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這幾年針對高校改革,產生出不少熱詞,“教授治?!笨峙率瞧渲惺褂妙l率極高的一個。人們之所以倡此主張,遠鑒西方中世紀以來之傳統,近有民國幾十年之實踐,倒也理據充分。只是傳統并非本土,實踐亦未必成功。梳理民國“教授治?!边@段歷程,頗有助于世人窺清理念與制度之間的距離。
大學最早出現于歐洲,“教授治校”也最早誕生在此。它起源于中世紀巴黎大學的一種管理制度,逐漸演變?yōu)槲鞣酱髮W理念之精髓, 亦是西方大學管理的基本模式。所謂教授治校,其意指通過大學憲章或規(guī)程以及一定的組織形式,由教授執(zhí)掌大學內部的全部或主要事務,尤其是學術事務的決策權,并對外維護學校的自主與自治。早在民初所頒布的《大學令》中,政府已提出要學習西方“教授治校”模式,在大學層面上,“設評議會,以各科學長及各科教授互選若干人為會員,大學校長可隨時召集評議會,自為議長”,其主要權限是“審議”“各學科之設置及廢止”、“講座之種類”、“大學內部規(guī)則”、“大學院生成績及請授學位者之合格與否”等事項;在學科層面上,“各科各設教授會,以教授為會員,學長可隨時召集教授會,自為議長”,教授會主要“審議學科課程、學生試驗”以及“審查”“大學院生屬于該科之成績、提出論文請授學位者之合格與否”等事項??上軆韧庖蛩厮?,此政策并未付諸行動。
“教授治?!笔瞧婆f立新的形勢所趨
到蔡元培執(zhí)掌北大時,該理念才得以“落地”。自1917年始,蔡氏先后主持制定了《北京大學評議會規(guī)則》《北京大學各科教授會組織法》《評議會選舉法》《國立北京大學內部組織試行章程》等一系列具體規(guī)定,建章立制,完善制度。據沈尹默后來回憶,就在蔡元培任北京大學校長后不久,他作為文科教授向蔡元培提議:“北大的章程上規(guī)定教師組織評議會,而教育部始終不許成立。中國有句古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與其集大權于一身,不如把大權交給教授,教授治校,這樣,將來即使您走了,學校也不會亂?!绷硗?,馬非百晚年也說他于1919年6月考取北京大學,因不滿當時北京大學沿襲多年的京官具保制度,遂寫信給校長蔡元培。蔡接信后,很快給馬非百回信道:“查法國各大學,并無此制。然本校系教授治校,事關制度,必須經教授會討論通過才可決定?!笨梢姴淌贤菩小敖淌谥涡!?,亦是破舊立新之形勢所趨。
那效果如何?起初尚差強人意。據彼時在北大讀書的顧頡剛所述,蔡到任后即刊出一布告,聲明“此后學生對校長應用公函,不得再用呈文……學生對于學校改進有所建議時,他就把這議案送登《日刊》,擇其可行的立即督促職員實行?!?不唯如此,蔡在北大還努力營造一種民主平等的氣氛,使師生之間、教職員之間沒有等級差別。1920年的北大已呈現出這種民主氣象。蔡曾在出國話別會上說:“現在校中組織很周密,職員辦事很能和衷,職員與學生間也都有開誠布公。”這種“集思廣益、開誠布公”的民主氛圍,既是拜“教授治校”制度所賜,反過來又利于該模式的推行。
正因蔡氏的實踐取得一時之效,到了二十世紀20年代,各大學紛紛效仿北大模式。清華設立校級教授委員會,東南大學確立教授會制度,復旦大學成立由教授主導的“行政院”,名稱不同,實質皆較為接近。教授治校,自然形成一股抵御行政權力干預的力量。比如清華,1931年吳南軒出任校長。清華教授委員會對吳不滿,就徑直與教育部展開博弈,要求改換校長。當時蔣介石兼任教育部長,一度與教授會形成僵持之態(tài)。清華教授們于是放出最厲害的“大招”:48名教授聯名寫信呼吁吳南軒“下課”。要知道那時候偌大的清華,一共才有59名教授,其中還有10名外教。眼看著教授們惹不起,蔣也只好請走吳南軒,另任翁文灝代理校長職務。
“教授治?!钡睦Ь?/p>
這看似興盛一時的大學勝景為何轉瞬即逝?其中一大關鍵原因便是該制度與中國實情多有不合之處,終陷入困局。
首先,“教授治?!毙枰獠凯h(huán)境,特別是政府的支持。然彼時無論北京政府,抑或南京政府,都推行文化專制政策,對高校進行嚴格管控甚至推行“黨化教育”,誠如蔡元培在《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中所寫:“我絕對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長……要是稍微破點例,就要呈請教育部,候他批準。什么大學文、理科叫作本科的問題,文、理合辦的問題,選科制的問題,甚而小到法科暫省學長的問題,附設中學的問題,都要經那拘文牽義的部員來斟酌?!贝髮W校長平常尚不能治理學校,又何況教授?
其次,校長亦是該模式能否推行的一大要因。北大之所以一度推行得下去,與蔡元培個人特質密不可分。曾多次當選北大評議員的馬敘倫指出,“教授治?!钡木柚患葱iL的無為而治。而在實際操作中,校長一方面要服從教授的集體決策,另一方面要對學校負有全部責任。故沒有校長的清公雅量,便難有“教授治?!敝贫鹊膶嵤2淘嗲∮写恕扒骞帕俊?。
再次,作為治校主體,擁有一定決策權力的教授們,必須清醒地處理好公共事務與個人利益的關系,做好取舍。《胡適日記》中曾記下這么一件事情。在1922年一次評議會上,大家討論“教授兼任他校教課鐘點的限制”的議題。這是一個關涉評議員自身利益的決議,多數人從保障個人私房錢角度出發(fā),討論得昏天黑地卻毫無成效。最后蔡元培不得不強行叫停,“我們今天只能以評議員資格發(fā)言,不應該以私人資格發(fā)言”,從而結束了大家的爭辯。
1930年底,被視為蔡元培得意門生的蔣夢麟卸任教育部長,再次掌舵北大,公開提出“校長治校、教授治學、職員治事、學生求學”的辦學方針。對此主張,歷來褒貶不一。拋開蔣氏此舉背后的具體原因不談,單就此做法而言,確有其道理:他國再好的教育理念,都面臨一個與本國實情相融合的問題。推行制度,既要有熱討論,更需要冷思考。莫讓本來看上去很美的龍種,一旦播下,到最后只收獲一群跳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