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薇佳
摘 要:“飲食”“男女”,食色性也。從片名字體的選擇,便能看出李安的別出心裁?!帮嬍场倍质枪ふ乃坞`體,象征食欲在片中普遍存在并起到的調(diào)和關系的作用(“家倩:‘我們靠吃飯聯(lián)絡感情?!保弧澳信倍譃樽瓡?,是漢字里最張揚的字體,男女皆飄飄欲仙,極盡搔首弄姿之態(tài)。食欲和色欲是人的兩大基本欲望,也是七宗罪里最重的兩宗罪。表現(xiàn)這兩種欲望的影視作品極為繁多,譬如安杰伊·瓦伊達的《福地》,就把男主角的情婦刻畫成為食欲和色欲的化身。又如經(jīng)典莎劇《溫莎的風流娘們兒》里的法斯塔夫,這個又胖又好色的男人完全是欲望基本命題的符號。所有有關欲望的形象都被表現(xiàn)得令人生厭,唯有李安鏡頭下的欲望是美的,溫情脈脈的,能夠彌合理想與現(xiàn)實的。
關鍵詞:李安;父親三部曲;飲食男女;中國家庭
《飲食男女》中的欲望就是如此。一家四口,每個人都有著強烈的隱晦欲望。家珍表面上崇尚宗教,但宗教不過是她分散自己注意力的謊言。她從心底里渴望愛情。她的出場便伴隨著因卡帶而扭曲的頌歌歌聲,其脆弱的保護膜不攻自破。她常常處于鏡頭邊緣,很少在正中見,這映射著無論是愛情還是生活,她永遠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愛情是她壓抑太久的毒。母親的早逝,讓她習慣性地隱瞞起自己的七情六欲,甚至編造出痛苦的初戀故事來安慰自己和家人。任何與“男女”有關的事都讓她痛惡:趕走叫春的貓,用音響阻止樓上唱著“隨風而逝”的情侶。這看似決絕的堅持在學生們惡作劇般的情書中徹底溶解。她與周明道的結合與其說兩情相悅,不如說是湊合。二人對家里告白時,父親手上砸雞的斧頭橫在他們中間,便是他對這段感情的態(tài)度。又一個女兒離開,還是平常最忍讓的那一個。其實,家珍還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女性。對于家倩提出的“周明道不是基督徒”的質疑,她只是信誓旦旦地說了一句“他會是”,之后我們便看到了周明道受洗的過程。這個角色把情感和理智混在一起,稍不注意,便會決堤。
家寧則是一個更加內(nèi)斂的人。作為乖巧的小女兒,她對于愛情的欲望并沒有那么強烈。碰上了鐘國倫這樣思考深邃卻不諳感情的男孩子,可以說是一拍即合。憑借自己的純真和主動,她爭取到了這份感情。最小的孩子反而是最先離開家的。她對感情的需求更多是安全感的給予。從離別的場面就可以看出,家珍是坐著周明道的摩托車走的,她追求的是告別這么多年的謊言和忍讓后放縱的刺激;而已經(jīng)懷上鐘國倫孩子的家寧則是坐著出租車走的,她的后半生在那一刻已經(jīng)確定了——相夫教子,別無他求。
家倩是三人中最像母親的,也是最隨性、最美麗的,更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從影片中的種種細節(jié)都能看出,家倩與父親之間有強烈的“埃勒克特拉”情結:結婚照中與家倩長得一樣的母親,互相拌嘴卻一直最在意對方的父女二人……父親對于她太過喜愛,把她當成自己和妻子的傳承(三人中只有家倩會做菜),以至于把她當成私人物品,不希望她當廚師,不希望她出去住,也不希望她早早嫁人……家倩對父親的感情也是一樣專橫:和外人提到父親就會說他早年是如何的好,不許外人開父親的玩笑(戒指),看到他去醫(yī)院做檢查默默流淚……由于父親對她嚴格的管制,家倩在感情方面十分叛逆。沒有固定的伴侶關系,只有隨著自己性子來的情人。所以最終,當兩個姐妹和父親都找到了伴侶,家倩流下了感情復雜的眼淚。她原本以為父親可以一直與她到最后(贍養(yǎng)父親),沒想到他早已擁有自己的生活。這也許就是中國的老道理——最漂亮的女人反到最后落了單。但家倩也是個十分獨立的女性,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欲望。她往往占據(jù)著畫面的中心,生活于她來說雖有變故,但她還是能夠把握住自己的。
最后說老朱。作為父親,他是三位女兒的黏合劑。每周一次的滿漢全席既是一家人還住在一起的唯一原因,也是老朱的精神寄托。他接到電話直奔大飯店后廚的那段長鏡頭讓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位父親還是臺灣少有的中國菜大廚。但三位女兒并不領情。正如老朱自己所說:“人心粗了,吃再精也沒什么意思?!敝旒掖蠓孔永矬巯焯煊?,但各位都貌合神離、各有心事,再豐美的“飲食”也留不住人心。又如,老朱為女兒們洗衣服,衣服都纏在一起,難以分開,暗喻生活也亂作一團。老朱甚至故意把女兒們的衣服放錯,希望為她們制造交流的機會,可惜她們并不領情。老朱對于女兒們無疑都是愛的,譬如,早上叫她們起床,為她們做飯洗衣。對家倩無疑是最愛的。對于老朱來說,她長得像亡妻,性格也像,連做菜的口味、吵架的風格、倔強的形式都像。老朱難以發(fā)泄這種“戀女”情結,于是最終選擇和女兒們年齡差不多大的朱家“第四個女兒”——錦榮在一起。老夫少妻的搭配在影視劇中也十分常見,但老朱更多是以一種父親的感情去愛錦榮的。他們之間的感情甚至有那么一絲亂倫的意味在里面。這便是老朱在中年喪妻后對于男女欲望的最高追求。
這就引出本片劇作上的巧妙。對于老朱和錦榮的結局,真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謎底揭開后,再去回想之前的種種細節(jié),便都明了,且合情合理了。如開頭一個女人給正在做菜的老朱打電話詢問魚的做法,開始我們并不知道是誰,但那天晚上,錦榮帶著姍姍去朱家,姍姍說“媽媽今天把魚煎糊了”,觀眾才明白那女人是錦榮。還有一個細節(jié)是錦榮在朱家門口對老朱的幾句簡單言語,老朱露出難得的笑容,甚至還有“喜歡和姍姍分享一點小秘密”這樣曖昧的話語。以及梁伯母對錦榮說老朱人好,和她有共同語言,錦榮不想理她的鏡頭?;仡^才知,這些都是李安的良苦用心。
影片的節(jié)奏基本上以一家四口晚宴為節(jié)點。在第一次吃飯時,老朱便想開口公布他和錦榮的關系,不料被家倩嘗出菜的缺點而打斷。緊接著,家倩宣布了自己買房子的事情,邁開了這個家庭分崩離析的第一步。家倩的夢想最終破滅,她沒能逃離這個氣氛日漸緊張的家庭。但接下來,每次晚宴都意味著一個人的離開。老朱想要說出的秘密始終被女兒們看似比他更大的消息壓了下去。這種戲劇張力一直在延伸著,擴展著影片的容量。當觀眾們幾乎要忘記老朱在第一場戲想要說什么時,他向三個女兒及她們的家庭發(fā)出邀請,希望正式宣布自己的狀況。最后那場晚飯吃得與往常都不同:桌子不像之前那樣擺在屋子的中間,而是推向墻角,因人突然變多而顯得擁擠不堪。老朱幾乎是貼著墻落坐,仿佛一整桌的人都在拷問他。房間不似之前那樣寬敞明亮,反而有些陰郁閉塞,預示著不好的事發(fā)生。他先后向三個女兒敬酒,好像請求她們的寬容諒解。酒過三巡,鏡頭拉遠,他顫巍著說出:“我這一輩子,怎么做,也不能像做菜一樣,把所有的材料聚齊了才下鍋;當然,吃到嘴里,酸甜苦辣,各嘗各的味。”其實這句話有這樣幾重意思:人生不可能像做菜一樣完美;把一家人召集起來,心平氣和地說說事其實非常難;做菜講求火候和時機,人生沒有那么認真,自己開心就好;你們有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干涉,也不要來干涉我的選擇。這個場景已經(jīng)預示了后續(xù)的發(fā)展。這個高潮可以說來得自然而然,也確實起到了升華影片主題的作用。
“經(jīng)典是指那些經(jīng)由時間的歷練而熠熠生輝的作品,它們或標示了一個時代,或指向了一場運動、一種語言,又或只是回歸一種本然的感性瞬間,打動著銀幕前一代又一代影迷。”那么,《飲食男女》就是這樣一種作品。它拍出了中國家庭共有的煩惱,卻給出了不同尋常的答案,啟示我們在爭吵和妥協(xié)之間還有第三種形式的和諧。這個最典型又最不典型的中國家庭,帶給我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碰撞中最深層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