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生/李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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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生活情未了
——周慶生先生訪談錄
周慶生/李開拓
[受訪者簡介]周慶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新疆師范大學兼職教授,新疆少數(shù)民族雙語教育研究中心、中亞漢語國際教育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社會語言學會會長(2004-2008年),中國民族語言學會副會長(2002-2014年),中國語言學會語言政策與規(guī)劃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少數(shù)民族雙語教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發(fā)起人、項目主持人、前8卷(上編)主編,現(xiàn)任《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審訂。(北京100083)
[采訪者簡介]李開拓,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編輯室主任,全國高校社科期刊特色欄目“語文現(xiàn)代化”專欄責任編輯,主要從事語言政策、語言規(guī)劃和語文教育研究。(吉林132013)
李開拓:周老師,因為您當初(2004年)的“隨便一說”的建議,有了今天備受關注的《報告》,也催生了語言生活派。當時是哪些因素促使您提出編輯出版年度語言狀況報告的建議的?
周慶生:2004年9月,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組織召開語言綠皮書編輯工作會議,我應邀參加了那個會。我在會上獲悉,國家語委研制皮書的目的,是以“綠皮書”的形式發(fā)布一些語言文字的“軟性”規(guī)范,以解決相關語言文字規(guī)范調(diào)整緩慢或缺位問題,不能滿足社會快速發(fā)展對語言文字規(guī)范標準要求的問題。于是,我提出,我國學界出版的各類皮書,主旨都是發(fā)布年度報告,每年一本,但這又跟年鑒或詞典不同,皮書具有年度性、權(quán)威性、針對性、鮮活性,要反映年度語言生活狀況。順著這個思路,我提出,語言綠皮書的編輯,似宜增加一部有關“語言狀況年度報告”的規(guī)劃內(nèi)容。
當時李宇明司長興趣甚濃,參會的王鐵琨副司長、郭熙教授、商務印書館的周洪波編審也反映強烈,都表示這個課題值得一做。會議結(jié)束后,李宇明司長立馬召集王鐵琨副司長、郭熙、周洪波和我等開會細談,研究如何推進,將其做實。經(jīng)充分討論,大家進一步明確了該提議的重要性及可操作性,決定啟動“中國語言國情報告”(即后來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項目,用國家語委項目資助,由我挑頭,從2005年開始,每年做一卷出一卷,將其納入《綠皮書》B卷之中。
2004年10月18日“第四屆全國社會語言學學術研討會”會議閉幕后,李宇明司長馬上召集我、郭熙及北京的一些博士生開會,研究啟動《報告》的問題。從此,《報告》的第一班底開始組建了,研究工作也開始啟動了。2005年1月,“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課題正式獲國家語委立項。2006年《報告》第1卷誕生。從此,該項目一發(fā)不可收,一做就是10年,而且還做出了英譯本,韓譯本也于近日出版了。
李開拓:周老師,請您談談,項目批下來后,在實施項目過程中,存在哪些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
周慶生:首先,說說項目實施的有利條件。我們這個團隊還是有些優(yōu)勢的,一是帶頭人“官商學”優(yōu)勢互補,李宇明、王鐵琨兩位司長是兩棲式領導,既是政府部門領導,又是專家學者;周洪波是商企老總,同時也是專家學者,社會語言學博士;郭熙和我是教授學者,社會語言學博導。
本項目每年得到國家語委科研基金的資助,得到商務印書館人力、物力及出版方面的支持?!肮偕虒W”勁兒往一處使,威力大無比。二是團隊成員“老中青”結(jié)合,陳章太、戴慶廈、陸儉明等老先生擔任審訂,中老年及中年骨干擔任正副主編、欄目主持人,中年及中青年學者、博士擔任《報告》的主筆。各個年齡段的長處得到充分發(fā)揮。
其次,看看項目實施的不利條件,其一,國外可資借鑒的材料不多。語言皮書怎么寫,對我們來說是個新事物,對世界而言,也不多見,據(jù)我所知,世界上的語言皮書也只有三本,分屬加拿大、法國和中國三個國家。
最早使用“皮書”這個名稱的,是18世紀19世紀英國政府的外交文告“白皮書”。后來,一個國家的政府或社會組織正式發(fā)表重要文件或報告時,因封面使用白、藍、紅、黃、綠等不同顏色,而將這些文件或報告分別稱作白皮書、藍皮書、紅皮書、黃皮書和綠皮書。
加拿大也有一個相當于我們國家語委的機構(gòu),每年要向政府報告加拿大的語言文字工作情況,主要是落實加拿大國家法律《官方雙語法》。每年發(fā)表語言白皮書,報告官方雙語在各個領域使用推行落實的情況,這是最早出版語言皮書的國家。他們的“白皮書”是世界上第一本語言皮書。
第二本是法國的黃皮書。大概是2010年前后,我去荷蘭迪爾堡大學訪問、講學,在那兒的系主任辦公桌上看見一本法國出的黃皮書,介紹法語的使用情況。那位系主任告訴我這本書每年都出,我們的《報告》已有專文報告過這方面的詳細信息。
第三本是我們中國的語言生活綠皮書。
加拿大和法國的皮書旨在報告該國《語言法》在各個方面的執(zhí)行情況,這個思路對我們有啟發(fā)意義,但具體寫法,無法借鑒。
第三,項目在實施過程中,還面臨諸多實際問題或困難,諸如人員如何遴選?框架如何構(gòu)建?篇章結(jié)構(gòu)如何設立?等等。
李開拓:那么,您是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的呢?
周慶生:關于人員遴選問題。鑒于當時沒有哪位專門做過這方面的研究,所以,我們的頭腦中沒有合適人選。在上述組建課題組第一班底的那次會議,李宇明司長說,這個課題要在國家語委項目研究基金中立個項,讓我來準備這個項目,牽頭帶一幫人先做起來。我當時想,要作為一個課題來做,較為省事的辦法就是找一些較為著名的學者,向他們約稿。李司長提出,做這個項目的同時,還要培養(yǎng)鍛煉一支專業(yè)隊伍,建議以博士生為主。我擔心博士生可能寫得不夠成熟,但當時還是接受了這個意見,就和宇明司長擬了一份參與這個項目的博士名單,主要由李宇明、陳章太、于根源、周慶生的博士生構(gòu)成。
關于全書框架構(gòu)建問題。當時不知道全書的框架該怎么搭建,情急之下,我找來了中國社科院出的一些皮書,大多是關于經(jīng)濟、文化、法律等方面的皮書,跟語言皮書不對路,但其板塊的設計稍微有點借鑒意義,再參照加拿大語言白皮書的研究思路,我就起草了一個語言綠皮書的框架,大致包括:總述、領域篇、專題篇、熱點篇、預測篇等。
《報告》的具體內(nèi)容,如果找專家寫,可能寫作技巧比較成熟,我們加工起來,可能不太費力,但問題是,我們一時還說不清楚該怎么寫,怎么向人家約稿?但讓博士生來做,也有博士生的好處,他們沒有思維定勢,腦子活,善于創(chuàng)新,也樂于不斷修改,但反復修改的環(huán)節(jié)會很多。所以,我們還是白手起家,依靠年輕博士生來做。
于是,召集了馮雪峰、汪磊、鄒玉華、鄭夢娟、李艷華等幾個博士生,一起開會研究。大家熱情都很高。我先初步列出整本書的一個提綱。這個提綱首先考慮的是,國家語言文字工作管理部門重點關注的幾個領域,也是《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規(guī)定的四大領域,即教育教學、黨政機關、新聞媒體、公共服務四個領域,再加上當時全國正在搞城市語言文字工作評估,其他種類的皮書也都有領域篇,因此我們就在提綱中設立了一個領域篇,主要包括的是上述四大領域。除此而外,還設立了總述、工作篇、專題篇、熱點篇、港澳臺篇等部分。對此大家都表示贊同。
關于每份報告的篇章結(jié)構(gòu)問題。全書框架確立了,每份報告怎么寫,還是心中沒數(shù),不知道怎么做。我又研究了一些其他學科的情況,把每篇報告的框架概括為:基本情況、現(xiàn)存問題和政策建議這三部分。大家按照這個思路嘗試著、商量著一點一點做,如果有問題,就及時提出,集體討論,形成共識之后再往下做,然后再遇到什么問題再討論。總之,每篇報告都是一路“摸著石頭過河”走過來的,邊想邊做,邊做邊改。
最終《報告》的框架調(diào)整為總述、工作篇、領域篇、專題篇、熱點篇、港澳臺篇、參考篇幾部分。參考篇介紹的是其他國家的語言生活狀況,但對我國有參考借鑒意義,這是我國的語言皮書與另外兩個國家語言皮書的不同之處?!秷蟾妗吩O立參考篇,旨在擴大我們的國際視野,不論對學者還是政府官員都有幫助,考慮問題時參考一下國外是怎么做的,有好處,眼界更開闊,問題看得更深更透。
盡管所有東西都定完了,但各位撰稿人在寫作過程中也是坎坎坷坷,費盡了周折。有的作者因為專業(yè)不同,對某一領域不熟悉,寫了好多也沒寫到點子上;有的作者對問題看得不深刻、不全面,得出的觀點不夠全面,甚至有誤。專家們提出修改意見后,大家就一遍一遍地改。有的作者費了好大勁,最后稿子也沒被采納。
李開拓:您做了8年的綠皮書主編,我們想知道您是怎么做的,或者說,您心目中理想的綠皮書是什么樣子呢?
周慶生:語言皮書是個大項目,要站在國家層面來看待,在選題、策劃、選稿、審稿、編校等各個方面,都不能有絲毫偏差。從謀篇立意到初稿再到定稿,每一環(huán)節(jié)都要經(jīng)過反復論證。
作為綠皮書的主編,每篇文章我都要過幾遍。對于作者提交的提要,我們首先修改框架結(jié)構(gòu),改得差不多了,才可正式寫作。接著是修改完善初稿,然后送交專家審、政府部門審,審完后再改,改完以后我還要從頭到尾通讀通改一遍。從選題到提要,從框架結(jié)構(gòu)到語言表述和數(shù)據(jù)核對,每個環(huán)節(jié)幾乎都要經(jīng)過這樣的反復打磨。這樣一氣呵成下來,全書的行文表述就能高度統(tǒng)一。
當然這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是當年的書剛出版,甚至還未出版,下一年的項目就啟動了,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感到特別累。所以做了8年,我就辭了主編,實在受不了,要崩潰了。
我的價值觀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追求完美,堅持質(zhì)量第一。這似乎也是我們團隊的風格。雖然我是主編,但在稿件的取舍上,廣泛聽取專家意見。選稿用稿實行一票否決制。綠皮書的主編、副主編和幾位審訂,每年都要在一起開所謂“消極審稿”會,只要有一個人說某篇文章不行,那就“槍斃”。參審人員都是不同領域的專家。這樣做確實有些苛刻,但能保證質(zhì)量。其弊端是得罪了一些人,包括一些名人。我曾約過一些名人專家的稿子,其中有的經(jīng)評審,需修改,但專家往往有思維定勢,較難聽進別人的意見,不愿意改;有些確實離綠皮書的路數(shù)太遠,無法改,結(jié)果都被“槍斃”了。約了人家的稿子又不用,您說這多尷尬。
后來才體會到,當年宇明司長堅持讓年輕人做主力,有多英明,一來鍛煉了一支年輕的隊伍,二來他們的文稿改得起,讓怎么改就怎么改,有的要改七八遍甚至十幾遍。曾經(jīng)有位青年博士自告奮勇,選了一個沒人寫過的題目,難度很大。第一年寫完,不行,被“槍斃”了;第二年再寫,還是不行;第三年仍然不行,迄今未見一篇稿子入選,我心里很是過意不去。
《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14)》主編郭熙在后記的初稿里寫道:“……這些關心中國語言生活的“語言生活派”,深入田野調(diào)查,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按要求修改稿子——許多稿子從初稿到定稿都經(jīng)過數(shù)次打磨,就這樣,也還有一些稿子最終未能采用。我們一次次對這些付出而沒有能得到相應回報的作者感到歉疚?!惫醢殉醺迥贸鰜碜尨蠹倚薷牡臅r候,侯敏副主編,在“感到愧疚”中間加上了“深深的”三個字。她解釋說,這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她覺得光說表示歉疚不足以表達我們當時的心情。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兄弟,他們工作態(tài)度特別積極,很希望自己的稿子能成為綠皮書的一部分,所以稿件被撤下來以后,我們心里特別難受,晚上都睡不著覺。郭熙和侯敏兩位主編的話語,道出了所有主編、副主編的心聲。
李開拓:您是《報告》的核心成員之一,連續(xù)8年擔任《報告》的主編,又做了2年的審訂,對整個《報告》的發(fā)展過程清楚明了。10年來,學界和社會對語言生活的關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您認為《報告》在這中間起了什么作用?您對《報告》的未來發(fā)展有什么新的想法?
周慶生:《報告》每年一出臺或在出臺之前,就由教育部和國家語委舉行新聞發(fā)布會,其特有的學術品質(zhì)、學術特色及研究成果,往往引起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引起眾多新聞媒體的強烈反響。經(jīng)過10多年的積累,《報告》確已小有名氣,成為學界特別是應用語言學和社會語言學界的一個學術品牌。
由于《報告》用學界及社會熟悉的話語,講述中國本土鮮活的故事,《報告》還吸引了國外出版界的關注。德國的德古意特出版社出版了大量的英文版語言學名著,如喬姆斯基的《句法結(jié)構(gòu)》等,前幾年,他們來到商務印書館挑選外譯作品,首先看中的是《報告》。目前,《報告》的英文版、韓文版也已出版?!秷蟾妗氛嬲叱鰢T。
經(jīng)過10多年的發(fā)展,《報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運行機制,選題原則、方法范式、編寫程序,打造了了一致研究隊伍和工作班子,但也有一些進一步創(chuàng)新提升的空間,譬如:
第一,專題篇中的個案研究報告,最好選擇具有全國意義或典型意義的選題,如果說不出這種意義的,最好不選。
第二,領域篇中的教育語言、行政工作語言、新聞出版語言、公共場所語言四大領域,至少能有反映其中某一領域的報告,否則會使國家語言生活缺少支撐。
第三,跟其他皮書相比,《報告》似乎缺少年度分類語言生活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如語言使用人數(shù),母語、雙語、外語教育統(tǒng)計,等等。
李開拓:感謝周老師百忙中接受我的采訪,最后,請您用簡短的語言為《報告》發(fā)布10周年紀念獻語。
周慶生:經(jīng)過國家、企業(yè)和研究群體的精心呵護和培育,10多年來,《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已經(jīng)從一顆小幼苗,成長為一株參天大樹。衷心祝愿已經(jīng)成材的參天大樹,能更好地報效祖國,感恩社會,為國家和人民做出更大更多的貢獻。
【責任編輯李開拓】
H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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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101(2016)01-0008-04
2106-01-26
國家語委“十二五”規(guī)劃項目(YB1215-1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