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中國音樂詞典》的定義:“‘亂是中國古代音樂中的一種曲式術語。在琴曲中稱為‘亂聲‘契聲。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歌曲、樂舞,以及漢、魏相合大曲中,均有‘亂的歌詞實例。”[1](P24)這就說明“亂”不僅與音樂有關,而且有相對應的歌詞存在,即“亂曰”。盡管中國早期文化具有詩、樂、舞三位一體的特征,但為了更好地理解“亂”之內涵,下面將其分開進行詳細分述。
《樂記》:“《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薄段洹纺恕对娊洝ぶ茼灐ご笪錁氛隆分械囊黄?,至于處在第幾樂章尚未達成共識。又《左傳·宣公十二年》:“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逼渲校瑢ⅰ白湔隆崩斫鉃椤按握隆被颉笆渍隆?,故王國維、高亨、孫作云、張西堂、陰法魯、楊向奎等人在將《大武樂章》定為六篇的基礎上,前五人都將頌詩《武》放在第二篇,而楊向奎則將此篇放在第一的位置,將“卒章”理解為“最后一章”,故彭松、姚小鷗等人則認為《大武》樂章共七篇,并將《武》放在最后一篇的位置上。對上述兩種考據,我們比較認同《武》放在《大武樂章》最后位置這一說:“《大武》樂的尾聲奏《武》樂歌,頌美文、武之德,舞象周、召之治,揭示了天下太平與武王武功之間的內在關系,彰顯了《大武》樂所宣揚的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之‘樂德,使得《大武》樂的主題得以升華”[2]。此外,《說文》:“章,樂竟為一章。從音從十,十,數之終也。”段玉裁注:“歌所止曰章。”可見,“章”的本義是從音樂角度來的,即樂曲的結束為一章。后來才引申到詩歌領域,《辭源》:“文詞意盡語止,亦謂之一章?!币琅硭傻恼f法:“卒章是詩的終章的術語,亂是樂章終章的術語。”故“《大武》舞的‘卒章《武》,孔子就不稱之謂‘卒章,而稱之謂‘亂,所謂‘武亂皆坐是也?!盵3]由此可知,“亂”與“卒章”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前者是從樂而后者是從詩的角度講的。《樂記》又云:“始奏以文,復亂以武,治亂以相,訓疾以雅?!薄笆枪氏裙囊跃?,三步以見方,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睂Υ?,吳仁杰指出:“按《樂記》言,《大武》之舞,‘復亂以飭歸,《正義》曰:‘亂,治也;復,謂《武》曲終,武者復其行位而整治。蓋舞者,其初紛綸赴節(jié),不依行位;比曲終,則復整治焉。故謂之亂。今舞者尚如此。”[4](P224)這里的“亂”雖然訓為“治”,但只是單純指舞蹈中的動作變化,而沒有相應的“亂曰”,但可以肯定的是“亂”乃是處在曲終的位置。
就音樂演奏中的“亂”來說,《論語·泰伯》:“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朱熹注:“師摯,魯樂師名摯也。亂,樂之卒章也。《史記》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洋洋,美盛意。孔子自衛(wèi)反魯而正樂,適師摯在官之初,故樂之美盛如此。”因后人對“樂之卒章”的理解存在偏差,以致于對“《關雎》之亂”中的“亂”也說法不一,或指末尾演奏或吟唱的樂章,或專指《關雎》最后一章,甚至有人認為“亂”就是合樂。我們來看《史記·孔子世家》的具體記載:
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眾所周知,《關雎》乃十五“國風”之首,如果“《關雎》之亂”理解為“《關雎》最后一章”,那么該句應解釋為“《關雎》最后一章是十五國風之首”,這顯然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另外,周代五禮用樂之一的“正樂”主要由“升歌”“下管”(或“笙入”)“間歌”“合樂”四節(jié)組成。文獻關于“合樂”的記載見燕禮、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樂章為“鄉(xiāng)樂”《二南》六曲:《周南》之《關雎》《葛覃》《卷耳》,《召南》之《鵲巢》《采蘩》《采蘋》。對于《孔子世家》中孔子的這段言論,清儒劉臺拱疏云:“始者,樂之始;亂者,樂之終?!加谏?,終于合樂,是故升歌謂之始,合樂謂之亂。周禮大師職大祭祀帥瞽登歌儀禮燕及大射皆大師升歌,摯為大師,是以云:師摯之始也。合樂《周南》《關睢》《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菽》凡六篇。而謂之《關睢》之亂者興上以該下?!保ā墩撜Z駢枝》)由此可見,“合樂”是“正樂”最后的樂節(jié),而《關雎》正處在“正樂”演奏中“合樂”的位置。但在演奏“合樂”這一節(jié)時,文獻記載卻有六篇,并且《關雎》是放在第一“合樂”演奏的位置,這與“亂”處在樂章終章的特性完全相悖,所以將“亂”直接視為“合樂”極為不妥。盡管如此,由于“合樂”意味著“正樂”四節(jié)的結束,“合樂迄是樂畢?!保ā秲x禮·鄉(xiāng)飲酒禮》)“合樂”本身就代表著末尾的演奏或吟唱,以“合樂”來修飾《關雎》也未嘗不可,故“《關雎》之亂”仍可譯為“合樂《關雎》”。再回到朱熹對“亂”的認識上,“亂,樂之卒章也”,以及“亂者,樂節(jié)之名”(《楚辭集注》),可見,朱熹完全泯滅了“亂”與“卒章”的差異性,直接從詩樂舞角度出發(fā)來認識“亂”,但他更側重于“亂”的音樂性質?!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痹姌纺耸强鬃釉娊痰闹匾糠?,故“洋洋乎盈耳”的根本原因不僅僅是音樂本身所傳達出的愉悅效果,更重要的是所演奏的音樂合乎“周禮”。
就詩歌領域的“亂”而言,“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國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保ā稘h書·賈誼傳》)這段引文用“終篇”替代《離騷》中的“亂曰”,而“終篇”即“卒章”?!秶Z·魯語下》云:
齊閭丘來盟,子服景伯戒宰人曰:“陷而入于恭?!遍h馬父笑,景伯問之,對曰:“笑吾之大也。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先圣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今吾子之戒吏人曰‘陷而入恭,其滿之甚也。周恭王能庇昭、穆之闕而為‘恭,楚恭王知其過而為‘恭。今吾子之教官僚曰‘陷而后恭,道將何為?”
韋昭注:“輯,成也。凡作篇章,義既成,撮其大要為亂曰。詩者,歌也,所以節(jié)舞者也。如今三節(jié)舞矣,曲終乃更,變章亂節(jié),故謂之亂也?!睉撜f,韋昭最早從詩樂舞角度來解讀“亂”。對于“亂曰”,他認為有“撮其大要”的功用;對于曲終之“亂”,他認為起著“變章亂節(jié)”的作用?!对娊洝ど添灐つ恰菲巧掏跫漓胱嫦瘸蓽臉犯?。從“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到“我有嘉客,亦不夷懌”,主要通過演奏音樂,并伴有較大規(guī)模的舞蹈寫祭祀時的盛況。“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寫這種祭祀自古有之,強調先民祭祀時溫和恭順、謹慎其行?!邦櫽锜A嘗,湯孫之將”,指出湯孫應傳承先民的這種祭祀活動,以歌頌祖先的功德??梢姡赌恰吩娝木渲暗牟糠峙c之后的部分之間并沒有總括之意,而是在具體描寫樂舞的場面后進一步升華主題,突出這種祭祀的重要性,故韋昭認為“亂”辭有撮其大要的功能有些牽強附會。同時,《那》詩四句與后面兩句意思相承,應一并歸入“亂曰”。既然這樣,為什么《國語·魯語下》只記載了《那》詩四句呢?實際上,從這段敘述可知,閔馬父只是引《詩經·商頌·那》篇的四句正面闡釋了“恭”,以嘲笑子服景伯的“陷而入于恭”。而“顧予烝嘗,湯孫之將”雖然與這四句聯系緊密,但與閔馬父的本意相距甚遠,故只引其中的四句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這與《漢書·賈誼傳》只引《離騷》“亂曰”中一部分的用法一樣。
與上述理解不同,王逸則完全拋開“亂”的音樂特性而論:“亂,理也。所以發(fā)理詞指,總撮其要也?!保ā冻o章句》)此闡釋對后世產生了很大影響。如洪興祖《楚辭補注》:“《國語》云:其輯之亂。輯,成也。凡作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以為亂曰也。”錢皋之《離騷集傳》:“治亂曰亂。賦末有亂,所以總治一篇之義?!蓖翳ァ冻o集注》:“亂者,總理之意。”
要之,“卒章”說主要強調“亂”在詩樂中的位置而很少關注“亂曰”,而以王逸為首的學者則更多強調“亂曰”總括其要的文學特征而較少探究其內在的文學功用。此外,雖然“亂”集詩、樂一體,但兩者還是有區(qū)別,從整個音樂演奏來說,“亂”就是一首完整的樂章,比如在結尾處演奏《武》《關雎》;但就一首詩而論,“亂”就是卒章,比如《國語·魯語下》所記載《那》“亂”四句、《楚辭》中的“亂曰”。
(基金項目:北京市職業(yè)院校教師素質提高工程“優(yōu)秀青年骨干教師培養(yǎng)計劃項目”。)
注釋:
[1]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詞典》編輯部:《中國音樂詞典》,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4年版。
[2]張國安:《<大武樂章>新辨——周樂之系統(tǒng)研究(之一)》,勵耘學刊(文學卷),2005年,第2期。
[3]彭松:《為大武頌詩“卒章”正名》,舞蹈論叢,1986年,第2期。
[4]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
(陳志霞 ?北京水利水電學校 ?100024)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