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麗娟
縱覽??思{小說中的人物,凱蒂(《喧嘩與騷動》中的女主人公)無疑是著墨最多、性格最為鮮明的女性。作為??思{心中的“最愛”,凱蒂被賦予了美國南方女性少有的靈性。少女時代的她身上時常散出的“樹一樣的香氣”,讓人聯(lián)想到古羅馬神話中的森林女神狄安娜——一位自然界動植物生命的守護者和繁育之神。凱蒂美麗率真,身為康普生世家的大家閨秀卻絲毫不做作,相反,她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活潑靈動的自然氣息。在家中她是半個“媽媽”,時不時地以大人的口氣訓誡喜歡吵鬧的弟弟杰生,更把母親眼中的累贅、年幼的白癡弟弟班吉照管起來,成為班吉有力的保護神和最親近的人。她常常貼著他的臉頰對他說:“你不是可憐的寶貝兒,是不是啊,你有你的凱蒂姐呢?!痹谒奁鼤r她會立即跑到他身邊安慰他:“你到底要什么呀,班吉。告訴凱蒂吧,姐姐會替你辦到的。”在班吉靜寂無聲的世界中,凱蒂儼然是個飛來飛去的天使,帶給他快樂和溫馨的記憶。她讓班吉孤寂的世界有了聲音,有了色彩。她的無私與細心、快樂與熱情彌補了由于康普生太太的冷漠造成的孩子們自幼情感上的營養(yǎng)不良,給這個氣氛凝重的家庭帶來了歡聲笑語。
作為家中的“寵兒”,凱蒂身上呈現(xiàn)著無限的靈性和南方上層社會人格中鮮有的寬容與自由。把她看作康普生家族甚至南方的希望再合適不過。在小說中,她是家中異性心中的“新娘”,散發(fā)著新鮮的活力,孕育著愛的種子。然而同時作為“新娘”,她又是墮落的——她不屬于任何一個男人。精神上,她屬于她的哥哥昆丁,而肉體上,她有多個“丈夫”。
凱蒂的“墮落”并非一夜之間的事。在她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時就有了墮落的“征兆”。在昆丁童年的記憶中有一個富有象征性的意象——凱蒂爬上了樹,她的襯褲上有一攤泥跡。這一意象成為昆丁成長經(jīng)歷中一個抹不去的陰影。凱蒂的成長軌跡顯然也背叛了她的天使的形象。從小凱蒂就不是一個“淑女”,她喜歡嘗試新事物,喜歡挑戰(zhàn)自己的角色。她像男孩子一樣爬樹、玩水,面對男孩子的挑釁她也從不示弱。14歲時她便開始往身上灑香水,15歲時和男人接吻,17歲初嘗禁果,之后就一發(fā)而不可收。在保守的南方社會,這些行為足以為她系上“蕩婦”的標簽。
??思{為何將他最愛的凱蒂塑造成一個集天使與蕩婦于一身的人物?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在《偉大的代碼》中提出“雙重”意象,這對于解讀凱蒂這一人物很有幫助。弗萊把《圣經(jīng)》中的意象分為兩大類——啟示類和惡魔類。啟示類的意象帶有豐收和拯救的特征,如羊群、牧場、收割、城市、寺廟等等。而惡魔類意象則是象征了罪惡、枯竭、毀滅的廢墟和荒原。弗萊認為這兩類看似水火不容的意象并非絕對對立,他大膽地指出,一種事物屬于哪類意象“要靠語境而定”。同一個意象在一種語境下是啟示(救贖)的,到了另一種語境卻變?yōu)閻耗У摹@樣的雙重意象只有在雙重語境下才會產(chǎn)生。以洪水為例,洪水本身既可以看作神憤怒和報復的惡魔意象,也可以看作拯救意象,這取決于我們是站在諾亞和他家人的立場來看,還是從其他所有人的角度來看。
解讀凱蒂,同樣也不能忽視小說中呈現(xiàn)的雙重語境。??思{筆下的南方,無疑是充滿了懷舊意味的新南方。它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潰敗,不得不做出改變而放棄戰(zhàn)前的莊園經(jīng)濟和蓄奴傳統(tǒng)。然而,維系南方傳統(tǒng)的舊價值卻仍然牢牢地控制著相當一部分南方人的頭腦。南方社會區(qū)別于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最突出特征就是它仍十分注重騎士精神,將保衛(wèi)女人的身體視為男人的天職。在南方人的觀念中,女人的貞潔是整個南方價值存在的基石,他們甚至將其作為與北方作戰(zhàn)的宗旨,旗幟鮮明地提出“為女人而戰(zhàn)”。在南方,女人,特別是上層社會的女人的貞操是社會的公共財產(chǎn),它無時不刻不被監(jiān)控,身體的“貞潔”與否被當作評判女人好壞的唯一標準。無欲無求的身體常常與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優(yōu)美動人的聲音以及高貴典雅的舉止一同成為南方上層社會淑女的寫照。無人關注女性的個體性及其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特殊需求。她們的身體被當成了符號,用來標榜南方血統(tǒng)的高貴和純粹。相反,與生俱來的血肉之軀則受到忽視和壓抑。久而久之,女性的身體不再屬于她們自己,而被交給了南方,成為南方人用以炫耀和緬懷過去的一座紀念碑。在南方人的意識深處,女性貞潔的身體帶給男性的是一種永恒感,標志著南方將在歷史的軌道上永遠馳騁下去。只有確保其女性恪守婦道,在婚前守身如玉,婚后從一而終,南方社會才可以百病不侵、永不衰敗。因此,維護女性的貞潔,讓她們的身體如大理石雕像一般沒有溫度、不受玷污成為南方人共同的使命。
在這種語境下,凱蒂無疑是一個蕩婦。她不守南方為大家閨秀定下的規(guī)矩,小小年紀就出去與男人廝混,絲毫不考慮個人的身份及家族的名譽。從昆丁對她褲子上那攤泥跡的頑固而痛苦的記憶中可見,作為戰(zhàn)后的新一代人,進入哈佛接受高等教育的昆丁仍然不能擺脫舊有價值觀對其的控制,傳統(tǒng)婦道觀的勢力并未減退。從昆丁痛苦的囈語中可以看出,在南方,仍將上層社會女子的貞操視為天大的事,貞操是決定女子的家庭關系和社會地位的關鍵要素。人們深信,“天使”般的女性永遠不會變壞,行為不檢點的女人都是天生道德敗壞的女人。在這樣的語境下,凱蒂的悲劇其實就是南方的悲劇。凱蒂從一個眾人心目中的“月亮女神”跌落為一個聲名狼藉的“蕩婦”,最后消失在鉛字中的過程,象征著南方由興到衰、由潔白如玉到橫遭玷污的過程。這正是內(nèi)戰(zhàn)留給南方人的記憶。內(nèi)戰(zhàn)留給南方人一道抹不掉的疤痕——從承認失敗那天起,南方就不再是記憶中那個一身華采的神樣女子,而成為被北方軍“非禮”過的可悲婦人。
然而,小說中還呈現(xiàn)出另一種語境。盡管《喧嘩與騷動》體現(xiàn)的是凱蒂的失貞帶給康普生一家的支離破碎,但在彌漫于小說始終的失落、迷茫的氛圍中,仍然能夠提取一些溫暖的色調(diào)。這一色調(diào)為閱讀帶來了心靈上的鼓舞,同時也將小說的意境提高到一個新的層次上。小說中一直有兩種聲音,一種是懷舊的、夢囈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另一種是反諷的、懷疑的、不折不撓的。這兩種聲音有時共同存在于一段獨白之中,如昆丁敘述的那一章,有時像兩股激流,一股存在于地表,而另一股則潛入到地下。就像小說表面的主題是“墮落”,但事實上這種墮落并非是人性意義上的,它帶有很強的文化性。假如把凱蒂的所作所為放在現(xiàn)代的語境中去看,《喧嘩與騷動》或許是一個有關反叛主題的文本。小說中充滿了對康普生一家的反諷。把家族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康普生太太連凱蒂背一背班吉都要干涉,稱“我們這種人家的女孩兒可不能把背脊壓彎了”。一天晚上,她注意到凱蒂開始與男孩子接吻,便大驚小怪地穿起了喪服。凱蒂失貞后,作為一個嚴格的母親,她不是將女兒關在家里嚴加管教,而是隨便給她找了婆家嫁掉。小說中最大的反諷是,凱蒂這個創(chuàng)傷累累的舊式家族中唯一的一盞“明燈”被驅(qū)逐出門,連做母親的權利都被剝奪;而最殘忍自私的杰生卻成為家族唯一的支撐者和繼承人。
以上種種極具諷刺性的敘述反映出作者對南方舊價值的懷疑,也是小說中隱藏著一種更為開放的對話式語境的有力證據(jù)。在這一語境下,凱蒂完全可以被視為舊道德的挑戰(zhàn)者。她具有新女性的特征,即使被家人趕出門外,還是念念不忘她可憐的弟弟班吉,并為了看一眼自己的女兒,與冷酷無情的杰生進行長期的抗爭。從人性的角度觀之,凱蒂所犯的錯誤并非不可饒恕,她的“罪”和亞當、夏娃犯下的罪一樣,雖被稱作原罪,卻是人區(qū)別于上帝的最重要的標志。如果將凱蒂放到現(xiàn)代的語境下看,她完全是美麗、自由的化身,她充滿好奇,勇于探索,不帶絲毫的矯揉造作和身為大家閨秀的裝模作樣。雖生在大家,她并不理會自己頭上的淑女光環(huán)。貞操在她眼中不過是“指頭上的倒刺”,在她的頭腦當中沒有淑女/蕩婦這一二元對立結構,因此她可以做一個不同的康普生——有愛,有憐憫,同時也有無拘無束的自由反叛精神。她并不掩飾自己對性的好奇與渴望,面對昆丁的質(zhì)問,她直言不諱地說出她的真實感受:“他們撫觸到我時我就死去了?!闭蛉绱耍龔男〉酱髧L試了各種與淑女對立的角色——假小子、時髦女、放蕩女,等等。而在向這些角色轉化的過程中,凱蒂的原始人格——她的天使本性——并未消失。她天使的一面從她對班吉的呵護和愛上集中體現(xiàn)出來。雖然班吉在別人眼中只不過是個沒有喜怒哀樂的癡呆兒,凱蒂卻把他當成一個惹人憐愛的嬰兒加以呵護,在意他的種種感受。每一次與男人約會回來看到班吉在不停吼叫,凱蒂都會難過地流淚。為了讓他開心,她扔掉香水,跑到盥洗室一遍遍沖凈自己的身體。出嫁那天,再次聽到熟悉的怒吼聲的她不顧進行中的婚禮,拖著婚紗沖出禮堂去找班吉……這些都證明凱蒂的內(nèi)心并沒有真正墮落,她仍然保持著和少女時代一樣的純真和善良。
這無疑對南方將女性籠統(tǒng)地區(qū)分為天使和蕩婦提出了質(zhì)疑?!秳?chuàng)世紀》中,亞當和夏娃雖因偷吃禁果而被趕出伊甸園淪為凡人,但人類并沒有因此被剝奪性欲。相反,上帝讓人類借著身體上的自然欲望生產(chǎn)眾多,生生不息。而南方清教徒雖仇視性欲,卻對白種男人的縱欲視而不見,任由奴隸主在女奴身上發(fā)泄獸欲,卻不允許他們的姐妹有正常的性欲,讓大家閨秀們除了扮作“淑女”滿足男權社會的期望之外別無選擇。凱蒂的失貞把南方舊有價值觀推到一個尷尬的境地,使所有人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她,一個有著高貴血統(tǒng)的天使般的女子,也可以做出傷風敗俗之事。這是哈佛青年昆丁所難以理解也無法面對的事實??嗫嗾勰ダザ〉氖且粚o法解決的矛盾:凱蒂是天使,同時又是個淫女和妖婦。他逼迫凱蒂承認在失貞的事上是被迫的,他內(nèi)心不愿承認凱蒂的所作所為完全出于自愿。南方人堅信只有黑人和下等人家的女子才會做出如此下賤之事,而上等人家的女子,不要說身體,就是衣服上沾一個泥點都會讓人感到觸目驚心。
盡管凱蒂作為一個小說人物,其結局是悲劇性的,但福克納對這一形象的塑造卻有著積極的意義,它對于南方人走出其幻想中的神話語境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雖然凱蒂沒有最終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由于自己的離經(jīng)叛道被社會驅(qū)逐,但她至少從“神話”中走了出來,并用自身的行為將真相示人,使他們無法繼續(xù)于掩耳盜鈴的虛像中度日。在維多利亞傳統(tǒng)下的南方,完美的女性應該是“家中的‘天使”,“她必須具備的基本美德包括虔誠、純潔、順從和顧家”??灯丈壬m然嘴上不贊成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壟斷行為,說男人要求女人保持貞操是違背自然規(guī)律,可他的日益頹廢說明他不僅沒有掙脫舊道德的束縛,反而被它推向了生命的谷底,導致他對一切都抱著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女兒的墮落加劇了他對人生的自暴自棄。對于一個日趨衰敗的南方貴族世家,家族的血統(tǒng)是他們唯一的驕傲和慰藉,而此時凱蒂的失貞無疑如一場冰雹,斷掉了康普生們最后的精神食糧??灯丈患业木駹顟B(tài)是戰(zhàn)后南方人典型的精神狀態(tài)。內(nèi)戰(zhàn)中一敗涂地的南方經(jīng)歷了一個荒蠻而痛苦的戰(zhàn)后時期。南方人一方面希望變革,希望借助北方的支援重振南方,另一方面卻擺脫不掉自己的舊南方情結,念念不忘他們的過去。如評論家沃爾特·沙利文所言,“來自舊南方的榮耀和驕傲不僅僅在某個人身上散發(fā)出德性的光芒, 而且進入了所有南方人的意識當中,成為南方文化和道德的根基”。對舊南方不切實際的美化和對舊文明的固守不僅不能成為南方社會前進的動力,反倒讓南方人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使他們在矛盾的現(xiàn)實面前躑躅不前、困頓失落。他們寧愿去相信和堅持一個虛假的神話也不肯讓自己面對真實的現(xiàn)狀。但眼看他們的舊道德在現(xiàn)實面前變得越來越蒼白無力,他們的精神開始走向癱瘓,心靈的裂縫也一天天變大,昆丁就是在這種裂縫的作用下選擇了自殺。如果說女性是南方婦道觀主要的受害者,那么對這種觀念緊抓不放的人則既是它的幫兇,又是間接的受害者。
《喧嘩與騷動》不僅揭示了新南方女性的困境,更突出了中上層社會男性在現(xiàn)實與新舊道德夾層中的困境??灯丈胰齻€兄弟都身處這樣的困境中。故事的主角凱蒂正是他們心中難以解開的一個疙瘩,是引起整部小說“喧嘩與騷動”的根源。而這種種困境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作家本人的困境,如評論家但尼爾·J·辛格所分析,福克納身上有兩個“我”——作為維多利亞傳統(tǒng)價值下的“我” 和作為現(xiàn)代主義者的“我”。在寫作過程中他不斷調(diào)節(jié)、融洽著兩者,讓兩個“我”輪流勘察著作品中的世界,使作品在強大的悲劇力量和現(xiàn)實的理性與秩序之間搖擺。??思{的可貴之處在于,他雖然有南方的成長背景和南方人獨有的南方情愫,卻能走出去站在一個可以縱覽全局的視角來觀察和打量孕育他的文化,跳躍于現(xiàn)代主義作家和南方人這兩個角色之間。很多人都因為??思{在作品中流露出懷舊的情緒而斷定他本人是一個保守主義者,而事實上,福克納并不希望南方人從過去的記憶中尋找他們生活的意義。他曾說:“我不贊成倒退的想法。因為一旦一個社會不再前進,它就死了。社會要前進,我們也要背負起我們所有的錯誤和過失……我們絕不能回退到一種田園式的生活狀態(tài)中。”??思{雖然把自己筆下所有的人物和事件放在一個南方的語境下呈現(xiàn),但并非和傳統(tǒng)站在一起,而是試圖走出傳統(tǒng),探索一條新的出路。他給了凱蒂一個南方背景,同時卻賦予她南方道德所無法理解更不能容忍的特質(zhì)——天使與妖婦的合一。這一特質(zhì)與“女人不是淑女就是蕩婦”的南方觀念發(fā)生了激烈碰撞,從而形成一種對話關系。正是這兩種話語的交織引發(fā)了昆丁內(nèi)心的“喧嘩與騷動”。其實凱蒂就是南方,她是南方不得不面對的今天。南方人不能接受失身之后的她,正如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現(xiàn)在。在凱蒂身上究竟是天使的一面還是欲望的一面占據(jù)主導并不重要,因為福克納不是用二元對立的標準去評判她,走出二元對立結構的女性人物身上的“善”與“惡”并不是相互排斥、此消彼長的關系,而是共存的關系。天使無論怎樣沉淪,只要有一顆天使的心就永遠是天使。凱蒂是班吉記憶中之永恒,是康普生家晦暗的廳堂中永不消失的一道亮光。通過講述一個他稱為“美麗而不幸”的小女孩的動人故事,福克納放下了他作為一個南方人對女性的疑惑,不僅讓南方的貞女觀和淑女道德原形畢露,更讓樹立在天使與妖婦之間的那堵墻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