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悅寧/著
搖籃在深淵上方搖著,而常識告訴我們,我們的生存只不過是兩個永恒的黑暗之間瞬息即逝的一線光明。
——納博科夫
在南寧,茅橋路恐怕是個毫不起眼卻又獨一無二的存在。它連接南寧中心街區(qū)之一的東葛路延長線和地勢環(huán)境均復雜的長堽路。千余兩千米的長度中,依次排列著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鐵軌、工廠職工生活區(qū)、菜市場、橋、駕校、醫(yī)院等。這之間,又無規(guī)律地夾雜有米粉店、報刊亭、雜貨鋪、大排檔、水果店……僅僅如此當然還不足以將茅橋路定論為“獨一無二”。說它獨一無二是因為,與鬧市區(qū)一步之遙的這里同一時期至少并存著三個省級監(jiān)獄。從燈紅酒綠的商業(yè)區(qū)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來到了戒備森嚴的國家機器重地。
以上是在替其他茅橋路居民描寫他們眼中的茅橋路。我眼中的茅橋路,似乎二十年未變。唯一有變化的只是,在周邊街區(qū)越來越鮮明強烈的反襯下,茅橋路愈加顯得破敗不堪,風中凌亂。
警服的外面還多罩了一件白大褂,父母是工作在監(jiān)獄里朝八晚六的醫(yī)務工作者,無太多閑暇給予我太多生活上的照料。學齡時的我與茅橋路上眾多小伙伴同乘監(jiān)獄所特有的、原先是為押送犯人而設計的、車窗焊有鐵欄桿的那種警車一同上學、放學。固然不應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但那六年間每日同行的伙伴們,多年后回想起他們時,我深感“人之初性本善”是人類多么簡單美好的自我褒揚和自我安慰。那些當時小學尚未畢業(yè)的孩子們自有其小時代、小社會和無形存在的游戲規(guī)則。
孤立。
很長一段時間里,孩子們之間流行“孤立”。今天可以是A和B聯(lián)合起來孤立C,明天可以是B和C聯(lián)合起來孤立A,而到了后天,聯(lián)合起來的可能就變成了A和C,孤立無援的人卻成了B……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孤立的會是誰,不知道今天的“盟友”什么時候會變成“敵人”,也不會預料到今天被眾多伙伴擁簇而明天莫名其妙就成了眾人爭相唾棄的對象,更說不出自己跟的是什么風、出于什么充足的理由而孤立一個無辜的伙伴。頗有點兒像多年后人們熱衷于觀看的鉤心斗角宮斗劇劇情。伴隨孤立而來的,是孤立方對被孤立方指桑罵槐的挖苦,或是捕風捉影的指責。封閉車廂那不大不小的環(huán)境,等車和乘車那不長不短的時間,對于一個心智尚不完全健全的孩子來說,被孤立及其帶來的一系列連鎖傷害程度深淺誰知有多少?
請客。
“請我吃牛雜。”“明天記得帶錢,請客!”“不請?我告訴你爸你今天被班主任罰站!”……諸如此類的言語往往來自茅橋路孩子中年紀稍長而膽子較大的那些。年幼的孩子中,膽小怕事的只好乖乖掏空了少得可憐的零用錢,給要求自己請客的人買來燒烤、干脆面或者棉花糖。不得已時,也有人不得不偷拿父母口袋里的零錢。年幼孩子中少數(shù)已萌發(fā)了血性的那些,則與欺人過甚的年長孩子忍無可忍干上一架。不勞而獲且不因此感到羞恥,在孩子身上的后果似乎還并不嚴重而又非常嚴重。
告密。
毫不懷疑這樣的行為相當多的人是可以無師自通的。至于原因,稍微了解當代史或國人劣根性都會了然于心。不知是出于食品安全方面的考慮還是管理方面的考慮,學校曾一度禁止學生們在校門口的小攤販處買任何零食,如有違反則要扣減其所在班級的流動紅旗評比分數(shù)。這個規(guī)定對培養(yǎng)小學生們的集體榮譽感似乎無太大作用。作為手臂上有三道杠和一個黃色五角星的大隊委員,每次值周時我都無比盡職盡責地履行老師安排的任務:看到有同學買零食,記下他的姓名班級,果斷扣分。我不值周的某一天,父親出差,母親未下夜班,睡過頭的我又來不及吃早飯。中午放學,忍饑挨餓了一個上午的我偷偷摸摸來到賣河南大餅的小販那里買了一塊千層餅。回到接送我們上學放學的警車上,一個平時尤其熱衷于欺負同學的男生下車朝校門走去……很快,值周的老師尾隨男生而來?!斑`反學校規(guī)定買零食,她還是大隊委呢,都不以身作則……”男生的聲音不大卻相當義憤填膺。車廂就那么大一點地方,我無處藏身,老師很快知道我的班級姓名,讓我回去寫檢討,家長簽字后交給班主任解釋班級被扣分的原因……那塊無辜的千層餅我一口未吃,告密者一臉勝利者的神態(tài)和可能遭到父母班主任批評的驚恐讓我胃口全無。
殘忍。
低年級的小浩是一群乖戾孩子中最乖順的一個,從不參與任何一方的孤立,從不要求別人“請客”,從不告密,從不與那些不能吃一點虧的孩子爭搶車上有限的座位。一次,一個高年級的孩子主動挑釁,與小浩發(fā)生爭執(zhí)。小浩那天突然變得異常伶牙俐齒,高年級孩子招架不住,又唯恐在伙伴們面前丟了面子。他突然輕蔑一笑:“你爸都死了,你囂張什么?”小浩聽了這話頓時嘴一癟,不管不顧地“哇哇”大哭了起來。高年級孩子大笑著和伙伴揚長而去。上個月,小浩父親出差在外時遭遇車禍離世。小浩強忍的悲痛情緒在此刻閘口大開。穿過我童年所有仍然保留的記憶,高年級孩子以一句“你爸都死了,你囂張什么”封緘小浩之口,是我所親眼看到過的孩子所能做出的最殘忍最卑鄙的事情。
時值初夏。小浩他們爭吵時我正在一旁吃荔枝。這個時候的荔枝最優(yōu)質,還沒有引來米白色的小蟲。鮮嫩的荔枝就像到達險象環(huán)生的青春期之前的孩子們,似乎非常讓人放心。但其實他們就像一頭頭目光灼灼的小獸,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內心有多少可怕的念頭,沒有人相信他們甚至可以擁有毀滅這個世界的能力。
小學畢業(yè)后茅橋路的孩子們去了不同的初中,曾一起同車上學放學的他們很多都失去了彼此間的聯(lián)絡。他們中的一些已不住在茅橋路,甚至有的已不在青秀區(qū),不在南寧市。但我們的父輩同在監(jiān)獄系統(tǒng)共事,時不時還是能聽到關于他們的消息。茅橋路是我們共同的起點,由此出發(fā)的我們彼此呈網狀向外部世界發(fā)散。多年后,有人成了消防兵,去過汶川地震救援現(xiàn)場;有人子承父業(yè),也在大墻內成了勞心又勞力的獄警;有的曾沾當官父親的光,而隨著父親的失勢現(xiàn)在只能屈尊去做門衛(wèi);有人考上國內Top2的高等學府,成了天之驕子中的天之驕子……變成了各種各樣各不相同的人,仿佛從來不曾有過任何一絲交集。
同處一個時期,我并不關心曾經的同路人們有著怎樣各自迥異的遭逢,我想知道的似乎只是,他們當年糟糕的心性是否有所改觀?人心險惡的叢林中,他們會不會比小時候、比其他人更為險惡?
我則在大學里念了中文系,畢業(yè)后從事文字工作。這樣的我在當年一起在茅橋路乘車的孩子中顯得特別弱質(注:不是“弱智”)。讀各種文學作品——大師的,二流作家的,文學鐵桿粉絲的,關注各種人的不同命運和各種人的相同處境,是我每天都要做的必修課。蘇童的“香椿樹街”系列小說曾經尤為刺激我的感官和神經。特殊時期的香椿樹街上,小拐、舒農、舒工……一個個惡魔般的少年每天都在蠢蠢欲動,準備著隨時隨處作惡多端,或陰險或殘忍,令人瞠目結舌,令人懼怕絕望。又令我有點似曾相識。
我選擇這些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少年為解讀對象作為自己的本科畢業(yè)論文的論題,還寫過《讀蘇童》的詩,以“香椿樹街”少年們?yōu)榍腥朦c向這位“中國最帥男作家”致敬:
香椿樹街最沉默寡言的居民
然而你過了很久才知道,他握著筆
在漫漫長夜里翻扒 挖掘
種植各種含毒的作物,卻沒有任何罪過
所以心安理得。白天你看見
他悠閑地踱過城北地帶
被玷污的草肆意蔓延的地帶
無人不墮落的地帶
眾鳥哀鳴 倉皇飛過的地帶
使你想到單純而陰險的孩童
他微笑的樣子。你手捧深藍色或暗紅色封面的書
如履薄冰 不寒而栗
必須對齷齪的男人、卑劣的女人
熟視無睹。少年們不停犯罪
他們都喜歡自私的自己
他們都希望別人被襲擊、被唾棄
所有人都習慣某種似是而非的命運
即使陽光盛大
即使那是印象中鮮妍明亮的南方
依然走在“善美”的背后
他終于使你陷入不安,甚至惱怒:
得病的究竟是他還是你?
他不可能告訴你
他和氣或是冷冷一笑
似乎還會制造出更讓人絕望的世界。
寫這兩樣東西與寫其他東西時相比,我隱隱有種更為駕輕就熟的靈感。蘇童和他的“香椿樹街”少年們自有他們的年代。在我的年代,茅橋路少年其實也并沒有“香椿樹街”少年那么不堪。他們一定只是一時少不更事,漫長的歲月定會教會他們禮讓、謙卑、悲憫。慶幸現(xiàn)在早已不是“香椿樹街”的年代……
阿波利奈爾的詩:“讓黑暗降臨讓鐘聲吟誦/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保ā睹巯灢颉罚┟蚴俏业拿巯灢?,城鄉(xiāng)接合部的這里每天有無數(shù)的人來車往。煙塵滾滾又煙消云散,紅塵中人人都自有其來處去處。
很多省會城市都有這樣一條路。這個城市絕大多數(shù)的高等學府聚集于此,俗稱“學區(qū)”,是整個城市知識含量最高和書香氣息最濃郁的街區(qū),也是各大樓盤商鋪和大小生意人的兵家必爭之地。相比于城市里的其他區(qū)域,這里似乎擁有更多的葳蕤寧靜的草木,以及更多的草木般千篇一律而又生機蓬勃的年輕人。他們在這條路上大海行船般習得日后行走社會的本事,在這條路上邂逅并非宿命的最初的愛情,他們的夢想在這里生發(fā)或在這里寂滅,他們在這里宣泄多余的熱情但終將學會克制和冷靜……這樣一條路,很多人回憶起來內心注定不會太平靜。
在南寧,這樣一條路位于城市西邊的老城區(qū),叫作“大學路”。前前后后共有五年多時間,我在這條大學路的東段來回游走,似是無所思無所憶,實則總是心事重重。2006—2010年,我上的是一所之前從來未曾想到過的大學。大學之道,在詩酒趁年華——早已過了圣人和大師的年代。只是很多人的青春有酒無詩。大學四年,我也有狂歡的時候,我也有笑鬧的時候,但我所懷念所珍視并想再來一次的卻恰恰是那些獨處的、緘默的時刻。
記憶里多的是這樣的時光:周日的傍晚離家,搭上擁擠的76路公交車,穿過大半個城市的高樓和綠樹,在大學東路停靠。周五下課時間早,76路大多行動遲緩并且空蕩蕩,它與大學路上生生不息的羊蹄甲、木棉、棕櫚、假檳榔、扁桃樹……擦身而過。傍晚的公共汽車像只突兀的大怪物。坐在上面,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讓我能夠耐下心來聽一些很靜很遠的音樂,想一些很雜很碎的事情。環(huán)起雙臂抱在胸前,在擁擠的人群中卻是獨處的、緘默的,看向華燈初上的車窗外,好像等著隨時可以開始一部冗長而深沉的文藝片。那幾年大學東路剛開始修地鐵,很多次漫長的堵車經歷使我意識到,在世上只有徒步行走才是自由自在,不被任何工具或外部條件束縛。但就算是行人也會被時間困囿啊,所有人都在被時間困囿,所有的無能為力的人。
記憶里多的是這樣一些時光,光線并不那么好,需要進門即開燈,即使外面陽光燦爛,這些時光也是燈火通明的。是的,是在那個停車場改造成的自習室里。無人的時候,空著的大片藍色座椅無法讓人不想到海洋,而白色的長條的書桌,像大理石卻不是大理石,是藍色座椅海洋里過于整齊劃一的道道波浪。大學東路上的那幾年,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抗拒這樣一片海洋,在這里我可以長時間地獨處、緘默。下課后的短暫午后,沒有課也沒有社團活動的漫長上午,不下雨也不刮一絲風的夏天,除了風和月亮什么也沒有的冬夜……我在這里享受孤獨,抑或是自己刻意制造孤獨。
像膠片時代的攝影師總是攜帶著相機匆匆趕去自己的暗房沖洗照片,我總是攜帶一些突發(fā)的靈感匆匆趕到這個自習室我自選的固定座位。對自我、對外界的觀察,觀察之后的思考,只有在這個可以獨處并不必在意任何人而保持完全緘默的臨時“暗房”,才能以文字的形式顯出一個個影像來。那幾年我不停寫詩,我要表達,但在表達完成之前我不想透露一絲半點,我需要無盡的獨處和緘默,所以我需要這個蚌殼般無微不至保護珍珠的“暗房”。
“不,我絕不離開我的角落半步?!备前萑缡切Q。伍爾夫也早已發(fā)出先聲:寫作的女性一定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暗房、角落、自己的房間,性質或許是一樣的。要獨處,要緘默,要沉潛,要沉淀,要拒絕熱鬧,要遠離喧囂,要去偽存真,要穿透所有現(xiàn)象看見唯一本質(或忽略唯一本質而接納所有現(xiàn)象),要與自己長談,要和其他的同類彼此不見卻又心照不宣、遙相呼應……終其一生我無法達到福樓拜伍爾夫們的境界,但在大學東路上那可以深深獨處、深深緘默的幾年,我秉筆直書自己的歷史,打掃自己的心靈,是有生以來我最有詩意、最有質量的幾年。
2010年,大學畢業(yè),我離開了大學東路,離開了我自設的“暗房”,似乎也就此失去了一些獨處和緘默的條件。
2013年,研究生畢業(yè),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和滿足感,反而頗感焦慮煩躁。我因為工作的緣故,又回到了大學東路。就像2006—2010年,我上的是一所之前從來未曾想到過的大學,2013—2014年,我所從事的第一份工作亦是之前從來未曾想到過的。依然是76路公共汽車往返之間的兩點一線,依然是一路的羊蹄甲、木棉、棕櫚、假檳榔、扁桃樹,依然是大學東路兩旁隨處可見的江水和湖水。可是這時的大學東路總是車來人往,煙塵滾滾,毫無詩意。
更沒有了絲毫獨處和緘默的可能。我是單位里最底層的一名組織干部工作者。每天與一名副處長、一名科長共兩名一絲不茍的青年男士同處一間辦公室,我協(xié)助搞好各種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學生入黨積極分子培訓工作和學生黨員管理工作等等,是科室里各種大小通知報告的撰寫人。打雜,報賬,布置各種大小會議的會場,采買處里面每人需要的辦公用品,滿校園尋找或等待相關的主管領導簽一個或許完全沒有必要的字。四處打電話——處級干部、科級干部、副高以上職稱者、黨外知識分子……人人禮貌而冷淡地應承我發(fā)出的千篇一律的口頭會議通知,他們中的很多人和我一樣并不明白或并不認同這些多而雜的會議的實際意義。
并非專任教師也不想從事教師工作的我,甚至在周六周日的時候不得不為自學考試的學生講授古代文學的課程。最多時也僅有七位學生,所在系別為國際貿易、應用外語甚至是信息工程的他們,干巴巴地坐在偌大的教室里聽我干巴巴地講從宋朝到清末民初的文學史。這七名學生希望通過自學考試取得本科學歷,漢語言文學是相對他們來說最簡單的課程;而我希望從工作第一年開始積攢足夠的課時以后好評職稱,對于學藝不精的我,古代文學已是最好駕馭(不如說是最好糊弄)的一門。江西詩派,清雅詞派,西昆體,后山體,格調說,性靈說,南洪北孔,一祖三宗,狹邪小說,俠義公案小說……一千多年間有多少千姿百態(tài)的好詩文啊,卻從我湊近麥克風的嘴巴里飛快地一閃而過,從學生們并不十分專注聽課的耳畔飛快地一閃而過。就這樣,古代文學對我來說從喜愛頗有點荒誕地變成了不得不小心應付。
就這樣,我再也無法保持獨處和緘默,總是要開口說明一些東西,解釋一些東西,不說口若懸河,卻也滔滔不絕。我確實感到了無所適從,但又必須使自己游刃有余。就這樣,我曾經賦予其詩性色彩的大學東路終于還是還原成了最本真的存在——真的只是一條路,我想逃避,我不想涉足,卻不得不每天推著自己來回走過那里。那是我微不足道的工作,也是我并不廣闊的生活,我不喜歡,我不想面對,但我必須接受,然后想辦法改變。那里也是大學東路,但不再有讓人聯(lián)想到海洋的無數(shù)藍色座椅,那里有的只是下大暴雨時整條大學東路最深的、最難排盡的積水。我卷高褲腿,撐著傘走得小心翼翼,但還是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
很多年前就常常走這條路。那時我年紀還很小,由父母領著,來這條路上的照相館拍攝了人生中的第一張證件照。那天我梳高高的羊角辮,母親還特地給我戴上了玫紅色的頭花。穿的是一件好看的鮮黃夾克衫,像極新鮮菠蘿果肉的顏色。夾克衫的上一個主人是母親同事的女兒,一位身高生長很快的小姐姐。20世紀90年代初,小孩子接著穿大孩子再也穿不合身的衣服,還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彼此之間也并無敏感的玻璃心。“一,二,三!”攝影師手起音落,世界上多了一版不太規(guī)范的一寸相片——快門按下時我的雙眼還齊齊地往左邊不知在瞧什么物件。面對各種鏡頭或類似形式的聚焦時習慣性的微微拘謹不安,一直持續(xù)到很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
有時是隨父母到住在這條路上的同鄉(xiāng)家吃飯。那時建政路的兩旁多是機關事業(yè)單位大院。同鄉(xiāng)夫婦是單位里中規(guī)中矩的小干部,住著中規(guī)中矩的單位福利房,燒煮中規(guī)中矩的家常菜招待我們一家三口,與我父母聊一些中規(guī)中矩的話題。同鄉(xiāng)夫婦的兒子剛上初中,總是快快地吃飽了飯,回自己房間做一些在小學低年級的我看來還很稀奇新鮮的事情,眉宇間已初現(xiàn)少許不加掩飾的屬于少年的冷峻和事事不耐煩。塵世囂囂,人各有事奔忙,歲月倥傯間,父母與同鄉(xiāng)一家早已失了聯(lián)絡。他們家原住的大院早已搬遷。那個通信不發(fā)達的年代,久別重逢故知的遭遇多少有些難得。然而那次重逢并不十分美好。下著雨的周末,父親途經建政路偶遇同鄉(xiāng)夫婦。他們正合力推著一車米粉去市場販賣。原來,他們成績并不特別優(yōu)秀又無什么特長的兒子幾年前已自費出國留學。為給兒子籌到足夠的學費與生活費,夫婦倆不得不在所有業(yè)余時間里想盡辦法多賺錢,完全不辭辛苦。而機關干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派頭早已在粗糲現(xiàn)實的摩擦中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過早衰老的容顏和姿態(tài)。同鄉(xiāng)夫婦與父親匆匆道別時,父親才發(fā)現(xiàn)他們穿著一種特別的“情侶裝”——一樣的白色襯衫(已微微泛黃),深藍色的領子和袖口。那是20世紀90年代南寧市所有男中學生每天穿在身上的統(tǒng)一校服。胸口口袋處的“新希望”早已模糊不清,父親卻又分明看到。
而同樣從小在體制內環(huán)境中長大的我,早已暗中長成了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人;雖然偶有小失誤,但總體偏差不大。一路隨著自己的心性選專業(yè),讀研,考取自己心儀的工作崗位,也遂了父母的心愿順利進入體制內。世界早已以越來越包羅萬象的面目呈現(xiàn)在每個人面前,雖也有止不住羨慕生活得遠比我精彩、刺激、充實的同齡人的時候,但更多時候卻是暗自慶幸,沒有因為自己而給父母帶來額外的勞心勞力。民間有種說法:有的孩子來到人世是來報答父母恩情的,有的卻是來向父母討債。是有些愚昧,但還是忍不住對號入座。父母恩情報答不盡,但也不該恃著嬌寵予取予求。人世間的其他關系亦是如此,愛人之間,友人之間,合作伙伴之間,陌生人之間……兩相平衡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雖不可能事事盡善盡美,彼此朝著如此方向磨合,各人從善如流,將心比心,亦是極好的。
在我看來,建政路是生活很便利的一條路,這是它最大的特點:每個家庭都離不開的菜市和超市,少年們的學校和校門外的精品店、小吃店,女士們的服裝店,偶有小病小痛的人的診所……在不十分長的建政路上都能找到。建政路上還有一家電影院,叫做實驗電影院,其落后的經營管理方式,早已使自己在民族、萬達、中影、沃美等與時俱進的、這座城市里密布著的各個影院沖擊下愈發(fā)蕭條。但至少在千禧年到來之前,實驗電影院還是個熱鬧的所在。附近各個小學的小學生們久不久排著時而整齊時而稀稀拉拉的隊伍,浩浩蕩蕩朝實驗電影院行進。學校組織同學們集體觀看的無非是《閃閃的紅星》等主旋律電影,或是《媽媽再愛我一次》等十分具有教育意義的影片。當唯一一次可以集體觀看《精靈鼠小弟》這樣的國外引進的動畫片時,不到十歲的孩子們興奮極了(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嗨翻了天”)。
不過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卻并不是在建政路實驗電影院看的任何一部影片,而是每次看電影前,身為班干部的我總是被班主任委以領隊的重任。那時的我成績優(yōu)異,遵守紀律,乖巧聰明,紅領巾最整潔最鮮艷,理所應當舉著輕飄飄而紅艷艷少年先鋒隊中隊隊旗,走在班級隊伍的最前端領著同學們前進。那時我已學會自己梳頭,不再需要母親幫忙,自己就梳好了最喜歡的發(fā)型,好在領隊去電影院的路上,驕矜地微微昂起小腦袋。建政路兩旁越來越濃密的香樟樹見證過我最早的“自我意識”,或者說,我最早的“自戀”。其實類似這樣“自戀”的機會又怎會少呢?每天早晨領操,每周一在鼓號隊里“咚咚嗒嗒”敲響紅色的小鼓,每每節(jié)日聯(lián)歡會的時候上臺獨奏電子琴,幾次上臺接受校長頒獎……都是年紀太小時我偽裝矜持而內心得意的時候,完全想不到成年后的自己會對來自外界的關注和注視如此不習慣、如此不喜歡,也完全想不到詩人顧城那“我希望自己好看/我不希望別人看我”的詩句會如此深得我心。
后來,很快我就長大了,可以自己和小伙伴上街買衣服而不再需要母親代勞。那時第一次在建政路知道了“衣服品牌專賣店”的概念。與去慣了的百貨大樓不一樣,與穿膩了的童裝不一樣,專賣店和專賣店里的衣服似乎更有某種萌動的活力與青春氣息。我第一次在以純專賣店買了一件好看的襯衫,穿在身上,心里美滋滋。很快,我在校園里發(fā)現(xiàn)有個同齡女孩穿了一件一模一樣的襯衫,似乎比我穿得還好看;很快,在街上,我看到了第二個,第三個……
后來,很快我就長大了,終于在一個還沒完全準備好、多少有點兒猝不及防的夏天,在建政路的南寧市第十四中學考場參加了對人生有一定決定意義的中考。那是一次不成功的考試,許多同齡孩子考了與我一樣的分數(shù),甚至更高的分數(shù)——正像那件在以純專賣店買的襯衫,有人穿得和我一樣好看,有人穿得比我還要好看。我也終于認清并欣然接受了自己一直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孩子、并將在往后的無盡歲月中一如既往地平凡下去的現(xiàn)實。
因為學習、生活等原因,后來我常走的是東葛路、青山路、大學路,再接著是外省的視覺效果上與南寧街道別無二致但就是不一樣的道路。2014年,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終于得以有機會從事自己理想中的職業(yè),做自己希望做的事情。也終于有機會常常重走建政路。
夏天下班的時候,陽光依然毒辣。冬天下班的時候,早已暮色四合。下雨天我微微握緊方向盤,謹慎駕駛。晴天時候則在下班路上做自己最中意的自行車運動,在車水馬龍中如入無人之境……不變的是我一直是走在這條我早已結緣了的建政路上。每個人都不能更加習慣每天內心的轟轟烈烈,每天表面的平平淡淡。而我們只此一次的人生,注定要獻給自己細水長流的熱愛和偶爾有之的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