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業(yè)環(huán)境巨變的時代,有成功者的崛起,亦有失敗者的倒下。雖難以理解,但究其根本,無非取決于那些“關鍵時刻”,他們做出了什么樣的決策。那么,如何才能做出更具智慧的決策?不妨向管理大師馬奇關于決策的經(jīng)典研究取取經(jīng)。
這是一個商業(yè)環(huán)境巨變的時代。既是巨變,自然有成功者的崛起,亦有失敗者的倒下,而且往往出乎意料,難以理解。但是,究其根本,無非取決于那些“關鍵時刻”,他們做出了什么樣的決策。
那么,在巨變時代,如何才能做出更具智慧的決策?詹姆斯·馬奇,這位管理學領域“大師中的大師”,極具影響力的研究便是決策理論,不妨向這位大師的經(jīng)典研究取取經(jīng)。
向馬奇取經(jīng):決策的基本思路
詹姆斯·馬奇認為,傳統(tǒng)的決策理論包括兩個基本思路。第一個是效用論,核心概念是決策者的偏好(Preference),使用結果邏輯(Logic of consequences)。決策者能根據(jù)偏好,在不同的備選方案之間計算和對比效用期望值。當信息齊備時,每個備選方案的效用值是確定的,計算和比較相對容易。當信息不齊備的時候,人們需要估計方案發(fā)生的概率,效用值的結果是期望值而不是確定值,因此決策就有了風險。第二個是規(guī)范論,核心概念是決策者的身份認同(Identity),使用適當邏輯(Logic of appropriateness)。效用論關心的是值不值,規(guī)范論關心的是應該不應該。身份認同包括了一套情景和方案是否匹配的規(guī)則,因此決策者能給定某個具體的情境下,分辨出哪個方案最符合身份認同。由于存在規(guī)則,因此決策者能在不同的備選方案之間做出選擇。
極端的效用論者認為規(guī)范論沒有必要存在。他們認為,所謂的身份認同,本質上反映的是決策者的偏好,尤其是在長期、反復博弈的情境下的穩(wěn)定偏好。極端的規(guī)范論者認為效用論是一種虛構。他們認為,所謂的偏好,本質上反映了特定情境下的認同規(guī)則而已。大多數(shù)的決策者似乎沒有那么極端,混合使用著效用論和規(guī)范論。例如映像決策理論(Image theory)提出,決策者面對多個備選方案時,首先會采用適當邏輯,剔除掉那些不符合決策者身份認同的方案,只保留有限的備選方案,然后通過計算和比較這些方案的效用期望值,做出最終選擇。
理性的信徒深信偏好和身份認同是人類行為的基礎。他們認為,人之所以理性,是因為遵循統(tǒng)一的行動邏輯。無論是效用論者,還是規(guī)范論者,他們都是理性的,區(qū)別只在前者認為人的行動建立在穩(wěn)定、一致的偏好基礎上,而后者認為人的行動建立在穩(wěn)定、一致的認同基礎上。但是,一些證據(jù)對穩(wěn)定和一致的假設提出了挑戰(zhàn)。例如行為經(jīng)濟學家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和特維斯基(Amos Tversky)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在收益的決策框架下回避風險,卻又在損失的決策框架下追求風險,說明人們的偏好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么穩(wěn)定和一致。
習得與試得:偏好與認同的來源
偏好和認同是從哪里來的?在馬奇關于效用論和規(guī)范論的思想基礎上,筆者提出模糊是決策者偏好和認同的來源,核心觀點是:采用欣賞的策略對待模糊,即一方面接受模糊,同時又積極探索理解模糊的新角度,并付諸于探索性的行動,有助于決策者建立新的偏好或認同。圖1總結了本文的核心內容,以下具體說明。
圖1的下半部分描述了理性的決策過程。實際上,大部分社會科學的理論在嘗試用不同的主題來驗證這一過程。這個過程的基本特點如下:人們根據(jù)自己的偏好設定目標,或者根據(jù)認同來選擇不同的規(guī)則。目標和規(guī)則指導人們的行為。當結果符合期望,偏好和認同得以強化。當結果并不符合期望,出現(xiàn)了偏差,人們有兩種途徑來解釋結果和期望的不一致。一種是行為已經(jīng)發(fā)生,結果已經(jīng)出現(xiàn),既成事實,難以改變,人們只有通過調整目標或規(guī)則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或者只保留符合目標或規(guī)則的結果,選擇性地忽略不相一致的結果。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可以維護現(xiàn)狀,需要決策者付出的認知努力少,也回避了陷入不一致所造成的焦慮。另一種是把意外視為某種模糊,從而進入新的偏好和身份的形成過程。但是,由于多數(shù)人是認知上的吝嗇者(Cognitive miser),而且本能地回避焦慮,所以更有可能選擇合理化,而不采用圖1的上半部分——模糊和應對模糊的進程。
習得:社會化的力量
對于個體來說,偏好或認同有兩種來源。第一種,是偏好或認同已經(jīng)在社會群體中存在,個體作為新成員需要去學習。人類社會已經(jīng)積累了足夠多的偏好和認同,并形成制度化的力量,等待著把新成員社會化(Socialization)。社會化的核心是在新成員的思想體系中,輸入已被社會群體共享的偏好和認同,讓新成員也接受甚至信仰它們。類似地,在成熟的組織中,成員們作為一個群體也形成了穩(wěn)定的偏好或認同,也稱為某種組織文化,用于把新加入組織的成員組織化。當新成員加入組織后,他們通常在初期階段會有和預期不符的經(jīng)驗,體會到認知上的模糊,以及情緒上的焦慮。組織文化作為一個基本的認知框架,幫助他們理解遇到的種種意外,直到他們被同化。對于那些不能接受組織文化的人,要么離開組織,要么在組織內被邊緣化。
社會化的具體形式多樣,其中常見的一種形式是程度不同的脅迫。例如,杰出的鋼琴家、舞蹈家和運動員很少天生就具有帶來日后成就的偏好,他們往往需要一些來自外部的脅迫,例如來自家長的督促和紀律,幫助他們克服在學會某種技能之前的枯燥和焦慮。如果只是憑借不穩(wěn)定的興趣,挫折和困難很容易讓人退縮到舒適的區(qū)域。只要不使用過度,這種脅迫往往是學習新的偏好,建立新的身份認同的必要的手段。如果使用得當,被脅迫者在不得不體會某種經(jīng)驗的過程中得到來自環(huán)境正面的反饋,會讓他們更愿意嘗試和接受新的偏好或認同,最終進入一個偏好或認同與結果相互強化的正反饋過程。
試得:欣賞的策略
偏好或認同還有第二種來源,這種來源更為根本,是真正意義上的起源。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嘗試用欣賞的策略應對模糊。欣賞的策略認為模糊非但不是威脅,反而是機會,決策者可以借助對于模糊的多種解釋,豐富生活的體驗,帶來變化。采用該策略的決策者喜歡在模糊中包含的復雜性,也欣賞在不一致中包含的靈活性。他們愿意付出認知上的努力,嘗試用不同的方式解釋模糊,從而使得模糊不至于落入混沌的狀態(tài)。欣賞的策略有助于決策者開發(fā)對于模糊的多種解釋,嘗試性地在行動中去運用這些解釋,從而學習新的經(jīng)驗。欣賞的策略的實施過程是表達性的,并沒有明確的目的,但是行動中會學習到新的經(jīng)驗。欣賞的策略能夠把模糊限制在一定程度以內,但因為通常沒有實用性的目的和經(jīng)驗數(shù)據(jù)的支持,如果用理性策略的邏輯來判斷,這些解釋和行動甚至顯得愚蠢。
當個體體驗到新的經(jīng)驗所帶來的美感和快感時,這一過程往往能被重復,從而在這些個體那里建立起新的偏好或認同。但這些個體并不為理性的信徒所能接受,他們的觀點常常被視為奇談怪論,他們本人甚至被視為異端。由于新的偏好或認同是構建出來的,因此當它們被某個社會群體共享之前,很難找到廣泛的經(jīng)驗證據(jù)。在理性信徒的眼中,沒有證據(jù)的觀點不可信,甚至過于荒唐。
進化論告訴我們,一個物種發(fā)生變異,服從隨機性的力量,變異一開始并不是有目的性的要更適應環(huán)境。只有當環(huán)境變化,而且變異帶來的特性恰好適合變化后的環(huán)境,變異才能獲得競爭優(yōu)勢。類似地,當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有利于新的偏好或認同時,這些被少部分人構建出來的偏好或認同才能擴散開來,被大眾所接受,從不被人認可的奇談怪論逐漸變成大眾追逐的時尚。而當它們的地位牢固之后,人們似乎認為它們自然存在,使用他們變得理所應當,但是卻忘記這些偏好和認同的來源。
有了偏好,決策者可以預期決策方案的結果;有了認同,決策者可以判斷決策方案和身份認同的匹配程度。欣賞的策略是用來創(chuàng)造偏好和認同的,所以它既不遵循結果邏輯,也不遵循適當邏輯。在欣賞的策略中,決策的目的和性質發(fā)生改變,決策不再是為了達到某種預先設定好的目標或滿足某種身份,而是在行動中嘗試構建和發(fā)現(xiàn)新的偏好和認同。
在欣賞的策略中,決策者傾向于采用基于美學的視角。美學的研究表明:美的判斷和對物質世界的經(jīng)驗判斷一樣具有普遍性,但需要基于人的內部響應來做出判斷,是人類彼此相通的一種共性判斷。假如在認識模糊時,能暫時懸置結果邏輯和適當邏輯,即不夾雜對個人利害的判斷,審美能夠在一定范圍內達到共性判斷。常言說“情人眼里出西施”,似乎美是沒有共性的,但其實如果判斷者和審美對象沒有利害關系或發(fā)展出利害關系的可能,完全有可能達到共性的判斷。
如果某個人通過探索模糊,構建出來的偏好或認同只限于其本人的自娛自樂,不能在其他人那里引起任何的共鳴,這種構建的社會意義為零。為了讓新的偏好或認同有社會意義,共性判斷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準則,那些越能在普遍的條件下使用,以及越能激發(fā)不同文化群體共鳴的偏好或認同,越有可能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被選擇出來,在廣泛的社會群體中得到推廣。
巨變時代的決策:重塑偏好與認同
探索偏好和認同來源最大的意義,在于幫助人們去變革和創(chuàng)新。人們常常說,環(huán)境變得越來越不確定、復雜、動態(tài)、模糊,如何去應對?惟有變革與創(chuàng)新。組織的變革和創(chuàng)新本質上是對群體偏好和認同的轉變。這種轉變,很難依靠理性的邏輯來啟動,因為當新的偏好未知,新的認同尚未建立,理性的信徒找不到任何正當?shù)睦碛扇ッ半U,所以會選擇保守,抵制變革和創(chuàng)新。
蕭伯納說,所有的進步都來自于不理性的人。在本文中,不理性并不是指沒有限制的自由,或者天馬行空的我行我素,而是指采用欣賞的策略去應對模糊。對于任何一個個體來說,探索未知不一定有好的結果,失敗比成功很可能有更大的幾率。但是對于一個群體來說,鼓勵探索模糊的欣賞策略至關重要。不同個體對于模糊的探索增加了多樣性,從而增加了群體適應和影響環(huán)境變化的能力。
斯蒂夫·喬布斯在斯坦福大學的畢業(yè)典禮演講的結語中,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話,他建議人們“Stay hungry, stay foolish”。理性的人難以理解這句話,因為愚蠢(Foolish)是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標簽。但是,正如詹姆斯·馬奇在他關于愚蠢術(Technology of foolishness)的文章中所說,過于理性的人把自己限制在已有的偏好或認同之中,他們追求精明,卻忽視某種程度上的愚蠢可能開辟新的天地。理性人的優(yōu)勢是在既定的框架中找到最優(yōu)解,但是框架反過來限制了他們,造成最優(yōu)解也往往只是局部最優(yōu),而不是全局最優(yōu)。因此,當環(huán)境的特征不再是秩序、穩(wěn)定和控制,精明的回報將大大下降,積極的愚蠢采用欣賞的策略,雖然風險很大,但是回報也可能很大。
對于大部分商業(yè)組織來說,應該把欣賞的策略和其他的決策邏輯結合起來。采用欣賞的策略有助于發(fā)現(xiàn)新的偏好或認同,反映在給已有產(chǎn)品添加新功能,或者是推出新的產(chǎn)品或服務中。但是,這些新的功能或產(chǎn)品能否被市場所接受,需要通過現(xiàn)實的檢驗(Reality check)。盡管按照共性判斷準則構建出的新偏好或認同更有可能通過現(xiàn)實檢驗,但仍然存在風險,尤其是需要短期見到回報時。一些商業(yè)組織由于過分強調理性,可能反而會被已有的條條框框束縛,疏漏新的偏好或認同中蘊藏的大好機遇。例如,施樂公司最早研發(fā)出了計算機的圖形界面技術,但可惜的是,施樂公司的管理層缺乏識別出這門技術巨大價值的品味,反倒是被蘋果公司一眼相中,獲取了豐厚的利潤。
信息技術、全球化、人口結構變化等因素導致商業(yè)環(huán)境正在發(fā)生前所未有的巨變,一些新的偏好或認同有機會在商業(yè)世界中嶄露頭角。例如,國內外的一些企業(yè)在積極嘗試如何打破傳統(tǒng)的組織層級制,以應對環(huán)境的快速變化。韓都衣舍的買手小組制、羅輯思維的去中心化管理,都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得到了其他企業(yè)的關注甚至模仿。美國網(wǎng)上鞋店Zappos公司采用的Holacracy(合弄制)也很有特色,它顛覆了層級制管理理念和實踐,重新定義了組織中的權力、角色、決策、協(xié)作方式,嘗試消除傳統(tǒng)的管理者角色,用定義清晰的工作流程來代替自上而下的領導方式。對于管理者來說,抱著已有的偏好或認同不放,漠視這些新的偏好或認同,很可能意味著觀念的落后,甚至有被淘汰的危險,惟有開放心態(tài),通過學習豐富自我,才能把看似危險的變化轉變成新的機遇。
(注:本文是作者對《清華管理評論》2014年第10期上發(fā)表的“有限模糊,適商決策”一文的擴展和補充。)
張勉: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領導力與組織管理系 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