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馬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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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與中國古典小說——謹以此文祝賀新版《博爾赫斯全集》面世

湖南馬笑泉

摘 要：博爾赫斯面目奇異的作品背后，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在支撐，其中的淵源之一，就是中國古典小說尤其是文言小說。他毫不隱瞞自己的文學師承，莊子、蒲松齡的奇特想象，中國古典小說轉(zhuǎn)述、仿史、考訂、入話等敘述手法，都成為博爾赫斯小說中重要的養(yǎng)分。

關(guān)鍵詞：博爾赫斯 莊子 蒲松齡 中國古典小說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被廣泛認為是20世紀改變了小說面貌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作家之一。他憑借迷人的玄想、精妙的修辭和淵博的學識創(chuàng)造了“博爾赫斯式的小說”。在世界范圍內(nèi)，他被看作是幻想文學的代表人物。在中國，他與卡夫卡、馬爾克斯一起，成為對上世紀80年代盛極一時的先鋒派小說影響最深的三位小說家之一。在國內(nèi)眾多評論家和作家筆下，他的先鋒性得到了充分甚至是過度的闡釋，導致這位誠懇的作家在許多人心目中成為了一位神秘的天外來客，一只從石頭中憑空蹦出來的小說“神猴”。然而，正如歷史上一切偉大的作家一樣，博爾赫斯那面目奇異的作品背后，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在支撐，根脈綿長，淵源有自。其中的淵源之一，就是中國古典小說尤其是文言小說。

博爾赫斯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迷戀和熟悉

博爾赫斯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迷戀和熟悉，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據(jù)莫過于他的著作和言談。他寫過一篇《〈聊齋〉序》，認為這部中國文言小說的最高峰“在中國的地位，猶如《一千零一夜》之在西方”，“這是夢幻的王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夢魘的畫廊和迷宮。死者復活；拜訪我們的陌生人頃刻間變成一只老虎；頗為可愛的姑娘竟是一張青面魔鬼的畫皮。一架梯子在天空消失，另一架在井中沉沒，因為那里是劊子手、可惡的法官以及師爺們的居室”。在同一篇文章中，他還表現(xiàn)出了對《紅樓夢》的熟悉：“《紅樓夢》是最杰出或者說也是最普及的中國小說。書中有四百二十一個人物，女性一百八十九個，男性二百三十二個，俄國的小說和冰島的傳說都沒有超過這個數(shù)字，初讀時這會令讀者驚嘆不已?！痹谥摹犊ǚ蚩捌湎闰?qū)者》一文中，博爾赫斯為卡夫卡所尋找的先驅(qū)里，中國唐朝的古文大師韓愈居然名列第二。博爾赫斯援引的例子是“神秘而從容不迫”的《獲麟解》。姑且不說他的論斷是否正確，至少從中可以看出博氏對中國古典文學乃至文化的熟悉程度。他的頗具才情的遺孀瑪麗亞·科達瑪在其去世后首次接受記者采訪時，也談到了這一點：“他想去印度和中國，他對這兩個國家缺少直接的了解，特別是他曾經(jīng)閱讀過許多中國文學作品及有關(guān)道教的書籍?！碧貏e值得注意的是科達瑪指出了博爾赫斯對道教文化的浸淫。道教文化的博麗、幽玄、奇異，本身就極具文學色彩。它對中國小說的影響極為深遠，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了儒家和釋家。毫無疑問，博爾赫斯也受到了這種異國文化強烈的影響。他小說的玄想性質(zhì)，與《莊子》《搜神記》相當接近。博爾赫斯本人也毫不掩飾他對莊子的推崇，他甚至認為莊子才是魔幻文學的鼻祖。1981年12月，黃志良，中國駐阿根廷大使館的外交官，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馬伊博大街994號拜訪了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在表達了對中國的向往后，談到了自己被稱為“魔幻學祖師爺”，他說：“我不贊成‘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提法，這純粹是評論家的杜撰。作家憑想象創(chuàng)作，虛虛實實，古已有之。魔幻文學祖師爺?shù)念^銜輪不到我，兩千多年前貴國夢蝶的莊周也許當之無愧?！?博氏的這種誠懇態(tài)度，與一些竭力想隱瞞自己的文學師承，以標榜“無所依傍”的作家相比，實在有天淵之別。而他所熱愛的“莊周夢蝶”的故事（在隨筆《對時間的新駁斥中》，他以整整一大段的篇幅分析了這個故事），正是中國文言小說的濫觴之一。

博爾赫斯對中國古典小說的借鑒

（一）轉(zhuǎn)述

熟讀西方經(jīng)典的伊塔洛·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中說：“我們知道文學體裁近期最大的發(fā)明，是由短篇小說大師博爾赫斯完成的。他的這一發(fā)明實際上是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敘述才能。他四十多歲時才由寫評論轉(zhuǎn)向?qū)懶≌f，用一種看起來很難實際上很容易的寫作手法，克服了曾經(jīng)限制他寫作的障礙。博爾赫斯的發(fā)明在于，設想他要寫的小說已由別人寫好了，由他不認識的虛擬的作者寫好了。這個虛擬的作家操著另一種語言，屬于另一種文化。他的任務則是描寫、復述、評論這本假想的著作。”如果卡爾維諾像博爾赫斯一樣，熟讀中國文言小說的話，他會把這個發(fā)明權(quán)算在中國古代那些在書房中自得其樂的文言小說作者頭上。中國古代文人深受孔子“述而不作”思想的影響和制約，同時又因為小說在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地位有類妾婢，詩詞歌賦和載道的古文才是正房，而文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體大都是承載著一定社會聲望的士人，有的還官階不低，甚至是地位顯赫，故進行此類創(chuàng)作時，大都有種關(guān)起門偷偷摸摸找點小樂子的心態(tài)。許多作者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一種轉(zhuǎn)述的方式來寫作，此種轉(zhuǎn)述或者是確實存在有另一位敘述者，作者不過是述其聽聞，再加以渲染發(fā)揮，甚至作者所言的敘述者也不過是位轉(zhuǎn)述者，或者干脆是假托他人，憑空杜撰。如《陸氏異林·鐘繇》篇末點出：“叔父清河太守說如此?！薄囤笥洝O寶》篇末云：“臨（指作者唐臨）以貞觀七年奉使江東，揚州針醫(yī)飄陀為臨說此云爾。寶（指主人公孫寶）見在也?！边@樣，處在遙遠江東地區(qū)的飄陀和孫寶都要對這個荒誕故事的真實性負責，唯獨坐在長安私邸的唐臨先生可以置身事外，任意發(fā)揮。這一敘述方式，到了蒲松齡手里，更是運用自如，登峰造極?！读凝S志異》第一篇《考城隍》敘述了作者的姊妹之祖宋公病中到陰間考取城隍一職的異事，篇末說：“公（指宋公）有自記小傳，惜亂后無存，此其略耳?！币簿褪钦f，作者的這篇《考城隍》不過是對另一部遠為詳盡的《考城隍》的搜集、整理而已。這種手法，也非蒲松齡的發(fā)明。宋朝的秦醇，就在《趙飛燕別傳》中嫻熟地運用了這一敘述方式：“余里有李生，世業(yè)儒。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見之，墻角破筐中有古文數(shù)冊，其間有《趙后別傳》，雖編次脫落，尚可觀賞，余就李生乞其文以歸，補正編次以成傳，傳諸好事者。” 這一寫作姿態(tài)，與博爾赫斯已無二致。博氏未必讀過《趙飛燕別傳》，但肯定熟讀《聊齋》，對書中比比皆是的“某某嘗言”“某某云”該不會視而不見、無動于心。不過敏悟如博爾赫斯，絕不會原封不動地照搬，他在繼承的同時還要予以變化和發(fā)展，否則他也不配被稱為大師。這一變化就是卡爾維諾所說的：“這個虛擬的作家操著另一種語言，屬于另一種文化?！逼阉升g雖然博文多洽，卻只能在本國尋找說著同一種語言的“虛擬的作家”，博爾赫斯卻可以在世界范圍內(nèi)任意塑造一個敘述者。這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技術(shù)問題，而是需要深厚的學養(yǎng)做支撐。柳泉先生地下有知，也該嘆息現(xiàn)在中國有些活得遠比自己風光的作家們太不肯下工夫讀書，非但不能像博爾赫斯那樣學貫中西、胸懷宇宙，連老祖宗傳下的典籍也懶于光顧，其結(jié)果，自然是寫得既不如“洋”，也不如“古”。

（二）仿史

在神話、先秦諸子寓言之外，中國小說的另一個重要源頭就是史傳。中國的文言小說作者，很少有鮮明的文體意識，總是熱愛將史的功能賦予小說。綜覽全部的文言小說，不脫記言、記事、記人（包括志怪）、記物四種體制。他們總是認為或者假裝認為，他們筆下的一切都是確鑿無誤的，可以作為正史的補綴。很多著作光從名稱上就能見出作者向歷史靠攏的強烈愿望，如《漢武故事》《博物志》《高士傳》《甄異錄》《李師師外傳》《夷堅志》《四朝聞見錄》《水東日記》等。所以我們才會看到，在許多文言小說中，作者對主人公的姓名、來歷，都有著不厭其詳?shù)慕淮?，仿佛只要肯定了主人公的真實存在后，就能讓讀者肯定故事的真實性。他們有的是歷史中確實存在的人物，其中不乏歷代的帝王將相、名士美人，有的則只能由作者來竭力證明其確實存在。于是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這樣的句子端坐在小說的開篇：“周默，字明道，都下人也。以延賞為太廟郎，歲久，改授常州宜興簿。”（《孫氏記》） “宣德郎李褒，字圣與，于紹興間調(diào)眉州丹稜縣令。下車日，布宣詔條，訪民利病。居數(shù)月，邑人大稱之。其公舍之后有花圃，圃中筑一亭，名曰九思。其子達道（小說主人公，此時方姍姍登場），每進修之暇，以此為宴息之地。” （《西蜀異遇》）“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保ā秼杉t記》）在純粹是談狐說鬼的《聊齋志異》中，作者也一本正經(jīng)地開列出主人公們的現(xiàn)世身份：“孔生雪笠，圣裔也?！?（《嬌娜》） “劉海石，蒲臺人，避亂于濱州。時十四歲，與濱州生劉滄客同函丈，因相善，訂為昆季。”（《劉海石》）“青州石尚書茂華為諸生時……”（《諭鬼》）作為大半輩子在圖書館度過的自修學者，博爾赫斯對歷史的熱愛和精通眾所周知?？吹剿漠悋魝兯鶆?chuàng)造的這種手法，安得不大喜過望，立刻中為洋用，而且是大用特用，運用得更為巧妙、恣肆。他甚至會把主人公的祖宗八代、出生背景都用考證的口吻一一道出——如果他出生于古代中國，則很有可能會成為一位修家譜的名手?！氨葼枴せ剡@個生來就是為了從事恐怖活動的人于1859年生于紐約一個地下修道院中。據(jù)說他母親是愛爾蘭人，但他是在黑人群中長大的?！保ā稓埍┑臍⑹直葼枴す罚?939年3月14日晚，在布拉格采爾特大街的一套公寓里，《永恒的辯護》及一篇研究雅各布·博埃默的間接猶太起源的文章和一部未竟的悲劇《敵人們》的作者——哈羅米爾·拉迪克，夢見了一盤長時間的棋賽?！保ā睹孛芷孥E》）“1871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登岸的那個人名叫約翰尼斯·達爾曼，是福音派教會的牧師；1939年，他的一個孫子，胡安·達爾曼，是坐落在科爾多瓦街的市立圖書館的秘書，自以為是根深蒂固的阿根廷人。他的外祖父是作戰(zhàn)步兵二團的弗朗西斯科·弗洛雷斯，被卡特里爾的印第安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省邊境上用長矛刺死；在兩個格格不入的家世之間，胡安·達爾曼（或許由于日爾曼血統(tǒng)的原因）選擇了浪漫主義的先輩，或者浪漫主義的死亡的家世?！保ā赌戏健罚┒稅汗髁袀鳌氛繒际窃谝苑率返男问綄懶≌f，其體例明顯來源于描寫道教神仙的著作《列仙傳》《神仙傳》。

（三）考訂

用一種煞有介事的偽考訂的方式來寫小說，或者干脆把真正的考訂和虛構(gòu)作品混在一起，是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作者們的獨創(chuàng)。用現(xiàn)代的流行話語來描述，他們是跨文體寫作的先鋒。于是我們才能讀到，劉邦所佩寶刀是豐沛山澤中一位神秘鑄工將劉邦父親的匕首雜以他鐵熔鑄而成，而那把其利難儔的匕首則是秦昭襄王時一位山野逸人送給劉邦父親的，它出自殷代。這把“出身不凡”的寶刀，后來被劉邦轉(zhuǎn)贈給了他的老婆。到漢惠帝即位的時候，此刀還在專門貯藏兵器的“靈金內(nèi)庫”中（東晉·王嘉：《拾遺記·匕首》）。郭純喪母后，每哭則群烏大集，朝廷認為其孝感動上天，予以旌表，實際上是因為郭純每次哭的時候，撒餅于地，群烏爭食，久之，形成條件反射，聞哭聲即來（唐·張鷟：《朝野僉載·東海孝子》）。陸長源的《辯疑志》通篇都是在辨正鬼神狐怪之誣罔；沈括的《夢溪筆談》卷三、卷四對歷史、地理、人物、器具、語言、風俗、典章制度等廣泛地進行了辨別考證；那本詭異的《酉陽雜俎》，也有“貶誤”一卷，對棋局的名稱、俗語的起源、傳說的真實本源，乃至前輩作家的著作所本，進行了認真的考訂。王朔在讀到博爾赫斯的《關(guān)于猶大的三種說法》時，說：“這實際上也不是一個小說，更像是抄資料，但其駭人聽聞令讀者手腳冰涼，足可與最好的驚險小說一比?！逼鋵嵪啾扔趭A雜在中國筆記小說中的那些大量的資料整理、考訂，《關(guān)于猶大的三種說法》至少在形式上體現(xiàn)了鮮明的小說特征。博爾赫斯顯然很認同中國古代文人的做法，公然把考據(jù)癖帶進小說創(chuàng)作中，但他的小說文體意識比他所追慕的異國前輩們要強得多。《關(guān)于猶大的三種說法》中真實人物與虛構(gòu)人物并置，作者將他對歷史真相的大膽猜疑以一種“偽考據(jù)”的方式逐步呈現(xiàn)出來。中國的筆記小說作家們往往是想進行嚴肅的考訂，但一不小心就沾染了小說的虛構(gòu)色彩，因為他們往往是從傳聞中獲取證據(jù)。而博爾赫斯更進一步，他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來證明自己驚世駭俗的猜想，就干脆虛構(gòu)出了一個尼爾斯·盧內(nèi)貝格來代表自己，虛構(gòu)出一些著作來表達自己的猜想。他的結(jié)論也許是真實的，他的證明卻是虛妄的。也就是說，博爾赫斯以小說的形式寫了一篇意義重大的考訂文章。他以虛構(gòu)的形式抵達存在的真相，恰恰體現(xiàn)了小說的本質(zhì)。學術(shù)考訂和小說虛構(gòu)奇異地融為一體，難以分割，這就是博爾赫斯在運用這一手法時所達到的新的高度。他繼承，同時也超越。

（四）入話

“入話”是宋元話本小說中常見的敘述手法，多用小故事或詩詞做引子，引出正文，方便說書人候客、墊場或是引人入勝、點明本事，又稱“得勝頭回”。后來的擬話本小說也廣泛地繼承和發(fā)展了這一手法，作者習慣于在正文前講述一個或幾個與本文題旨相近或相反的故事，以做鋪墊。如《醒世恒言》第一卷《兩縣令競義婚孤女》，篇首敘王奉出于勢利嫁女，主旨與正文相反；第二卷《三孝廉讓產(chǎn)立高名》，篇首引用了三個小故事，其中兩個與正文主旨相近，一個與主旨相反。《初刻拍案驚奇》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云崗縱譚俠》篇首一口氣講了八位前朝女中豪杰的故事，方才引出正文要講述的劍俠十一娘。這一高度程式化的敘述結(jié)構(gòu)，在中國現(xiàn)代白話小說中幾乎無容身之地，似乎一旦采用，就不夠“現(xiàn)代”，不夠“先鋒”。從技術(shù)角度來說，這一敘述結(jié)構(gòu)也容易導致拖沓、累贅，與現(xiàn)代小說所推崇的簡潔背道而馳。然而作為以精練著稱的先鋒小說大師博爾赫斯，卻全無這些顧忌。在《女海盜秦寡婦》中，他先以悠然的口吻講述了兩位加勒比女海盜瑪麗·瑞特和安內(nèi)·波內(nèi)依的言行和結(jié)局，才開始描寫那位縱橫于亞洲黃海的秦寡婦。在《兇神蒙克·伊斯門》中，他先是描繪了南美暴徒們優(yōu)美而殘酷的“刀舞”，然后才從容轉(zhuǎn)到對北美暴徒的描寫上來。這兩篇小說都出自他最早的小說集《惡棍列傳》，可見中國古典小說實際上對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啟蒙之功。從來沒人指責博爾赫斯橫生枝節(jié)，因為他精確地把握和顯示了這一敘述方式的作用：渲染、鋪墊以及能充分展現(xiàn)一種從容不迫的敘述風度。

（五）玄想

吳曉東在《迷宮的探索者：〈交叉小徑的花園〉與博爾赫斯》一文中指出：“博爾赫斯是個具有玄學氣質(zhì)的小說家。他的幻想更像一些玄想，有些接近于中國的莊子，有充分的哲理意味，同時也有書卷氣?！畷須狻菂^(qū)別博爾赫斯的幻想的重要因素?！鼻f子堪稱人類歷史上第一位玄想文學大師，他吞吐宇宙的思維和淵博如海的學識都對博爾赫斯造成了強烈的吸引和影響。甚至可以這樣說，正是在認識莊子的過程中，博爾赫斯也認識了自身最本質(zhì)的特征，最終成為了小說中的莊子。莊子為了傳播他的超拔思想，能夠以實有其事的口吻描繪出幾千里長的大鵬，告訴我們藐姑射之山上有不食五谷、肌膚如雪的神人居住；可以讓堯、許由、老聃、孔子、顏回這些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說他們不曾說過的話、做不曾做過的事。這種虛構(gòu)知識的熱情無疑傳染給了博爾赫斯，讓他在小說中虛構(gòu)了許多不存在的著作和物品，也讓一些真實存在的人物出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成為神跡和秘密的見證人。所不同的是，莊子所虛構(gòu)的知識最后竟然成為了真正的知識，為后世學者所不斷引用；而博爾赫斯所虛構(gòu)的知識始終只伴隨著他的小說而流傳。在這一點上，作為對知識有特殊癖好的學者，博爾赫斯對莊子有著永遠的艷羨和折服。不過他最終還是以小說的形式表達了對這位世界魔幻文學鼻祖，實際上也是中國小說鼻祖的敬意——在《圓形廢墟》中，他直接模仿了“莊周夢蝶”的敘述圈套：“他寬慰，他屈辱，他惶恐，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一個別人夢中的產(chǎn)物。”

在著名的《卡夫卡及其先驅(qū)者》中，博爾赫斯指出：“事實上是每一位作家創(chuàng)造了他自己的先驅(qū)者。”在另一篇同樣見解獨特的《納撒尼爾·霍?！分校柡账褂终f：“《韋克菲爾德》預先展示了弗朗茨·卡夫卡，但卡夫卡修正提煉了對《韋克菲爾德》的欣賞。欠債是相互的，一個偉大的作家創(chuàng)造了他的先驅(qū)。他創(chuàng)造了先驅(qū)，并且用某種方式證明他們的正確?！痹谶@層意義上，也可以說，博爾赫斯創(chuàng)造了莊子、蒲松齡以及他所閱讀過的大大小小的中國古代作家們。他欠了他們的債，然后以其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體面地還清了這些債務。

作 者： 馬笑泉，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青年作家班）、第二十八屆高研班（深造班）學員?，F(xiàn)為湖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湖南省作協(xié)理事。出版有長篇小說《憤怒青年》《銀行檔案》《巫地傳說》，詩集《三種向度》。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