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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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章學誠的“人心營構之象”
○章朋
章學誠提出的“人心營構之象”在中國意象理論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它使純美學的“意象”帶上了濃厚的道統意義。但章學誠的“道”是一種經世致用的實用之“道”,體現于普通生活之中。其中文學創(chuàng)作是體現道的重要途徑,他認為“道”通過兩種“象”外化,“物象”和“心象”。“心象”即“人心營構之象”,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物象”的再次提取而獲得的,它體現了章學誠對文學創(chuàng)作中主體建構“意象”的主觀功能,突出了人“心”所包含的世界大“道”。“人心營構之象”是一種以“道”為哲學根基的,以人為本,濡以情志,通過對人世“自然之象”的再次“觀物取象”,最終超越物象而與形而上的“道”合為一體的“人倫日常之道”之“象”,也是萬物與我為一,以人為本心并彰顯人倫日用之常的文學之“象”,且“道”—“物象”—“心象”三位一體,不可分割。
(一)“道”的外化
“道”是章學誠文史理論的核心,“學問所以經世,而文章期于明道,非為人士樹名地也”①。章學誠點名史學和文學的主要功用就是要“經世致用”。但“道”是不可見的,“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萬事萬物之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也”②。所謂“萬事萬物之所以然”,就是說“道”是事物之所以然的原因?!暗馈斌w現在人們的實際生活中,體現在古代典籍中,比如“六經”。先王所作各種經典都是“道”的體現,《詩》《書》六藝皆是載道之書,其目的是“教人”。后人學先人之道,并以致用。章學誠論述道:“蓋以學者所習,不出官司典守,國家政教;而其為用,亦不出于人倫日用之常?!雹邸暗馈痹趥鹘y哲學那里多少有些玄乎,不可把捉的,俗眼所見,皆是道之幻象。章學誠將“道”落實到具體的“官司典守,國家政教”“人倫日用之常”,體現了他一貫的經世致用的實用主張。正是基于這一思想,他的“道”更接近于人們的日常生活,更接近于人之本性、人心,世間萬物都是“道”的具體外化,將“道”外化到日常倫理的具體生活中,類似于黑格爾“理念”的外化,或一種“實現”。
章學誠的這一觀點注重現實和實用,其根本在于從人的實際生活出發(fā),發(fā)展了傳統“以人為本”的理念,他的思想與這一理念一脈相承,也與泰州學派的哲學觀念遙相呼應。泰州學派從陸王心學發(fā)展而來,后來具有極大的叛逆意識,他們發(fā)現了人的“本心”,將人本意識發(fā)揮到極致,沖破了傳統的倫理道德,肯定人欲的合理性,主張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并把這些理念上升到“道”的哲學高度。泰州學派王艮說“百姓日用即道”;李贄說的更通俗,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在他們看來,無論是“官司典守,國家政教”還是“人倫日用之?!保际恰暗馈钡捏w現;都是圍繞著人之生活而展開,并服務于人的,其核心是“人”。
章學誠的經世致用之“道”顯然也是以“人”為本的一種哲學觀?!暗馈奔词菄@著人們的“人倫日用”而發(fā)揮功用的,但“道”是看不見的,它是通過“器”來體現的;“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④,“器”就是體現形而上之道的可見之物。章學誠基于此的文學觀就是“文貴明道”,“文”即謂之“器”,在他看來,“六經皆器也”?!暗馈北仨毻ㄟ^不斷外化或在日常的倫理生活中實現出來,才能使自身具有意義,它呈現為“物象”,在經文學作者的再次取象創(chuàng)造出融合了“物象”和人倫日常之情志的“心象”之后,重新與“道”合一,從而“心”“道”一體,“道”即是“心”,而“心”即是主宰外物的“大道”,恰如王陽明說“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⑤。所以文學創(chuàng)作要體乎“道”,就要察乎“心”。
(二)“道”與“象”
“道”之不可見,需要通過“器”的中介,而“器”又需要呈現出具體的形態(tài)——“象”,那么取象就成為一個關乎“道”之傳達明晰與否的關鍵所在。老子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⑥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發(fā)揮了老子的“道”。在他看來,“道”隱而不顯,即便圣人之道也不是真的“道”,而不過是附著于“道”之上的,圣人也要服從“道”。這種說法類似于古希臘哲學中柏拉圖所說的“代神立言”的意思。圣人并不是自身多么富有智慧,而是因為他“替天行道”,或者說“道”必須通過圣人才能得以彰顯,圣人們只能服從,是謂“不得不然也”。而圣人之能體“道”又在于他可以把握天地萬物的變化規(guī)律,普通人則不能,這是“道”在圣人那里得以體現的原因。然圣人之不等同于“道”,圣人只是合乎“道”而已。章學誠說: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無所為而自然,圣人有所見而不得不然也。故言圣人體道可也,言圣人與道同體不可也。圣人有所見,故不得不然;眾人無所見,則不知其然而然。孰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無所見也,不可見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為道也。⑦
前文說過,道“惟恍惟惚”,只有圣人才能得以把握。圣人憑借什么本事可以把握“道”?老子認為“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章學誠說“萬事萬物,當其自靜而動,形跡未彰而象見矣?!雹唷跋蟆笔求w悟“道”的鑰匙,所以把握了“象”,就把握了“道”。“象”為何故?《易傳·系辭上》有言:“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易傳·系辭下》又說象通過“仰觀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而得,是對客觀世界的觀照、概括而來,此“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從而“以行其典禮”,即用來推行典章制度。故“象”等同于“大道”。
“象”雖簡單明了,卻能彰顯萬物,以一總多。章學誠說“《易》以天道而切人事”⑨,其“象天法地”“蓋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⑩,幾乎囊括了世間一切。圣人通過對自然物理的觀察,用易卦來顯示天下事物的繁雜現象,并且用適當的象征來比擬它的形態(tài),體現出事物的特性。圣人就是通過卦象來察看天下事物運動的規(guī)則的。所以“象”具有符號象征意義,它并非“道”本身,但體現“道”,世間萬物都是“道”的衍生物。既然如此,“象”就是虛的,不真實的,比較而言,它具有可變性、虛構性和極大的自由性;這使得“象”具有了一定的美學特征。《易傳·系辭下》言:“作《易》者,其有憂患乎!”說明《易》象區(qū)別于具體事物的“物象”,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作《易》者的內心活動?!啊兑住分小蟆母拍?,不僅具有審美意識,而且具有了對客觀事物模擬、象征、反映、比喻的性能”,“具有具體感性的特點”?,這是人的主體意識的強烈體現,帶有深刻的情感色彩。此情感皆心聲也!
章學誠與此思想相通,深受《易》之影響,將“象”分為兩類,帶有審美特征的一類為“人心營構之象”,以突出主體意識的作用以及個體思想情感對“象”的投射,類似于我們講的“意象”。另一類為“天地自然之象”,它是不受主體意識影響的客觀“物象”,同時也是前者的根基。
(一)“心”與“物”的比興
章學誠認為體現“道”的兩種“象”是“物象”和“心象”?!靶南蟆币簿褪恰叭诵臓I構之象”,它超然于“物象”之上與“道”同。但沒有“物象”就沒有“心象”,它必須經過對“物象”的再次提煉,才能有體現“道”的內容。
具體到“心”的觀物取象來說,章學誠十分注重比興。比興手法的運用最早出現在《詩經》中。但是文學創(chuàng)作同時也受先前《老子》和《易》之“立象以盡意”的影響,在取象上,它們有相通之處,都是以“象”來表達主體的思想情感和意志?!啊兑住废蟊绕鹄献铀f的‘象’,在內涵上有了演進,從而更接近于藝術形象或意象?!?所以《易》對文學的影響更直接。
章學誠認為“《易》之象也,《詩》之興也,變化而不可方物矣?!薄啊兑住废箅m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里?!?《易》象之變化無窮,以特殊推導普遍,以普遍囊括特殊,以少總多,與《詩經》之比興有著同樣的效果,通過具體的“象”比喻、概括、象征更多意義,起到聯類不窮的作用。又言“物相雜而為之文,事得比而有其類?!?文之雜不可盡,若盡之,需得其分類?!氨取奔磳⑹挛锿ㄟ^相似性的比擬而分類,是謂“引類譬喻”。王逸說的很具體:“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托君子;宓妃佚女,以譬賢臣?!?這里“比”的作用首先就將同類事物分離開來?!吧气B香草”與“忠貞”一類;“惡禽臭物”與“讒佞”一類;“靈修美人”與“君子”一類;“宓妃佚女”與“賢臣”一類。在此分類中,本體在前,喻體在后。本體即為象,取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就是“比興”,首先就是“引類譬喻”,通過比喻、象征等方法找到與喻體相符合的本體,故章學誠言:“深于比興,即其深于取象者也?!?“比興”手法的運用體現了作者主體思想情感(“心”)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接受過程中的貫穿作用。其主要有以下兩方面表現。
一是“心在物先”。所謂“比”就是“引類譬喻”,前文已有論及。在章學誠的命題“人心營構之象”中,“象”即分類后的“譬喻”物,是喻體。以喻體比本體,因為本體難以捉摸,只有通過象征、暗示、比擬才能感知。而“人心”即是那難以捉摸的本體。先有對本體的表達和認知的欲望,才有了“取象”的動機。所謂“心在物先”是故。
劉勰對“比”的解釋為“比者,附也”,“蓋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也”?。何為“附”?就是他說的“觸物圓覽”和“擬物取心”。將一己之心附著于客觀事物。這里一方面突出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一方面體現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在物先”的理論特征。章學誠“人心營構之象”一句,從語法上來看,也正好體現了該理論:即先有心,后有象。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階段。
二是“物在心先”。如果說“比”是文學創(chuàng)作論,那么“興”就是文學接受論。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十分重視《詩經》的比興。故而“興”也是其文論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通常情況人們將“比興”一起而論,這是兩個緊密相連的環(huán)節(jié),就“比”而言,必然同時也能“興”。然而就“比興”各自的主體而言,它們又是有著微妙的區(qū)分。“比”為作者“托物言意”;而“興”是“起”的意思,從讀者角度來說,恰如鐘嶸的“文已盡而意有余”。這里的區(qū)別是,前者由創(chuàng)作主體情意生發(fā)而取象以托意,乃由心到物,是創(chuàng)作論;后者由讀者從“象”而入,進而體味作者之“心”(思想情感),是讀者接受論,故“物在心先”。
(二)從“物象”到“人心營構之象”
章學誠十分重視《易》對后世的教育作用,尤其是對文學的影響?!兑住放c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都是通過“象”來傳達主體的思想情感和意志。可以說,沒有《易》最初的“觀物取象”就難得有眾多文論家對文學意象的論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是一以貫之的。章學誠認為:“《易》象通于《詩》之比興?!薄吧钣诒扰d,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從這里來看,章學誠更注意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特征。在《易》中,需要認真發(fā)掘才能看出其情感的痕跡,其“觀物取象”的命題中就包含了這樣一個意思,主體通過對物的觀察才選擇恰當的“象”以表達其義,重在一“取”字。《易傳·系辭下》說:“《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彼浴跋蟆笔侵黧w經過自己的觀察,而對現實事物的模擬,沒有主體的參與,就沒有象的生成。在文學作品中,如果沒有主體的參與,同樣也沒有文學形象或意象的生成。
但只有主體意識的參與是不夠的,人的意識不是憑空的。它總要有所依托。“心”的意識是虛無的,看不見的,正如“道”是一樣的,它必須借助于物??陀^物為主觀思想提供依附,那么意味著,主觀思想反映了客觀事物,但客觀事物的變化又引起主觀思想的變化。章學誠說:“心之營構,則情之變易為之也。情之變易,感于人世之接構,而乘于陰陽倚伏。是則人心營構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人心營構之象出于天地自然之象,故天地自然之變化必引起人心之變易。人心之變易乃即“意”之變?!耙狻弊鳛橐环N心意和意向,附著于客觀事物,但又不以客觀事物為目的,文學之“象”是大大超越于客觀事物之“象”的?!肮恃哉咚悦飨螅孟蠖?;象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象?!?象是意的載體,但不是目的,一旦主體的心意得到抒發(fā),即可忘掉“象”,即莊子“得魚忘筌”之意。“物象”于是成為“人心之象”,后者具有一種無限性的特征。故“心”與“物”是相互依附相互嵌套的,同時也是一種開放式的趨于無限的結構形式,這種無限即是對“道”的無限趨近。
但無論是“心象”還是“物象”,都產生于“道”?!暗馈敝豢梢?,只能在萬物的運轉過程中外化顯現出來,故一切“天地自然之象”都體現了“道”的痕跡;并且一切物象之所以如此皆因“道”之緣故。不管是高官貴族,還是貧苦百姓的日常倫理,都滲透著“道”的影子。它以各種“物象”得以彰顯?!笆翘熘谌耍砀接跉?,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道”以象明,不僅以客觀不變的“物象”得以明,也以主觀多變的“心象”得以明?!靶南蟆眮碜杂凇拔锵蟆钡珔s比“物象”更廣大?!笆莿t人心營構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薄疤斓刈匀恢螅墩f卦》為天為圜諸條,約略足以盡之。人心營構之象,睽車之載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無不可也?!?“天地自然之象”是客觀的物象,它是具體不變的。而“人心之象”不僅能夠反映客觀物象,更能超越于具體而達到抽象無限的境界?!暗馈薄拔铩薄靶摹斌w現了三種不斷衍生的層次關系,同時又是三位一體的,頗有老子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意味。
“心象”最是“道”的體現,源自其所承載的無限天機,也是最龐雜豐富的。因為具體事物是可盡的,所以“天地自然之象”是有限的,“約略足以盡之”;雖然“人心營構之象”出于其中,但由于人的主體能動意識和豐富多變的情感,使得此象變幻莫測,亦無所不能,具有無限性。愈是具有無限性,愈是接近“道”,一切“大道”皆出于“人心”并非虛言。于是主體情意與客體的交融,從而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此時,“道”便在心與物中,心所營構之“象”便是“道”之“象”。因此章學誠的“人心營構之象”是一種以“道”為哲學根基的,體現了萬物與我為一,以人為本心并彰顯人倫日用之常的文學“心象”。
需要注意的是,章學誠所謂的“人心營構之象”,重在“營構”二字。盡管章學誠十分重視“道”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根本作用,但從這一命題中,我們能夠看到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識并非是一種僵化的被動反映論或決定論的態(tài)度,而是尤其重視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能動意識。
“象”乃是由創(chuàng)作主體通過選擇恰當的事物以寄托胸中情意,情意是虛幻而不可見的,必須要有所附著。附著之后的“物象”不再是原來的物象,而是“心象”。“心象”大于“物象”。創(chuàng)作主體通過對“物象”的精心剪裁,以及主體情感的投射,使得心物交融,融為一體。而具有無限生發(fā)作用的“心”超越于具體的客觀事物,又達到了無限豐富的效果。章學誠所謂“人心營構之象……意之所至,無不可也。”胡雪岡解釋說:
此“意”指人的思想情感活動,“‘天地自然之象’與‘人心營構之象’,即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易》象就是最早的‘人心營構之象’”,“‘人心’指思維活動,而‘象’的‘營構’是由‘情之變易’所生發(fā)的,即作者通過思想情感的意蘊而構成為感性之‘象’。它與客觀事物的實象不同,是‘意’與‘象’的結合,是‘意’中之‘象’”?。
此段話說明了幾個問題。首先說明了“心象”大于“物象”,這是因為它無限豐富了“物象”,并將主體的情感投射其中,使其具有了更多的內涵,而不僅僅是沒有生氣的物體表象。其次說明人心之“象”是由外在事物的變化而影響到主體的情感,通過思想情感的意蘊而構成感性之“象”。再次,突出了情感在“象”之構建中的作用?!吧裼孟笸?,情變所孕”神思與物象感通,是情思變化所孕育的,意象歸根結底是在情感的孕育和傳達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一)“營構”
章學誠“人心營構之象”的最重要貢獻就在于特別強調了主體在創(chuàng)作“象”的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營構”一詞足以說明其良苦用心。在這里“營”應該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謀求、謀劃”。所謂“謀求、謀劃”意即創(chuàng)作者運心別裁,調動一切主觀心理感受,充分體驗情感的同時選擇恰當的事物以寄托情思,謂“取象”也。并不是任何客觀事物都能體現情感,并不是任何事物都能準確無誤地表達出人心。這個過程就需要創(chuàng)作者的精心謀劃,并使用一些獨特的文學表達技巧?!盃I”的第二個意思是“構造”“建造”。這里涉及到在選擇了恰當的“象”后如何恰當地表達而不至于“辭不達意”,另外就是文章的結構問題。一篇好文章不僅在立意上要超群,結構與表達是文章效果得以絢麗多彩的重要手段。章學誠在此所論,觸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表達技巧問題。也即是說,要精心經營文章,如琢如磨地仔細推敲,再用心建構出一個完整的形式框架來。再者,一“構”字突出了章學誠對文學作品的明確認識,文章并非是單一的情感或具體物象,或者是它們簡單的組合、疊加,而是各種主觀與客觀的要素的有機交融,文學作品是用作者的思想情感和生活經歷建構起來的“有機體”,少了其中的任何一個要素,都不能稱為文學作品。
“營構”一詞突出了創(chuàng)作主體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不僅發(fā)揮了主體的情感意識功能,更強調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細與艱辛”,任何一篇文章都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經過長久的醞釀和經營才能貼切地表達出主體的思想情感。章學誠也明確提出了“心之營構,則情之變易為之也”,把一切“心象”之建構都建立在人之情感的基礎上。故“營構”一詞,既意在要深于“取象”,又意在要精于“構象”;而此二者,若無“心”之人,均得不償失。
(二)“虛構”
作為人心營構之“象”乃是人心所幻,故又是虛構的不真實或者說無法目睹只可意會的形象。人的主體思維活動是不可把捉的,其變幻無窮,“精鶩八極,心游萬仞”不可阻擋。其自由想象,如劉勰所言“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芍^神通廣大。這些前人的文論思想都論證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藝術思維的虛構功能。這一功能唯有心靈敏捷活潑、多思善感的創(chuàng)作者才具備。章學誠寫道:“然而心虛用靈,人累于天地之間,不能不受陰陽之消息?!?倘若一個創(chuàng)作主體沒有如此敏感的內心,何以能“受陰陽之消息”?
正因此,章學誠非常注重主體的內心,尤其重視想象力或虛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他認為“心虛用靈”,使得心理世界變得豐富多彩,可以想象鬼怪蛇神,“至于丈六金身,莊嚴色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獄陰慘,天女散花,夜叉披發(fā),種種詭幻,非人所見,儒者斥之為妄”?。章學誠認為儒家所批駁的這些虛假幻象的意義重大,“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龍血玄黃,張弧載鬼。是以閻摩變相,皆即人心營構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誑誣以惑世也”?。他進一步舉例指出了虛構、想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莊》《列》之寓言也,則觸蠻可以立國,蕉鹿可以聽訟;《離騷》之抒憤也,則帝闕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縱橫馳說之士,飛鉗捭闔之流,徙蛇引虎之營謀;桃梗土偶之問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議”?。此中所列幻“象”,皆由人“心”而生,也映證了他所說的“意之所至,無不可也”的論斷??梢娭聦W誠重視心靈的虛構和想象作用,此亦是其“心”學的重要內容。
作為一個精通文史的學者,章學誠比一般的文學家和文論家在論述文學時具有更廣闊的視野和獨到之處。首先他重視“道”的潛在作用,認為《易》“象”是“道”的表現。“道”不可見只能體現在自然萬物的運行之中,即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它只能通過“象”外化呈現出來。于是章學誠把“象”分為“天地自然之象”和“人心營構之象”,而后者出于前者,且是通過“感于人世之接構,而乘于陰陽倚伏”?而得以實現的。
與此同時,章學誠也“以‘情志’為衡文標準來建構其純文學史體系”?。其“文貴明道”的宗旨,并不拘泥于“道”對文學形象的嚴格控制。而是非常突出和重視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創(chuàng)造。他主張文學創(chuàng)作要充分發(fā)揮主體思想情感,讓“人心”憑空漫游,張開想象的翅膀自由地虛構各種文學形象,精心“營構”文學情感,不偏不倚,既不因文害道,也不因道損文。這種創(chuàng)造力的無限性最終趨向于在“道”的無形中合二為一。他將“人心”之論提高到哲學高度,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心”學具有了區(qū)別于其他文論家的一般論述,呈現出“道”—“物”—“心”三位一體不可分割的特點,“物象”和“心象”不僅是“道”的顯現,更是“物象”和“心象”的根基。
章學誠的“心象”論建立在“道”的哲學基礎上,使平實無奇的“心象”成為包攬宇宙的豐富意象,從中能體味到“心”即“大全”的恢弘,這正是章學誠“心”學理論的精辟之處;它對后世意象理論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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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引自黃霖《原人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頁。
??王運熙,周鋒撰《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41頁,第1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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