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邦俊
認識論是研究人類認識活動的本質及其過程的理論?,F(xiàn)代閱讀解釋學,以我國現(xiàn)代教育分科教學產生以后漢語文學科的閱讀理解、解釋和說明為主要研究內容,旨在探究閱讀的本質及其發(fā)生機制,理解的種類及其途徑,解釋和說明的方法、價值與意義等。
一、現(xiàn)代漢語文的閱讀活動
現(xiàn)代漢語文由古代文言文和現(xiàn)代白話文構成,主要包括我國古今語言、文學方面的優(yōu)秀作品,外國自然、科學和文學方面的優(yōu)秀譯文,具有較為廣泛的學科知識和豐富的文化內涵。閱讀活動圍繞這些作品來進行,其間性存在,貫注著語文知識、中外文化和人的生命實踐,形成一套由“認知”“互動”和“反思”構成的閱讀機制。
1.閱讀、認知與知識接受。閱讀始于文本,首先是對知識的認知,以獲取知識為首要目的,有三個層面的內容。(1)表層信息。一般指文字、詞語、句子和篇章,包括語言使用的習慣和語用中的變化等。這些都是知識性的內容,能夠從文本中直接看到,遇到不懂的地方還可以通過他人的講解或查閱有關文獻和工具書解決。漢語文采用象形文字,擁有豐富的詞匯,具有強大的造句和修辭功能,形成以象形表意為特征的語言文化。通過漢語文的閱讀認知可以得到漢語言文字方面的修養(yǎng),接受文本傳遞的信息,學到相關知識,獲得語言運用的經(jīng)驗。(2)深層意蘊。一般包括詞語、句子的含義,文章的主旨,文本的趣味等,是在特定的語境中生成的。漢語文的表達具有以象寫意、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象征比興等特點,意蘊大多比較深沉,閱讀者需要有前設的知識儲備和一定的領悟能力,按照由外而內、由象及意、由部分到整體的思路,通過反復比較,細心體會,整體觀照,才能潛入文本獲取。這些意蘊雖然不是直接的知識,但它屬于對知識的理解和運用,需要依賴自身的實踐在直接的經(jīng)驗中感知。(3)文外因素。藝術性的文本,特別是文學作品,往往通過隱喻、象征等藝術手法來傳情達意,寫作中留下了很多藝術空白。把一些當說的內容沒有明說出來,留待讀者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去想象、填補,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秘;在形象塑造上也有意留下一些語言結構方面的“空缺”,需要讀者把零散的意象連綴成完整的畫面,通過對畫面的賞析,感獲文本傳達的情趣和韻味。古人把這種情形稱為“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象外之旨”,西方接受美學則稱作“召喚結構”。現(xiàn)代漢語文具有廣泛的隱喻性,文章寫作講究“雪泥鴻爪”“風流蘊藉”,文字上多有脫略,掛一代萬,以少勝多,意趣多在文外生成。要獲得這些文本之外的佳趣,讀者必須具有較強的閱讀敏感、藝術修養(yǎng)和對知識的綜合判斷及運用能力。上述閱讀認知的三個層次,由淺入深,反映了漢語文閱讀解文的三重境界,為我們的閱讀教學指明了路徑。
2.閱讀、互動與文化生成。閱讀興于互動,主要功能是促進文化的接受、再生、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疾橐欢握诎l(fā)生的閱讀,從形式上看,是原創(chuàng)主體(作者)與閱讀主體(讀者)之間的交流、溝通和互動的過程,但實質上卻是廣袤的語言文化“揚棄與繼承”“生成與發(fā)展”中的一個細小的存在。人類文化(包括漢語文化)正是通過這些無所不在的廣泛閱讀得以接受、傳播、再生和發(fā)展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閱讀又是文化的“孵化器”和“傳播鏈”。漢語文閱讀與文化的關系,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1)閱讀與文化的“復活”。文化是人類在社會實踐中,對宇宙、自然和人類自身的認識,帶有很強的實踐性。進入文明時代,人們將這些認識的成果通過書籍文章記載下來,留傳下去。但是,如果這些書籍和文章只是存放在圖書館或書櫥里,那么永遠都只是僵化的文本,無法回歸它們原來的生態(tài)。書籍文章只有進入大眾化的閱讀消費領域,才能被廣大的讀者看到,文本中的文化存在才能被激活,被認識,被傳播,所以,文化需要“被閱讀”。那些沉淀在書本中的處于“休眠”狀態(tài)的文化成分,只有引入“閱讀互動”的機制才能“復活”,才能被最廣大的讀者認識、接受和踐行,還原它們作為文化的本色。閱讀對文化的“激活”功能,反映了閱讀的普適價值,是對閱讀本質的重要認識,能夠幫助我們認清閱讀教學改革的方向,走上文化育人的正途。(2)閱讀與文化的再生。閱讀中,讀者對文化的認知和接受,又不是被動的,毫無選擇的全盤吸收,而是自由地、主動地、批判地揚棄。一般表現(xiàn)為,作者帶著自己原來的文化儲備走進文本,與文中原有的文化成分進行反復的交流互動。彼此之間,相互啟發(fā),各自從對方的思想中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沒有意識到的問題,作為文化創(chuàng)新的起點,引發(fā)新一輪的互動。主體間的這種互動是廣泛的——相互欣賞,發(fā)現(xiàn)對方的優(yōu)點和長處,有選擇的肯定和接受;相互修正,發(fā)現(xiàn)對方的錯厄和紕繆,有理據(jù)的否定和蠲除;相互完善,發(fā)現(xiàn)對方的不足和缺陷,有創(chuàng)建的補裨和優(yōu)化。如此這般,每讀完一篇文章,原作的內涵就會得到一次修正和提升,原作的文化存在就會得到一次補充和豐富,就會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人類文化就是在這種閱讀互動中,不斷再生向前發(fā)展的。閱讀對文化的再生功能,反映了人類閱讀發(fā)生的共同機制,是對閱讀本質的深刻認識,對漢語文的閱讀具有重大的理論指導價值。(3)閱讀與文化傳承。文化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產物,一方面,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其族群的基因,有其社會化的背景,需要在特定族群的“土壤”中“生長”;另一方面,任何一種成熟的文化,又是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經(jīng)過一代一代人的實踐,不斷地被繼承、被創(chuàng)新,發(fā)展而來的。文化的傳承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閱讀來推進和完成的,閱讀連結歷史,溝通未來。如果沒有閱讀,人類文化傳承的“鏈條”可能就會斷裂。因此,閱讀在文化傳承的每個“鏈結”中,都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它能夠幫助這個歷史“鏈條”中的每個“鏈結”上的人們,認清自己的文化“基因”,貢獻“這一代”的智慧,維系文化的根脈。閱讀對文化的傳承功能,反映了閱讀的“基因理論”,暗示閱讀必須尊重自己的民族傳統(tǒng)和思維方式,只有在讀者熟悉的文化背景中才能“駕輕就熟”,有效進行。這一理論要求我們的閱讀教學,必須兼顧漢語文的特點,堅守母語課程的本分,走出忽視漢語傳統(tǒng)、片面追求“洋化”、西化的困境。(4)閱讀與文化創(chuàng)新。閱讀能幫助我們打開一扇聯(lián)系外族的“窗口”,讓我們通過閱讀了解世界其他民族的先進文化,借鑒其他民族的經(jīng)驗,改良和發(fā)展我們自己的文化,促進中華文化的創(chuàng)新。這就需要我們的語文課程把真正反映人類進步思想和先進文化的外國優(yōu)秀作品引入教材,供學生閱讀思考,幫助國人改造劣根性,增強現(xiàn)代意識。但閱讀對外族文化的借鑒和吸收,要堅持國本,做到為我所用,以發(fā)展和壯大中華文化為指歸。
3.閱讀、反思與生命成長。閱讀是由人來完成的,是通過人的生命活動實現(xiàn)的,閱讀的種種特性是在人的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所以,閱讀實際上是人的一種生命存在狀態(tài),蘊含著生命科學的某些特性。生命最重要的特征是思考,閱讀正是實現(xiàn)這種特征的重要途徑。它能引人反思,具有對“自我”的否定功能,能夠引導人們對“自我主體”進行審視和批判,對“自身存在”進行改構和重建,促進人的生命成長。閱讀的最大價值不是要找到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答案,而是要引發(fā)主體間的互動,形成閱讀的反思,對“原我”進行否定,使自己的認識得到提升、心智得到發(fā)展、智慧得以生成,在此基礎上重新構建一個“新我”。這樣,人們每閱讀一篇文章,綜合素質就得到一次提升,人格水平就上升一個層次。人類正是在這種閱讀建構中,不斷促進生命成長、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的。閱讀的生命成長理論對過去狹隘的科學主義工具論教學單純追求知識獲取、忽視人的生命存在和成長的做法提出了異議,倡導現(xiàn)代語文閱讀教學回歸本原,以促進人的生命成長為要務。
二、現(xiàn)代漢語文閱讀的理解
從生命科學的角度看,理解是人類通過生命活動認知文本的過程和狀態(tài)。理解不能簡單地等同于閱讀認知的結果,它是伴隨閱讀而經(jīng)歷的一段生命歷程,包含對文本固有文化的審視、覺解、批判和對讀者原有文化的反思、否定、重構。讀者因對文本內容的理解而使自身的品質得到提升,人的生命也因此得以成長。所以,我們說“理解即成長”。但理解最終確實又要趨向于結果,是讀者現(xiàn)階段在有限的認知水平上對文本內容的某種“通曉”“明白”和“把握”,屬于一個階段性的認知成果。有理解,就必然有結果。所以,我們說“理解即認知”?,F(xiàn)代漢語文的閱讀理解也是如此,具有以下一些基本的類型。
1.觀念、物性與“直達的理解”。物性是事物固有的性質,英國哲學家洛克在《人類理解論》中,把客觀世界的事物的質分為“第一性的質”和“第二性的質”兩類,并深入論述了“物性與觀念”的關系,這一理論深刻揭示了人類思想觀念產生的奧秘,為我們閱讀理解提供了一條明晰的路徑。既然“觀念”是由“物性”生成的,那么我們要理解“觀念”就必須追索到它原來的物性。我們把閱讀中由“觀念”追溯到“物性”的認知過程,稱為“直達的理解”。直達的理解是直接的、透徹的理解,是所有理解的總根源。
2.符號、言語與“內部的理解”。語文最直接的形式是語言符號,最典型的表征是通過語言來說話和寫話,最深層的內容是心靈的聲音,即靈魂深處的某種企盼、愿望、感受……諸如此類的秘密。閱讀的理解就是要透過語言符號讀懂作者所說或所寫的話,“聽”出作者心靈發(fā)出的聲音。因此,理解看似是某一瞬間發(fā)生的簡單行為,實則是一段經(jīng)由“符號”到“言語”,直達“心靈”的“旅行”。需要透過語言外形,把握言語者說出來或寫出來的話的全部內蘊,解開語言符號的密碼,獲取那些潛藏在心靈深處的秘密。我們把這一心理活動過程稱為“內部的理解”。通過符號、言語獲得內部的理解,不僅僅指向符號、言語的外形和意義,還指向它們的聲音,指向說話時的腔調。比如:我們要理解“你?來——”這句話,不但要明白“你”和“來”這兩個漢字符號的字形和含義,還要明白說話人表達時的語氣和腔調。這里的疑問語氣,包含對說話對象的某種不信任和懷疑;遲緩的腔調,又包含某些無奈和必須作出的選擇。傳達的意義和情感非常復雜。閱讀者只有經(jīng)過這種細心的體會,才能真正明白說話人心靈深處的意愿,獲取說話人內心的秘密。理解說話是如此,理解寫話也是如此,只是寫作者把那些言語的聲音和腔調隱匿于文本之中,因而理解的難度更大?,F(xiàn)代漢語文有豐富的符號系統(tǒng)、靈活多變的言語表達,閱讀解釋很多時候需要依靠這種內部的理解來完成。
3.觀念、語詞與 “指涉的理解”。如果把語文看著一個實體的存在物,那么它最外緣的部分就是語詞,最核心的部分是觀念,指涉則是語詞指稱和涉及的對象?!坝^念”“語詞”和“指涉”是英國哲學家洛克《人類理解論》中的三個重要概念,我們借用來探究漢語文閱讀理解的一般規(guī)律。語用中,語詞直接反映作者心中的觀念,但語詞又不是觀念,只是觀念的一個外在的標記,觀念還要通過語詞這個標記指涉的意義來暗示,因而理解的過程實際上是“語詞”經(jīng)過“指涉”這個中間“通道”,直達“觀念”的過程。要順利實現(xiàn)這個過程,必須具備兩個條件:(1)指涉不但要指向作者心中的觀念,而且還要能夠成為讀者心中的觀念,即作者選來表達自己觀念的語詞也是“其他那些與自己交流的人心中觀念的標記”,只有這樣,作者心靈的觀念才可能被讀者捕到,才能被理解。(2)指涉必須指向觀念的“實在”,而理解則是要明確這個“實在”,簡而言之,言語交流中,作者使用的語詞必須指向觀念的本質所在,不能指向別處,如果還能指向“自己心靈中所擁有的觀念之外的東西”,語詞就存在誤用,就不能被人準確理解;反之,讀者從語詞中也只能讀出一種指涉,如果還讀出了作者心靈所擁有的觀念之外的其他東西,則是沒能實現(xiàn)準確的理解。舉例而言,“包袱”這個詞語,孤立地不考慮其他任何語境,既可以理解為它的本義:“包衣服等東西的布”或“用布包起來的包兒”;也可以理解為它的引申義:“相聲、快書等曲藝中的笑料”;還可以理解為它的比喻義:“喻指某種負擔”。語詞指涉的觀念是多項的。但是,一旦進入具體的語境,如在“請放下你的思想包袱!”這個句子中,“包袱”的指涉就非常明確、具體,只能指向它的比喻義,讀者只有明白了這種指涉,才算獲得了對原文的準確理解。由此觀之,指涉具有一定的隱秘性,要解開指涉的秘密,閱讀者不但要熟悉語詞的含義,還要善于聯(lián)系語境,進行綜合判斷。我們把語詞這種隱秘的指向性,稱作“隱秘的指涉”,把這種對隱秘指涉的理解稱作“指涉的理解”。漢語的詞匯具有廣泛的多義性,語境又特別復雜,隱秘的指涉特別普遍,所以,指涉的理解構成漢語文閱讀理解最主要的形式。
4.隱喻、奧義與“寓意的理解”。隱喻是一種間接表達思想的交流方式,作者把自己要表達的意思不明說出來,借用其他事物的表達來暗示。說一件事是為了使另外一件事被人理解。隱喻實際上是思想之間的借用和交際,是語境之間的一種交易。奧義,原本是一個佛教用語,佛法上指經(jīng)典或教義的中心、真髓,《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為“深奧的義理”,我們把它定義為文本的隱喻義或文化經(jīng)典深奧的經(jīng)義。所謂“寓意的理解”,就是閱讀中讀者超越字面的意義,超越眼前的文本追溯到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真實的事情上,追溯到文本之外的隱喻義和經(jīng)典的奧義,從而讀懂文本的過程。舉例而言《左傳·隱公元年》有這樣的記載:“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边@句話表面上記載的是鄭莊公在魯隱公元年夏季五月在鄢地殺死自己的親弟弟鄭國公子段的史實。但是,作者在行文中有意不用“鄭莊公”,而用“鄭伯”;不稱“公子段”,而直稱其名“段”;不說“殺”,而說“克”。實際上采用了隱喻的手法,寄托著作者的某些諷喻,是在批評鄭伯和共叔段國君不像國君,大臣不像大臣,兄長不像兄長,胞弟不像胞弟。背后的經(jīng)義是在講君臣之間的大義和兄弟之間的情義。如果我們能夠讀懂文本的這些隱喻,讀出經(jīng)典的這些奧義,就可以說我們真正理解了經(jīng)典。隱喻的文本,特別是那些具有宗教意義或經(jīng)學價值的經(jīng)典文本,意蘊非常豐富,一般包括三重含義:(1)有形的或字面的意義,大都能夠通過對語境和文本的直接辨識來理解;(2)精神的意義,特指那些為字面所遮蔽的奧義,它有著深厚的文化背景,并經(jīng)過歷代文人的演繹和發(fā)展,形成一些相對穩(wěn)定的內涵。如漢語文中的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文本,一般都有深厚的經(jīng)義,并為歷代文人所傳習,閱讀理解起來有較大的難度,需要聽人講解和用智慧去感知;(3)靈魂的意義,是人用心靈才能覺察到的意義,這類意義的理解需要靈魂的默契。如佛道的某些高義,那是需要有專門修養(yǎng)的人才能領悟的。漢語文富有大量隱喻的文本,意寓特別深沉,需要貫通理解,“寓意的理解”有很強的實用價值。
上述四種理解,構成現(xiàn)代漢語文閱讀理解最基本的類型,反映了漢語文閱讀理解的本質,閱讀理解活動大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自身的根基。
三、現(xiàn)代漢語文閱讀的解釋
從人類理解論的角度看,解釋是以文本為基礎努力向內洞察的表達方式。這種表達著眼于對事物自身存在及其奧秘的揭示和闡發(fā),通過解釋活動,實現(xiàn)對文本的精細閱讀,能夠幫助我們澄清歧解、消除誤解、更加透徹地理解文本?,F(xiàn)代漢語文的閱讀解釋學,吸收我國幾千年訓詁學研究的成果,借鑒現(xiàn)代西方解釋學的經(jīng)驗,正在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解釋方法,對推動漢語文閱讀解釋的規(guī)范化,促進解釋手段的豐富將會產生重要作用。
1.漢字、詞義與解釋。漢語使用的是象形文字,單音節(jié)的詞匯較多,自古以來,解釋詞義多采用訓詁法,現(xiàn)代漢語文應該繼承這些方法,并加以創(chuàng)新。這里我們介紹幾種主要形式:(1)“形訓”的解釋,即借助漢字字形分析解釋字義的方法。漢語文有大量的象形字,如“山”“ 水”“日”“月”,它們的意義可以直接依據(jù)字形獲得;有不少指事字,如“上”“下”“本”“末”等,由一個象形符號加上一個指事符號構成,它們的意義可以借助象形和指事部分的分析獲得;有一些會意字,它們的意義需要綜合字形的特點得到,如“惢”(音suǒ),《說文》:“心疑也,從三心,讀若《易·旅》‘瑣瑣”,段玉裁注:“今俗謂疑為多心,會意”;漢語中有很多形聲字,它們的意義或多或少都與字形有一些關系,如“茱”(茱萸,落葉喬木)、“蛛”(蜘蛛,節(jié)肢動物)、“誅”(簽署死刑的命令)。要準確理解上述這些詞義,通過形訓解釋是最好的方法。形訓還能幫助我們消除很多詞義解釋方面的疑惑,如“余”甲骨文作“”,聞一多先生認為,該字上部為銳角形,下有柄,與“犁之形”相吻合,實為犁狀的“刀耕之具”,從余的字多與此意合,如“畬”(音shē,用刀具耕地)、“涂”(用刀具除泥)、“途(用刀具開路)、“除”(用刀具整理土石的堆積物,該字從阜從余,阜,象形,為土石的堆積物),如此,字義便會解釋得很通透。(2)“聲訓”的解釋,即“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來解釋、推究事物命名由來”(《訓詁通論》P114)的解釋方法。聲訓在古代非常普遍,如《論語》:“政者,正也。”《說文》:“弓,窮也,以近窮遠者,象形?!薄夺屆罚骸瓣?,揚也,氣在外發(fā)揚也?!爆F(xiàn)代漢語文使用簡化字后,產生了很多新詞,與文言詞語并用,如“唯”與“惟”,“合”與“闔”,采用聲訓法來解釋就很容易理解?,F(xiàn)代漢語文又派生了許多音同義不同的新詞,如“截至”與“截止”, “ 以致”與“以至”等,我們可以廣泛采用聲訓解釋的方式來區(qū)別它們的意義。(3)“義訓”的解釋,即直接訓釋字義、詞義的解釋方法。根據(jù)黃建中先生《訓詁學教程》的介紹,古代主要有以下義訓形式:一是“直訓”,“用單個詞直接訓釋”,如《說文·一部》“元,始也”,“丕,大也”;二是“義界”,類似“下定義”,如《詩·四月》:“滔滔江漢”,鄭玄箋:“江也,漢也,南國之大水”;三是“反訓”,“以反義重說為訓”,如《說文》:“毒,厚也”,段玉裁注:“毒”,兼“善”“惡”之辭,猶“祥”兼“吉”“兇”,“臭”兼“香”“臭”也;四是“推因”,“推究事物得名的原因和由來”,如《釋名·釋地》:“地者,底也,其體底下載萬物也;亦言諦也,五土所生,莫不信諦也。”此外還有“以類名(通用名)釋私名(別名)”“以私名釋類名”“以今詞釋古詞”“以今制比況古制”等。這些解釋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都應該繼承并不斷創(chuàng)新。
2.文本、意蘊與解釋?,F(xiàn)代人采用白話文寫作,近百年間產生了大量文學作品、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理論著作、國外翻譯作品以及實用文本。但由于國內解釋學理論研究的滯后,現(xiàn)代漢語文還缺乏權威的、具有約束力的、能夠廣泛遵守的解釋學準則,現(xiàn)代文的解釋成為一個難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出現(xiàn)了很多亂象,急需從理論上廓清。這里我們提出一些基本的原則和方法。(1)“平面”的解釋,就是立足于文章的語境,根據(jù)上下文的暗示,在平面媒體的界面內對文中傳遞的信息和表達的情感態(tài)度進行解釋的方法。平面的解釋是直接對文本的解釋,屬于第一層次的解釋。(2)“境界”的解釋,任何一種事物將其置于不同的背景,往往會生成不同的境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義。舉例而言,一片黃葉,如果把它放在一段空白的背景上,那么它就是一片單純的樹葉;如果把它放在一個有霜有露的大自然的背景上,則會產生幾分“肅殺”的秋意;如果再放大,把它置于人生的背景上,又多出了幾分“歲月艱難,人世滄桑”的隱喻。由此可見,事物的意義是在它所在的背景上獲得的。對文本的理解也是如此,文中描寫的事物,放在不同的背景上,就會生成不同的境界,讀者發(fā)現(xiàn)了這些境界,讀出了不同的背景,就會獲得不同的理解,作出不同的解釋。我們把通過境界的揭示來映證意義的解釋方法稱為“境界”的解釋。這一理論,揭示了人類解釋差異性的深層根源,對規(guī)范文本的解釋有重要作用。關于朱自清《背影》主題的解釋,目前學界有很多爭議,如果我們引入“境界”的解釋理論來分析,就會消弭很多爭論。該文主要描寫父親穿著“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把這個“事物”放在父子送別單一的“背景”上,文本的主題只能解釋為兒子對父親的愛、感激和懷念。但是,讀者如果看到父子送別時整個朱家時空存在的大背景,則會在原來解釋的基礎上增加一層對“世事難料、家世凄涼”的感慨;如果進一步擴大視野,站在整個宇宙巨大的背景上來觀照,還會讀出“生命脆弱、人生短暫”的傷感。文本中的境界是客觀存在的,但讀者的認知是有差異的。這就造成了閱讀解釋因觀照的境界不同而產生分歧的現(xiàn)象,所以,我們需要借助解釋學的理論來澄清。境界的解釋并不是沒有依據(jù)、可以無緣無故放大的解釋,相反它所依賴的主體和背景都必須是文中真實的存在。(3)“視界”的解釋。文本的境界是多樣的,但每個人的視界卻是有限的,文本能夠被解釋的前提是“一個在者能夠在時間中理解它自己”(《哲學解釋學導論》P33),因此,人類所有的解釋都是歷史的有條件的。回到《背影》的解釋,我們不奢望每個讀者都能看到文本所有的境界,我們需要給后來的讀者留下繼續(xù)發(fā)現(xiàn)的空間,唯有如此,閱讀的解釋才會不斷發(fā)展。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每次對文本的解釋都只是讀者在自己視域里獲得的對事物認知的一部分,是有限的“視界”的解釋,是一種階段性、歷史性的解釋。
3.經(jīng)典、文化與解釋。現(xiàn)代漢語文中保留了大量文言文,其中有不少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過去,我們對這些作品的解釋,偏重于語言文字的翻譯,有兩大缺陷:一是拘泥于文言實詞、虛詞和句式的“直譯”,使文本失去了原作的神韻和辭氣;二是缺乏對文本義理和思想學說的解釋,使文本失去了經(jīng)典的本色?,F(xiàn)代漢語文的經(jīng)典解釋需要借鑒古人的做法,結合時代特點,改革創(chuàng)新,在此,我們提出以下主張:(1)用隨文注疏的解釋代替今人的翻譯。對文化經(jīng)典中的章句、故事、典章,應該繼承古代的做法,采用注疏的方式解釋。這種解釋,不是對原文的簡單翻譯,而是對原文中讀者閱讀有難度的語言知識和故實、典制、典故進行疏解。注疏要依據(jù)故訓,并結合時代特點貫通解說。(2)綜合采用“通論”“駙經(jīng)”“序錄”“略例”等傳統(tǒng)解釋手法。章太炎先生在《國故論衡·明解故上》中提到古代解釋經(jīng)典的四種體制,即“通論”(通釋經(jīng)義)、“駙經(jīng)”(對經(jīng)典正文隨文進行傳解)、“序錄”(例舉參考文獻,并介紹相關解說的梗概)、“略例”(簡要敘述有關舊例、故事),并援例說明:“通論之書,《禮記》則備,略例之書,《左氏》則備,駙經(jīng)之書,則當句為釋者。”(P221)今人采集信息要比古人方便得多,這些方法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完全可以創(chuàng)新運用。(3)提倡“補注新證,別裁淺論”。經(jīng)典要讓更多的人能夠讀懂,需要用淺易的現(xiàn)代白話文對經(jīng)義、義理、故事加以解說。經(jīng)典要向前發(fā)展,需要不斷地用學術研究的成果來補證和創(chuàng)新解讀。南懷瑾先生的《論語別裁》,陳鼓應先生的《莊子淺論》,就是如此。但所有的新解、新論、新說,都要忠實于原著,有學理依據(jù),有故訓根底,不能脫離故事,要反映原著的精髓。
4.文學、意象與解釋。文學作品從本質上說都具有以象寫意的特征,不管是詩歌、散文、小說,它們都通過形象描寫來表達內在的思想和情感,具有廣義的意象性。我們把對文學作品廣義意象的解釋稱為“意象”的解釋。包括以下類型:(1)詩歌意象的解釋,一般要介紹詩中意象的構成、意境的生成和象外的意蘊和旨趣。詩歌的解釋常用的方法是觀照、鑒別和賞析。(2)散文意象的解釋,重點是語言描寫生成的意境,以及意境背后的文化。散文是社會生活形象化、碎片化、藝術化的呈現(xiàn),文中的形象描寫大多具有精致、小巧、寓意深刻的特點,文中有優(yōu)美的意境。它們傳送心聲,傳遞靈感,滲透文化。散文解釋需要對其描述和品評。(3)小說藝術形象的解釋。小說主要通過人物形象塑造來反映社會生活,人物形象的解釋重在解說人物行為產生和性格形成的根源。目前,國內關于意象解釋的理論和實踐成果都比較多,可以廣泛借鑒。
四、現(xiàn)代漢語文閱讀的說明
解釋學的任務是使意義能被人理解。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除了需要向內的解釋,還需要向外的宣示,即把內在的理解盡量向外解說清楚,讓人知曉。這種解說著眼于事物的外部,從原則和整體上對文本寫法、內容特點和表達效果等加以介紹,我們稱之為閱讀理解的說明。說明是如何進行的,與閱讀理解有何關系,常用的方法有哪些,下面扼要介紹。
1.認知、理解與解釋學的說明。閱讀離不開說明,需要通過外向的表達,讓文本的內涵和意蘊真實的表現(xiàn)、展露出來。能對文本內容進行說明,必定是獲得了相應的理解,掌握了相應的規(guī)律。因而,說明與解釋一樣也是一種理解認知文本的方式,能夠幫助我們實現(xiàn)對文本內涵更加深入、全面的理解。但說明與解釋又有較大的區(qū)別,用狄爾泰的話說,“學習解釋文本與學習說明文本是兩種極為不同的事”,“對內容的說明就是細致地審查諸多個別概念及其相互間關系”,“說明不能轉化成一種單純的翻譯”,但“那些要解釋的全部言說的內容必須被說明,或者必須通過參照其主要概念而變得清楚明晰,易于理解”。(田方林《狄爾泰生命解釋學與西方解釋學本體論轉向》P55)可見,說明和解釋是因為理解而存在的兩種解釋學方法,既有區(qū)別,又相互補充,共同促進人類閱讀理解的實現(xiàn)。
2.揭示、論證與科學文本的說明。在對自然科學的認知中,人們需要把自己理解的科學原理,用淺顯的文字揭示出來,讓別人也獲得同樣的理解;需要對認知的公式、定理等進行論證和推理,證明其合理性。但是,這些推理和論證并不是公式定理本身,只是從外圍方面在證明這些公式定理的存在及其正確性。所以,它們不是解釋,而是說明。在介紹自然科學的文本中,人們廣泛地以具有最高普遍性的科學原理為前提,以反映自然規(guī)律的諸多外在物為認知的對象,借助因果式的推理來揭示和論證自然科學的規(guī)律,由此構成了科學文本說明的廣泛內容。
3.指授、表達與文學文本的說明。在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中,人們經(jīng)常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把關于事物本質認識的某些原則和規(guī)律(理論),人為地“指授”(狄爾泰用的是“強加”)給文本對象,并用這些理論對文本的寫作手法、內容構成、表達效果進行解說,幫助人們認識文本。比如,閱讀李商隱的《錦瑟》,根據(jù)我們的理解,文本運用了“比興”的手法。我們用這個概念來說明詩中的描寫內容;鑒賞李白的《蜀道難》,我們引入“夸張”的概念來說明詩人展現(xiàn) “蜀道之難”的藝術。這就是文學文本閱讀中經(jīng)常用到的說明。
如果說理解主要是針對閱讀對象的整體把握,那么說明就是幫助人們認清對象各部分在文本建構中的位置、地位、特點和作用的表達。這是我們關于理解和說明的最新認識。
參考文獻
①[加]讓·格朗丹:《哲學解釋學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
②[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
③[英]洛克:《人類理解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
④張勵耕:《〈人類理解論〉中“隱秘指涉”》,《哲學研究》,2016年第1期。
⑤[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
⑥田方林:《狄爾泰生命解釋學與西方解釋學本體論轉向》,成都: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⑦[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
⑧章太炎:《國學概論·國故論衡》,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
⑨宗福邦等主編:《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
⑩[漢]許慎著,[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吳孟復:《訓詁通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
黃建中:《訓詁學教程》,武漢:荊楚書社,1988年版。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宜都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