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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心

      2016-11-05 00:38李為民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劉三豬心醫(yī)生

      李為民

      馬薛濤退休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叫心臟神經(jīng)官能癥。

      醫(yī)學(xué)書上講,這個病不是心臟病,可常常因為出現(xiàn)心慌、胸悶、氣短、胸痛等癥狀,而誤認(rèn)為心臟有問題,但他堅定不移地認(rèn)為自己得了心臟病,跑到離自家小區(qū)不遠(yuǎn)的二院就診,心電圖24小時跟蹤,心臟彩超,心臟血管造影,忙了一圈,醫(yī)生排除了冠心病的因素,讓他看心理門診。

      他滿腹怒氣,差點要和心理科的那個眼神怪怪的醫(yī)生翻臉,簡直扯淡,我堂堂的政府秘書長,叱咤官場多年,不說刀槍不入,也是鋼鐵般的神經(jīng)和意志,輕易會有精神疾患?可各種人格測試量表、焦慮自評量表以及帶英文字母縮寫的表格讓他打勾畫圈后,鐵證如山,診斷結(jié)果是植物神經(jīng)紊亂導(dǎo)致神經(jīng)中樞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經(jīng)系統(tǒng)失調(diào)。多次和醫(yī)生交鋒未果,他感覺那個醫(yī)生的怪眼神如芒刺和譏諷追逼著他無處藏身,只好提著一大包安神鎮(zhèn)靜方面的中西藥,灰溜溜回到家。

      最初,他沒把這個毛病放在心上,上網(wǎng)查了,吃點谷維素和維生素B2調(diào)節(jié)一下,根本不算病。他和老伴陳桂英去紐約看兒子馬自強,本來想從南京乘動車去浦東機場,鄰居劉三的兒媳婦奚梅秀主動請纓,以她們4S店剛到了一款奔馳SUV試車為理由,要開車送他倆去上海。

      奚梅秀這么做有她自己的目的,丈夫劉裕七年前因參與盜車被關(guān)進(jìn)白湖農(nóng)場坐牢,至今還沒出來,女兒劉歷文眼看快上高中了,想依托老公公和馬家的世交關(guān)系(20世紀(jì)70年代馬和劉三同在蕪湖市金屬拉絲廠當(dāng)工人)把他送出國。小姑娘學(xué)習(xí)出類拔萃,就有一樣不好,是個不良少女,經(jīng)常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混。奚梅秀管不了她,思前想后,決定把她送出國。

      望著奔馳轎車停在小區(qū)的綠色草坪上,堅實飽滿的車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電視里的汽車廣告。馬薛濤動心了,奚梅秀把車鑰匙遞給他,說是男人就要開這樣的車,馬薛濤心里漾了一下,這句話雖輕,算是點到他的軟肋,激起了他內(nèi)心深處封存已久的男人的雄氣,當(dāng)著這個女人的面,他微笑地點點頭。

      但馬薛濤沒料到這趟上海之旅會改變他的生活。馬薛濤開車,副座上,奚梅秀拿著相機對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樹木油菜花田咔嚓咔嚓拍上了,旁若無人,頻頻按快門,她這么做,有意想緩解老馬剛摸方向盤的拘謹(jǐn)和緊張,馬薛濤體察到了,意識到這個女人很知性,善解人意。

      陳桂英坐后排,便于腿腳舒展。車一上滬渝高速公路,她腦袋就有些暈暈乎乎,奚梅秀心細(xì)如發(fā),貼心地喊聲大姐吃片暈車寧吧,她連忙說謝謝,心里老想著兩點的飛機,降鈣素忘了,老馬的谷維素也忘了。她接過藥片含在嘴里,又忙不迭地從塑料袋里掏出五香蛋、核桃仁和玉米棒硬往奚梅秀手里塞,她爽朗地笑著說吃不了這么多,利索地從提包里翻出話梅葡萄干分給陳桂英,瞥見馬薛濤手握方向盤眼盯著前方,還是高度集中的樣子,便揀起一顆橄欖,大方地送進(jìn)他嘴邊,說生津止渴,大哥,我看您不抽煙,多好的習(xí)慣啊。

      馬薛濤有些意外,不自然地張開嘴嚼著橄欖,心里被感動填滿,和陳桂英生活這么多年,還真沒享受過這種體驗。他只好自圓其說,小奚,真不愧干過導(dǎo)游,會體貼人。哪兒呢,奚梅秀捋了下額前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有些不好意思地岔開話說,我到處打游擊,傳銷,導(dǎo)游,賣保險,不像您和大姐生活穩(wěn)定,恩恩愛愛,馬自強又這么出息,我公公婆婆老是拿您一家踹(數(shù)落)我。她自嘲地笑笑,舒服又優(yōu)雅地往椅背上一靠,面部輪廓顯得愈加柔和清靚。

      馬薛濤微微一怔,語氣有點生硬,可還是很紳士地問,阿寶(奚夫的乳名)快出來了吧?奚梅秀眉頭微蹙,傷感地說還早呢。一聲難以察覺的嘆息,她伸出手把馬尾辮松開,黑發(fā)披散下來,她輕柔地揉搓著發(fā)絲,動作帶著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意味。

      馬薛濤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女人清潔柔和的氣息鉆進(jìn)鼻孔,他微微不安,但掩飾得很好,顯出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這么多年極少,可以說沒有年輕的女性這么近距離地靠近自己。他拿出在單位慣用的口吻說,一切都會過去的,馬上你們?nèi)揖蛨F圓了,以后管好阿寶,別讓他再折騰了!最后一句話帶著長輩的慈愛,奚梅秀依順地嗯了一聲。

      陳桂英有些尷尬,她很想融入他倆的話題里,可她就是這么個怯弱老實巴交的女人,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苦著笑臉還要拿玉米棒往奚梅秀懷里塞。馬薛濤惱了,用勁拍了一下方向盤,你怎么還搞老家北團林子(黑龍江綏化)那一套!玉米土豆當(dāng)個寶似的,陳桂英有些發(fā)蒙,可還是訕訕地笑著。綠色食品,怎么不是寶?奚梅秀反應(yīng)快,笑著反駁一句。

      馬薛濤緊鎖眉頭,從后視鏡里悵然瞥了一眼老婆,57歲的女人,黑黢黢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女人的性特征,生下馬自強后第二年,子宮因肌瘤全切除,現(xiàn)在臉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溝壑,頭頂?shù)拿l(fā)脫落得已經(jīng)能看見頭皮,邊沿剩下的幾撮毛發(fā)干枯得像秋天的野草,而且凌亂不堪。她的眼神因為根深蒂固的自卑而帶著慣有的躲躲閃閃,他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和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女人。再看一眼奚梅秀,她的眼神是那么開朗、溫暖,閃著楚楚動人的靈氣,像定了格似的在他眼前總也揮之不去。

      他的心臟一陣陣揪起,胸口酸澀難忍,手微微顫抖,車體拱了幾下,速度慢下來了。奚梅秀一怔,體恤地問大哥沒事吧,前面是湖州服務(wù)區(qū),要不您把車開到右邊慢車道停下?lián)Q我吧,現(xiàn)在剛9點,還早,您和大姐下來活動一下腰骨。

      馬薛濤盡管內(nèi)心波濤洶涌,可表情依舊穩(wěn)如泰山,這是多年在機關(guān)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不愿在這個陽光女人面前失態(tài)。老婆陳桂英已經(jīng)讓他顏面盡失黯然深重了,他甚至在這個活力四射的女人面前有了幾許不自信,抑或是自卑。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太敏感,還是真正到了更年期,煩躁不安,就這么突然,心臟打鼓似的亂跳,不受思維控制,像隨時要蹦出胸腔??伤砬樯线€得竭力保持出微笑和一種悠閑安詳?shù)臉幼印?/p>

      他兩腿軟綿綿跨下車,像戴上腳鐐,來回在車邊晃,臉上的肌肉伴著抽搐綻放出微笑,大腦一片空白,而且持續(xù)地空白。他兩只手使勁攥在一起,指甲用勁摳著皮膚,疼痛的感覺提醒他:沒事,不是心臟有問題,也不是甲亢,是植物神經(jīng)紊亂!植物神經(jīng)紊亂!他在心里不停地強化這個意念。

      奚梅秀以路邊的油菜花為背景,展開雙臂,在搶眼的黃色里,擺著各種造型,笑聲像飛濺的浪花。她讓陳桂英給她按快門,陳桂英似乎也忘記了馬薛濤,樂呵呵地頻頻給這個蝴蝶一樣的女人拍照,還不停地指正她的肩膀手臂要怎么擺放。這更加劇了馬薛濤深重的怨恨,無視我的存在,這么多年她一直在我的掌控下生活,我用意志控制她所有的情感、志趣乃至她生活的全部,她依附于我,像個童養(yǎng)媳,怎么可以這么快就背叛我一家之長的尊嚴(yán)和權(quán)威,像逃出籠子的鳥兒無拘無束?這太大逆不道了,這明明是當(dāng)著那個女人的面來氣我,報復(fù)我。

      這些念頭像無數(shù)根針刺激著他的交感神經(jīng),他呼吸沉重,有些透不過氣來,暗暗摸了下脈搏,脈象微弱,他意識到即使跳得再快,以往有節(jié)律的間隔還是可以感覺到的,可現(xiàn)在摸不到了,他查過書,這種不規(guī)則的心臟亂顫至少每分鐘跳300次以上,醫(yī)學(xué)上叫房顫,表明心臟的肌纖維已經(jīng)喪失了有效的收縮。

      可他還在默默地念叨,沒事,交感神經(jīng)會使心跳加快,冠狀動脈擴張,血壓升高,而副交感神經(jīng)此刻受到抑制,從而使得植物神經(jīng)紊亂。這是那個怪眼神胡醫(yī)生反復(fù)向他闡述的道理,胡醫(yī)生還耐心地開導(dǎo)他,治療這種癥狀的最有效途徑就是服用抗焦慮抗抑郁類的藥物,但他反駁他,你給我開的氯硝西泮、阿普唑侖哪一類不是傷肝傷腎,還有強烈的依賴性,既然我是情緒造成的心理障礙,那就自我調(diào)節(jié)好了,我相信自己的心理素質(zhì),不希望變成橫路敬二(一個日本電影里的精神病患者)。胡醫(yī)生盯著他,語氣依舊溫和,再健康的人得了感冒都要吃抗生素,任何藥物都有副作用,不能因為副作用而不吃藥,這不符合邏輯,得感冒不吃藥死過人的例子也有過,關(guān)鍵是藥物治療再配合自我調(diào)節(jié),認(rèn)知水平提高,從而達(dá)到治愈的目的。

      你們心理治療書上不還有森田療法治療廣場恐懼癥強迫癥嗎,就是要求順其自然,為所當(dāng)為,一個人想哭想笑是自己能決定的嗎?比如你家里有人去世了,讓你不難過行嗎?所以必須正視生活中的各種不良情緒,積極面對,消除神經(jīng)質(zhì)性格帶來的負(fù)面作用,才能達(dá)到根治,藥吃多了,像有了毒癮戒不掉怎么辦?記憶力下降,思維遲鈍,心跳正常了,人也廢了,這個后果你考慮過沒有?馬薛濤振振有詞,為自己的辯解而滿意。

      胡醫(yī)生目光如錐,冷冷地說,人有個體差異,50歲人的心臟像跑了20萬公里的汽車馬達(dá),超負(fù)荷運轉(zhuǎn)是要出問題的,房顫早搏造成的心律失常,是直接導(dǎo)致心肌梗死和心源性猝死的主要原因,最后一句話算是警告,意思很清楚,不怕有意外,你可以不吃藥,你這個癥狀不敢講病得不輕,至少是急性發(fā)作,吃藥是當(dāng)務(wù)之急。

      可馬薛濤偏一根筋,反問,胡醫(yī)生,精神病院的病人都是靠藥物治療根治的嗎?不僅吃不好,反而惡性循環(huán),認(rèn)知水平的提高靠吃藥能解決問題嗎,天大笑話,他揚起眉頭,還要進(jìn)一步辯解,被胡醫(yī)生冷靜地打斷了,你可以拒絕治療。馬薛濤無語,乖乖地開了一大包藥,因為潛意識里他還是怕死,他擔(dān)心自己器質(zhì)性毛病沒被查出來,這些藥物放在家里以備萬一,算是個心理安慰。但是他拒絕以吃藥的方式治療,所以出國探親沒帶抗焦慮急性發(fā)作的藥物,只帶了些常規(guī)安神之類的谷維素,還讓老婆忘了,這更加劇了他的懊惱不安和煩躁。

      嚴(yán)重得透不過氣來,恍惚間,他覺得時間不存在了,他的呼吸也不存在了,胸膛里那顆可憐的心臟已經(jīng)沒有跳動的節(jié)律,像一塊面團被揉來捏去地近乎麻木了,他依稀看到奚梅秀來回在高速路中間的黃線兩邊跳躍,一邊眉飛色舞,一邊拉著陳桂英頻按快門,然后又把相機塞到自己的手里,挽著陳桂英的胳膊,歪著腦袋,像一對母女,臉上燦爛地笑著,陳桂英居然還手臂伸出,一只手捧著一簇野菊花,另只手?jǐn)[了個 V 字,褐黑色臉上,顴骨隆起,顯得那么觸目驚心,再一笑,猙獰無比,他先是半張著嘴,接著撲通一下半跪在地上,整個地面和路中間那條粗壯的黃線像天一樣倒扣在頭頂,他看到那條筆直的黃線連到天邊的盡頭,連到海軍山大院。

      馬薛濤和陳桂英相識是在1974年,那一年他還在金屬拉絲廠的砂磨機上當(dāng)拋光工,簡單地講,就是用砂紙打磨加工水洗后的鐵絲,又臟又累,捎帶還有項任務(wù)是和劉三一起開車到市肉聯(lián)廠拉豬油,因為加工鐵絲不銹鋼絲用的拉絲粉主要成分是石灰、堿和動物油,馬薛濤開車,劉三頭腦靈光,跑聯(lián)絡(luò),和廠長車間主任拉關(guān)系,買來的豬油價格公道,成色又好,基本上可以食用,在那個計劃經(jīng)濟年代,能沾到這個便宜算是天上掉餡餅了,劉三把偷來的豬油分給七大姑八大姨,當(dāng)然沒忘記馬薛濤這個同年哥,一方面同情他是江北無為農(nóng)村孤兒,和老婆是同鄉(xiāng),54年長江發(fā)大水,逃難到蕪湖來,無親無朋,時不時送給他一些豬腰、大腸一類的下水。

      幾年下來,劉三上躥下跳,通過肉聯(lián)廠這個平臺,建立了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結(jié)識了不少現(xiàn)在稱為政要的大官,這里面有他老婆的功勞,因為老婆家祖?zhèn)饔袀€秘方,專做鹵菜,他把鹵好的下酒菜送廠長,送軍代表,送五七干校的領(lǐng)導(dǎo)以及干休所的老紅軍老干部,目的是要把老婆家地主成分改成中農(nóng),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到城市來,成為地道的蕪湖市居民。送來送去,在這些人當(dāng)中,他認(rèn)識了海軍休養(yǎng)所(簡稱海軍山大院)里一個叫王漢庭的政委。最初把劉三引見給王政委的人是肉聯(lián)廠供銷科的樸方,這個女人負(fù)責(zé)向市各大干休所和住蕪的支左部隊運送軍供肉類和家禽蔬菜雞蛋,海休和二炮干休所是他的聯(lián)系點,有時忙不過來,節(jié)假日自然就拉上劉三和馬薛濤幫忙拉豬肉。

      劉三告訴馬薛濤王家的一些秘密,王政委的老伴多年前得哮喘病去世了,3個兒女都在外地當(dāng)兵和工作,有個侄女兒叫陳桂英,從老家過來服侍他。小學(xué)畢業(yè),人長得水靈,善良,溫順,性格隨和,話不多,于是,劉三就給他牽上線了。

      馬薛濤當(dāng)初的態(tài)度是狂喜萬分受寵若驚的,他萬萬沒想到劉三會給自己介紹一個大干部家的子女處對象。但劉三不清楚陳桂英已經(jīng)懷上王政委的血脈兩個月了,而且堅決要生下孩子,這讓王政委為難,他懂科學(xué),怕生下畸形兒,哄了半天侄女,她總算同意,另找個人家過日子,生下孩子。這件大事就攤到劉三身上。

      一來二往,陳桂英對他還算滿意。實質(zhì)性的進(jìn)展是倆人看了一場樣板戲電影,他們坐的靠最后,肩膀挨著肩膀,馬薛濤渾身冒汗,激動自豪得不行,這才是他們戀愛的開始。他感覺陳桂英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軟軟的,像水一樣流淌過來。黑暗中,倆人眼睛雖盯著銀幕,可注意力似乎都在對方身上,彼此的氣息相互纏繞,馬薛濤越來越覺得陳桂英散發(fā)出的氣息像帶著刺,軟軟的刺在他身上,癢癢的,他忍不住,震顫的手下意識撫了一下陳桂英的手掌心,沒想到反被她的手握住,引領(lǐng)著它像條魚慢慢滑向她的大腿,因為穿的是筒裙,這條魚很容易地滑向大腿的根部,動作雖然遲疑緩慢,可正慢慢接近那個濕潤敏感的沼澤地。一切都是第一次,來得猝不及防,馬薛濤的一顆心臟簡直要從嘴里蹦出來,上氣不接下氣,一種過電似的感覺從下身沖向腦門,渾身幸福得一陣陣痙攣,陳桂英似乎也意識到了,身體酥軟地靠在他肩上。這是唯一一次肌膚之親。

      等喝了喜酒,進(jìn)了洞房關(guān)上門,陳桂英才袒露出已像小山丘一樣的腹部。馬薛濤震驚,反悔,一切都晚了,如果離婚,就是強奸罪,這是王政委定下調(diào)子。好在生下的孩子聰明伶俐,馬薛濤無奈,也就認(rèn)了命。王政委也沒虧待他,從工廠到機關(guān),再提干,這么多年一路順風(fēng),但馬薛濤的心里始終像壓了一塊巨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積累的冤屈和憤懣與日俱增。

      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馬薛濤半跪著,低垂著的頭慢慢磕到路中央的黃線上,手里的單反相機嘩啦砸在地上,但臉上依舊保持著一個不勝重負(fù)卻又很得體的笑容。正一臉燦爛的奚梅秀冷不丁嚇呆了,陳桂英凄厲地喊了一聲老頭子,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

      奚梅秀還算冷靜,縱身一下子跳到馬薛濤身邊,嘴里發(fā)著顫音安慰陳桂英,阿姨,您別慌,我在旅游學(xué)校學(xué)過護(hù)理,馬大哥以前沒什么病吧,她邊問邊觸摸了一下馬薛濤的臉,涼幽幽冷津津的,鼻息微弱,陳桂英嘶啞著嗓子哭道,他以前老講心跳快,醫(yī)院查了說他是更年期,讓他看心理門診,都怪我沒帶谷維素,可他吃了那個藥也不見好,陳桂英一抽一噎的,奚梅秀略略松口氣,想起打120,掏出手機沖著陳桂英大喊,阿姨,給馬自強打電話吧,讓他把在網(wǎng)上把機票日期改簽,喂喂又換了個急迫的語氣,您好,請問湖州市急救站號碼是多少?陳桂英一聽全明白了,神情變得更加悲戚,哆哆嗦嗦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

      掛斷電話,奚梅秀輕輕翻開馬薛濤的眼皮,瞳孔有些放大,最主要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慌亂,脈搏竟然摸不到了,她額頭滲出一層細(xì)汗,急救知識上講過缺血缺氧4-6分鐘,腦組織就會受損,超過10分鐘,不死也極有可能變成植物人,她也顧及不了陳桂英的感受,俯下身,嘴對嘴給馬薛濤做起人工呼吸。陳桂英哪見過這個陣勢,拍著大腿,對著手機和兒子聲嘶力竭,呼天搶地,強子,你爸爸心臟病犯了,從來沒有過的,要不行了。

      幸虧是在湖州段,沒一會工夫,前方不到100米下高速的出口處,一輛救護(hù)車閃著紅燈鳴叫著開了過來,呼啦啦跳下幾個人,抬著擔(dān)架,拎著便攜式氣動呼吸機,急救包,充電式心電圖機,圍過來一看,問是不是心臟不好?

      奚梅秀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點點頭,急火火地說脈搏沒有了,這邊已經(jīng)有兩個人扶著馬薛濤的身體翻到一側(cè),還是其中一人手探到馬薛濤的頸動脈處摸了摸,輕蔑地哼了一聲,沒事。果然,還沒上呼吸機,人就蘇醒了,而且激靈靈一顫,只是面如死灰,兩眼空洞而驚恐,微弱地吐出幾個字,氯硝西泮。奚梅秀是聽不懂了,可激動地跳起來喊癱坐在一邊的陳桂英,她喜極而泣,連連叫著馬薛濤的名字。

      氯硝西泮屬于精神類藥品,急救車上是沒有備用的,但1片安定和10粒速效救心丸還是起了作用,馬薛濤呼吸平穩(wěn),脈搏回到了每分鐘100次,心電圖打出來的軸線圖顯示竇性心動過速,可能是司空見慣,救護(hù)人員叮囑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問要不要住院,馬薛濤艱難地?fù)u搖頭,這樣,觀察了一下,車忽閃著燈沒影子了。

      真像是過了一次鬼門關(guān),飛機航班是錯過了,奚梅秀開車,速度很慢往回趕,一路上陳桂英依然驚恐萬狀,馬自強的電話打過來,也一刻不停地唯唯諾諾感謝奚梅秀,那語氣和陳桂英如出一轍。馬薛濤在迷迷瞪瞪中有氣無力問,他們到底給我吃得什么藥?這是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

      奚梅秀一口報出藥名,馬薛濤滿臉疲憊,愣了片刻,喃喃自語,我要找那個姓胡的,不是心臟出毛病還有什么呢?他讓奚梅秀開車徑直去二院,陳桂英婉轉(zhuǎn)又低聲下氣地勸他到家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而且已經(jīng)是中午下班時間,再講也不能老麻煩人家小奚啊,先回家休息觀察一下再去也不遲。

      這句話像一根火柴,把馬薛濤一個早上積壓在胸膛的憤懣點燃了,他粗重地喘息,老子就是給你氣病的,揚手給了陳桂英一個耳光,打得不重,可那么順手自然,陳桂英渾身一哆嗦,本能地蜷縮到一角,奚梅秀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她既震驚又氣惱回過身,干什么啊馬大哥,您怎么能動手打阿姨呢!您剛才暈厥過去,她那么為您操心,您還講點良心嗎?我這輩子就是太講良心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小丫頭不懂!馬薛濤呼吸粗壯,臉色殷紅,眼里迸出一道寒光,奚梅秀愣怔了一下,氣得要和他理論,還是陳桂英忍氣吞聲,一個勁搖著奚梅秀的胳膊,哀求說姑娘,謝謝,謝謝,我習(xí)慣了,習(xí)慣了,他氣出了就好了,又念叨了好幾聲謝謝,竟然伸出枯柴一般的細(xì)胳膊輕輕在馬薛濤后背間攏了一把,蠟黃的臉上像塊皺巴巴的抹布,強行擠出一絲干癟的笑意,眼神流露出祈求,暗示她不要再說話了。那是個沒有尊嚴(yán)沒有自信的眼神,奚梅秀認(rèn)為,她難以相信這個女人是怎么和這個外表斯文的老男人挨過這大半輩子的,居然心甘情愿,簡直有受虐傾向。

      她眼窩一熱,一種復(fù)雜的憐憫和悲涼從胸口涌出,為陳桂英的隱忍和卑微,她想流淚,忍住了,余光掃了掃身后兩個老人,馬薛濤面色浮腫,眼袋下垂,像什么事沒發(fā)生,一層紙被捅破后,先前領(lǐng)導(dǎo)的做派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時候就這么簡單。她忽然產(chǎn)生一種好奇,谷維素,氯硝西泮,心理門診,冷僻的詞匯,聞所未聞,腦袋一轉(zhuǎn),語氣輕快起來,馬大哥,阿姨,你們坐好啊,馬上就到家。

      奚梅秀有些不放心陳桂英,怕又有什么過激的事情發(fā)生,回到家,跟著也到了醫(yī)院。馬薛濤站起來坐下,坐下站起來,臉上掛著焦躁不安的神色,見奚梅秀溫順地坐在老伴一邊,乖巧地望著他,像什么事沒發(fā)生一樣,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鼻子哼了一下,心里煩悶,這哪是關(guān)心我,分明是偷窺好奇看我笑話呢,真不該搭她的車,引出這么多是非,他惡狠狠地想,一定要好好和那個胡醫(yī)生掰扯清楚,再也不能在這個小女人面前讓他證明自己精神有障礙腦子不好,然后像小喇叭四處廣播,以后簡直沒臉在劉三和同事熟人面前抬頭了。

      胡醫(yī)生臉上始終掛著職業(yè)性的有距離的微笑,眼神里不是怪,是淡漠和沉穩(wěn),他示意馬薛濤坐下,他非但沒坐下,沒頭沒腦,扯開嗓門就嚷,三小時前多虧急救車來了,我吃了速效救心丸才死里逃生,這是心理障礙能造成的后果嗎?還有,我心跳每分鐘170次怎么解釋,我恐懼緊張得昏死過去怎么解釋,胸悶心慌怎么解釋,像開閘泄洪,他一股腦將憋了許久的怨恨怒火全部噴灑出來,無論奚梅秀和陳桂英怎么勸慰拉扯,他依舊不依不饒地吼,就差沒罵他是個庸醫(yī)害人精了。奚梅秀連連向醫(yī)生賠不是。陳桂英低聲哀求,聲音嘶啞,帶著哭音。

      門外探進(jìn)幾個好奇的腦袋,胡醫(yī)生不急不慢起身關(guān)上門,回頭走過奚梅秀身邊,她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碘汀和蘇來水混合的氣味,理性,潔凈,讓人心安。重新坐下,他接過奚梅秀遞過來的急救車邊做的心電圖報告單,只瞄了一眼,抬起頭,緊盯馬薛濤,問你剛才說了一句恐懼緊張沒錯吧?

      我講過怎么啦?氣還接不上來呢,他嗓門又高起來。當(dāng)時我開的氯硝西泮服用了沒有?胡醫(yī)生平靜地問。

      廢什么話,吃你的藥我就下地獄了,你以為我是文盲啊,這些藥哪一類不是抑制劑,早就被國家列入毒品范疇里,是抑制大腦中樞神經(jīng)的,你讓我沾上毒癮戒不掉,還不如讓我得冠心病!他騰地火又上來了。你沒有服藥怎么了解藥有依賴性呢?一旁聽得云里霧里的奚梅秀,思忖片刻,急火火地說,對了醫(yī)生,我大哥還吃了一片舒樂安定,然后就昏昏沉沉睡了,脈搏數(shù)也就下來了。胡醫(yī)生微微頷首,像了卻了一樁懸而未決的事,站起身,說,回去按時吃藥吧,老同志,重復(fù)的醫(yī)囑我不再提醒了,保持愉快的心情,生活有規(guī)律,適時運動,你的病肯定會痊愈。

      你差點讓我送了命就算啦?你醫(yī)德何在?我來的目的就是要討個說法,我心理無障礙,你開的藥沒有療效!這是誤診!馬薛濤氣急敗壞地跨前一步,鼻尖幾乎抵到胡醫(yī)生的臉頰上。陳桂英一邊怎么拉也拉不住,奚梅秀是場面上人,她迅速擋在兩個男人中間,臉色緋紅,語速加快地打圓場,對不起啊醫(yī)生,我大哥就是急脾氣,又愛面子,不想讓別人說他——她意味深長沖胡醫(yī)生眨眨眼。

      可胡醫(yī)生不吃這一招,目光冷峻,輕聲說沒關(guān)系,我在四院(市精神病院)干了二十多年,他轉(zhuǎn)過臉,一字一句地說老同志,你的癥狀是驚恐加焦慮發(fā)作,氣透不過來很痛苦,我能理解,但絕對不是心臟出問題,你一定要堅定這個信念,話音未落,狗屁!馬薛濤血往頭上涌,雙手要封他的衣領(lǐng),被奚梅秀死死抱住后腰,你們這些職業(yè)騙子,連個常規(guī)病都診斷不了,心里愧不愧?!

      胡醫(yī)生擺擺手,正色道,坐下,老馬同志,你好歹也是政府官員,要有自控能力嘛,寧可葷口念佛,不可素口罵人啊,我不計較你對我的人身誹謗,這樣,當(dāng)著你家屬的面,我倆做個測試,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心平氣和地說,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三十七分,不到明天這個時候,你的癥狀還會再次發(fā)作,無論你在哪兒,身邊是不是有家屬朋友陪伴,而且服用速效救心丸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我食言,我愿脫下這身白大褂,當(dāng)面向你賠禮道歉好不好?

      馬薛濤一下怔住了,真牛,敢這么斷言,聞所未聞,他睥睨地望著胡醫(yī)生,嘲弄地問,真是邪門,你前世不會是巫婆跳大神的吧,能占卜算卦?好!罵人不對,我向你道歉,馬薛濤環(huán)視了一眼身邊兩個驚慌失措的女人,冷笑一聲,劈柴看紋理,講話憑道理,既然胡醫(yī)生一直認(rèn)定他的診斷沒錯,我就再相信他一回,陳桂英,我們現(xiàn)在回家,晚上你給你寶貝兒子打電話,讓他把機票改簽到后天,你去美國看兒子,我留在家里,我倒要看看有多少妖魔鬼怪能把我吃掉!

      奚梅秀驚愕地睜大眼乞求,大哥別呀,您和阿姨分開,哪一個都不會好受,都會牽掛不放心的,不如等明天過了再說嘛,她賠小心地拉了一把他的胳膊。

      馬薛濤語調(diào)溫柔下來,麻煩你,小妹,還要幫大哥把阿姨送到南京動車站,開車去浦東怪累的,放心吧,你家寶貝女兒文子的事,上回我和你老公公下棋時他跟我提過了,他拍了拍奚梅秀的肩,不愧在政府機構(gòu)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此時引出這個話題真是恰到好處。

      敏感的女人既意外尷尬,一時又無語應(yīng)對,只能裝著茫然的樣子哦了一聲,連謝字都沒提,飛快地轉(zhuǎn)移話題,阿姨,您看大哥這么決定行嗎?皮球踢給陳桂英,她一時語塞,不敢在丈夫面前提一個不字,奚梅秀的提問,實際上是巧妙地強行從她嘴里得到肯定答案,因為從先前的交往中,這個聰明的女人已經(jīng)感受到馬薛濤在這個家的氣場,這樣一來,即使有什么意外和不妥,也和自己無關(guān),她不愿牽扯到他倆的官司里。

      胡醫(yī)生好像真有點不耐煩了,拉開門,忽然若有所思,回望了馬薛濤一眼,淡淡地問,老馬同志,你是不是清河縣馬薛村人?

      馬薛濤像給蜜蜂蜇了一下,反應(yīng)敏捷地回敬他,一點沒錯,我們那個村是全縣有名的傻子村,但有例外,我沒有任何精神疾患,去年全市啟動對三縣開展精神病普查,是我們政府指令民政局成立精神衛(wèi)生調(diào)研小組,你在晚報上讀到的新聞已經(jīng)過時了,他無不輕蔑地瞪了他一眼,而且,我的兒子馬自強天賦異稟,15歲上科大少年班,現(xiàn)在是美國麻省理工學(xué)院的終身教授,他驕傲得臉上又泛起紅光。

      胡醫(yī)生盯住他的臉,我不是在心理暗示你,要是輸了,你就要按時服藥。馬薛濤冷哼一聲,你就是在暗示,放心,我不吃你這一套。

      馬薛濤沒說假話,兒子馬自強的確優(yōu)秀,可從小到大生活在家庭的陰影里。

      出國后不久,馬自強就在紐約買房,準(zhǔn)備春天接二老過來。一個深夜,他在睡夢中接到母親的長途電話,還算冷靜卻混沌不清的聲音傳過來,小強,媽給你爸推了一下,頭碰到油煙機的開關(guān)上,前門兩顆牙找不到了,他現(xiàn)在還和我糾纏不清,母親聲音不大,卻像電流,瞬間讓他渾身戰(zhàn)栗,那一頭電話沒掛,里面是一陣稀里嘩啦砸碗碟和父親的暴罵聲,猶如排山倒海開閘泄洪一般。

      斷斷續(xù)續(xù)是母親的哀求,求你別讓孩子擔(dān)驚受怕,他們不容易啊,父親的吼聲幾乎震破他的耳膜,曉得還給他打電話,老不死的!電話被掐斷了,馬自強大腦一片空白,而且是持續(xù)的空白,猶如高空墜落一般,雙手什么也抓不住,雙腳什么也蹬不著。他回了一趟蕪湖,把母親接了出來,那一次回家,他沒正眼看父親一眼,要不是母親不放心馬薛濤,他就一直不放她走。探親回來,母親帶回來一部蘋果平板,每天兒子要和他們視頻一次。

      從記事起,父親剛烈暴戾的脾氣幾乎令母親窒息。兒子弄不明白溫良敦厚的母親會和父親走到一起?抑或是上蒼開了個玩笑?母親陳桂英是一家區(qū)級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護(hù)士,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大小夜班套著來,經(jīng)常是把三周歲的兒子丟在護(hù)辦室,一頭埋在手術(shù)室給病人做引產(chǎn),回到家,喘息未定,抱著一大盆小山一般高的臟衣褲襪子和被套吃力地端到自來水龍頭下,這邊嘩嘩放著水,那邊是嗷嗷啼哭的兒子圈在學(xué)步車?yán)铮恢皇治兆∧唐?,另一只小手劃翻了尿盆,胖手和粉嘟嘟的臉上斑斑點點全是黃兮兮的糞便,母親不敢喊馬薛濤,因為他歪在長沙發(fā)上,呼嚕呼嚕的鼾聲此起彼伏。

      然而回到家除了睡覺,他把工作中的所有郁悶委屈釋放出來,像一只絞頭雞,斗得母親無處藏身,無休無止的爭吵謾罵,摔碗摜盆,甚至動手,受凌辱和打罵的總是母親陳桂英,馬自強永遠(yuǎn)無法抹去一個恐懼的景象:有天他午睡醒來睜開眼,母親雙手反剪被綁在客廳的吊扇上,嘴里塞著毛巾,頭無力地歪在肩頭,目光呆滯無神,身體像座鐘的擺針來回不緊不慢地晃動,坐在一邊的父親眼珠通紅,捂著頭,兩只手使勁掐著后脖頸,似乎頭痛欲裂。這是為什么?就因為蘿卜排骨湯里沒放鹽。那時馬自強剛好5周歲,上幼兒園大班,他渾身連打了幾個寒噤,張嘴想肆無忌憚地喊出心中的恐懼和不安,可目光被父親威嚴(yán)的眼神牢牢釘住了,那一刻他感受了比恐懼更厲害的東西,他下意識抹了一下臉,抹了滿滿的一把淚水。

      這以后只要父親在家,他再也不敢像只小喜鵲嘰嘰喳喳蹦跳撒歡了,或者說懂事了,默默跟著母親廚房、衛(wèi)生間和陽臺來來回回?zé)o聲無息地挪動著腳步,一步不落,閑下來和母親端坐在昏暗逼仄的廚房里,母親做針線,他埋在油瓶和鍋碗瓢盆的中間寫作業(yè),一副總在側(cè)耳聆聽的表情,生怕父親什么時候闖進(jìn)來檢查他的課本。父親在隔壁的書房寫材料。

      馬自強后來總結(jié)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為什么沒能和父親分道揚鑣,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因為母親;二是無論父親和母親再動干戈,大打出手,幾乎從未動過他一根手指頭;三是嚴(yán)厲苛刻地督促他學(xué)習(xí),利用自己在市政府工作這個平臺,騎車馱著他到處找家教,拜名師,上各種各樣的輔導(dǎo)補習(xí)班。他常掛在嘴上一句話,不怕學(xué)不成,就怕心不誠,雖然不是至理名言,但在他內(nèi)心深深打下烙印。而這一方面母親沒有能力做到,為了孩子有個好前程,能做到的只有隱忍縱容父親人格的另一面,馬自強只能找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

      不過,他心里始終有一個巨大的問號,這個問號來自于父親的以前的同事劉三和他兒子小劉三。他倆在一個班,一到放學(xué),撒歡跑到政府宿舍大院門口,小劉三鉆到父親鹵鴨攤上幫著收錢找零頭,他疾步爬上臺階,勾頭縮肩,欲從鴨攤前繞過,小胳膊還是被老劉三薅住了,每回都這樣,習(xí)慣動作是一只油亮帶著鴨腥味的大手先探進(jìn)他的褲襠,嗯不錯,小麻雀還在,作為回報,另一只手拎著一塑料袋鴨脖和蘆花豆腐干,從后腰繞到胸口的圍裙前,在他眼前一晃,彎腰湊近他耳朵,喏,交給你媽,回家問你爸,他雞巴生不出你這個聰明猴子!

      晚上回到家,馬自強問母親為什么劉三一家人老是開這個玩笑。母親用筷子夾了一塊鴨腿放到兒子的碗里,低著眉頭不出聲,兒子急了,追著問,告訴我啊,不然同學(xué)笑話我,還要揍我,陳桂英盯了兒子一眼,眼神有些游離,撫摸了兒子瘦削的肩膀,輕聲說,等你長大了,媽媽再告訴你,兒子打斷她,那我一直就這樣挨他們嘲笑?母親的臉色暗了,聲音少有的尖起來,你不能還手啊,要不報告老師!他們?nèi)硕?,我又是班長,要做好學(xué)生,他們打我不能還手的,陳桂英眼淚下來了。

      馬自強趕緊縮回腦袋。他躺回自己的小床上,難過地想,媽媽在家里受爸爸欺負(fù),我在學(xué)校受同學(xué)輕視,這里面肯定有什么秘密,也許都是因為我,難道我不是他們生的?那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呢?他越想腦袋越發(fā)漲,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迷糊恍惚間,他感覺母親坐在床邊,燈暈搖晃,籠罩著母親枯坐的背影,她微微腫起的眼睛里似有深深的悲憫,他使勁搖頭,發(fā)現(xiàn)不是做夢,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急急地說,媽,我剛才做了個夢,爸爸告訴我,我就是你們生的,他說以后也不打你了,母親伸過手來,輕輕撫過她的下巴,干巴巴地說:媽媽沒文化,一個月就開二十一塊五的工資,養(yǎng)不活你,所以你要聽話,聽爸爸的話,至少他沒打過你,還要你學(xué)習(xí)走正道。

      又是周六,母親值小夜班,外面下著小雪,馬自強做完作業(yè),父親一陣旋風(fēng)裹挾著雪花推開門,踉踉蹌蹌,一只腳從皮鞋里機械地抽出來,馬自強小心翼翼捧著拖鞋套在父親的腳上,以前這是母親的活兒,父親一個踉蹌?wù)径?,粗重地喘息著,帶著熟稔難聞的酒氣和煙味,語焉不詳?shù)啬钸吨裁矗活^歪倒在沙發(fā)上,馬自強立刻意識到,今晚父親喝酒了,應(yīng)該是個什么日子,他迅速扒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瑟瑟發(fā)抖地鉆進(jìn)母親的被窩里。

      他的委屈涌了上來,濕了眼睛,媽媽,你以后值班,我就替你給爸爸打,他暗暗咬了咬牙,深呼吸,再呼吸,接著他聽到一陣沉重的拖鞋聲,燈滅了,大床鏗鏘有力地?fù)u晃了一下,他感覺一張熱烘烘帶著羊膻味的嘴朝枕頭湊過來,棉被掀開,一雙大手熟門熟路摸了過來,那是一面細(xì)嫩滑潤又瘦削的脊背,大手猛然一激靈,臺燈啪的亮了,枕頭上露出一顆圓滾滾的腦袋,馬自強薄薄的身體蕭瑟成一根細(xì)柳條枝,可憐巴巴晾在寬大的床單上。

      馬薛濤酒醒了,黑黢黢的臉惱羞成怒,你在這干什么,你媽呢?馬自強像掉了魂似的,結(jié)結(jié)巴巴說,爸,媽出診了,你喝酒了,要不就打我吧,馬自強遲疑著,顫抖著將側(cè)臥的身體平躺,仰面朝天,學(xué)著母親的姿勢雙腿分開豎著,一動不動。馬薛濤吃驚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他馬薛濤笑了,笑得有些野,有些粗,眼淚竟然從眼眶里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盯著他問,爸爸問你,媽媽好不好?好,他老老實實回答。

      爸爸好不好?好,他回答得也很肯定,以為父親會高興,情緒慢慢松弛下來,語氣有些明朗干凈。

      媽媽和爸爸好不好?

      他感受到父親的頭顱湊近他,氣息近在咫尺,濃烈而熱辣,尤其那雙眼睛,像被放大鏡放大了許多倍,變形,恐怖,陰森,充滿血絲,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孤獨,忽然想哭,他似是而非點點頭,馬薛濤掄起胳膊,快速地給他一個耳光,咬牙切齒地說,討債鬼,你應(yīng)該搖頭,是你媽毀了我,他打得很重,馬自強臉上的骨頭像錯了位,頓時腫起來,人也隨著慣性翻滾到地上,但他沒有哭,臉和脖頸上的肉不停地顫抖。老子再問你,媽媽到底好不好?該不該揍?他護(hù)著臉,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一股悲傷的酸楚從胸口一路頂沖而上,漸漸在大腦里蔓延開來,他那雙空茫的眼睛里滲出兩汪濃澀的眼淚。

      第二天周日,像任何事沒發(fā)生,父親騎車帶他去附中補習(xí)英語,他也沒有向母親透露晚上發(fā)生的那一幕,但陰影實實在在扎在心靈深處,直到16歲考入中科大少年班,母親和兒子深談了一次,心平氣和地告訴了他的身世,馬自強也沒覺得多少意外,就是懇求母親堅決離開父親,他擔(dān)心自己不在家,父親會變本加厲地欺負(fù)她。

      母親苦笑,搖搖頭,語重心長地?fù)崦鴥鹤拥募绨颍瑖@息著說如果不是父親當(dāng)年在婚姻問題上的妥協(xié)退讓,他的親生父親丟掉官職毀掉一個家不說,他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還是個問號,但你們之間沒有感情,他這是虐待,漫長無邊的折磨啊,早熟的兒子眼含熱淚,就差沒跪下求母親,再不分開過日子,遲早會出大事。

      母親臉上浮現(xiàn)出平靜的微笑,摟住馬自強,安慰他,我們東北老家男人喝酒打老婆是常事。大老爺們是一家之主,摔盆摜碗說明他有能耐。兒子你別笑話媽,女人有時候犯賤,男人要是不教訓(xùn)她,她會以為他沒用,不愛她了,你爸雖然沒什么能耐,官也沒做上去,媽看重的是他是個孤兒,膽小老實,在外面工作不順心,受了氣,忍著,回到家跟你媽撒氣,這也理所當(dāng)然,都過了大半輩子了,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雖然你爸像只老虎,可你以后還要對他好。

      馬自強胸口堵得慌,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是什么邏輯和道理,他無法理解,有一點很明確,母親為了這個家,為了他,受盡了磨難。上了大學(xué),視野開闊起來,馬自強在學(xué)校圖書館查閱了心理學(xué)方面的資料,各有各的說法。90年代初,還沒有家庭暴力這個詞語,但馬自強已經(jīng)深刻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和危害性。尤其母親到學(xué)校探望他,春夏天,胳膊小腿甚至面孔隱約帶著塊狀的青紫瘀傷,他感到噬心的疼痛,他問母親,母親總是用其他話題搪塞過去。他心里流淚,覺得母親這一輩子太悲苦,她沒有自己的人生。

      他下了狠心,終于找父親深談了一次,那次談話是在他獲得郭沫若獎學(xué)金準(zhǔn)備留學(xué)之前,那時兒子的地位已經(jīng)在父親馬薛濤的心中光芒四射了。一次父親出差到省城特地來學(xué)??此?,眉心眉眼都是自豪和笑意,馬自強在學(xué)校邊一個僻靜的小飯館吃了一頓午飯,那頓飯足足吃了一下午,兒子顧及父親作為長輩的顏面,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分析了家庭關(guān)系的方方面面,繞來繞去,吞吞吐吐,不敢提一個打或者暴力字眼,倒是馬薛濤捅破了這層紙。他告訴兒子自己有病,他提到馬薛村,告訴他那是個傻子村,自己有沒有病無法判斷,也不敢去醫(yī)院檢查。他失神的目光注視著他,病態(tài)的偏執(zhí)和乖戾似乎都在無言之中,語氣訕訕的,一改往日的傲氣和威嚴(yán)。他嘮里嘮叨,反復(fù)說自己無法控制,心里很恐懼,孤獨,不安全,似乎只有暴力對待母親,她才不會離開自己。還有一層原因,是母親和馬自強的生父合謀陷害他,他無法解開這個疙瘩,至今無法原諒她。

      他冷冷問父親能不能不辦離婚手續(xù),和母親分開過,大家依舊是一家人,而且他會照顧他一輩子,馬薛濤搖搖頭。

      那你又恨她又解不開這個疙瘩,自己有病不治療,不是把媽逼到死路上去嗎?馬自強從來沒有火往腦門上頂,就差沒罵他太陰毒太殘忍了。他耐心放慢語氣,爸,要不我陪你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吃點藥,行不行?90年代沒有心理門診專科,看這類病只能到精神病院。馬薛濤冷不丁雙手掐住兒子咽喉,惡狠狠地說,你不知道你爸這一輩子就愛面子啊,馬自強掙扎著,臉煞白煞白,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

      馬薛濤斜倚在窗臺,剛過中午,離胡醫(yī)生規(guī)定的時間還有不到兩個小時。他出了門,往樓道電梯口走,這時候沒有人,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他走得很慢,很小心,進(jìn)了火柴盒似的電梯間,電梯也很正常,出了電梯,看到穿著制服的警察小朱,笑瞇瞇沖他點頭打招呼,散步啊老馬?他也回報一笑,小朱是鏡湖公安分局的副局長,分管九蓮塘這一片治安,馬薛濤沒退休之前他經(jīng)常去政府開會,比較熟悉,他心里更踏實了。胡醫(yī)生曾給他打過一個比喻,抑郁癥的人想死,焦慮癥(包括心臟神經(jīng)官能癥)的人怕死,現(xiàn)在看到一個認(rèn)識的警察,出了門,自己隨便在劉三的小店和二院附近轉(zhuǎn)轉(zhuǎn),能有什么意外發(fā)生呢?即使心臟不舒服,也不至于喊救護(hù)車。

      昨天和那個姓胡的打了賭,當(dāng)時志得意滿,情緒高亢,今早又將陳桂英趕走,他冷靜下來,有點惶恐不安,又像掉進(jìn)迷宮,是焦慮癥呢還是心臟病,一時無法判斷自己現(xiàn)在的身心狀況。好在天很藍(lán),陽光高照,還有幾絲風(fēng),走在小區(qū)的鵝卵石的小徑上,很愜意,也很放松。前面過了馬路,就是劉三家,來之前他打過電話給他,他盤算好,和劉三下盤棋,也早過了那個時間節(jié)點,然后再找姓胡的。他不想讓他賠禮道歉,只要他能真正消除他心中的疑惑,搞清楚下一步到底怎么做,就阿彌陀佛了。

      他站在路邊斑馬線邊,車來車往,等了足足3分鐘,對面的指示燈還是紅色。劉三站在店門口沖他揮手,他有些急慌慌,終于亮綠燈了,剛想邁腿,一個騎自行車帶篾籮筐的人猛地橫在他眼前,拎著干電喇叭若無其事喊起來,老面饅頭,北方大饃!一聲比一聲刺耳。他愣怔了一下,想繞開,被幾個路人擋了一下,他眼神里布滿焦慮,再一瞥對面的指示燈,又跳到紅色,這邊干電喇叭對著他腦袋嘰里呱啦聒噪了一遍,馬薛濤感覺不舒服了,心臟一緊一慢收縮、痙攣,擰成疙瘩一路拱上胸腔,腿越來越沉,眼前一下白,一下黑,人影開始晃動,氣又接不上來,好像一下又回到昨天。

      劉三畢竟干力氣活出身,背著他,不費任何氣力,爬到二院三層心內(nèi)科門診。急診觀察室做了心電圖,值班醫(yī)生看了結(jié)果,心跳每分鐘110次,心律無改變,ST段沒有出現(xiàn)抬高、壓低和倒置的改變,也就是沒有心梗和冠心病的征兆。他平靜地說竇性心動過速,沒大問題,馬薛濤喘息稍稍平穩(wěn)下來,劉三在一邊賠著笑臉說這個病人以前看過心理門診,一聽這句話,值班醫(yī)生立刻變了臉,直揮手,別躺在這兒了,后面還有那么多排隊的,趕快去一樓。

      醫(yī)院哪兒都是人,胡醫(yī)生的桌邊犄角旮旯里,坐的站的都是病號。他瞥了一眼劉三扶著馬薛濤過來,一點也沒有驚訝,眼神依舊淡漠沉穩(wěn),連頭都沒抬,邊給其他病人寫病歷,邊隨便地問,藥吃了效果怎么樣?馬薛濤精神幾乎要垮了,滿肚子苦水,齜牙咧嘴地說,對不起了胡醫(yī)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的病,我現(xiàn)在腦子里全亂了,全亂了。周圍的病人投來同情復(fù)雜的眼神。

      胡醫(yī)生依舊不瘟不火,埋頭寫醫(yī)囑,你們先掛個號,在外面等著。馬薛濤還要辯解什么,劉三不管不顧,一把拽住他胳膊,拉到門外走廊椅子邊。馬薛濤身子痙攣著,像個麻袋一下癱軟在椅子里。劉三掏出煙,遞給馬薛濤,他有氣無力搖搖頭。劉三點著煙,猛吸一口,昨天晚上阿秀講了你 樣經(jīng)歷,笑得腰要直不起來,連張珍也聽得莫名其妙,你算是讓我們一家人開了眼界啦,我就鬧不明白,人的心臟是泥巴捏的啊,那你晚上怎么和陳桂英爬灰(做愛)呢?

      馬薛濤聽劉三譏笑他,張了張嘴,神情沮喪到極點,這是他最不愿聽到的結(jié)果。他掏出小藥瓶,倒出兩片阿普唑侖含在嘴里。劉三扔掉煙蒂,感慨地說,老子肚子里面沒墨水,可有個道理明擺著,口說如風(fēng)吹,實踐是真金,既然醫(yī)學(xué)儀器都檢測過了你沒病,吃藥有屌用呢。晚上張珍鹵了個豬心,本來給我倆做下酒菜,吃心補心。馬薛濤閉上眼睛,沙啞地說謝謝不用了。那好,你在這坐著,我店里還有事。劉三假裝拔腿要走,馬薛濤神經(jīng)質(zhì)一把攥住他手,微微發(fā)抖,鉗子似的,可憐巴巴望著他。劉三哧哧直樂,心想好了,這下我孫女兒出國有希望了。

      終于等到胡醫(yī)生,已經(jīng)是下班時間。他一改肅穆的神情,笑瞇瞇拉著他的手說,人的精神也會感冒,放心吧老同志,吃點藥,就會好,馬薛濤幾乎是飽含熱淚點點頭,一句話在嘴里嚼了半天,怕他笑話,可還是下了決心,胡醫(yī)生,我還是想搞清楚,我這究竟是不是心臟不好?

      胡醫(yī)生笑笑,現(xiàn)在醫(yī)學(xué)上有個叫雙心治療的概念,一個人除了有了心血管疾病之外,還因為精神壓力加大,合并有抑郁、焦慮、驚厥等心理學(xué)科方面的疾病,如果不加以疏導(dǎo)治療,會加重心血管的毛病,你顯然沒有器質(zhì)性病變,只是你的大腦里有一種叫五羥色胺的激素,如果濃度下降,就會變得乏力,悲觀失望,所以讓你服藥,目的就是提高激素的濃度,緩解病狀。那還不是緩解癥狀嗎?他訕訕地問,那意思病還是得不到根治。

      你真煩,別聽他的,醫(yī)生,他是吃飽了撐的。劉三焦躁地打斷馬薛濤,胡醫(yī)生制止住劉三,溫和地解釋,天下沒有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是藥三分毒,這類藥物在臨床上已經(jīng)用了幾十年,不屬于毒品范疇,但它們是處方藥,不能濫用。至于依賴性,還是需要患者正確對待,急性發(fā)作是必須靠藥物來緩解癥狀的,等病情得到控制,我們會有其他輔助藥物驅(qū)除患者的心癮,也就是解決依賴性的問題。

      為什么每次發(fā)作,那么恐懼害怕得要死呢。他怔怔地問。真正心臟不好的病人不舒服時,渾身無力,心前區(qū)刺痛,胸悶,可情緒是穩(wěn)定的。胡醫(yī)生笑笑,你的恐懼真正來源于你的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簡單地講,恐懼只是一個幻覺,并不真實存在,是你用意念創(chuàng)造了它,只有一樣?xùn)|西令我們恐懼,那就是人為制造的悲劇才是真正的恐懼。堅持吃藥,可以糾偏你的不良情緒。胡醫(yī)生站起身,轉(zhuǎn)移話題,半開玩笑地問,上回聽你說有個神童兒子,我看還是不如他父親厲害,聰明得過頭了,所以想問題就偏了,馬薛濤怔忡片刻,垂下眼簾。

      天才和瘋子之間只有一步之遙,別生氣啊,胡醫(yī)生脫下白大褂,微笑地望著馬薛濤。劉三憋不住插進(jìn)來,醫(yī)生,哪有的事啊,他就是腦子不好,他兒子的確是神童,可不是他親生的。

      你!馬薛濤氣得和他爭執(zhí)起來,劉三口沫橫飛,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胡醫(yī)生只是微笑看著他倆打嘴仗,眼神平靜,如水無聲流淌,像在思索,卻不動聲色。

      兩片阿普唑侖的催眠鎮(zhèn)定作用是普通安眠藥的好幾倍,馬薛濤心不慌了,心律也正常了,但人暈暈乎乎,喝醉酒似的,還是被劉三背回家,像一條死狗扔到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睜開眼,看到張珍坐在床邊,眼珠烏烏地瞪著他,他驚恐地想坐起身,可渾身沒勁,藥性大,人像棉花,只能問幾點了,聲音輕慢得猶如沙漠里揚起的細(xì)沙。張珍睜大眼,哦,終于醒了。她起身從餐桌上端了一碗八寶粥,遞到床邊,不滿地抱怨,你家陳桂英也真會過日子,冰箱和床頭柜一樣大,我買了那么多絲瓜,韭菜,豬腰,豬肝,豬心,都是新鮮的,還想給你弄點鹵菜,邪門,沒地方存,下回我讓三老板給你弄個海爾大冰柜,最大號的,你掏美元啊,張珍湊近馬薛濤,嘴里吐出濕漉漉的熱氣,吹著瓷調(diào)羹里的粥,要喂他。

      他不好意思把臉歪到一邊,點點頭,奪過碗,低頭喝了一大口,心里舒坦不少。對了,阿秀回來沒有?他有意岔開話,張珍有點不高興,你躲我干嗎?我能吃掉你!她站起身,拎起帶過來的一塑料兜菜說我走了,阿秀一直把陳大姐送到浦東機場,你就放心吧,沒事到樓下轉(zhuǎn)轉(zhuǎn),人啦,說到底,活的就是心情,當(dāng)年我家死鬼和樸方在床上給我抓到,我殺人的心都有,要不是馬大哥你幫了我,我恐怕也熬不過那個坎,張珍深深望了他一眼。馬薛濤強打精神,拉開防盜門,代我謝謝三老板,你家孫女兒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關(guān)上門,馬薛濤重重嘆口氣,找到平板ipad ,打開視頻,兒子發(fā)出的請求信號早就急咻咻閃著波紋光,信號一連上,馬自強小心翼翼問父親怎么樣了,要不要他回來接他一起出來。馬薛濤搖搖頭,鼻子哼了一哼,你那兒也叫人住的地方?你媽上次去,抱怨坐在車?yán)镒蠊沼夜?,暈頭轉(zhuǎn)向,最后像掉進(jìn)深山老林,鬼毛見不到一根,別提醫(yī)院了,你想害我?

      兒子有些意外,訕訕地說,怎么會呢爸,你身體這么硬朗,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那個地方任何時間只要撥911,五分鐘內(nèi)就會有救護(hù)車到。他不敢提他心理有疾病,可暗示他這里的急救措施很得力。他擺擺手,問你媽呢?

      還在睡覺倒時差呢,兒子小心翼翼回答,爸,你一個人吃飯怎么辦?媽不放心你。少來這一套!我不是個活人啊,告訴你媽,讓她能待多久待多久,我不需要她煩神,你把劉三叔叔的孫女兒事辦好就行了,兒子點點頭。

      你媽的卡給你了嗎?兒子垂下目光,點點頭,可媽說這不合適,廢話!用她身份證辦的留學(xué)擔(dān)保金,冠冕堂皇,馬薛濤嗓門大了起來,你把你媽卡上的錢轉(zhuǎn)到你的賬戶上,一舉兩得,不然,我腦子進(jìn)水啦,憑什么要給他劉三幫這個忙,我這一輩子吃他的虧還少?。●R薛濤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爸,我不缺這個錢,我有能力給那孩子擔(dān)保,主要是媽怕會連累我,所以,她還想把卡帶回來,他囁嚅著,不敢正視父親。是你們倆都怕!馬薛濤長嘆一聲,我怎么會遇到你們兩個冤家??!他惡狠狠地將平板ipad摜到地板上。

      馬薛濤兩周沒跨出門一步,按胡醫(yī)生的要求將所有藥都吃了一遍,猝不及防的心悸和透不過氣的癥狀是沒有了,但藥物的副作用的確很大,腦袋整天云山霧罩的,像永遠(yuǎn)有睡不完的覺,記憶力嚴(yán)重下降,這還是次要的,去上海的途中和在家門口發(fā)病,這兩次造成的陰影幾乎讓他不敢走遠(yuǎn),到任何地方首先考慮是不是很安全,怕萬一倒下再遭罪。

      所以,他只能在樓下的小區(qū)轉(zhuǎn),而且還必須有劉三在場,小區(qū)有一片香樟樹,茂密的樹葉遮出一片陰涼,每天都聚集著許多老頭,要么南山打虎,北山擒狼,想怎么吹牛怎么吹,要么下棋摔撲克,耍點小錢,別人不知道他有這個毛病,剛開始對他很熱情,劉三更是招呼他一起玩,罵他一副死面孔,是男人,就是死,屌也要朝上。

      其中有個經(jīng)常和他下棋的胖老頭覺察出他總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問他怎么啦,他猶豫了半天,說自己心臟不好,胖老頭漲紅著臉,豪爽地手一揮,這算個屌,我尿毒癥,紅細(xì)胞三個加號,每個星期還要透析。旁邊一個癟嘴老頭插進(jìn)來,老朱兒子還是公安局長,把他送到敬老院不管他,今天他是偷著回來的。馬薛濤恍然意識到和自己住一個單元的小朱,但他沒點破這層關(guān)系。

      胖子噴著酒氣,拍著馬薛濤的肩膀,老弟,看樣子我比你虛長幾歲,聽老哥一句話,別愁眉苦臉的,想開點,人這一輩子就像拉屎,盡管你努力了,用勁了,可最后放出來的就是個屁。想開點,該干嗎干嗎,他搖晃著站起來,刺啦放了個屁,周圍人哄笑起來。

      他無語,嫌他們粗俗,又賴在家里。讓劉三買了一個大冰柜,他嫌體積太大,只能放在書房里,里面放進(jìn)張珍買的許多菜蔬和熟食,這樣,他們不必每天都來了。他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蜷縮在沙發(fā)的一角,閉上眼睛,靜靜感受心跳聲。他關(guān)閉手機,每天只和兒子一家通個話,和孫子逗個樂,竭力裝得若無其事,目的就是讓他們感覺自己過得很好,他最不想讓這一大家和自己沒有血親關(guān)系的老老小小把自己當(dāng)精神病人看待。

      又過了兩個月, 張珍領(lǐng)著媳婦和孫女上門來給馬薛濤道喜,感謝他兒子為她孫女出國幫了大忙。一進(jìn)門,張珍風(fēng)風(fēng)火火擼起袖子,號稱要做一碗地道的打鹵面給馬薛濤吃。這陣子陳大姐不在家,馬大哥一定心里犯癮,她瞟了馬薛濤一眼,他連忙是呀是呀直點頭。張珍問冰柜里有沒有芝麻醬和料酒,馬薛濤搖搖頭,說冰柜壞了。孫女劉歷文甜甜地說馬爺爺我去買,他注意到這個小姑娘個頭和她媽媽一般高,發(fā)育得很好,胸脯高聳,梳著馬尾辮,額前染著一簇黃,濃密的假睫毛下是一對藍(lán)色精靈的眼睛。

      家里一下有人氣,到處熱烘烘的,馬薛濤冷不丁有些不適應(yīng),偷偷鉆進(jìn)書房,往嘴里塞了兩片藥,帶上門出來。恰巧奚梅秀正盯著客廳的展示柜,余光瞥到他的舉動,佯裝對柜子里面擺設(shè)著仿制的陶俑,一尊九華山月身寶殿的地藏菩薩石膏雕塑,以及景泰藍(lán)工藝品,嘖嘖贊嘆,哎,馬大哥,這尊九華山雕塑是開過光的吧?他點點頭,勉強咧開嘴送出一個笑容,你爸呢?打麻將唄。奚梅秀雙手一合,歡喜地說,對了大哥,后天我去一趟九華山,給文子許個愿,也給她爸燒炷香,保佑出國的人平安,我覺得大哥您也該做個佛事,為自己求觀音菩薩破迷開悟,這個東西信則靈,或許比心理醫(yī)生還管用呢,馬薛濤一愣,又不好立刻回絕,只好說你帶你姑娘去吧,那意思很明顯,他還是對去上海的那段遭遇心有余悸。

      哪知奚梅秀銜住他的話尾巴搶著說,姑娘不肯去,她信耶穌,真是人沒出國,就先西化了。我聽我老婆婆講您老悶在家,這也不是事啊,那個胡主任打您電話,您總是關(guān)機,只好問我。馬薛濤心有點亂,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放心吧大哥,一個半小時的路,就當(dāng)是出去散心,我們下午就回來,退一萬步,山下的城關(guān)醫(yī)院院長是我同學(xué)。最后一句話算是將了他一軍,既摸到了他的命門,又算是暗諷,一個大老爺們恐懼到連門都不敢出,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可奚梅秀是這樣巧妙地為自己辯解,胡醫(yī)生讓我轉(zhuǎn)告您,只要按時吃藥,該干嗎干嗎,一點問題沒有,所以這次正好檢驗一下吃藥的效果,她真誠地央求他。

      已經(jīng)沒有回旋的余地了,馬薛濤咬咬嘴唇,剛準(zhǔn)備點頭,張珍在廚房招呼吃飯。三女一男圍在餐桌上,像一家人。文子扭著小蠻腰,將馬薛濤迎候到上座,馬薛濤的心境忽然像夏天吃了冰激凌從未有過的爽快起來,一下子找到過去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沉穩(wěn)模樣,坐在身邊的張珍不失時機給他碗里夾菜。

      打鹵面做得也是一絕,黃花菜,木耳,雞蛋花,肉末,花團錦簇,馬薛濤吃的熱汗淋漓,話也多了,主動問起劉歷文留學(xué)的事。小姑娘回答是費城的一所社區(qū)神學(xué)院,很普通,獎學(xué)金也沒有。馬薛濤問她一年學(xué)費是多少,剛?cè)フ嬉墙?jīng)濟上一時有困難,可以找馬叔叔幫忙。

      一聽到馬薛濤放出這句話,張珍恨不得胸脯一下子要貼到馬薛濤身上??尚」媚飬s不以為意一撇嘴,謝謝爺爺,這兩年我在南方打工也掙了一些錢,留學(xué)的費用我沒找我老媽要,馬薛濤有點不敢相信,追問真的嗎?奚梅秀點了一下女兒的鼻尖,虎著臉,你那是打工嗎?還好意思講出口!女兒一蹦老高,委屈地問,媽,憑良心,除了高中你們替我交學(xué)費,我吃的穿的哪樣讓你們費過神,哼!

      你爸不爭氣,你又不讓我省心,送你出國,讓你當(dāng)個修女,一輩子蹲在教堂里,好好給自己造的孽贖罪,奚梅秀狠狠瞪了她一眼,張珍不干了,眼一翻,搶白她,你怎么能這么教育孩子,你沒有責(zé)任啊,姑娘現(xiàn)在這么出息,你怎么老往她傷口撒鹽呢。奚梅秀很惱火,想回她一句你兒子也是個敗類呢。

      馬薛濤聽得云里霧里,只好又繞回到她的專業(yè)上來。小姑娘被母親嗆得眼淚差點冒出來,可對老長輩的關(guān)心還是挺尊重的,她沒有正面回答,撐著笑臉說了個小故事。有一只獅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公雞叫。它把內(nèi)心的恐懼告訴大象,大象聽了哈哈大笑,笑它膽子小。就在這時,一只蚊子在它頭頂飛旋,大象嚇得又躲又閃,甩動鼻子驅(qū)趕蚊子,它說蚊子鉆進(jìn)它的耳朵,就死定了。輪到獅子開心了,劉歷文一本正經(jīng)地總結(jié),許多憂慮和恐懼是沒有必要的,但事關(guān)自己時就不這樣想了。

      沒有人熱烈的反應(yīng),張珍首先沒聽懂,馬薛濤一愣,不是滋味,鬼精的小姑娘不外乎知道自己得了心理疾病,以一種笑話的方式來安慰自己,除了尷尬,他無語。倒是劉歷文回望了母親一眼,沒有體察到責(zé)備的意思,便站起身,挽住馬薛濤的胳膊,往書房里走,可門鎖了,只好拉著他進(jìn)了廚房,帶點神秘的口吻輕聲說,馬爺爺,我告訴您一個故事,或許對您的病還有幫助呢。馬薛濤莫名其妙,病字讓他聽得刺耳,可話里滲進(jìn)一絲暖意,讓他心里熨帖,當(dāng)著張珍和奚梅秀的面,他不好說什么,只能唔一聲。

      劉歷文的語氣和舉止像變成一個成年女人。她坦承自己有一段時間在東莞打工,做過吧臺女。馬薛濤微張嘴,難怪剛才母女倆的爭吵,他壓低嗓門,責(zé)怪地問,你怎么會干這種事呢?劉歷文半開玩笑地說,我倒是想像林黛玉那樣有人寵有人愛,可活著不容易啊,我遇到的盡是些西游記里面的妖魔鬼怪,所以,那兩年什么樣的稀奇古怪事我已經(jīng)見怪不怪麻木了。她攏了一下額前的一撮黃,收攏聲音,語意曖昧地說,我有個客人和您的毛病差不多,不過他心臟的確是有病,一激動就喘,每次和我做那個的時候,身邊總要放一團臭烘烘血淋淋的東西,他說這是心理安慰,是他的護(hù)身符,保佑他風(fēng)流快活的時候心臟不會驟停,比偉哥還強吶。

      馬薛濤的嘴比原先張大了,那是——他心跳得打鼓,馬爺爺,他是貴州農(nóng)村的一個殺豬的,屠夫,年紀(jì)和您差不多,您當(dāng)然會猜到那是什么東東了,劉歷文壓低嗓門,吹氣般地說,他給我舉了個例子,他宰了大半輩子豬,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有不少豬都開腸破肚了,豬心也被割了下來了,卻還是不急不慢跳得很有節(jié)奏。他讓他兒子查了書,上了網(wǎng)搜索,也沒找到答案,可有一點書上講得很明確,那就是人的心臟和豬心臟生理結(jié)構(gòu)差不多,將來科技發(fā)展了,可以用豬心代替人的心臟,所以他想,豬死了心臟還能跳很長時間,我的心臟不會是泥巴捏的吧。

      劉歷文忽然朝前仄了身體,目光錐子般抵住馬薛濤的面孔,重重地說,他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幾乎沒文化,不管是心理暗示,還是謬論無稽之談,反正他想通了,認(rèn)了這個歪理,所以過得自由自在,走到哪兒都拎著一顆豬心。醫(yī)生曾斷言他的心臟功能最多能維持一到兩年,可他從沒看醫(yī)生,也不吃藥,掙點錢就風(fēng)流快活了,馬爺爺,您不能否定這也是個奇葩吧?這可不是編故事哦,您要不信,我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馬薛濤耳熱心跳,像個泥塑,不管真假,這個巧舌如簧的丫頭還真把自己思維習(xí)慣給打亂了。

      丫頭,你在和馬爺爺瞎扯什么呢?奚梅秀柔柔地倚靠在門邊,隨手撩了綹散發(fā)到耳后,笑著問。馬薛濤接過話,你女兒和我聊成長的經(jīng)歷,長大成熟又懂事了,將來出國你不用擔(dān)心了。對了,你后天什么時候去九華山呢?她問他。

      馬薛濤咬了咬牙,還是坐奚梅秀的車去了九華山。下了高速后,車子一直在爬山,曲曲彎路,千回百轉(zhuǎn),石子路顛簸得很厲害,坡也越來越陡峭,馬薛濤盡管心里翻江倒海,可心境一直很好,更沒有喘不過氣的恐懼癥狀。他歸結(jié)了兩個因素,一是藥物的確起了作用,這是關(guān)鍵;劉歷文不痛不癢給他上了一課,讓他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不少;還有一路上,奚梅秀講了她過去的身世和家務(wù)事。她原來是蕪湖梨簧戲劇團唱青衣的,劇團改制,她就下崗了。13歲學(xué)藝,家也是江北農(nóng)村的,無依無靠,和劉裕在一個劇團,他吹小號,倆人戀愛后,劉裕父母反對,張珍嫌她家窮,子女多,最后還是劉三拍了板,定下這門親事,為此她也付出了代價,服侍了老公公一回,為了在城市落個腳,也只能這樣了。

      馬薛濤聽得背脊發(fā)涼,這個女人真不簡單,都是有故事的人。奚梅秀拭拭眼角,平靜地說青衣都命苦。從柳迎春,白素貞,到秦香蓮,現(xiàn)在女兒就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要感謝馬大哥的鼎力相助,把她姑娘從歪道上拉回來。馬薛濤帶著虛應(yīng)客套的口氣說哪里,應(yīng)該的,你也幫了我不少忙。奚梅秀問,本來過兩天送小文去機場,順便把阿姨接回來,可我聽你兒子馬自強說她回來了,馬薛濤連忙解釋,是回來了,我這個病還是想獨處一段時間,所以讓她回東北老家去了。奚梅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她理解這老兩口的關(guān)系,也不便多問了。

      那天剛好是地藏王的誕辰之日。路上停滿了車,人擠人慢慢向前走。馬薛濤眉頭緊皺,四周悶熱難耐,奚梅秀意識到有這方面毛病的人因為環(huán)境的嘈雜擁擠而容易犯焦慮和煩躁。好在是導(dǎo)游出身,她很快聯(lián)系到一個朋友,先在路邊找到一個停車位,又找了個土菜館,吃完飯,奚梅秀領(lǐng)著馬薛濤直奔上禪堂。先燃香敬佛,再進(jìn)上禪堂后院,那個朋友給他倆引薦了一個慈目的老和尚,據(jù)說是個高僧,能點化未來世事,朋友交代了幾句和奚梅秀點頭示意了一下,就走人了。

      倆人虔誠地給僧人行了禮,僧人開始坐禪。過去在政府搞接待,馬薛濤無數(shù)次陪客人來九華山游覽進(jìn)香,最怕的就是陪客人聽和尚敲魚木數(shù)佛珠念經(jīng)了,沒完沒了,沒過十分鐘,他給奚梅秀遞了個眼色,心細(xì)如針的女人淺淺一笑,細(xì)腿長腰,躡手躡腳跨過齋房的木門檻,應(yīng)該去發(fā)動車了。

      可等了大半個小時,奚梅秀連個人影也沒出現(xiàn),馬薛濤心一梗,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可又理不出哪兒出了問題,他掏出手機,慌亂按鍵,果然奚梅秀的手機關(guān)機。他趕緊掏出藥丸,就著礦泉水咽到肚子里,心臟像個嬰兒驚醒,不安分地狂躁起來,這只是緊張,還沒有到呼吸困難的程度,他又給胡醫(yī)生打電話,總是在接聽狀態(tài)之中,他站起身。老和尚雖閉眼,可察覺到他的不安,嘴里依舊念叨,持戒是道場,得愿具故,忍辱是道場,于諸眾生心無礙故,馬薛濤忍不住冒了一句,禪定是道場,心調(diào)柔故,心想再念叨解決不了我現(xiàn)在的困境啊,老和尚睜開眼,定定地望著他,你什么時候隨緣,什么時候就順利。

      馬薛濤招呼也不打,惶惶不安跑出禪院,直奔右前方50米遠(yuǎn)酸菜魚飯館。到了跟前,心急火燎地問里面的兩個女服務(wù)員,是不是看到一輛黃色的polo車和一個染發(fā)的女人,兩個服務(wù)員正眉來眼去地說著方言,一下被這個眼袋下垂臉色灰白的老頭吼聲鎮(zhèn)住了,怔忡了一下,意識到是先前來吃飯的人,立刻點頭,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回應(yīng),早開車往出口處方向去了,要不要住店啊老板。

      驚恐懼怕猶如一把錐子尖銳地從大腦戳到心肌,再蔓延到全身每個神經(jīng)末梢,他開始有點接不上氣了,他努力鎮(zhèn)定自己,奚梅秀顯然是有意消失躲著他,看他吃藥的效果和心理承受力怎么樣了。吃飯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這里有蕪湖的出租車司機,真是黃天有眼,雖然沒有瞄到出租車,可有一輛黑頭拖拉機在他身邊停下,上面已經(jīng)有了幾個人,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吆喝著二十五塊錢下山,馬薛濤激動得心跳到嗓子眼,哆嗦著爬上拖拉機,不停地嚷快走,因為心跳得喘不過氣來,可忽然拖拉機突突聲停了下來,有人喊前方50米的急拐彎處,一輛面包車和一輛轎車迎面相撞,一輛側(cè)翻到山谷邊,另一輛橫臥在石子路中央。

      耳朵里有嗡嗡的感覺,湍急的水聲,樹林的風(fēng)聲,還有人的喧囂聲,心臟的跳動聲居然像遠(yuǎn)處的鼓聲,他的腦袋和胸腔俱空,身體打漂,像一件舊衣服軟塌塌地搭在拖拉機靠墊上。

      等他完全蘇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二院心內(nèi)科的急診室里。這之前他腦海一直是出于恍惚和夢幻之中,先是許多張臉,震驚,錯愕,疑惑,圍著他指指點點,接著是呼嘯而馳的急救車閃著警燈,他腦袋裂開似的痛,再也記不清所發(fā)生的一切了。但是,他真切地看清楚現(xiàn)在身邊坐著的是胡醫(yī)生和奚梅秀。

      胡醫(yī)生的目光依舊是那么沉穩(wěn),他朝他微微欠了欠腰,微笑地說,老馬同志,我還是要告訴你,你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只是精神極度恐懼緊張,交感神經(jīng)高度興奮而出現(xiàn)的暫時性暈厥,藥還是沒吃到位,上次就提醒你,要天天出門,把自己當(dāng)正常人看,不能把自己裝進(jìn)籠子里像只虎皮鸚鵡。

      奚梅秀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檢查了一下他胳膊上正在輸液的針眼,聲音婉轉(zhuǎn)柔情,馬大哥,這出戲可不是我導(dǎo)演的,我只是配角,不過從您開始不舒服到現(xiàn)在我一直是在您身邊,保護(hù)著您,您現(xiàn)在用的藥水是葡萄糖和安定。

      馬薛濤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憤怒地嚷,那你們講我得了什么??!整天怕見人,吃藥沒用,燒香拜佛也不行,人像過山車,一下沉重,一下輕松。他少有的激動,伸手要拔胳膊上的吊針,奚梅秀要阻攔,被胡醫(yī)生制止了,老馬同志,您早就該這樣了,他點點頭,我一直是把您當(dāng)作沒有器質(zhì)性毛病的人來看待,他用詞很精準(zhǔn),而不是講當(dāng)作正常人或者健康人看待。

      馬薛濤拔掉吊針坐在床上,似乎還在生氣。老馬同志,我們換個話題,胡醫(yī)生轉(zhuǎn)過臉,像個魔術(shù)師,朝病房門外招了招手,喊了一嗓子,鏡湖公安分局的小朱領(lǐng)著一個穿便衣的人進(jìn)了門。小朱面帶歉意地搓搓手,馬主任,對不起啊,您身體不好還打擾您,這位是鳩湖區(qū)反貪局的謝偉局長,想跟您了解一下前年大橋鎮(zhèn)加工區(qū)卡口改造工程的招標(biāo)情況。叫謝偉的局長主動伸出手和馬薛濤握了一下,面帶那種洞悉別人底牌的職業(yè)微笑,說,老領(lǐng)導(dǎo),您還記得我吧,2003年加工區(qū)封關(guān)運作剪彩儀式上,紅剪刀是我遞給您的,當(dāng)時我還在大橋鎮(zhèn)變電所當(dāng)保衛(wèi)干事呢。奚梅秀知趣地退出病房。

      馬薛濤直愣愣盯著小朱和謝局長,想伸手握一下,手在半空繞了一下,像折斷了,垂直落下來,人又歪倒在病床上,呆眉呆眼望著天花板,牙關(guān)緊咬,一聲不吭。心臟止不住又抖得厲害。胡醫(yī)生會意地沖兩個人點點頭,指指自己的腦袋,小朱有些沮喪地說,其實也沒什么,審計局一個副局長最近被雙規(guī)了,他提到馬主任當(dāng)時主持召開招標(biāo)會,改造工程方案定的標(biāo)的價有些問題,需要核實一下。

      胡醫(yī)生略帶歉意地說,你們來得真不是時候,他這個毛病我剛才也給你們介紹了,病理學(xué)上還不能一概而論定性為更年期引發(fā)的焦慮癥,和家族遺傳有關(guān)系,他給馬薛濤邊搭脈,邊在他耳邊哄孩子似的大聲喊,回家吃藥!馬薛濤說不了話,臉青嘴青,大口喘氣,可心里堅定不移地認(rèn)為這又是那個胡醫(yī)生的伎倆,考驗他的心理承受力。小朱只好拉著謝偉往門外走,一臉茫然地說,難怪我第一眼看他,的確和正常人的眼神不一樣。要不改天吧,我上他家串個門,馬薛濤眼皮艱難地翻了一下。下身褲襠處,忽然洇出一片濕痕,他小便尿褲子上了。

      九華山之行再次把馬薛濤徹底擊垮了,連續(xù)一周的發(fā)高燒,幻聽幻視,睡著了還驚恐地笑,張珍找了個中醫(yī),開了幾服藥,燒漸漸退下來,可人不時地驚風(fēng)抽搐,神志不清,眼睛上翻。

      劉三和媳婦老婆一商量,先在江北農(nóng)村找了個大仙來家里,請了個符,掛在他脖子上。當(dāng)時他精神不錯,還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吃完了就爬到床上拉了一攤惡臭的大便。把胡醫(yī)生喊來,他只瞥了一眼馬薛濤,拉著劉三小聲卻堅定地說著這是精神分裂癥的初期表現(xiàn),立即送醫(yī)院。劉三滿臉愁云,猶豫了半天才講出隱情,能不能緩幾天,等他老伴從東北老家回來再送醫(yī)院也不遲,不然他們有推脫不了的責(zé)任,最關(guān)鍵他們一家人欠了老馬的一個大人情,生病最困難的時候沒照顧好人家,于情于理說不過去。劉三摸出兩張購物卡塞到胡醫(yī)生手里,繼續(xù)說,能不能請一個精神病院的醫(yī)生到家里來給他會會診,一來他目前還發(fā)低燒,醫(yī)生給他按病毒性腦炎治療,二來他不是也怕出門嘛。

      胡醫(yī)生將卡揣進(jìn)口袋,臉色一暗,算是同意了,馬薛濤趿拉著拖鞋從書房里出來,手里還捧著一本書,摘下老花鏡,翹了翹嘴角,認(rèn)真地說,喏,胡醫(yī)生,有時候人得相信一下迷信,我想起小時候啊,我們老家過年,整個村子家家戶戶門口都在殺豬,我老娘燒了一炷高香,準(zhǔn)備了幾刀黃表紙和一只盛豬血用的大木盆,我父親摟住豬脖子,拎著尖刀對準(zhǔn)豬的咽喉用力刺了進(jìn)去,馬薛濤揮舞胳膊,做了個劈殺動作,伴著刺耳的慘叫,我爸兩個手指塞住豬鼻,另一只手捏緊豬嘴,使勁搖晃著豬頭,忽然,豬嘴里滾出一顆熱氣騰騰的豬心,我連忙捧起豬心,可它像個籃球,從我手里掙脫出來,在地上蹦跳,翻滾,怎么也逮不住。所有人都悲苦地望著他。

      是這樣的,胡醫(yī)生,馬薛濤嘩啦啦翻開他手里那本《中醫(yī)藥典》,手指點著其中一段,振振有詞地念,取豬心一枚,同姜蔥細(xì)鹽適量煮食,可治心悸怔忡,適宜心氣不足,心氣虛弱。中醫(yī)雖然來得慢,但理氣治根,沒有副作用啊,胡醫(yī)生由衷地點點頭。哦呦,這還不好辦啊,明天我就給你煨一只豬心,張珍討好地簇?fù)碇母觳?。劉三看不慣,臉扭到一邊。

      錯,我不吃豬心,我這是心病,解鈴還須系鈴人,我要感謝你家外孫女,她給我講了豬心的故事,我深受啟發(fā),今后我要拎著豬心出門,一切都沒事了,我保證。有時候啊,人一想開,一切都簡單了,馬薛濤像醍醐灌頂,感慨得直點頭。在場的人都不吱聲,都不和他計較了,只能將他的話當(dāng)作囈語,尤其張珍眼圈發(fā)紅,低垂雙目,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真是病得不輕。唯有胡醫(yī)生還是笑,笑得像不經(jīng)意間拂過的輕風(fēng),老同志,你要是覺得世界就這么簡單,世界對你肯定也是這么簡單的。

      他把劉三拉到客廳,低聲問,能不能聯(lián)系他的愛人,我要和她談?wù)勊牟∏?。劉三面有難色,他老婆沒文化,改天讓我媳婦把他兒子的電話號碼告訴你,他兒子雖然不是他生的,可是天才呢。胡醫(yī)生點點頭,他有人格方面的障礙,很嚴(yán)重。劉三怯怯地問,是精神病嗎?胡醫(yī)生輕輕拍了下劉三的肩膀,一兩句話解釋不輕,他努努嘴,他要豬心就給他弄,這兩天家里要有人陪著他,他不能離人,明天我?guī)€醫(yī)生過來。

      馬薛濤和張珍在書房扯成一團麻。張珍好心,想給他清理一下用布罩套嚴(yán)實的冰柜,可馬薛濤不干,理由是他晚上要在里面睡覺。話一出口,劉三連聲附和,心想狗日的腦子真壞了,一把拉著張珍出了書房。馬薛濤跟在后面,指著劉三的鼻子說一定要找樸方,帶上他的平板電腦,將殺豬取豬心的過程拍下來,他要親眼看看豬被宰了豬心是不是還在跳,這很重要,關(guān)系到他今后能不能走出家門,自由自在的行動和生活。

      張珍大不理解,覺得這個條件太苛刻,便翻了下白眼,說隨便在哪兒弄一只活豬心不就完了嗎,干嗎要找雞爪子(樸方的綽號)。她們之間是螳螂和瓢蟲,是天敵,水火不容。劉三明鏡似的,心里兀自高興,嘴上卻一本正經(jīng),你拿著麻繩當(dāng)汗毛揪,講得輕巧,反正我活到今天,沒見過活蹦亂跳的豬心,你孫女兒隨便放個鴿子,編個故事,我屌了,要不你去找雞爪子吧,或者到大菜市看看,關(guān)鍵就是有,還要弄成小電影,這個我不懂。

      張珍賭氣地回了他一句,你一撅屁股,我就曉得你要拉什么屎,不就想光明正大打炮嘛,劉三當(dāng)著胡醫(yī)生的面,有些惱火,可又不好發(fā)作,只好叼著煙,一手叉腰,慢悠悠地說,還是等阿秀回來再講吧,我沒那個金剛鉆,就不攬這個瓷器活了。

      求求你三老板,救救我,最好明天就給我搞來。胡醫(yī)生對剛才劉三夫妻的斗嘴緣由,聽得云里霧里,憑著多年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經(jīng)驗,他敏銳地察覺到馬薛濤的病癥隨時可能發(fā)作,聲音像利劍劈下一般,斬斷所有的聲音,果斷地命令劉三,就這樣了,老劉師傅,你辛苦一下,多想想辦法。

      劉三點點頭,心花怒放,辦成辦不成自己都有面子,而且還是理直氣壯地找雞爪子,一旦馬薛濤真中了這個邪門歪道,自己還可以長期公開地找雞瓜子弄豬心。他愁眉苦臉地唉了一聲,搖搖頭,那我晚上就去清水河。張珍妒火中燒,可又不好發(fā)作,騰地扭過身,噌噌噌沖出馬薛濤家。

      胡醫(yī)生和劉三敷衍了幾句,也離開了,客廳空蕩蕩的,馬薛濤有些依戀不舍地望著他倆背影,心也空了,他又開始莫名其妙地恐慌,一分鐘不到,雙膝一萎,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哆嗦著掏出兩粒藥丸塞進(jìn)嘴里,喘息著,靠在沙發(fā)上,不一會兒,腦袋一歪,又迷糊過去了。

      劉三一大早倒是趕來了,他站在廚房一側(cè),嘴里叼著煙卷,一副悠閑自在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手里拎著三個塑料兜,分別裝著豬肝、豬心和兩個豬腰,塑料兜往冰柜上一扔,見馬薛濤迎著他,一臉的期盼,嘴角掛著半截微笑問,喏兄弟,浙江的金華豬,金華火腿聽說過吧,剛殺不到兩小時,都很新鮮,要不要先冷藏一下?今天可是小暑天啊,意思很明顯,你神經(jīng)病,害得老子忙了一夜,游戲該暫告一段落了。

      馬薛濤像給電棍擼了一下,渾身一哆嗦,閃電般奪過塑料兜,瞪大眼睛張望了每個塑料袋,除了一個比拳頭還大的豬心,還有其他內(nèi)臟,蒸騰著血腥的氣味,刀光劍影地沸騰在一起,讓客廳彌漫著陰冷的殺氣。他心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澀澀地問,豬心還跳動嗎?你拍了照嗎?廢話!我孫女的話你也信?她在講故事,你居然也相信,要不我打電話讓她向你賠禮道歉,承認(rèn)撒謊行不行?劉三扔掉煙頭,猥瑣地笑笑,湊近他,胡椒白果豬心湯,那絕對是大補,洋蔥爆豬肝味道也不錯,怎么樣,中午我倆搞二兩地瓜酒。

      絕望的情緒再次順著他內(nèi)心的一條很熟悉的通道涌上來,就像突然氣喘不上來的感覺一樣,順暢地再次出現(xiàn)。他雙手哆嗦,拎著塑料兜,步履蹣跚蹭到沙發(fā)邊坐下,苦淚橫流,默默地啜泣。劉三狠狠一扔煙頭,指著他數(shù)落開了,你送錢給我也好,幫我孫女出國也好,老子都不稀罕,你干的事你自己清楚,劉三鐵青著臉,老子也沒什么欠你的了,他繼續(xù)罵開了,人活一口氣,你這副不男不女不死不活的樣子,自己不覺得活得累啊,唉,怪老子也害了陳桂英,大半輩子挨打受氣,搞了半天,那個胡主任講你是真有精神病。等一會他過來要帶你走我是不管了。

      馬薛濤將攥緊的塑料袋的手一松,豬內(nèi)臟骨碌碌滾落到地板上,尤其豬心如一顆香瓜,圓滾滾泛著油膩的光澤。劉三神情怡然,飛起一腳,將豬心踢到他腳下,哼,畜生不如!

      這句話馬薛濤聽得真切,可毫無被羞辱之感,他麻木地蹲下身子,雙手顫巍巍捧起沉甸甸又飽滿結(jié)實的豬心,抬起頭,古怪又狐疑地問這是不是我的心臟?劉三冷眼盯著他,臉像石頭一樣冰冷,不知道,等一會胡醫(yī)生來的時候你問他。

      肯定是我的,我現(xiàn)在心不慌了,也不怕了,因為我身上安了一顆豬心,你不罵我畜生不如嗎?我就是畜生不如,可我病好了。馬薛濤小心翼翼地將心臟摟在懷里,穩(wěn)穩(wěn)地站起來,好像無所畏懼,簡直換了一副鋼鐵之軀,這兩三年來他從未有過如此大義凜然堅不可摧過,真是太剛毅太過癮了,畜生不如,定義得多準(zhǔn)確,所以他才換了一顆豬心啊,這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在他腦海里咀嚼,如閃電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擊過,劉三一語道破天機,是如此的圓滿,讓他亢奮,他簡直要崇拜自己敏銳的判斷了。

      劉三劈頭甩了他一個耳光,這一巴掌結(jié)實得讓他差點栽倒在地板上。他抑制住內(nèi)心的恐慌,惡狠狠罵你狗日的腦子真進(jìn)水啦!屌了,看樣子真要送四院嘍,他悲戚地扭身要往門外走,被馬薛濤一把薅住胳膊,你嫉妒我了三老板,我病好了,所以你打我,可我原諒你,我還要感謝你告訴我真相,你等著,我這就拿存折上街給你取錢。他一手捂住紅腫的臉,一手捧著豬心,跌跌撞撞往書房走。

      劉三眼圈發(fā)紅,心里涌著酸楚的熱流,在他背后狠狠地問,狗日的,你手里的是豬心還是你自己的心?他也狠狠地回答,笨蛋!當(dāng)然是我自己的心臟了,雖然它壞了,可我要留著它,帶著它,這就是我的護(hù)身符,時刻提醒我,我雖然換了一顆豬心,可我是健康的人,我自由了,我不害怕了。馬薛濤簡直有些手舞足蹈,要嘶喊了。

      劉三緊握拳頭,強忍悲哀,沖書房幽默地嚷,你這叫烏龜吃老虎,成了,開天辟地頭一回,不成,頭一縮,繼續(xù)當(dāng)縮頭烏龜,你聽得懂不?馬薛濤回轉(zhuǎn)身,淡淡一笑,不跟你啰唆了,最后求你一件事,上次買的海爾冰柜不制冷,再幫我買個大冰柜,你呢,豬心要不斷地提供,就存在冰柜里,我可以隨時換心。劉三努力睜大眼睛看他,馬薛濤套上長褲,手干抹了一把臉,理了下稀疏油膩的頭發(fā),顯得整潔精銳,透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正氣和沉穩(wěn),走,上街,你要不信,可以跟著我,要是我倒下,我喊你一聲爸,怎么樣?他還挺幽默的。

      輪到劉三驚恐不安了,他不吭氣,默默跟著馬薛濤出了家門。下了電梯,眼前的人健步如飛,手里拎著裝有豬心的塑料袋,像個居家的退休男人,舉止灑脫隨意。出了小區(qū)大門,立刻將劉三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他只好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在熙攘的人群里。馬薛濤時隱時現(xiàn),真的判若兩人,舉止悠閑,他先進(jìn)了幾家便利店,又進(jìn)了聯(lián)華大超市,取了一輛推貨車不慌不忙推到入口,手里自然地?fù)P了一下塑料袋,工作人員居然沒攔他,正是客流高峰,人聲鼎沸,可他一副悠然自得神定氣閑的樣子,在貨架前,每個商品他從貨架上取下來,掏出老花鏡,不緊不慢閱讀說明書,周圍人來來往往,簇?fù)硭?,甚至推搡他,他聚精會神,完全不受干擾,拿著貨架上的瓶瓶罐罐,對比研究著,從容地放入推貨車?yán)铩T陔娨暀C賣場,他逗留的時間最長,居然被高清晰的槍戰(zhàn)畫面所吸引,跟著一幫孩子隨著劇情變化咧開嘴開心笑了。最后在冰箱專柜前,他叫住一個女服務(wù)人員,在一個有半個單人床寬大的冰柜前,和她比比畫畫,然后笑呵呵地到收銀臺刷卡去了。遠(yuǎn)處的劉三臉上綻放出輕蔑的微笑。

      出了超市,烈日高照,看不到一輛出租車。手里拎著大小塑料兜的馬薛濤,站在馬路牙子邊,環(huán)顧四周,臉色僵紅,眼前車來車往,所有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路人,都像長了一張強奸犯似的臉,好奇探究地望著一個面色淡定的老人,滿臉是汗,孤獨無助地佇立在路邊,等待一輛空出租車。終于,有一輛出租車在他面前的斑馬線停下,司機把車窗玻璃搖下來,示意他上車。他俯身吃力地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像放下一個大瓷瓶那么小心謹(jǐn)慎。剛要拉車門,一個尖叫的女人,一個衣裝入時猶如蝙蝠俠的女人,從天而降,搶在他面前,拉開了車門。連遠(yuǎn)處的劉三的心臟也猛地一揪,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從超市出來,在烈日炎炎的陽光下,馬薛濤整整站了有快二十多分鐘,再正常的人也是難以承受如此的高溫酷暑。

      馬薛濤慢慢蹲下身子,右手捂住胸口,劉三驚魂甫定,抬腳沖他的方向趕去,可又放慢步伐,因為馬薛濤從胸口的口袋里摸出餐巾紙,拭了拭臉上的汗水,又精神抖擻地拎起塑料兜,快步穿過斑馬線,走進(jìn)一家連鎖快餐店。

      中午時分,里面和超市一樣喧囂,他在一個靠窗的角落穩(wěn)穩(wěn)坐下,將手里的塑料兜整齊地堆好,不慌不忙點了一碗蘭州拉面,一小碟海帶絲,一小碟鹵鴨肫,細(xì)嚼慢咽,好像有的是時間,很寬裕,和匆忙的男男女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好像世界的中心就是他。

      高溫讓劉三實在忍不住推開拉門,徑直走到馬薛濤對面坐下,他正用手機打電話,聲音和藹親切,眼角瞟到劉三,示意他坐下,他好像在和一個很熟悉的人表示馬上回家。掛斷手機,他半開玩笑地說別弄得像個偵探跟著他,問他要不要來碗面。劉三緊盯著他,甕聲甕氣地問,你狗日的到底是裝病還是真有?。?/p>

      馬薛濤伸手從腳下拎起那只豬心塑料袋,在他眼前晃晃,詭異地一笑,有了它,我就什么病也沒了。劉三邪意惡生,冷不防一把奪過豬心袋子,虎著臉,媽的,你在耍我,捉弄我,是不是?站起身拔腿就走,霎時,馬薛濤所有的斯文儒雅和淡定一掃而光,整張臉頓時癟了下去,抱住劉三,苦苦哀求,我有病啊,三老板,這是我的心啊,你怎么能奪走呢?劉三惡狠狠將他推搡到一邊,就是給你治病,才要斷掉你的念想!哼!

      求你,他驚恐得呼吸又有點接不上來了,劉三嘴一撇,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死得掉,一扭身,大踏步往門外走。馬薛濤還真的不含糊,像根面條軟塌塌地歪倒在地上。

      劉三的兩顆眼珠鼓凸著,像兩個煮熟的黑湯圓,他將信將疑蹲下身,手探到他的鼻息,媽的,又裝死啦,馬薛濤幾乎是從前的翻版,氣息奄奄,轉(zhuǎn)眼變成一個要死的人。正就餐的男女老少和餐廳老板服務(wù)員呼啦一下圍了過來,七嘴八舌,有的掏出手機要喊120,還有幾個年輕人反應(yīng)快,攔住劉三,以為他就是兇手肇事者。

      不知何時,鏡湖公安分局的小朱和一個陌生人分開人群,沖到癱在地上的馬薛濤身邊,像早有準(zhǔn)備似的,一前一后扛起他就要往門外走,迷瞪中的馬薛濤猝不及防被人吭哧吭哧抬到半空中,以為是劉三,可聽著聲音不對,一睜眼,他打了個寒噤,噓著氣喊,還我的心!周圍的人,愣愣地望著他,只有劉三猥瑣直露地笑笑,狠狠捏了一把塑料袋,感覺有點不對勁,馬薛濤奪過豬心袋子,暈眩中硬生生地從半空中翻下身,在眾目睽睽之下,雙手從塑料袋里捧出豬心,每個手指陷進(jìn)肉里,像在捏一個面團,伸出舌條,肆無忌憚地舔著血淋淋的器官。

      所有人都傻了,喧嘩聲戛然而止,小朱似乎明白了什么,望了一眼劉三,劉三僵硬地推著眉開眼笑的馬薛濤,往門外走,嘴里罵罵咧咧,現(xiàn)世寶!小朱緊隨其后,餐館的路邊還停著一輛警車,他擺擺手,讓車開走,劉三不認(rèn)識小朱,可看到他周圍都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立刻明白了,急忙努努嘴,低聲問警察同志,要不要送四院,小朱冷眼瞥了他一下,一擺手,幾個人簇?fù)碇R薛濤往家走。一路上,他依然神神道道,眉飛色舞地指手畫腳,只是雙手將豬心的塑料袋緊緊護(hù)在胸口,劉三賠著笑臉對所有人說,他腦子有病,只要有了豬心,就不犯病了,老馬,這是不是你的心臟?他不懷好意嘿嘿一笑。知道你還搶!哼!老馬孩子似的嘴一撅。所有人都不吭氣,到了小區(qū)門口,也有警車停著那里,車頂跳閃著紅藍(lán)色燈光,馬薛濤想起什么,忽然轉(zhuǎn)身,認(rèn)真地盯著小朱問,你為什么虐待你老父親?他都那樣了,你為什么不管?你明天帶我去看他。

      小朱一愣,沒料到這個癲瘋的老家伙居然冒出這樣的話題,他略作沉吟,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應(yīng)答,他老人家上個星期去世了,我沒有盡到孝心,希望馬主任要善待家人,潔身自好。不冷不熱的一句話,電梯上到十四層,門嘩啦一聲打開,正對門的老馬家的大門敞開,屋里屋外全是穿警服的人,反貪局的謝偉,胡醫(yī)生正和一個穿便衣的激烈爭辯著送不送醫(yī)院的話題,最關(guān)鍵的,是馬自強和奚梅秀也在,面色凝重。

      客廳的中央豎立著一臺劉三買的海爾大冰柜,弧形的玻璃門拉開,高溫下正氤氳著蒸騰升起的白色霧氣,馬薛濤被兩個警察架著胳膊,緩緩走到冰柜跟前,探頭望了一眼里面,似笑非笑地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那天她發(fā)燒,說熱,我就買了個冰柜,把她放進(jìn)去了,哪一天呢?胡醫(yī)生溫和地問,不記得了,馬薛濤塌鼻歪眼地笑了,晃晃腦袋,手里仍興致盎然地把玩著那坨血淋淋的肉。馬自強瘋了一般沖上前要揪父親,被眾人拉住了。

      劉三想起什么,猛地?fù)屵^馬薛濤手里的豬心,左手虎口撐開,拇指和中指用力夾住豬心,一使勁,一張中國銀行銀聯(lián)卡從那坨肉里滑了出來,他惡狠狠罵開了,狗日的,你以為老子傻啊,你一直就在裝病,贓錢藏在這里天天拎著,你病就好了。馬自強望著那張卡,哆嗦著嘴唇,眼淚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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