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義霞
論譚嗣同的經典解讀
——以《春秋》《大學》為例
魏義霞
譚嗣同對《春秋》的解讀沿著公羊學發(fā)揮微言大義的致思方向和價值旨趣展開,故而對《春秋公羊傳》推崇有加。他認為:《春秋》以維新為宗旨,書中的內容圍繞著維新這個主題展開;《春秋》秉持“稱天而治”的原則,這證明了孔子主張平等,反對君主專制。譚嗣同對《大學》的釋義沿著唯識宗與華嚴宗兩條線索展開,認為唯識宗所講的業(yè)識,就是孔學所講的人心,唯識宗所講的智慧,就是孔學所講的道心。通過譚嗣同的詮釋和解讀,《大學》在內容上與側重變易觀、歷史觀的《春秋》呈現(xiàn)出明顯不同,而平等是二者共同的主題。譚嗣同將對經典的解讀與近代的價值理念相對接,既流露出對平等的推崇,又是對中國經典的創(chuàng)新性詮釋。
譚嗣同;《春秋》;《大學》;公羊學
對以《春秋》、《大學》為代表的中國經典的解讀在譚嗣同本人的思想中占有重要一席,遺憾的是,除了梁啟超在《譚嗣同傳》和《仁學序》中間接提到《春秋》外,從蔡元培、胡適到當今學術界,均沒有將譚嗣同對《春秋》尤其是《大學》所代表的經典解讀納入研究視野。更為致命的是,梁啟超將譚嗣同的《仁學》以及對《春秋》的詮釋說成是受康有為影響乃至是對康有為思想的直接發(fā)揮,極大地抹殺了譚嗣同思想的原創(chuàng)性和獨特性。譚嗣同的經典解讀與他的中學觀一脈相承,并且洋溢著鮮明的個性風采和價值追求。有鑒于此,探討譚嗣同對《春秋》、《大學》所代表的六經四書的解讀具有多重意義,無論對于還原譚嗣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還是對于理解譚嗣同哲學的創(chuàng)新性、獨特性,都不可或缺。
《春秋》是譚嗣同最為推崇的經典之一。這既表明了他對《春秋》的重視,也預示了他對《春秋》的深入思考和全面解讀。事實上,譚嗣同對《春秋》的解讀從不同維度展開,挖掘出《春秋》諸多方面的意蘊內涵。概括起來,主要包括如下三個方面:
值得注意的是,維新與變化日新都強調變,側重卻大不相同:維新即唯新是尚之義,重點落在人的價值觀念和行為訴求上,突出人以新為尚,追求日新。變化日新主要指天地萬物的變化,落腳點在自然的變化之道。明確了這一點便不難發(fā)現(xiàn),既然維新指人的思想觀念、處世原則、行為追求和價值旨趣,那么,以維新為主題則表明《春秋》所講的變是從不同于《周易》的角度立論的,故而側重不同領域:《周易》之變化日新旨在強調,自然界和社會歷史的變易是客觀的;作為“天下之道”、“地球之變”,變化日新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正如人由生到死是不可逃避的自然法則一樣,人類歷史由“逆三世”到“順三世”的演變是客觀歷史進程。譚嗣同彰顯《春秋》之維新主題旨在強調,人應該以變易而非守舊之心面對世界,以變通應對事物,追求變化日新,一切以新為尚。
其次,譚嗣同指出,《春秋》秉持“稱天而治”的原則。這證明了孔子主張平等,反對君主專制。譚嗣同之所以對《春秋》倍加關注,與對《春秋》憂患意識的凸顯密不可分。在他看來,孔子之所以作《春秋》,是出于對社會現(xiàn)狀的憂患:
依照這個分析,孔子作《春秋》,出于對社會歷史的深切憂患。身處據亂世的孔子通過《春秋》表達“稱天而治”的訴求,借此伸張自己的政治主張。正如興民權與西方的民主思想不謀而合一樣,孔子記載的春秋征伐的例子與近代國際法(“萬國公法”)理念相合。譚嗣同特意強調,《春秋公羊傳》是孔子真?zhèn)?。正如《春秋》多隱晦一樣,《春秋公羊傳》多微言。由于《春秋公羊傳》暗而不發(fā),孔子基于“稱天而治”的君臣一倫也就湮沒了。盡管如此,《春秋公羊傳》之所以“不昌”是因為其與君主專制(“君主之學”)相悖,這從反面證明了孔子主張君臣平等。如果說譚嗣同提倡平等的依據是“稱天而治”的話,那么,認定《春秋》“稱天而治”則意味著他凸顯其中的平等主旨。這段引文主要側重君臣平等,此外譚嗣同還從《春秋》中闡發(fā)了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平等之義。例如,譚嗣同宣稱,“通有四義”,“通之象為平等”,“中外通,多取其義于《春秋》,以太平世遠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內外通,多取其義于《易》,以陽下陰吉、陰下陽吝、泰否之類故也”*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291頁。。
在譚嗣同看來,三世說和三統(tǒng)說各有所指,三統(tǒng)說包括元統(tǒng)、天統(tǒng)和君統(tǒng),分別指無君主、君臣平等和君主專制。其中,“稱天而治”是針對君主專制而言的,重心在君臣平等,與地球群國同奉一君主,“中外通”,“遠近大小若一”相對應。就中國社會來說,君主專制實際上指從孔子至近代的君主專制時代,“稱天而治”則意味著改變君主專制,具體途徑和方法便是由現(xiàn)實的嚴重不平等走向平等。譚嗣同的這番詮釋使《春秋》與中國近代社會的現(xiàn)實處境相對接,故而具有更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在他的視界中,《周易》、《春秋》都講平等,與《周易》相比,《春秋》的平等側重社會歷史領域,集中體現(xiàn)為政治平等、君臣平等;《春秋公羊傳》淋漓盡致地彰顯了《春秋》在此方面的內涵,故而與“君主之學”(君主專制)相悖,而與西方的民權、平等和民主觀念相合。具體地說,《春秋》的平等思想圍繞著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展開:在國與國的關系上,主張“內外通”;在君與臣、官與民的關系上,主張“上下通”。
按照譚嗣同的說法,“稱天而治”既表明《春秋》講平等,又彰顯了《春秋》所講平等側重人類歷史領域的獨特性:如果說《春秋》“稱天而治”而始終聚焦天統(tǒng)的話,那么,《周易》講三統(tǒng)則包括“稱天而治”卻并不限于此,而是在“稱天而治”之上還有一個元統(tǒng),即廢除君主。一方面,不論是天統(tǒng)還是元統(tǒng),都與君統(tǒng)即君主專制背道而馳,因此,《春秋》和《周易》都具有由現(xiàn)實的不平等走向平等的現(xiàn)實意義。另一方面,《春秋》為憂世所作,針對君主專制而“稱天而治”;《周易》不僅與《春秋》一樣尚天統(tǒng),而且在天統(tǒng)之上還有一個元統(tǒng)。因此,相對于《春秋》而言,《周易》勾勒了人類社會的平等軌跡,對于人類社會和平等的詮釋更為全面。這也是譚嗣同將《周易》列在《仁學》書目單的首位,并且更為關注《周易》的原因所在。譚嗣同對《周易》和《春秋》的解讀具有密切的內在關聯(lián),那就是:借助二者的“稱天而治”,以天統(tǒng)反對君統(tǒng),宣揚平等。所不同的是,《周易》是“天下之道”,不僅講平等,而且講述人類從平等到不平等,再從不平等到平等的演變之道;此外,還包括人類個體由出生到入死的演變過程。這使《周易》在視域上比《春秋》廣大,在內涵上比《春秋》豐富,在立意上比《春秋》深邃。這些都決定了《周易》比《春秋》更具有普適性和普世性?!吨芤住匪v的平等不僅包括現(xiàn)世,而且統(tǒng)攝過去和未來。
再次,譚嗣同對《春秋》的解讀沿著公羊學發(fā)揮微言大義的致思方向和價值旨趣展開,故而對《春秋公羊傳》推崇有加,以致在《仁學》書目單上出現(xiàn)的不是《春秋》而是《春秋公羊傳》。這是因為,他秉持《春秋》公羊學的傳統(tǒng),確信《春秋公羊傳》對《春秋》的解讀得孔子精髓,書中多微言大義,對于了解孔子思想具有首屈一指的作用。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在對變易、平等思想的詮釋中,他更青睞的是《春秋公羊傳》的三世說而不是《春秋》本身的思想。與此相聯(lián)系,譚嗣同聲稱《春秋公羊傳》“確為孔氏之真?zhèn)鳌保@成為他將《春秋公羊傳》列入《仁學》書目單的理由。
問題到此并沒有結束,對《春秋公羊傳》的推崇,決定了在譚嗣同那里,無論是對孔子還是對《春秋》的詮釋,皆因襲公羊學的傳承譜系。換言之,凡是與《春秋公羊傳》相左的觀點,他都斥之為錯誤的。譚嗣同對韓愈君臣之別的批判如此,對由此開出的胡安國代表的宋明理學家的《春秋》學含有微詞也是如此。例如,他聲稱:“而圣教不明,韓愈‘臣罪當誅,天王圣明’之邪說,得以乘間而起,以深中于人心。一傳而為胡安國之《春秋》,遂開有宋諸大儒之學派,而諸大儒亦卒不能出此牢籠,亦良可哀矣。故后世帝王極尊宋儒,取其有利于己也。”*譚嗣同:《上歐陽中鵠》(十),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463頁。
就譚嗣同的經典解讀來說,除了《春秋》代表的六經,還有作為四書之一的《大學》。一言以蔽之,他解讀《大學》的最大特點是以佛學釋之。眾所周知,譚嗣同具有濃郁的佛學情結,明言“佛教大矣,孔次大,耶為小?!鹕钕?,孔次之,耶又次之”*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333頁。。在這個前提下可以看到,譚嗣同用以直接與佛學對應的經典文本不是《周易》或《春秋》而是《大學》。在他的視界中,無論是唯識宗還是華嚴宗,《大學》都與之相合。這使與佛學互釋成為譚嗣同解讀《大學》的基本思路和理論特色。正因為以佛學釋《大學》,他對《大學》的解讀獨具匠心,令人耳目一新。
與對佛學派別的選擇一脈相承,譚嗣同在以佛學對《大學》進行解讀的過程中,主要選擇了唯識宗和華嚴宗?;谶@個思路,他對《大學》的釋義沿著唯識宗與華嚴宗兩條線索展開,在賦予《大學》全新內涵的同時,使《大學》具有了濃郁的佛學意蘊。
其次,譚嗣同對《大學》與華嚴宗的互釋以判教和四法界兩條不同的線索展開。
譚嗣同將《大學》與華嚴宗的判教思想相聯(lián)系,這一點在他將《大學》與唯識宗互釋時就已經初露端倪。依據譚嗣同的說法,朱熹對《大學》的解讀——尤其是對《大學》的經傳之分、補格致傳等做法本質上秉承華嚴宗的衣缽,借助《華嚴五教章》(又稱《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或《華嚴一乘教分記》,簡稱《五教章》)予以判教。對此,他寫道:“朱紫陽補格致傳,實用《華嚴》之五教?!度A嚴》,小教小學也,非《大學》所用。其四教者,《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始教也;‘以求至乎其極’,終教也;‘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頓教也;‘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圓教也?!?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331頁。在譚嗣同看來,《華嚴五教章》從佛教來看屬于小乘,從孔教來看屬于小學,故而與孔教中屬于“大學”的《大學》絕不相同。因此,絕不能像《華嚴五教章》或朱熹那樣固守門戶之見,而應該本著華嚴宗“圓融自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的大乘之法解讀《大學》,一《華嚴五教章》中關于大乘佛教的始教、終教、頓教和圓教于《大學》。他聲稱,沿著這個思路可以發(fā)現(xiàn),《華嚴五教章》所講的四教——始教、終教、頓教和圓教皆包含在《大學》之中,即使是朱熹對《大學》的解讀也是如此。具體地說,“必使學者即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是始教;“以求至乎其極”,是終教;“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是頓教;“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則是圓教。
與此同時,譚嗣同將《大學》與華嚴宗的四法界說相提并論,具體論證了《大學》在內容上與華嚴宗教義的相合。在他看來,《大學》所講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和平天下的八條目與華嚴宗事法界、理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的四法界別無二致。正因為如此,譚嗣同在將《大學》的八條目與唯識宗的八識說相對應的同時,認定“《大學》又與四法界合也”。他斷言:“且夫《大學》又與四法界合也:格物,事法界也;致知,理法界也;誠意正心修身,理事無礙法界也;齊家治國平天下,事事無礙法界也。夫惟好學深思,六經未有不與佛經合者也?!?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333頁。按照譚嗣同的說法,《大學》的八條目從先后次序上看可以分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個不同階段,這四個階段分別對應著華嚴宗的四法界。具體地說,格物對應的是事法界,致知對應的是理法界,誠意正心修身對應的是理事無礙法界,齊家治國平天下對應的則是事事無礙法界。借助如此詮釋,他旨在強調,作為《大學》的八條目,由格物、致知起到平天下的修養(yǎng)之方和內圣外王之道就是一部華嚴宗,尤其是與華嚴宗的四法界說如合符契。這表明,《大學》與華嚴宗在基本內容和精進修養(yǎng)次第上如出一轍。
此外,在對《大學》與佛教的互釋中,譚嗣同將曾子所講的孔門之十手十目與佛之千手千眼相聯(lián)系,推崇平等性智。他聲稱:“曾子‘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孔門之觀也。十手十目,佛所謂之千手千眼。千之與十,又何別焉?又以見人十能之己千之也。此之謂平等性智。”*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332頁。由此可見,譚嗣同的具體做法是,通過將《大學》以及孔子所講的心轉換成唯識宗所推崇的識,致使治國、平天下成為唯識宗之大圓鏡智,并且宣稱此一境界不僅無往而非仁,而且在無我中臻于平等。這一做法為《大學》注入了近代的價值理念,使《大學》與佛學一起擁有了全新內涵和訴求。在論證的過程中,譚嗣同搬出了孔子、顏回、曾子、朱熹、王守仁和王夫之等人從正反兩方面為自己辯護,并且援引《中庸》、《論語》為《大學》助陣。例如,除了《中庸》中的“君子必慎其獨”,《論語》更是多次出現(xiàn),頻率之高可以與《大學》相仿佛。下僅舉其一斑: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 這既從一個側面印證了佛學在譚嗣同的視界中與四書內容的相互契合,也直觀展示了《大學》與《論語》的相似相通以及譚嗣同對《論語》的熟稔和重視。
更有甚者,基于《大學》與佛學從唯識宗到華嚴宗的類比、互釋,譚嗣同大而化之,進一步得出了六經皆與佛經相合,即六經未有外于佛經者的結論。六經包括《周易》和《春秋》。從六經與佛學相合的角度看,譚嗣同肯定兩書的思想與佛學相通是不證自明的。再加之《大學》與佛學的互釋以及《論語》的參與其中,四書與佛學的相通同樣不言而喻。其實,譚嗣同對于《中庸》和《孟子》在內容上與佛學相近堅信不疑,特別是將孟子的性善說與佛學的大圓性海相提并論。
縱觀譚嗣同的經典解讀可以看到,一方面,他對《春秋》和《大學》的詮釋各有側重,相比較而言,《春秋》在思想內容上更具有時代性,從變化日新、“稱天而治”到宣揚平等都是如此。就《大學》來說,譚嗣同提及的次數不多,主要是在雜糅《中庸》、《論語》和孔子、曾子、顏淵、朱熹、王守仁和王夫之思想的同時,側重與唯識宗、華嚴宗相互闡發(fā),用以論證“轉業(yè)識而成智慧”的精進路徑和修養(yǎng)工夫。這樣一來,通過譚嗣同的詮釋和解讀,《大學》在內容上與側重變易觀、歷史觀的《春秋》呈現(xiàn)出明顯不同。另一方面,《春秋》和《大學》共同突出了平等的主題。在譚嗣同的視界中,平等是《周易》、《春秋》的共同主題,二者被拿來作為“中外通”和“上下通,男女內外通”的證據。用他本人的話說便是:“中外通,多取其義于《春秋》,以太平世遠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內外通,多取其義于《易》,以陽下陰吉、陰下陽吝、泰否之類故也?!?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291頁。事實上,譚嗣同不僅確信平等是《周易》、《春秋》的共同主題,而且將平等詮釋為《大學》的主旨。對于他來說,《大學》之所以可以比作唯識宗,是因為八條目的修養(yǎng)次第是一個從眼、耳、鼻、舌、身的妄生分別提升為平等性智的過程,大圓性智更是直指平等——從人類社會的角度說是治國平天下,最高境界是絕對平等的大同社會;從個人修養(yǎng)的角度說是“洞澈彼此,一塵不隔”*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365頁。的無我狀態(tài),這在譚嗣同看來則是平等的極致。至此,《大學》與《周易》、《春秋》一起指向了平等。這從一個側面表明,他對經典的解讀與近代的價值理念相對接,既流露出對平等的推崇,又是對以六經四書為代表的中國經典的創(chuàng)新詮釋和內容轉換。
譚嗣同對《春秋》、《大學》的解讀既觀照中國近代救亡圖存與思想啟蒙的歷史使命和時代呼喚,又個性鮮明,見解獨到。譚嗣同對《春秋》、《大學》代表的中國經典的解讀圍繞著救亡、啟蒙的宗旨展開,將進化、平等、自由等近代價值意趣注入其中,既在中西互釋中推動了傳統(tǒng)文化的內容轉換,凸顯思想啟蒙的訴求,又在對中國本土文化的堅守中挺立民族精神,回應救亡圖存的現(xiàn)實需要。在這方面,譚嗣同對經典的解讀與其他近代哲學家具有一致性。與其他人不同的是,譚嗣同以思想激進著稱于世,“二千年之學,荀學也”更是被視為譚嗣同全面否定傳統(tǒng)文化的證據。事實上,傳統(tǒng)文化是譚嗣同思想的理論來源,他對中國經典的解讀既表明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新,又流露出對中國經典的推崇?!度蕦W》是譚嗣同的代表作,他在《仁學》“界說”(定義)中就開宗明義地列出了一張書目單,上曰:“凡為仁學者,于佛書當通《華嚴》及心宗、相宗之書;于西書當通《新約》及算學、格致、社會學之書;于中國書當通《易》、《春秋公羊傳》、《論語》、《禮記》、《孟子》、《莊子》、《墨子》、《史記》,及陶淵明、周茂叔、張橫渠、陸子靜、王陽明、王船山、黃梨洲之書。”*譚嗣同:《仁學》,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293頁。這張書目單既展示了《仁學》和仁學思想的理論來源,又大致框定了仁學的基本內容。其中的“中國書”由兩部分構成,前半部是八部書,展示了譚嗣同對中學經典的選擇;后半部是七個人所屬之書,即“陶淵明、周茂叔、張橫渠、陸子靜、王陽明、王船山、黃梨洲之書”,呈現(xiàn)了譚嗣同對中學人物的選擇。就經典而言,被列入《仁學》書目單的“中國書”共八部,排在前兩位的是《周易》和《春秋公羊傳》。據此可知,譚嗣同對《周易》、《春秋》極為重視。事實上,他不僅對《周易》推崇備至,而且沿著公羊學的思路解讀《春秋》。此外,譚嗣同還對原本是《禮記》一篇,后來被奉為獨立經典的《大學》進行了別開生面的闡發(fā)?!吨芤住?、《春秋》和《大學》以及構成六經、四書的其他經典是譚嗣同思想最主要的文本,他對這些經典的解讀、研究則是創(chuàng)生仁學的理論來源和思想要素之一。
由于特殊的經歷和眾所周知的原因,譚嗣同的著作與同時代的其他哲學家——如嚴復、康有為、章炳麟、梁啟超和王國維等人的卷帙浩繁比起來少得可憐。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譚嗣同對《春秋》、《大學》的解讀便顯得彌足珍貴。上述內容顯示,譚嗣同對以《春秋》和《大學》為代表的六經、四書的解讀既成為經典解讀的重要內容,又成為其中學觀的一部分。透過這些解讀,可以直觀感受譚嗣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和推崇,既有助于理解其哲學思想的理論來源,又有助于把握他的中學觀。
[責任編輯 李 梅]
魏義霞,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教授(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