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劍 趙勇

強制闡釋論與西方文論話語
——與“強制闡釋”相關(guān)的三組概念辨析

文/劉劍 趙勇

近一年多來，隨著張江先生“強制闡釋論”的提出，相關(guān)的討論已漸次展開并逐步走向深入。從某種意義上看，我們認為張江先生對當代西方文論的批評與西方古典人文主義批評的價值指向是殊途同歸的。概而言之，古典人文主義批評秉持文化保守主義觀點，承認作者權(quán)力，提倡文本細讀，重視文學趣味。與此同時，我們也認為，“強制闡釋論”在全面反思當代西方文論的時候，也吸取了西方闡釋學中“過度詮釋”“闡釋有效性”“反對闡釋”等理論成果。張江先生曾坦承強制闡釋論與闡釋學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從1964年桑塔格提出‘反對闡釋’，到1967年赫施提出的‘解釋的有效性’，再到1990年艾柯提出‘過度闡釋’，西方的理論家業(yè)已開始反思文學闡釋中存在的種種問題，‘強制闡釋’是這個理論鏈條上的一個新節(jié)點，是在對過去理論資源的總結(jié)基礎(chǔ)上的一個推進?！辫b于這種話語關(guān)聯(lián)，本文擬從三組概念的辨析出發(fā)，試圖清理“強制闡釋論”與西方相近闡釋理論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以期在比較分析中對該理論有更深入的理解。

強制闡釋與過度詮釋

種種跡象表明，“強制闡釋”論深受艾柯“過度詮釋”說的影響。艾柯認為，過度詮釋（over-interpretation）是對詮釋限度的無限突破和對論釋者權(quán)力的無限夸大。解構(gòu)主義者在詮釋過程中濫用了“無限衍義”（unlimited semiosis）這一觀念，因此他將某些解構(gòu)式詮釋打入“武斷的詮釋”之另冊。從字面意義上看，“武斷的詮釋”和“強制闡釋”的提法比較接近，兩者都意味著闡釋者在主觀上是侵犯文本、任意闖入文本的。武斷/強制地在文本中植入“先在理念”（主觀預設(shè)）產(chǎn)生的解讀后果，就是“過度詮釋”。從語義色彩上說，“強制”的感情色彩比“武斷”要更強烈一些，因為“武斷”闡釋有可能因個性魯莽而起，而“強制”則明顯是來自強硬的主體意志。相比較而言，“強制闡釋”論針對的批評對象是西方文論整體，主要是在理論的層面，高屋建瓴地指出當代西方文論存在的總體缺陷；而“過度詮釋”只是一個基于后果的描述，其表達也更溫和一些?！斑^度”有可能是無心或無知造成，只是闡釋結(jié)果不被很多人接受而已。同時，“過度詮釋”也主要是在文本操作的層面，希望依此判定某些文本闡釋是無效的。盡管存在著如此細微差別，但二者的相通之處卻很明顯。

第一，他們都強調(diào)“文本權(quán)力”。艾柯認為開放性閱讀必須從文本出發(fā)，因此它會受到文本的制約。為強調(diào)“文本權(quán)力”，艾柯提出“作品意圖”（intentio operis）這個概念?！白髌芬鈭D”內(nèi)在于文本本身的結(jié)構(gòu)之中，可以通過作品的連貫性整體加以檢驗。張江先生在重建本土闡釋話語的“本體闡釋”部分，提出應該以文本的自在性為闡釋依據(jù)。他認為文學闡釋是邊界的，這個邊界圍繞文本的原生話語展開，但也不排斥次生話語和衍生話語，這就使得他的文本闡釋觀更富有某種彈性了。

第二，他們都重視“經(jīng)驗作者”。艾柯認為作者所代表的“前文本的意圖”（pre-textual intension）確實不能成為闡釋有效性的標準，但是“經(jīng)驗作者”（the Empirical Author）確實對作品的“合法闡釋”有更多的發(fā)言權(quán)。張江也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獨立的主觀精神活動，作者的思想和情感支配著文本。

第三，他們都談到“詮釋”文本與“使用”文本不同。張江認為，場外理論的挪用、轉(zhuǎn)用和借用，都是一種對文本的“利用”，而非從文本出發(fā)的“理解”。文本的文學闡釋是有邊界的，文本的自在含義有限，不能對文本的有限意義做無限闡釋。艾柯也主張在“詮釋文本”和“使用文本”之間做出區(qū)分。他認為理查德·羅蒂對《玫瑰之名》的閱讀就有斷章取義之嫌，“因為他關(guān)心的只是小說的某個方面，而有意忽視了其他的方面。他出于自己哲學觀點的需要——或，如他自己所示，出于其自身修辭策略的需要——部分地‘使用’了我的小說。他僅僅關(guān)注的是我小說解構(gòu)性的一面（即反闡釋的一面）”。

第四，他們都存在理論只能證偽的問題?！皬娭脐U釋”論面臨的現(xiàn)實困難是：“誰”可以斷定“別人的”闡釋是“強制闡釋”？讀者的趣味各有偏好，價值觀和“先見”又往往不同。也就是說，在面對具體文本時，判定“強制闡釋”這個標準很難把握，也很難操作。張江先生在《強制闡釋論》中所舉的例子盡管都很典型，但也并非所有例子會被所有人認定是“強制闡釋”。

艾柯的“過度詮釋”論也曾面臨相似的困境。他自己坦言，并不強調(diào)有某種固定的理論，可以幫助人們界定“過度詮釋”。但是他認為自己的提議是“類波普爾式”可以證偽的，他的題中應有之意足以使人認識到，并非任何闡釋都是可行的。

本體闡釋與本體論闡釋學

如果說“強制闡釋”是“破”，破除對西方理論話語輕信盲從的迷障。那么“本體闡釋”就是“立”，意在重建中國本土的闡釋話語?？梢哉f，“強制闡釋”對艾柯的“過度詮釋”基本上采取了向心的借鑒方式，而“本體闡釋”對伽達默爾的“本體論闡釋學”則采取了完全離心的借鑒方式。毋寧說“本體闡釋”的理論旨歸更接近赫施對伽達默爾的批評。

第一，二者所強調(diào)的“本體”含義不同。“本體闡釋”中的“本體”強調(diào)的是“文學本體”，是把文學文本看成闡釋過程中第一性的東西；而“本體論闡釋論”意義上的“本體”，是“人與神”共在的“世界”，是“生存本體”。相對于傳統(tǒng)的方法論闡釋學，本體論闡釋學的闡釋焦點發(fā)生了位移，由過去重視通過闡釋（這種方法）追究作者原意，到通過闡釋（這種本體存在方式）加入對世界的理解?！氨倔w論闡釋學”的焦點是理解活動和理解事件本身。

第二，二者理論側(cè)重點不同?！氨倔w闡釋”強調(diào)闡釋的相對確定性和有效性。張江指出，文學闡釋不能超越文本的自在性邊界和作者的有限主觀意圖，做無限發(fā)揮。這和赫施的主張很是相近——重視文本含義和作者原意。赫施在批評伽達默爾時曾經(jīng)談到，文本有“意思”（meaning）和“意義”（significance）之別，作者“意思”相對確定，而文本“意義”有待于后來者的補充理解。這樣，“意思”和“意義”便虛實結(jié)合，既有實體部分，也有相對的開放性?！氨倔w闡釋”重視理論的先在完整性，比如綜合內(nèi)部研究和外部研究，三個闡釋圈層之間是輻射與反射的關(guān)系，并且分層綜合考慮了文本、作者、社會語境、讀者理解等在闡釋過程中“變”和“不變”的因素，解釋的有效性有賴于和文本意圖、作者“意思”的重合程度。

而“本體論闡釋學”強調(diào)闡釋的有限性和歷史性，重視具體闡釋展開過程中的“問答—對話”邏輯。在伽達默爾看來“我”并不能完全把我“植入”別人的體驗，完成狄爾泰意義上的“移情”，“我”總是被拋入歷史，帶著“先入之見”。“理解”的意義總是來自“我”對文本的意義期待與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之間形成的“視域融合”。在這里，“文本”不是一個純客體，而是一個準主體，它用自己的存在向我們提問，并回答我們提出的問題?！皢柎疬壿嫛笔顾牙斫膺^程看作讀者與文本之間的平等對話。理解一個文本，就是要恰如其分、如其所問地重構(gòu)文本提出的問題，并去文本中進一步尋求答案。我們并不能任意地自說自話，而是受文本“期待視域”的限制。我們邊閱讀邊提問，而文本一面被閱讀，一面對我們的問題進行回答或者修正。因此，我們不妨把伽達默爾的“問答邏輯”看作一種試探邏輯，同時它也是“視域融合”具體展開的動態(tài)過程。

第三，二者理論形態(tài)不同?！氨倔w闡釋”是一個同心圓的闡釋結(jié)構(gòu)，文學文本是核心闡釋的主要內(nèi)容，本源闡釋和效應闡釋都是圍繞這個核心闡釋輻射生發(fā)的，分別屬于第二圈層和第三圈層，一圈一圈向周圍擴散開去，文本的原生話語作為闡釋核心是相對確實的，而外圍越來越虛化，以便在歷史進程中保持闡釋的開放性；“本體論闡釋學”則重視闡釋發(fā)生過讀者加入對意義的理解更像是跳進一條流動的河流，你只能匯入河流而無法窮盡這條河流的模樣。闡釋的意義不是追求回到最初，而是加入流變的歷史。伽達默爾認為：“理解不只是一種復制的行為，而始終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行為?！币饬x不是先于閱讀、先于讀者理解的“自在之物”，而是在閱讀過程中的“生成物”。理解是一場“效果歷史”事件，總是與文本的接受史不可分離。可見，“本體闡釋”是一個宏觀的文本闡釋理論建構(gòu)，具有整全、實用、清晰的特點；而“本體論闡釋學”是一個微觀的闡釋過程發(fā)生學分析，以流動、細膩和精微見長。

第四，二者闡釋路向不同?！氨倔w闡釋”傾向于是一種“恢復性”闡釋，重視回到作者原意，這和赫施對伽達默爾的批評意趣相通；而“本體論闡釋學”更傾向于“生發(fā)性”闡釋，關(guān)心個體如何加入歷史的合唱，在理解過程中產(chǎn)生新意。在伽達默爾看來，方法論解釋學所代表的獨斷型闡釋是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思維方式，認為文本的意義是客觀的、固定的，它就是作者的意圖，“理解”所做的就是把確定無疑的真理用于個別案例；而本體論解釋學所代表的探究型闡釋則是一種歷史主義的思維方式，認為作品的意義是構(gòu)成物，是在歷史的長久時間里不斷建構(gòu)、沉淀、累積而形成的，探討字句在全文中傳達的具體意義，隨具體時代具體人而有所不同。伽達默爾認為：“這不是打開任意解釋的大門，而是揭示一直在發(fā)生的事情。”應該看到，作為一種“恢復性”闡釋，“強制闡釋論”關(guān)心意義的相對確定性確有其道理，尤其是在文學教學和文化公共傳承中，這種意義的相對確定性就顯得尤為重要；而伽達默爾的“生發(fā)性闡釋”，則更適合描述私人讀者每一次個體閱讀的展開過程。

反思闡釋與反對闡釋

在其精神氣質(zhì)上，張江先生對“強制闡釋”的反思和桑塔格的“反對闡釋”論也有很多相通之處。首先，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對西方主流理論話語的反感。張江反思當代各種西方文論主流話語對文學文本的“強制闡釋”，桑塔格也曾經(jīng)在20世紀60年代反對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等非文學理論任意閹割文學文本，他們都表現(xiàn)出對當代理論話語過剩、過于強勢的不滿。張江希望找到文學闡釋的邊界，捍衛(wèi)文學的審美自主性和獨立性；而桑塔格則希望恢復藝術(shù)中的“新感受力”，捍衛(wèi)藝術(shù)的自主性。在這里，藝術(shù)不僅包括詩歌、小說等文學樣式，也包括繪畫、電影等藝術(shù)樣式。

其次，他們都代表了一種從邊緣出發(fā)、抵抗中心的聲音。桑塔格抵抗的是以特里林夫婦為首的紐約高雅文化圈，她要用大眾文化和藝術(shù)的新感性抵抗平庸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趣味，向主流文化圈挑戰(zhàn)；她是流浪的街頭藝人、為中產(chǎn)階級所不齒的波西米亞生活方式、貧窮而富有激情的藝術(shù)的代言人；她以“反對闡釋”的聲音宣告同主流社會高級文化的格格不入。張江也表達了全球化語境中的弱勢民族對西方主流話語的批判和反思，以“強制闡釋”論質(zhì)疑西方權(quán)威理論的合理性，希望國內(nèi)同道在引進西方話語時充分考慮文化差異、倫理差異和語言差異，試圖重建具有獨創(chuàng)性和本土特色的文學理論話語。

但二者也存在明顯的不同之處。首先，理論的出發(fā)點不同。張江在申明西方文論“強制闡釋”的整體缺陷之后，提出了“本體闡釋”的一系列主張，他的反思路徑是從理論回到文本批評，但他并非不要批評的理性，而是力求對借鑒西方文論有更理性的批判和認識，建立本土文學批評的理性話語。而桑塔格則認為，正是因為藝術(shù)批評中理性過剩，才導致了“闡釋是智力對藝術(shù)的報復”，她期待一種像羅蘭·巴爾特等人那樣的貼近藝術(shù)文本的感性批評。因此，她“反對闡釋”的出發(fā)點是希望從理性回歸到批評的感性，或曰新感性。

其次，話語風格不同。張江的“強制闡釋論”呼喚中國文化的主體意識，他多次引用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話語，希望重建具有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特色的當代中國文論。同時，他也響應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召喚，主張建立一種文本統(tǒng)計學。這種整全縝密的理論風格，以及最后的理論歸宿，都指向了科學理性主義。從《人民日報》“觀象”專欄題目可知，張江致力于弘揚一種主流的、健康的、正能量的批評。在追求秩序、和諧，旨在提升文化這一點上，可以說他與桑塔格的潛在論爭對手、具有古典現(xiàn)實主義美學傾向的特里林遙相呼應。而桑塔格卻主張破除智力“過度詮釋”之弊，讓批評回到藝術(shù)、回到生命、回到審美和感覺，為新感性（馬爾庫塞）的解放鳴鑼開道，其主導精神事唯美—浪漫主義的。她的寫作風格靈動多變，善于呈現(xiàn)斷片式思想，不求精深，但求灼見。她號召對各種新藝術(shù)門類和大眾文化進行“形式”研究，反對經(jīng)由文本的“內(nèi)容”分析導向陳腐的中產(chǎn)階級道德說教，在馬爾庫塞和桑塔格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反文化”精神，其理論話語風格具有另類的先鋒性和藝術(shù)性。

通過以上辨析，我們發(fā)現(xiàn)張江先生的“強制闡釋論”與他所反思的西方文論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至少說明，在“反對闡釋”“過度詮釋”“闡釋有效性”等環(huán)節(jié)，張江先生一方面與西方闡釋學家擁有著同一個話語譜系；另一方面，他又想打破這一譜系中已成某種定論的話語格局，在其“闡釋鏈”上增加一環(huán)。這種思路和做法是啟人深思的，因為在今天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各民族的文化往往處于“共享”狀態(tài)。這也意味著，經(jīng)過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大量“引進”，西方文論已在很大程度上融入我們的血液之中，成為我們理論肌體或思想武庫中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另一方面，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又意味將我們必須揚西方之長避西方之短，而不能跟在西方文論家后面亦步亦趨。于是發(fā)出我們自己的聲音，建構(gòu)出屬于我們自己的文論話語便顯得至關(guān)重要。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很可能是擺在中國文論界面前的一項長期、艱巨并且復雜的任務。在此期間，甚至會引發(fā)全球化與地方化（或本土化）、西方文化霸權(quán)與東方主義之間的抵牾或沖突。沖突不可怕，因為沖突之處是疼痛之處，也是反思之處；是理論創(chuàng)新的起點，也是建構(gòu)中國當代文論話語的生長點。

（劉劍單位：北京郵電大學數(shù)字媒體與設(shè)計藝術(shù)學院，趙勇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摘自《文藝爭鳴》201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