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平
學術史研究
巨象腳下的上海……與我們
黃 平
摘 要:文章從甫躍輝與郭敬明這兩位差異巨大的八〇后作家的作品細節(jié)講起,討論青年文學中青春、地理、社會的三種不同維度,指出不同維度的彰顯與缺失,在于當下的青年作家是在個體與共同體斷裂之后、在一種中國特色的后現(xiàn)代狀態(tài)下開始寫作。青年作家其實依然面臨相似的精神結構,而這一精神結構,是由青年所在的社會結構所決定的。如何深入到這個時代的最深處,反思“自我”的歷史性,將自身的經(jīng)驗向時代敞開,這是當下青年文學所必須直面的尖銳挑戰(zhàn)。
關鍵詞:自我;個體;共同體;社會史;城市文學
且從兩頭上海怪獸說起,首先走向我們的,是一頭巨象:“李生眼瞅著巨象的腳掌黑夜似的壓下,憋得緊緊的喉嚨終于發(fā)出了聲音,那是極其短促的一聲:?。 雹俑S輝:《巨象》,《少年游》,第154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之后,是一只遮天蔽日的大章魚:“我所看到的上海,依然像一只遮天蔽日的黑色章魚,它趴在這塊海邊的領土上,覆蓋著所有盲目的人們,它濕漉漉的黑色觸角,觸及著這個城市每一個細小的角落”②郭敬明:《小時代2·0虛銅時代》,第12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
這兩個相似的意象,來自兩位同齡作家的作品:“巨象”這個片段選自甫躍輝的《巨象》;“章魚”這個片段選自郭敬明《小時代》第二部。甫躍輝的寫作和郭敬明的寫作,被文學界認為全然不同。最常見的區(qū)別是一個是“純文學”,一個是“通俗文學”,前者是文學,后者則不是。
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是為郭敬明辯護,郭敬明的文學是十分拙劣的文學。同樣面對青年與城市空間的緊張,甫躍輝在《巨象》、《晚宴》、《親愛的》等一批作品中討論靈魂的枯竭與出路,深刻地描寫著青年心靈深處的掙扎;而郭敬明以消費主義的方式尋找出路,以一系列品牌符號、時尚生活構建麻醉的“幻城”。甫躍輝的主人公出沒在出租屋里,而郭敬明的主人公流連在陸家嘴,這種差別不言自明。
然而,我也不認為郭敬明的文學就不是文學。我嘗試提出的問題是:我們的青年作家,其實面臨相似的精神結構,而這一精神結構,是由青年所在的社會結構所決定的。這種社會結構,無論叫作“巨象”還是“章魚”,本質上是相似的。在“上?!睂懽?,意味著面對這頭巨獸寫作。
遺憾的是,我們的青年作家普遍不愿正視這頭巨獸,現(xiàn)在的文學不是越寫越“大”,而是越寫越“小”。這兩年,我在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開始主持一個“八○后寫作”工作坊,每雙周和我的學生們討論一位國內的八○后作家。這批青年作家很優(yōu)秀,而且寫作的潛在主題很相似,都程度不同地觸及到了社會結構與精神結構的問題。不過我領著學生通讀下來,感覺以“正面強攻”的態(tài)度,敞開來寫我們時代的作品付之闕如,流行的主要是兩類寫作范式:
其一,青春史。幾乎每一位青年作家的處女作,都有濃郁的自敘傳性質,講述個體的青春體驗。有的作家擴大了這一范式,不限于個體的青春往事,而是講述自己的家庭,但大體上還是在這一范圍內的。這種文學范式并非不可,我也很期待同齡的青年作家們寫出這一代人的青春,我理解的“青春”,是個體的成長與所在的社會結構激烈地摩擦與交鋒,雙方不斷地改寫對方的過程,有一種生氣勃勃的先鋒性。然而,青年作家普遍以“自我經(jīng)驗”遮蔽了“歷史進程”,“青春”成為一個脫歷史的、永恒的神話,作品中充斥著大量迷幻的情緒與感覺,或者充斥著不無優(yōu)越的自我確證。作為諍友,允許我尖刻一點講,和大家所輕視的郭敬明相似,我們的“純文學”作品,同樣和郭敬明一樣圍繞著“自我”展開,一樣深刻地烙印著“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這代人的精神印記。個人的青春,盡管在每個人的心中是轟轟烈烈的大事(你可能同意的這句話來自郭敬明),但如果僅僅是自敘傳,其實在文學的意義上是不重要的,只不過是文字更漂亮一些的少女日記。一流的青春文學,不僅要寫好自己,也要寫好青春歲月中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文學偉大的想象力,往往意味著想象他人,而不是聚焦自己。換句話說,不僅要寫出自己的成長,也要寫出時代的印記。青春文學的重心所在,不是一個人的青春,而是一代人的青春。
其二,地理史。由于無法真切而深刻地描寫“巨獸”,描寫我們所面對的城市空間,我們的青年作家將社會結構意義上的城市文學,轉化為地方想象意義上的民俗志,將社會的風景轉化為自然的風景。這是新世紀以來的尋根文學,和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相似,都是在我們的寫作和宏大意義斷裂后出現(xiàn)的,由于無法在“總體性”的意義上安置我們的寫作,只能返身書寫故鄉(xiāng)。這種上海的地理學,彌漫著既優(yōu)越又傷感的鄉(xiāng)愁,在時光的雕刻中把生活中的細微物件神話。這種自然意義上的上海寫作,其實吊詭地把上海窄化了,把“上?!弊兂闪艘惶帯暗乩怼钡奈恢茫琴即蟮闹袊貓D上的一個“點”。想想魯迅是怎么寫《故鄉(xiāng)》的,那種“青春回憶”與“成年經(jīng)驗”的雙聲敘述、辯證交鋒,那種掙陷在社會結構中的自我懷疑與自我剖析,那種絕望與絕望寂滅后的決絕,那是多么有硬度的文學,以一個細密的點壓縮了無限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而此刻流行的上海地理學是多么稀薄,一絲游魂般的飄飄蕩蕩。
和“青春史”、“地理史”這兩類寫作范式相比,偉大的上海文學傳統(tǒng)中的“社會史”的一面,已然近乎絕跡。我所理解的“社會史”的作品,是直面巨大的怪獸寫作的文學,將恢宏的時代形式化,凝聚為“典型人物”和“典型情節(jié)”。這方面最高的典范是雨果的《悲慘世界》,最低的典范是茅盾的《子夜》。作為上海文學傳統(tǒng)中珍貴的一部分,《子夜》這樣的作品,隨著當代文學史的不斷重寫,地位不斷下落?!蹲右埂返姆妒秸\然有明顯的缺陷,也曾經(jīng)蛻變?yōu)閴阂中缘奈膶W教條,但在今天重新思考這類文學范式,那種開闊的氣象與廣博的同情,在一代人普遍被囚禁在自我內部的今天,不再保守,而是意味著先鋒。相反,寫曖昧、孤獨、嫉妒、出走,寫邊緣的性愛與青春期的黑暗回憶,仿佛很先鋒,但骨子里是暮氣沉沉的保守。
在當代文學史的意義上,我們的青年作家在當下提筆寫作,切莫忘記兩個節(jié)點:一九八四-一九八五、一九九二-一九九三。一九八四年的城市改革催生出“新小說在一九八五”,一九九二年的市場經(jīng)濟催生出“一九九三人文精神大討論”,我們的文學觀念不斷在歷史進程中收縮自身,構建純粹的文學場——我們生活在“巨象”的腳印之間,但似乎忘記頭上的龐然大物了。對于流行的文學觀念,我們要有歷史性的反思,我并不認同永恒、天才之類字眼,也不能同意作家是“木匠”、寫作是手藝活之類。出于對差異的尊重,我坦率地講我的看法:我認為和托爾斯泰、魯迅這樣的作家相比,目前流行的卡佛、門羅這樣的作家,只是二流作家,在巨象行進的路徑兩側草叢中的小動物而已。
我們的青春文學應該有偉大的抱負,向經(jīng)典致敬,與大師比肩,而不是屈從于流行的美學。我將流行的文學趣味視為一種“小文學”,其在美學上深受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在生活實踐上則建基于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特殊的個人主義。美國文學批評家理查德?利罕在《文學中的城市》中,將這種城市文學稱為“喬伊斯之城”,也即城市成為一種主觀的現(xiàn)實:“啟蒙運動的結果之一,是華茲華斯創(chuàng)造的由記憶組成的類似自我的東西,它后來被柏格森的哲學所深深的強化,并使得普魯斯特這樣的現(xiàn)代主義者得以誕生,也導致了貝克特第一部著作主題的出現(xiàn)。換句話說,現(xiàn)代主義的最終結果導致了一種自我的美學?!雹倮聿榈?利罕:《文學中的城市——知識與文化的歷史》,第157、361頁,吳子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我也完全理解,中國的青年作家是在個體與共同體斷裂之后、在一種中國特色的后現(xiàn)代狀態(tài)下開始城市文學的寫作。上文所引的理查德?利罕也談到這一點,“一旦沒有了先驗的意義,我們也就失去了對城市的把握”。②理查德?利罕:《文學中的城市——知識與文化的歷史》,第157、361頁,吳子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中國的批評家如李敬澤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李敬澤在二○○六年的《在都市書寫中國》一文中指出,“這也正是那些書寫都市的作家們面臨的困難:他們空無依傍,面對都市中的日常生活、面對大眾文化和時尚工業(yè)批量生產(chǎn)僅供消費不斷更新的‘意義’或者‘偽意義’,他們缺乏背景、缺乏出發(fā)之地、缺乏大故事或前敘事的支持”。③李敬澤:《在都市書寫中國——在深圳都市文學研討會的發(fā)言及補記》,《當代文壇》2006年第4期。
不過,大作家與小作家的不同就在這里:你能否深入到這個時代的最深處,反思自己生活的歷史性,將自己的經(jīng)驗向時代敞開,從個人的靈魂深處,發(fā)現(xiàn)時代的秘密?誠如李敬澤對于上海青創(chuàng)會的寄語,“在上海寫作,不僅是一個地理位置,更是歷史和文化的位置。不要辜負這個位置,讓讀者看到真正的壯闊、宏大和復雜,上海作家應該有這樣的追求”。④見施晨露《上海文壇代際傳承脈絡清晰 》,《解放日報》2014年5月17日。我所理解的青春文學,也正是這樣的大時代文學。狄更斯二十五歲寫出了《霧都孤兒》,托爾斯泰二十八歲寫出了《一個地主的早晨》,巴爾扎克三十五歲寫出了《高老頭》,僅僅就年齡而言,我們也不再年青,而是在大師們的熠熠青春前垂垂老矣?!鞍恕鸷蟆弊骷以龠^幾年就步入不惑之年了,我們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我們嘗試描繪一個時代的巨著何在?
【作者簡介】黃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