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本開新不是復古,而是回到戲曲本體,回歸虛擬性和程式化的戲曲美學。
記得許多年前我到泉州劇團當編劇,當時各地都熱衷于搞創(chuàng)新,我們劇團也有些躍躍欲試,但我不主張跟風搞創(chuàng)新,我倡導首先要搶救傳統(tǒng)和繼承傳統(tǒng),這是首要的,過了二十年后再來看結果。
我們戲曲1949年以后走的彎路,總的來說,就是忘了戲曲的根本,也就是脫離了原來的本體。50年代后我們一切學蘇聯(lián),也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套東西。80年代后又一切學西方,話劇化比較嚴重,話劇加唱成了主流,所謂改革就是這么搞的。
后來戲曲又變成了以導演為中心,戲曲編劇和演員在創(chuàng)作中被邊緣化。弄一個戲慢慢變成了成本幾百萬、幾千萬,現(xiàn)在大家已經(jīng)感覺到它的負面作用了?,F(xiàn)在編劇和導演的關系比較緊張,我們戲曲編劇經(jīng)不起導演的邏輯分析。
我們戲曲是講虛實結合的,有些戲是在演員身上的。比如《游園驚夢》,當時沒有導演,演員把劇本描寫的東西全都通過表演表現(xiàn)出來,這就逼著演員去創(chuàng)造,結果就逼出了很多表演大師。現(xiàn)在演員成了導演的工具,沒創(chuàng)造力了。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導演都在搞大轉臺,弄得演員都不會走臺步了。我個人認為,編劇是演員的老師,劇本是作品的靈魂。寫戲不能寫得太滿,要給表演留下發(fā)揮創(chuàng)造的空間。編劇的水平?jīng)Q定了劇團的水平,也決定了劇種的水平。
這些年我們梨園戲受到很多人的關注,他們追戲都追到了泉州。現(xiàn)在有些上海昆曲的戲迷也成了泉州梨園戲的戲迷,他們?yōu)榱丝匆粋€折子戲就專門坐飛機飛過來了,他們只看傳統(tǒng)戲和骨子老戲,不看新編戲。這些戲迷很專業(yè),研究得比我們還深,對戲曲很癡情、很執(zhí)著,甚至很固執(zhí)。我在想,我們戲曲新編戲能不能做到讓所有的觀眾都能接受,都能喜歡?
怎么返本開新?我談幾點看法。 要有文化自信
這兩年,我們梨園戲到法國太陽劇社演出,他們的藝術總監(jiān)看了《董生與李氏》后,居然雙腳跪在我們主演(曾靜萍)的面前。他說:“這是50年來,我看到的最好的演出!”他們的文化部長,開場遲到了5分鐘,竟然不敢到自己的座位就坐,而是拿過一個小凳子坐在走道上看完演出。這次演出我們沒有做過多的宣傳,但他們的藝術總監(jiān)評價曾靜萍的表演是“珠穆朗瑪峰”的水平。
他們那些老外非常懂戲,他們說戲曲的虛擬性和程式化,看似戴著鐐銬跳舞不方便,但實際上是更高級的藝術表演語匯和演劇形式,具有象征性、概括性的藝術表達技巧,具有藝術表現(xiàn)的更高自由和更大空間。
非常高興的是,兩次我們去法國演出,所有的交通費、住宿費、餐飲費全部由邀請方負責,待遇非常好。另外,這次演出全是售票,人家給我們演員發(fā)演出補貼,同時劇團也賺了一筆演出費回來。
不久前,法國的太陽劇社來到泉州演出法國話劇版的《董生與李氏》,他們非常認真,演得還行,不過話劇畢竟表現(xiàn)不出梨園戲那種生動和細膩,兩者之間還有一定的距離。
總之,我對我們的戲曲很自信,對我們的文化也很自信,也許有人覺得我很阿Q,但是我對我們戲曲和我們的文化是持樂觀態(tài)度的。
戲曲不會滅亡
我個人的觀點,只要中國文化還在,中國戲曲就不會滅亡。當然,這些年我感到深深的憂慮和無奈,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但凡一種文化衰落之時,那些被這種文化所化之人就會感到很痛苦。
我崇拜錢穆先生!錢穆先生提倡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要保持溫情的敬意,他畢生為故國文化招魂。多年前我去臺灣,我在他墓前鞠躬叩拜?,F(xiàn)在他逐漸被人們認識了。
對于我們來說,怎么樣讓戲曲更好地傳承下去呢?我覺得我們應該先好好學習,向經(jīng)典學習,向傳統(tǒng)學習!
我以前在劇團里看戲,經(jīng)常是一個人搬個凳子坐在前面看戲,看到好戲時,我就會琢磨古人為什么這么寫?為什么寫得這么好?我認為看一個戲,比看一本書作用還大。
有人說,王仁杰你寫寡婦戲寫得這么好,你是不是有寡婦朋友?我說沒有??!都是看戲看出來的。你看,傳統(tǒng)戲里把青春男女的情感寫得那么生動、豐富和深刻,男女之間的打情罵俏簡直是活靈活現(xiàn)和撩人心魄,讓人久久不能忘懷。
還有一個東西需要注意,傳統(tǒng)戲的情理跟現(xiàn)代戲和話劇不同,有些地方看似不真實不合理,但戲曲觀眾很接受,很高興,比如說演員跳出角色與現(xiàn)場觀眾交流,一下子就把整個過程或者局面給快速扭轉了,我覺得這個很戲曲,是非常巧妙的藝術手法。
現(xiàn)在的戲曲編劇的地位很慘,一是誰都可以給編劇提意見,演員提、導演提、專家提、領導提,提到你不知道怎么改。二是編劇報酬太低,燈光舞美隨便搞一下子獲得的酬勞都比編劇的稿費多得多。
平時我最害怕給人家劇本提意見,人家辛辛苦苦構思那么長時間和寫了那么久,看了一遍就七嘴八舌,這個不太好。另外,我也害怕人家在演出前討論我的劇本,尤其害怕各種專家給我提意見。
你說專家請來了,不管好壞總得談點意見。對我來說,專家說了,改嘛我已經(jīng)覺得我的本子不錯了,自己改不動;不改嘛又怕得罪專家,要是對方又是什么藝術節(jié)的評委那就更麻煩了。
作為梨園戲的編劇,我在寫戲時就會考慮梨園戲的表演、音樂和舞美等因素,我寫戲一般也就是一個禮拜完成一個。但是我這個人有個壞習慣,我呢是典型的“戲拖”,無論給我多長時間我?guī)缀醵际峭系阶詈笠粋€禮拜才動手寫作。
回到剛才的話題,怎么學習寫戲?我覺得可以學習古人怎么謀篇布局和遣詞造句,你看,古人的好多作品既可以演出,也可以作為案頭讀物來欣賞。我們可以學習元雜劇,學習明傳奇,學習古代戲曲的那種起承轉合和抑揚頓挫的寫法。
我不怎么寫現(xiàn)代戲,因為很難寫,你想寫的又通不過,要你寫的你又覺得寫不了,很難。
前不久我在蘇州看了一臺現(xiàn)代戲《狗兒爺涅槃》(秦腔),劉錦云先生編劇,真是好戲,現(xiàn)在看都還不過時。這個戲原來是話劇,80年代在北京人藝演出的時候,很轟動,也有些麻煩,幸好曹禺先生出頭叫好才把這個作品保住了。這個戲很深刻,作者親自改成秦腔來演出依然十分精彩。
總之,現(xiàn)代戲不好寫,很多作者不愿寫。寫古代戲要比現(xiàn)代戲的自由度大一些,當然古代戲也比較適合戲曲的演出習慣。
關于中國封建社會問題,我覺得我們沿用的是西方定義和劃分法,實際上沒那么準確。比如古代的科舉制度那是相當好的人才選拔制度,但是后來不斷地被丑化,我們自己就把它廢除了。我們的教科書常常只告訴我們某些東西的一面并加以批判,但沒有完整地告訴我們全部事實。比如說,我們古代的休妻制度,大家都知道妻子犯了“七出”之罪就可以休,因此就說這是一個很差的制度。但是,這“七出”僅僅是上半句,它還有下半句呢!大家知道嗎?有三種情況不能休:一是同甘共苦的不能休;二是孝敬公婆的不能休;三是娘家無人的不能休。這個我看比現(xiàn)在的離婚制度還好呢。當然,元明清三代是比較僵化和獨裁的,尤其是清代的文字獄,弄得讀書人都沒有精神了,搞得整個國家也沒有生氣了,慢慢地也就腐朽衰落了。
千萬不要顛覆
戲曲的虛擬性和程式化
我告訴梨園戲的團長,我們要好好保留我們的傳統(tǒng),保留好我們的“十八步科母”,只要保留住我們的表演之源,保留好我們的劇本,那么不管怎么變化,我們的傳統(tǒng)都丟不了。
我個人對莆仙戲是佩服得不得了的!幾十年前我看了莆仙戲的《呂蒙正·辭窯》一折,演員用斜身走圓場來表現(xiàn)窯內的逼仄。另外,只用一張凳子,配以女主人公和轎夫、丫鬟的表演,來表現(xiàn)轎子行進的種種情形,整個表演令人拍案叫絕。還有看了莆仙戲《殺狗記·迎春牽狗》一折后,到現(xiàn)在我都忘不了!場上沒有狗,但是通過演員的表演,觀眾能看到狗的各種形態(tài),那種惟妙惟肖,那種栩栩如生,這都是我們以前的老藝人經(jīng)過多少年的苦心孤詣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
我曾經(jīng)跟某副省長推薦排演這個戲,后來有關部門也曾撥了20萬排練,但沒排出來。不過今年的福建省百臺折子戲展演,莆仙戲終于把它排出來了。你們要是有空,建議你們都看看,看一個這樣的演出,比你讀一本書的收獲還多。
總的來說,我們莆仙戲、梨園戲保留著戲曲最傳統(tǒng)的因素和某些形態(tài),我看這些演出是很受益的,我有一個觀點,看過一個經(jīng)典劇目,有時勝讀十年書。所以我說,看戲是最好的老師!
戲曲是不是學習話劇就是創(chuàng)新了呢?有位研究話劇的教授跟我說過,話劇演出通常要用一場戲的篇幅才能交代明白人物關系和事件,而中國戲曲就是人物上場幾句話就巧妙交代清楚了,人物馬上進入規(guī)定情節(jié),非常簡潔和有效。
另外,在戲曲百花園中,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既可以有樣板戲,也可以有傳統(tǒng)戲。年輕的劇種可以多創(chuàng)新一點,古老的劇種不妨重繼承一些。
創(chuàng)新問題我們還在探索,但有一點,就是我們要深入傳統(tǒng),了解傳統(tǒng),掌握傳統(tǒng),然后再化用傳統(tǒng),我想完成以上步驟后再創(chuàng)作,那這里面就自然而然地包含著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了。
記得以前有一次我和魏明倫、羅懷臻有過一次對話交流。他們傾向于創(chuàng)新,甚至認為當代的創(chuàng)作在某些方面超過了古人,而我認為恰恰相反,目前我們還沒有出現(xiàn)《牡丹亭》《竇娥冤》這樣的經(jīng)典之作,包括文辭方面我們現(xiàn)代的劇作家是達不到前人的水準的。
我講的這些也許是老話,是錯話。我現(xiàn)在也老了!以前寫了一個戲,能夠連續(xù)作戰(zhàn)好幾個通宵,寫完之后呢就像整個人都過去了,然后大睡一覺,第二天醒來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孔夫子說,老而不死是為賊。當然,孔夫子所說的賊也不一定是貶義的。不過現(xiàn)實中是有些人老了不做事還礙事,老是擋住年輕人,也是很讓人感嘆的。
最后一個是匯演和評獎的話題,我們以前搞匯演要的是觀眾的口碑,而現(xiàn)在要的是各種各樣的獎杯。而且現(xiàn)在的評獎也出現(xiàn)一些問題,得獎很高,觀眾評價不高,整個風氣比較浮躁,做戲曲還是需要靜下心來才能做好的。
我希望你們年輕一代能把戲曲傳承好,把我們的文化傳承下去。我相信你們年輕一代比我們強,將來一定會做得比我們好。
(本文為2016文化部“千人計劃”編劇高研班名家講座上的講話,文字記錄整理/陳云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