當,但是,我并沒有做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啊,這么做的是她。那么為什么我要感到愧疚,而她卻悠然自得?她擁有強者的自由,而我的愧疚卻是弱者的罪惡感……。[5]259
上述獨白中,福斯特在和馬琳進行一場模擬的對話和爭辯,連同雙方的神態(tài)都揣度在內。在福斯特的自我意識中,滲入了他人對她的認識;在福斯特的自我表述中,嵌進了他人議論她的語言。馬琳是“審判者”,這是獨白中典型的雙聲語。這種察言觀色、壓抑自我和謹小慎微的獨白中的雙聲語的語言風格,正反映出福斯特受人凌辱的不幸童年,造成她成年后無法認同自我、實現(xiàn)自我主體性的現(xiàn)實處境。人物內心的沖突和分裂是雙聲語的基礎,因此,上述語言上的分裂也恰恰反映其內心長期分裂的狀態(tài)。
《紐約時報》評論該小說“情節(jié)冗長”[3],這看似繁雜冗長的情節(jié)是福斯特的自我嘲諷、故弄玄虛、含糊不清和似是而非的獨白。如“我無能,邋遢,徒有其表,這是一場愚弄,一次錯覺”[5]285。如此自嘲在小說中隨處可見。評論家克萊爾·托馬斯將福斯特歸類為“小丑女主角”(fool-heroine),評價:“即使是唐吉訶德中的人物以及《傲慢與偏見》中伊莉莎白和達西之間的喜劇效果都沒有福斯特在小說中的經典。”[7]161。這尤其體現(xiàn)在她對自己肥胖的描述上,如“我像面團發(fā)酵一樣,我的身體在飯廳餐桌的對面朝著她一點點的挪動”,她的肥胖為小說中制造多重喜劇效果的,還成為她自嘲和自我調侃的對象[5]75。
“巴赫金分析《地下室手記》(Notes from Underground,1981)時,提到對話和獨白中不斷地自我嘲諷,故意造成漏洞的現(xiàn)象不斷自我調侃、故弄玄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含糊不清、顛三倒四等語言現(xiàn)象,把它們均視為雙聲語來分析其中的多重語境、多重指涉[7]136。從“雙聲語”角度分析福斯特看似雜亂的獨白,和“地下室人”一樣,福斯特的“雙聲語不僅同他者進行爭論,也是同自己思考的對象即社會和客觀世界進行爭論”[7]136。福斯特生存的客觀世界是“他們把我的肥胖看作是一種不幸的殘疾,就像駝背或畸形足……只有和母親扯上關系時,我才從自己的體重中獲得一種病態(tài)的快感。但對于包括父親在內的其他人而言,體重讓我感到痛苦”[5]80在如此環(huán)境中,福斯特故意顯出笨拙和愚蠢以懲罰太過嚴苛的母親,以“達到病態(tài)的快感”[5]80。同樣,她的自我嘲諷和自我愚弄也是故意為之,并成為其自我保護和尋求生存的手段。但她也意識到“隨著時間的飛逝,我開始覺得有種缺失。我想,也許是我沒有了靈魂”[5]243。因此,這也進一步加劇了福斯特分裂的人格和主體的缺失。
作為作家,福斯特有敏銳的觀察力和反思力。她察覺自身主體性的缺失,并試圖重建之:離開控制欲過強的母親,尋求形式上的獨立;寫廉價小說,尋求經濟獨立;使用另一身份——路易莎·K·德蘭寇,獲得思想獨立。福斯特自身無法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主體性,所以通過一種極端的“對話”關系,即利用已故的盧姑媽身份——路易莎·K·德蘭寇,嘗試與其最親近的盧姑媽建立一種主體間的“對話”。福斯特筆名是路易莎·K·德蘭寇,而這第二身份卻意外地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大家的認可,非常成功。如她所言“我自己的生活一團亂麻,而路易莎·K卻萬事如意”[5]286。福斯特選擇盧姑媽進行“對話”對象絕非偶然。縱觀全書,能認可真實的福斯特,并與之真誠平等交流的不是她好強的母親,不是她緘默的父親,更不是她患有躁狂抑郁的丈夫阿瑟,而是這位開明的盧姑媽。與盧姑媽一起看電影哭泣的時光“……眼淚的狂歡,成為我童年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5]88。所以福斯特的選擇也折射出她渴望平等的交流和“對話”。
巴赫金在定義“大型對話”時,認為“首先,無論是作者,還是主人公,都必須考慮到與他平等的同等價值的他人存在,而且,思考他人,與他人交往,只能通過與他人進行平等的對話交際,這便使對話方式成為作者、主人公的亦即人的存在方式”[4]199??梢?,阿特伍德的寫作不僅體現(xiàn)在主人公與小說人物間的“對話”,在人物安排上確實擺脫了獨白小說的傳統(tǒng),還體現(xiàn)在她作為作者與小說主人公的“對話”。
阿特伍德借福斯特之口表達其創(chuàng)作理念,如:“我書中的女主人公僅僅是替身而已:我從不清晰地定義她們的特征,她們面目模糊,每位讀者可以將主人公塑造成自己,再加上美貌”[5]34。從《可以食用的女人》到后期代表作《盲刺客》,女主人公身世背景不盡相同,但她們的基本特征與普通人絕無二致:身不由己,缺乏主體意識,恐懼,甚至歇斯底里,卻始終不放棄尋求自我。女主人公這種多重語義的指向,使小說主人公和讀者主體間能自由對話,充分體現(xiàn)作者、小說主人公和讀者的“對話”和主體間的互動;也體現(xiàn)作者對沒有話語權的普通人的關注。
此外,最能體現(xiàn)作者與主人公“對話”關系的是使福斯特聲名鵲起的小說《神諭女士》,一部帶有神秘主義自動書寫的書。福斯特的成名作取名為《神諭女士》,顯出故意的含糊,因阿特伍德的這部關于福斯特的書也名為《神諭女士》,這是哪一個作者的在場?福斯特還是阿特伍德?小說中,這樣故意含糊的語言不在少數(shù),如福斯特在成名后,接受采訪時說:“我那黑暗中的孿生姐妹,我在哈哈鏡里的映像”[5]284、“我的一生難道不是一直都是雙重的嗎?總有那么一雙隱隱約約的孿生人……”[5]279。在此意義上,《神諭女士》的書名同時指涉作者阿特伍德與主人公福斯特,由此體現(xiàn)兩者間的對話性,防止 “權威主體一言定音、封閉完成的獨白傾向”[7]141。凌建侯在其專著《巴赫金哲學思想與文本分析法》中分析道:
所謂獨白因素,是指作者對主要主人公采取獨白的立場……,而是談論主人公……最后的結論由作者來做,而這最后的結論所依據(jù)的,是主人公看不到和不理解的東西……這最后的結論不可能與主人公語言在同一個對話當中相遇[5]287
福斯特吶吶自語居多,卻鮮有作者評論。這正是體現(xiàn)阿特伍德給主人公充分表達自己的自由,而這正是巴赫金所說的“在藝術構思范圍內的自由”[8]109。阿特伍德的《與死者協(xié)商》提到“作者無須對人物或結局作價值判斷,至少不必做得很明顯。契訶夫有句不甚正確的名言是,他從不評斷他筆下的人物,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評論都心照不宣地支持這種克制的態(tài)度”[9]79?!渡裰I女士》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理念:給主人公盡量多的空間,不斷在互動、“對話”中追尋自身的主體性。
巴赫金 “對話”理論體現(xiàn)現(xiàn)代人對主體性認識的新層次。他所主張的“主體建構論”體現(xiàn)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主體的開放性、互動性和對話性”;二是“以亦此亦彼、同時共存的對話論來糾正黑格爾二元對立、線性發(fā)展的辯證法?!盵7]58因此,巴赫金 “對話性”并非僅屬純理論范疇,它更多的是對“主體構建論”的本質體現(xiàn),也體現(xiàn)其“對話性”中的人文關懷。《神諭女士》也體現(xiàn)了阿特伍德的關注點不僅在女性,更在“人”這個層面上,體現(xiàn)的不僅是對生存的探索,還有對個體的精神層面的思考。通過采用“對話”形式,主人公不斷嘗試實現(xiàn)自身主體性的道路。
透過小說“繁雜冗余”的表象,層層剝繭,抽絲出其中隱藏的擺脫獨白主義,運用多重主體間“對話”的探索和努力。阿特伍德《神諭女士》和巴赫金對話理論異曲同工之處在于體現(xiàn)當代的思想者對主體性這個古老問題的不同途徑的新探索:從“邏各斯”中心主義到多元和“對話”?!渡裰I女士》體現(xiàn)阿特伍德希冀在人類生存困境中堅持“對話”,努力將人類意識從獨白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
[1]Clara Thomas. “Lady Oracle: The Narrative of a Fool-Heroine”, in David, Arnold and Cathy, ed. The Art of Margaret Atwood Essay in Criticism[M]. House of Anansi Press, 1980.
[2]David, Arnold and Cathy, ed. The Art of Margaret Atwood Essay in Criticism[M]. House of Anansi Press, 1980.
[3]French, Marilyn. Spouses And Lovers[J]. February 3, 1980. Accessed Dec. 2011. http://www.nytimes.com/books/00/09/03/specials/atwood-life.html.
[4]陳太勝.西方文論研究專題[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5]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神諭女士[M].甘銘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9.
[6]沈華柱.對話的妙語—巴赫金語言哲學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05.
[7][美]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8]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等譯.上海: 三聯(lián)書店, 1988.
[9]瑪格麗特·阿(艾)特伍德.與死者協(xié)商[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07.
責任編輯:陳君丹
The Misinterpretation of literature Queen of Canada— An Analysis of Atwood’sLadyOracle
WANG Su-lei
(English Department of Jincheng College, Nanji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Nanjing 211156, China)
LadyOracle, Margaret Atwood’s third novel, is criticized as a failure by many literary critics and New York Times as well. Nevertheless, within the protagonist’s lengthy monologue, this novel embraces the new techniques of Bakhtin’s Polyphonic Novel, especially dialogism,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Monologue Novel. The Dialogism is represented,in this novel, in two aspects: its features of micro-dialogue and great dialogue, which also reflects the great humanistic concern of the great writer, Margaret Atwood, the Queen of Canadian Literature.
Lady Oracle; monologue; dialogism;Atwood;Canadian literature
2016-09-27
王蘇雷(1983-),女,江蘇南通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英語教學和英美文學。
I711.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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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44X(2016)11-00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