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敬飛 張穎
編者按:本文出自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天健文史社(學生團體)于約莫十年前對蒙默先生(1926-2015)的采訪記錄。采訪中,蒙默先生回顧了其父蒙文通先生(1894-1968)的學術生涯以及蒙默先生自己的治學之路。這里征得天健文史社的同意,選載與蒙默先生治學相關的部分,以饗讀者;個別字句有調整。采訪、整理者牛敬飛、張穎是天健社成員,文中以“天健”稱謂發(fā)問。
天?。耗凇秾W記》中提到1957年后,您才“得侍先君講座”,您能談談您的求學經歷及蒙先生在您求學過程中的影響嗎?
蒙默:我父親他對我讀書有這么一個看法,這個話好像是從孟子那里來的,“古人易子而教”,自己不教自己的兒子,要交給別人來教。什么道理呢,孟子講,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就是你要求我我要求你,用現(xiàn)在話來說就是你指責我我指責你,父子之間不能夠來這一套。責善是朋友之道。朋友之間可以,父子之間是不可以的,所以要易子而教。我讀書,是父親把我交給他的一個學生,叫李源澄,是他以前在成都國學院時候的學生。這個人跟著他開始是學經學,后來還到廖先生家里面去學經學。我父親認為他的經學學得比較好,以后他又到蘇州章先生那個國學講習會里面學習。但是,章太炎先生是古文學家,廖季平先生是今文學家。我父親在有篇文章里面就提到過,說章太炎先生曾經講,聽到說廖季平先生的學問是一回事情,看廖季平先生的書情況又不同,聽廖季平先生的學生講廖先生的東西好像又不同。(這個學生)就是指的李源澄。他(指蒙文通先生)說曾經有人向章先生講,就說李源澄講的東西跟你講的不一樣。他說章太炎先生“并不以為忤”,就是并不認為這樣講不對,很寬容。這也就是說李先生這個人學問是很好的。
李先生后來辦了一個雜志叫作《論學》,是1937年,只辦了半年,出了六期就沒有再出了,抗戰(zhàn)就開始了。他在無錫辦的,我父親當時是在無錫國學專科學校教書,還有文章在上面發(fā)表。他回成都過后,在川大教過,在浙江大學也教過,在云南大學也教過,臨到新中國成立的時候,在勉仁學院也教過,那時梁漱溟在當院長。新中國成立過后就合并到西南師范學院里面去了,他就在西南師范學院當副教務長。
一般大家還是很推崇他。因為他教過我,我曉得他這個人的性格,很剛直,1957年就當了個右派。這個人很剛烈,受不了,1958年就死掉了,才四十八九歲。他曾經寫過一本秦漢史,請錢穆先生為他作序。他送了我父親一本,這本書我一直保留著。那個序言我覺得寫得很好。序中說李先生寫了一本秦漢史,他(錢穆)以前在北大也教過秦漢史,有些看法他們兩個是相合的,有些看法是他所不及的。他說這本書寫得很好,大概是屬于章實齋(章學誠)所謂的“圓而神之”類的東西了。因為錢先生講史學是尊崇章實齋,章實齋認為“圓而神”是最高的境界。他用“圓而神”來推崇李源澄先生這本秦漢史可以說是最高的評價了。所以李先生這個人學問是很好的。
我還在讀中學的時候,他(蒙文通先生)給我說,要看什么書啊,就去找李先生。那陣他才喊我看《國學通論》《諸子概論》這一類東西。因為我讀中學嘛,不可能讀原著,看不懂的。后來伍非百先生寫了部書叫《中國古名家言》,他在南充辦了個西山書院,就聘李源澄先生去。我父親就喊我停學,跟李先生到西山書院去。李先生那時大概講四書,講經學概論吧,伍先生呢就講墨子。伍先生講墨學是很有名的,特別是講墨經,就是古代邏輯學。我在那兒待了半年,李先生有些意見與伍先生不一致,所以李先生待了半年就走了,就到灌縣靈巖寺,自己辦了個靈巖書院。那時還有個傅平襄先生。李先生找傅先生跟他一起教。傅先生新中國成立后在南充師范學院教書,現(xiàn)在可能都還在,九十幾了。這個先生講文字學,我在那里的時候他就教《詩經》,教《說文解字》,李先生就講《禮記》《荀子》。這些書(內容)都是那么多,不可能講完的,所以就是帶有啟發(fā)性的抽幾篇來講,其余的就讓學生自己看。所以我真正讀書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我父親把我這樣安排,還是他們搞經學那個路子。文字學要搞,經學也要搞。雖然我父親聽廖先生的話,不能把搞文字學當成一個專業(yè)來搞,但是要懂,因為不懂的話讀古書不好讀。所以要講《說文解字》《詩經》?!对娊洝分饕窃谟栐b、名物這些方面。另外要講《禮記》。在靈巖書院我也只讀了半年也就沒有再讀了。因為我那陣人還是慢慢大一點了,在那個社會上啊還是要有一張文憑,要讀大學。沒有這張文憑在社會上立不住腳,不好找飯吃。我后頭還是復學了。這是我又一次停學。我第一次停學是在北京讀小學的時候。我那時還比較小,大概我這個人還是有點小聰明吧,我讀高小一年級的時候才9歲。后來10歲時我們遷到天津,我父親就喊我不讀了,那陣他就教我讀四書,就要背。另外還喊我看《三國演義》,那陣也還勉勉強強看得懂。因為那陣讀小學嘛,看著還是很有興趣的??戳诉^后他就讓我看《資治通鑒》三國這一段。他說《三國演義》你看了,三國的事情你就基本上曉得了,曉得了你就給我讀通鑒。這個讀起來就有點惱火了。三國演義還是標點了的嘛,他拿給我那個《資治通鑒》就連個圈圈都沒有。這個任務我沒有完成。后來抗戰(zhàn)回來過后,我在成都讀高小的時候,日本飛機來轟炸,他又喊我回農村去。那陣我弟弟、表兄、表妹都在鄉(xiāng)間。他就請了蒙季甫先生來教我們。那年就安排我讀《左傳》,但是不是全本,有個選本叫《左傳句解》。我那一年就大致把它讀來背得。
后來我考中學,就到成都來讀中學。就這樣,我父親幾次都安排我停學讀書。他認為現(xiàn)在的學校,讀不到應該讀的書。他就是這么一個看法。而且我后來在成都讀中學的時候還有這么一個情況:我在中學里面,理科成績比文科成績好一些。我父親跟我談到過幾次,說“我這個學問不傳”,意思呢就是要找個傳人。我聽了后,比較清楚他這個意思。所以他后來讓我去讀書呢,我也就去了。我初中時在列五中學讀的,高中讀的是川大附中,就是現(xiàn)在的十二中。因為成績好,符合他們那個標準,就可以免試升入川大。那時正是解放戰(zhàn)爭比較激烈的時候,所以我就沒有考出去。本來以我的想法我是想讀哲學系,但是那陣川大沒有哲學系,我就跟我父親說是不是到歷史系。他說歷史系沒有讀頭,那些講義你一看就懂,講中國史盡是講考據,外國史就是講翻譯過來的那些書。他說中文系你也不要讀,中文系一個講文字學,另外就是搞古典文學,“我也不主張你去搞古典文學”。我說那讀什么系呢,他說“你讀經濟系,讀經濟系畢業(yè)過后再轉回來搞歷史,你對歷史的看法就跟現(xiàn)在搞歷史的不一樣”。他這個經濟史觀,是受到當時國外一些思想的影響。我就到經濟系去,把課表拿來看了過后,回去我就跟他說,我說經濟系要學會計學、統(tǒng)計學,我學來沒有什么用處,我說政治系學的社會科學還有用得多,哲學、社會學、法學啊,這些都要學。他說要得,去讀政治系。所以盡管我搞中國史,我父親也是培養(yǎng)我搞中國舊的學問這一套,但是我不是歷史系,也不是中文系畢業(yè)的,我是政治系畢業(yè)的。這些都可以說是他對我的安排。
我政治系畢業(yè)后,新中國已經成立了,講統(tǒng)一分配。我不想服從統(tǒng)一分配,說愿意去教書,到中學去。組織上硬是不讓我去,把我分到當時的川東民政廳。后來我又轉業(yè),從政府機關轉到企業(yè)。后來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要調我父親去,就問他要調哪些助手,我父親頭一個就調我當他的助手,我這樣才到歷史研究所。因為1957年反右批判了他一通,他就沒有去了。我就由科學院調回川大。
可以說我這一生的讀書等等都是他安排的,但是說他教了我多少東西呢,好像也說不上,只是說有時我問他,他就跟我說兩句,有些時候他想到什么也就跟我說兩句,有時我記了一下,有時就沒有記。比如說那個《治學雜語》有些就是他說了我記下來的。他對這個是很重視的,就是陸象山(陸九淵)講的那個話。胡昭曦老師、朱瑞熙老師、賈大泉老師,他們三個經常是一路到我們家里來聽我父親講,每個星期至少要來一次。我父親就跟他們講,首先是要做人,就是一個字不認得,也要堂堂正正做個人。這個就是學理學對他的影響。他說理學這個東西不是拿來講的,是拿來躬行實踐的。所以港臺的新儒家又把儒學教做人學。我記得有一次,唐君毅到臺灣去,牟宗三就請他參加一個學生組織的活動,就有點像你們的沙龍那樣,就請他講。唐先生就講我們這個學問就是“人”,姑且給他一個名字就叫“人學”,就是為人之學,怎樣做一個人的學問,說細一點就是心性之學,就是講這個東西。我父親跟熊(熊十力)先生很合得來,唐先生是熊先生的學生,而且可以說我父親是他的發(fā)蒙老師。唐先生有個回憶,講他以前讀中學的時候,頭年是他父親教他國文,好像是講到諸子文;第二年就是我父親教他們的國文,就講宋明儒學。他說于是他父親就給他買了一部《理學宗傳》作為參考,他說“我也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這個話是孔子的話,他說我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做學問了。所以唐先生在成都的時候有時也到我家來,因為他父親和我父親是老朋友,中學的時候一起教中學,大學的時候又一起教書,在成都大學教書的時候還住在同一個宿舍,所以他們關系很好。
天?。好衫希晌耐ǎ┖蛣㈣b泉等先生都接受了章學誠的“六經皆史”的觀念,并多是由經入史,您對這種做學問的方法有何見解?
蒙默:這個觀念看怎么樣理解。假如是經學家講六經皆史,那就是古文學家的講法,今文學家不講六經皆史,今文學家就是講托古改制這些。我父親對六經有這么個看法,可說是接受古文學家的看法,也可以說他的看法比較客觀一些。他認為六經就是古文獻,從孔子以后都是把六經作為教材來教學生,比如《論語》上面有很多孔子教他弟子學詩、學禮這些東西。但是儒家的思想慢慢成熟過后,對于教材,符合他們自己思想的他們就把它教下去,不符合他們思想的他們就不接受,就丟掉了。所以他(蒙文通)說就有“刪詩書,定禮樂”這個說法,他說這個事肯定是有的。但是要說是孔子刪訂的,這個話就不一定可靠;說是經學家做過這個事情,則是正確的。他就是這么一個看法,我覺得他這個看法是比較客觀一些。因為今文學家他(們)講一套政治理論,假如古人傳下來的東西跟他(們)這套政治理論是不合的,就無法講了,就只好不講了。所以就說《尚書》原來有百篇嘛,但是后來就只有二十九篇。但是古文家呢,他的重點不在講他的理想,他們不托古改制,就把它當成古文獻來講,這是史學的辦法。
說今文家是哲學、是經學,古文家是史學——我父親一直到晚年都這樣看。這個話當然是廖季平先生提出來的。所以現(xiàn)在我們要講經學的歷史首先要把這個概念弄清楚,不能認為研究六經就是經學,這個話不完全準確;因為你把它當成古文獻來研究,就是史學的觀點——是把它當成史料學來搞了,并不是經學。我父親有一個觀點也可以說是對經學的一個比較新的詮釋,就是說經學重點不在六經,應該在傳記。傳記是儒家根據經典來發(fā)揮,來講它自己的東西。他的遺稿里面有一篇專門談這個問題,我覺得他這個談法是講經學史最重要的一個看法。因為講經學史只講對六經文字的解釋,那個沒有多大意義,一定要講如何闡釋六經的微言大義。這個才能代表他當時的思想。漢人講六經的講法不同——代表今學家的思想,宋人屬于宋學,魏晉講法又不同,這個才能說是經學發(fā)展的演變。只是專注在講六經文字的話,那個只是史料,那個范圍就比較有限了。這和根據史料來發(fā)揮你自己的思想就不一樣。我父親很注重傳記就是這個問題。他講的這個傳記也包括一部分后人所謂的經,比如《禮記》,他就認為是傳記,《公羊傳》《穀梁傳》《易經》的《十翼》這些都是傳記,經就是說畫卦那些才是經,《春秋》可以說是經,《儀禮》是經。《禮記》《大戴記》《小戴記》都是傳。他是這么一個分法。
天?。赫劦轿髂蠀^(qū)域史,特別是四川地區(qū)史,我想到了您曾參與編寫過一本《四川古代史稿》,您是這方面的專家,您的專長是否得到蒙老(蒙文通)的指點呢?
蒙默:這些年來我在學校上課,“文化革命”前我基本上沒上課,做我父親的科研助手嘛,只教過一次古漢語,教過半個學期的史學史,后來“文化革命”開始就沒上了。“文化革命”過后我就主要教兩個課,一個是古代史,一個是西南民族。我科研的重點主要是搞西南民族。搞這個呢有兩個原因,一個就是說我回來過后我父親叫我整理他的如《莊蹻王滇辨》、論《山海經》等這些文章,花過一些功夫。后來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和民族研究所要到涼山州來研究涼山奴隸社會,跟四川民族研究所聯(lián)合搞,也要我們川大派人參加。頭一年省博物館在涼山辦了一個文物考古訓練班,童恩正就拉上我去。童恩正去講考古,我去講民族,結果我去了他沒去,他叫王仁湘代他去了。去以前我也花了點功夫,講過后效果還比較好,所以這次川大參加社科院牽頭的涼山彝族研究,系上就喊我去。于是我就被借調去搞涼山彝族,后來我科研方向也就是西南民族。
這個問題我受我父親很大影響。他只講了個原則,說講民族是跟講地方史不一樣,兩者有聯(lián)系但是也有區(qū)別,而且區(qū)別比較大。地方史就是面向這塊地方,把這塊地方的什么事情都搞清楚。民族就不局限于這個地方了,它要流動,你要跟著走。它從哪兒來到哪里去,要把這個脈絡弄清楚,不能局限在這個地方來講民族。所以我后來講西南民族的文章基本上都是講民族源流的多。有些人就是把民族史跟地方史分不開,就是不懂得這兩個間的區(qū)別。比如以前講彝族的歷史,有人就把邛都夷講成彝族的先民,而弄不清楚彝族是后來才到涼山來的,邛都夷是最早在涼山居住的,跟涼山地區(qū)的大石墓有關系。大石墓就是邛都夷的墓葬,跟涼山彝族是沒有關系的;涼山彝族是火葬,絕拉不攏來。
我搞西南民族,一個要用文獻,一個要用考古資料,第三個,我提出來,要用本民族的傳說。不能夠認為這些傳說都靠不住,傳說有相當(多)東西是靠得住的;盡管當中有神話這些東西在里面,但確有它真實的一面。這些看法,我受父親很大的影響。我父親講《山海經》基本上就是這個看法?!渡胶=洝冯m是神話,卻有它的歷史根據。我父親講四川史,認為《蜀王本紀》的說法比其他文獻講到四川的情況可靠。他認為《蜀王本紀》畢竟是四川人的傳說,姑且不管他是不是揚雄的,但是至少是四川人的傳說。四川人傳說的四川的東西總比外人講的四川的東西要可靠。
你們不是問我父親的史料觀嗎,他的史料觀也可以說受到疑古派的影響,也可以說他跟疑古派有很大不同。比如他史學史里頭,就有專門講《尚書》的傳寫與體例的一節(jié),我覺得他這個講法就很好,對我后來講民族史有很大的影響。很多古書里面引《尚書》,他就發(fā)現(xiàn)有幾個不同的本子。他認為同一個根源可以流傳成幾個不同的版本,就是說寫定是后來的事情,比較晚,但是傳說是有它的根據的。比如他說《堯典》講四中星,他說那個星宿就不是后來的星象,就是堯舜那個時候的星象,因為戰(zhàn)國兩漢時候的天文學還不懂得歲差,還無法推算堯舜時候的是什么樣子,所以那個時候記下來的星象跟后來的星象不一樣。就是說《堯典》里面記載的這個東西是有根據的。而且他從《堯典》里面的官制來看,(堯典的官制)和后來夏商周的官制都不同。那時候的官制特別重視四岳,就是四方諸侯之長。重視四方諸侯之長,就是比較早期的情況了。所以他說《尚書》這些東西盡管它寫定得比較晚,但是寫的時候都是有根據的。
我研究涼山的東西,比如就有老彝文經典,寫定是比較晚的,可能是清朝時候的東西,但是他們(彝人)寫那些東西應該說是有根據的,是他們從很早口口相傳下來的。有本書叫《瑪木特衣》,寫到后來就寫到“毛主席領導我們搞革命”,都寫到這了,那個古代咋會有呢?就是說傳嘛,可能有些后來的東西加進去。而《尚書》也是這個情況,可能有些后來的東西加進去,但是不能因為有一些后來的東西加進去就說它完全不可靠。這是我父親的一個看法,我覺得他這個看法還是比較妥當?shù)?。不像他們疑古的,一有不可靠的東西就把它丟開了。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就從諸子講起,那之前的他認為都靠不住。當然疑古并不是胡適提出來的,但是顧頡剛顯然受到他這些東西的影響,而且把它發(fā)揮得更多。
天?。捍蠹叶贾?,蒙老(蒙文通)治史尚通,但現(xiàn)在很多史學工作者以治專史為能事且有所成就,您認為這兩種方法孰優(yōu)孰劣?
蒙默:這個問題只能這樣來看——我們有時可以從他寫的文章里看出,他文章是寫的一個問題;但是他考察這個問題時則是把它上下聯(lián)系起來看,而且有時是把它放大來看的。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呢,就是從大處著眼從小處著手。他是提倡搞通史……就是說要有通史的眼光,不能夠局限來看問題。我是這樣體會的。一個問題要追它的來源,要看它的發(fā)展,它的沒落,把它聯(lián)系起來看。所以我父親還是講要有個段的基礎,才能有比較。沒有這個基礎無法比較。
天?。涸谑穼W研究中,蒙老(蒙文通)說過“做學問要抓大問題”。您認為在現(xiàn)在史學題目盛行“尚小”,這種提法有多大借鑒意義?
蒙默:要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這個話應該這個樣子來理解,就是說我們要多讀書。我父親這個話倒是跟我談過不了一次,他說讀書啊要讀得寬廣一些,不能夠讀得太窄了,所以搞歷史不能夠局限在這個歷史,文學史也可以看看,美術史也可以看看,都可以看出跟你有關系(的東西)。而且他也講了道教、佛教這些東西都有些互相關系。就是說看問題要放寬一點,不能夠太窄了。他有篇文章講宋代的商稅和都市,他就從宋代的商稅、都市這個問題來看中國封建社會的自然經濟。就是雖說這個問題看起來是比較小的比較具體的問題,但是小的問題是涉及大的自然經濟的問題。他還有個講法,就是《治學雜語》里頭講的,有些就像幾何里頭的點,有些像線,有些像面,有些像幾何的體。他說要做大學問就要像體那個樣子。當然他所曉得的這些大學問家沒有哪個夠這個體的資格,但是,夠這個面的資格的還是有的??傊?,做學問還是要有個寬廣的眼光,不能太局限了。
天?。涸凇豆攀氛缥ⅰ罚晌耐ㄖ┲?,蒙老說道,以伏羲為太帝的泰族(海岱系)曾將昆侖(岷山)納入版籍,但此前蒙老又證明鄒魯為泰族的中心,這樣我就有些懷疑了,泰族可能越過其它兩系文明(河洛和江漢系)而占據岷山嗎?當然我們的粗淺的理解有可能誤讀了蒙老的精湛論證。
蒙默:這個問題啊,我又把《古史甄微》翻了一下,好像沒有說到岷山這個問題呀。這個熊耳不是四川這個熊耳,這個應該是在河南。好像我也沒有看到把昆侖納入版圖的說法。這個東西也可以這個樣子來理解,就是說“版圖”這些詞我們不能用我們現(xiàn)在的國家或者政區(qū)這個區(qū)域來看?!豆攀氛缥ⅰ防锼驼勥^,古代那些天子的話也就只是相當于部落的樣子。而且他講民族,剛才我講了,它是一個流動的,并不局限在哪個地方,比如說他把蚩尤算成江漢民族,但是蚩尤跟黃帝兩個打是在涿鹿,是在河北省的北方。我們就只能理解蚩尤他的力量曾經到達過那個地方。還不能說算他的版圖,不好這個樣子來理解。像這個樣子呢,好多問題就比較好解釋了。
天?。好衫显谛轮袊闪⒑笏坪踅邮芰斯舻墓攀贩制诜ǎㄈ缫詰?zhàn)國為封建社會開端等),以他為代表的老一輩學者在此之前的古史分期上有何觀點呢?據我們了解蒙老曾是認同于封建和郡縣時代的分期法的,是嗎?
蒙默:他們以前都受舊的說法的影響,認為周是封建制度,秦以后是郡縣制。他們以前都是這個看法。當然用我們現(xiàn)在社會發(fā)展史那幾個社會形態(tài)來看,這個說法是不準確的。但是西周封建論在新中國成立后還有影響,比如翦伯贊就受這個影響,我們這兒徐老也是這么講,我父親在50年代的文章也是這么講。但是我是不同意這個看法的。我更接受尚鉞的觀點,就是魏晉封建論。我父親大概后來也受到我的一些影響,所以后來有些文章他就不那么明確地提了。以后日本人有些文章認為唐以后才進入封建社會,我跟他說了這個。他讓我把文章找去給他看。那陣還沒有復印機,我是把雜志借來從北京給他寄回成都,他又找一個懂日文的念來給他聽。他對這個東西到后來可以說是沒得一個好準確的看法。他50年代講中國農業(yè)生產和賦役制度那篇文章,基本是按郭老的觀點寫的。
天?。好衫希晌耐ǎ┰趯J飞嫌戎厮问罚€曾打算重修宋史。他在《中國史學史》講稿中曾表示,觀一斷代史要注重社會的向心力,他認為社會有“動靜交互”之勢,這是否體現(xiàn)了蒙老對歷史的規(guī)律性認識呢?
蒙默:他寫這個東西的時候,恐怕是受當時他看的一本書的影響,他也讓我看,叫作《新史學與社會科學》。這個書后頭的結論我覺得就是用社會心理學來理解歷史。我父親寫的《宋史敘言》,大概就是受到那個書的影響。但是社會心理學是不是提到“動靜”呢,我不記得,可能這個“動靜”是他的看法。但是這個東西后來他并沒有更多地講,更多的還是講劉鑒泉先生說的那個“風氣”“世風”。
天健:有人認為培養(yǎng)史學家家學淵源非常重要,能談談您對這種說法的看法嗎?
蒙默:家學淵源這個問題呢,我認為不能夠說是非常重要,只能夠說是有影響。比如我家里頭,我們七姊妹,我大姐就是學歷史的,讀大學讀的歷史系,畢業(yè)過后還當了研究生,但是后來她就只能去教個中學,以我父親的說法,就是她搞歷史還沒有入門。也不能怪我父親沒教她,她也住在家里,可能主要還是跟自己本身有關系。
天?。河X得今后應該如何繼續(xù)發(fā)揚蒙老的學術思想和治學精神?
蒙默:我父親這個人啊,我覺得這個也是他的長處——他接受一個東西,一定是經過他的思考才接受。比如他教我用這個話,李源澄先生也教我用這個話,他們說是太史公的話,叫作“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要好學,這是首先一個;另外要深思,就是要善于思考,而且要很深的思考,就是要懂得人家講這個話的意思在哪里,要心知其意。比如我父親在《經學抉原》的序里頭就講到,他以前在存古學堂讀書的時候廖季平先生在那里講今文學,劉師培在那里講古文學,吳之英在那里講今古調和,三個先生各講各,他說弄得他們一天不知所措,一天都在懷疑,但是仍不曉得哪個對。但是這個情況也就訓練了他的思考,他總要考慮哪個對啊,所以最后他是遵從廖先生的,當然他也接受了一些劉先生的東西。還有一點我要跟你們說清楚的,以前我只曉得他接受廖先生的學說,后來我一看廖先生的年譜,廖先生在教他們的時候已經六十過了,廖先生已經進入三變四變,已經講的是天人之學了;但是我父親從來不接受這個東西,他接受是他的一變。所以盡管他接受廖先生的東西,然而卻是有選擇的,是有他自己的思考的。我覺得我們有志于做學問的,這個東西是最重要的。要思,要把老師講的想得通,想通了才算數(shù),不能說是某人說的,就信他的了。讀古人的東西也是這個樣子,要讀到他講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個是一點,我覺得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很顯著的。第二點,他的學問可以說是不斷地在前進。比如他講經學,《經學導言》《經學抉原》一直到后來他寫廖先生的那三篇文章,所反映的他對經學的看法,一直到后頭他講孔子與今文學,以及他的經學遺稿,他都是有發(fā)展有變化的。他講理學也是這樣,中年和晚年的講法是很不同的。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講就是有所揚棄,有些東西他是自己把自己否定了的。就是說學問要不斷地前進,應該否定就是要否定,應該改變就是要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