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
在報上看到《最后一次采收——臺灣煙葉走入歷史》的新聞。照片中,一位男子肩上扛著一大摞剛采收的煙葉,身后是一片油綠煙田,這畫面,這田,都將要走入歷史。云林縣政府出動了攝影團隊為這次采收拍攝紀錄片,而煙農(nóng)子弟不舍,正籌辦一場道別煙葉的“告別式”。
臺灣煙葉的種植已有七十年歷史,煙農(nóng)長年與煙酒公賣局契作,尤其高雄美濃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煙田占全臺灣四分之一。報上說臺灣氣候不是最好的煙葉生產(chǎn)地,加上工資飆漲,進口煙葉以更低價格、更佳品質(zhì)打敗了臺灣煙葉。但有人要為它辦“告別式”,我的心溫暖起來。
2009年底,我曾到南臺灣美濃地區(qū)參與一項作家駐村計劃。從臺北搭高鐵南下,跨越的那條北回歸線,在夏天可能沒有分別,但冬天,卻是從亞熱帶進入了熱帶地區(qū),我一下高鐵就把大衣折疊塞進行李箱。面對刺眼的陽光,我想:北回歸線以南長大的孩子,回憶里,即使冬天,也總是燦爛的太陽吧?雖然偶爾寒流來襲一樣會冷,到底不是常態(tài)。
我問每一位南臺灣的新朋友,對冬天的記憶是什么?1971年生的阿輝卻告訴我:跟爸爸在煙樓里守火。
又不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干嘛要守火?
為了煙草。阿輝說,美濃往昔以產(chǎn)煙葉聞名,煙葉采收后必須烘焙,他帶我去看獅山社區(qū),處處可以見到當年熏煙葉的高聳煙樓,當然,這時已全部廢棄了。
熏煙葉須燒柴火,而且一整個禮拜火不能斷,一旦斷火,溫度降下來,就要重新來過,于是要“守火”。有人討厭守火,對阿輝來說,卻溫暖難忘?!坝绕浜鱽淼臅r候,煙樓最舒服了,可以取暖,又有消夜吃,有時還順便烤番薯。因為火不能斷,半夜也要有人守著,跟爸爸一起守火,是最快樂的記憶?!?/p>
美濃四十歲以上的人大概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童年,就算家里沒有種煙葉,也陪伴親戚、鄰居、同學(xué)一起守過,甚至爬過煙樓;尖形、空心的煙樓,有兩層半到三層樓的高度,底下是土窯,有時得爬上竹竿架子去放煙草。底下燒柴火,煙草一燒,水氣蒸發(fā),最上頭有排氣孔,這種空氣對流的觀念,有不少新興的“綠建筑”模仿。而熏煙草時控制濕度和溫度是最重要的,高高的煙樓,中間、底下都會放溫度計、濕度計,嚴格監(jiān)控。
他們告訴我,種煙葉不像一般農(nóng)作,成熟、采收就算完工,煙草得烘焙完成才能上繳給公賣局。而烘焙時水分、溫度的控制,需要耐心。從開始的小火,慢慢加溫,干燥的過程中,煙葉發(fā)生成分的轉(zhuǎn)換,變成焦油,如果溫度一下子調(diào)太高,里面的焦油會燒起來,變黑,那就失敗了。熟練的煙農(nóng)要溫柔地控制溫度,一個禮拜后,才能燒出金黃色的煙葉……
(我怎么覺得他們跟我描述的是愛情?。浚?/p>
而這些事情,都是在冬天進行,因此這里長大的孩子,記憶里的冬天與煙草緊緊相連,熏煙葉的味道,是童年里最濃稠的氣息。聽起來,徹夜守火這種事,多為男人的工作,把兒子帶在身邊陪伴,是一種擔(dān)當?shù)挠?xùn)練。形象里多半沉默的嚴父,跟兒子默默烤個地瓜,是父親無聲的寵愛。男孩依偎著父親守火,我的腦海中奇異地留下了這樣的父子畫面,仿佛親見。
身邊太多東西在消逝,來不及為它們辦告別式。卻有片青青煙田,將在這季暖冬里,輕輕搖曳,對那年穿梭于煙田間長大的孩子們,行一個隆重的告別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