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鴻泰 姜元安 郭華
《金匱要略·水氣病篇》第21條原文:“問曰:病者苦水,面目身體四肢皆腫,小便不利。(師)脈之,不言水,反言胸中疼,氣上沖咽,狀如炙肉,當微咳喘。審如師言,其脈何類?師曰:寸口脈沉而緊。沉為水,緊為寒。沉緊相搏,結(jié)在關(guān)元。始時尚微,年盛不覺。陽衰之后,營衛(wèi)相干,陽損陰盛,結(jié)寒微動。腎氣上沖,喉咽塞噎,脅下急痛。醫(yī)以為留飲而大下之,氣擊不去,其病不除。后重吐之,胃家虛煩,咽燥欲飲水,小便不利。水谷不化,面目手足浮腫。又與葶藶丸下水,當時如小差。食飲過度,腫復如前。胸脅苦痛,象若奔豚,其水揚溢,則浮咳喘逆。當先攻擊沖氣,令止,乃治咳??戎梗浯圆?。先治新病,病當在后?!崩罱裼瓜壬赋觯骸氨緱l以一案例論述了水病之證候,形成之過程,誤治之情況,施治之方法等,其文甚精辟?!盵1]但歷代注家及近代學者對該條文似乎缺乏深刻之探討,尤其是本條最末一句“先治新病,病當在后”。故筆者欲就此提出己見,拋磚引玉于同道。
根據(jù)“當先攻擊沖氣,令止,乃治咳。咳止,其喘自差。先治新病,病當在后”,教材認為該條文反映了“急者治其標,緩者治其本”的治療思想,體現(xiàn)了《金匱要略》首篇所指“先治卒病,后治痼疾”?,F(xiàn)代研究亦多從這一點上展開,如連建偉先生云:“‘新病’,是指沖氣咳喘?!‘斣诤蟆?,然后再治水腫病,這水腫病就是痼疾。在《金匱要略·藏府經(jīng)絡(luò)先后病》里提到既有卒病又有痼疾,應當先治卒病而后再治痼疾,就是這道理。”[2]李今庸先生則提出具體的方藥,曰:“其治療沖氣者,可選用苓桂味甘湯類,治療喘咳者,可選用小青龍湯、射干麻黃湯,治療水腫本病者,可選用真武湯類?!盵1]《藏府經(jīng)絡(luò)先后病脈證》所言“先治卒病,后治痼疾”,確實具有著指導全書之綱領(lǐng)性意義。但《水氣病篇》所論“當先攻擊沖氣,令止,乃治咳。咳止,其喘自差”似乎不屬于新病與痼疾,而是同一水氣之病。由于水氣病變過程中所見證候眾多,同時具有“面目身體四肢皆腫”“氣上沖咽”“浮咳喘逆”等,其疾病過程屢經(jīng)誤治而病機復雜,所以仲景提出“當先攻擊沖氣”。水氣病是否可以見到?jīng)_氣上逆?《沈注金匱要略》以為“水病不當有此而見之”[3],《醫(yī)宗金鑒》亦曾言“此條文義不屬,不釋”[4]。但丹波氏通過實際臨床觀察并結(jié)合文義則認為,“義略通,且世病水之人,多類此條證者,安可措而不講耶?”[5]
在《傷寒論》第64條所論苓桂術(shù)甘湯證及第117條所論桂枝加桂湯證中,分別論述了在傷寒病過程中由于誤治所引發(fā)之“心下逆滿,氣上沖胸”及“氣從少腹上沖心”之奔豚發(fā)作,皆因心陽虛衰,而使水氣上犯,與《水氣病篇》所論之“氣上沖咽”同屬水氣為患。水氣本屬人體內(nèi)水液運化失常所致之邪,通常停留或泛溢于不同部位而為患。在《金匱要略》中,仲景將留于內(nèi)而為患者歸屬于《痰飲病篇》,將溢于外為患者則歸屬于《水氣病篇》[7]。從邪氣角度而言,二者本屬同類。而水氣屬陰,當乘上焦陽氣虛弱之時,則逆于上而有“氣上沖”之變。故《金匱要略·痰飲病篇》亦有服小青龍湯后出現(xiàn)沖氣上逆,其治療仍不出“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之法。因此,“氣上沖咽”出現(xiàn)在水氣病,本屬情理之中,并非水氣病之外又有一新病。本條所需關(guān)注的是,為何在原本以“面目身體四肢皆腫”的水氣病中,會出現(xiàn)“氣上沖咽”之證。
“中醫(yī)辨證方法的運用,是辨病然后再辨證。只有先確定疾病類型,然后才能在特定的疾病體系中去認識其證候的變化規(guī)律,這是臨床中運用中醫(yī)學辨證方法時必須要做到的。”[8]筆者深信研讀《傷寒論》及《金匱要略》之內(nèi)容,必須以此類方法,方能得仲景之心法。
水氣病是由于機體運化水液失常,水不能被氣化而成為水邪,泛溢于體表,臨床表現(xiàn)以水腫為特點的疾病。劉渡舟先生云“水為有形之邪,其性寒冽,最傷陽氣”,又云“水氣的概念,應是既有水飲,又有寒氣”“因為水與寒,水與飲往往協(xié)同發(fā)病。水指其形,寒指其氣,飲則指其邪。二者相因,故不能加以分割”[9]。可見水具陰寒之性,且能傷陽氣。
正如李今庸先生所指“本條以一案例論述了水病之證候,形成之過程,誤治之情況,施治之方法等”[1],所以,分析本條之文當在水氣病的基礎(chǔ)上來認識“先治新病,病當在后”之治療意義。
“問曰:病者苦水,面目身體四肢皆腫,小便不利。(師)脈之,不言水,反言胸中疼,氣上沖咽,狀如炙肉,當微咳喘。審如師言,其脈何類?”此段論述了所見水氣病之一般證候,而仲師卻又指出有“氣上沖咽”“咳喘”等癥狀,反映了所見證候之復雜性。
“師曰:寸口脈沉而緊。沉為水,緊為寒。沉緊相搏,結(jié)在關(guān)元。始時尚微,年盛不覺。陽衰之后,營衛(wèi)相干,陽損陰盛,結(jié)寒微動,腎氣上沖,喉咽塞噎,脅下急痛。醫(yī)以為留飲而大下之,氣擊不去,其病不除。后重吐之,胃家虛煩,咽燥欲飲水,小便不利。水谷不化,面目手足浮腫。又與葶藶丸下水,當時如小差。食飲過度,腫復如前,胸脅苦痛,象若奔豚,其水揚溢,則浮咳喘逆?!贝硕沃赋隽嗽摬≈畯碗s證候的形成過程??梢姳静≡伤畾饨Y(jié)在關(guān)元,待年事漸高之時,陽氣漸衰,則陰氣漸盛,結(jié)寒內(nèi)動而使下焦水寒之氣隨腎經(jīng)上沖,故見“氣上沖咽”等癥狀。后又歷誤治,或大下之,或重吐之,或逐水,更傷正氣,使水邪溢,溢于外則面目手足浮腫,停于內(nèi)則小便不利,上犯則浮咳喘逆。
水氣病之治,仲景以“諸有水者,腰以下腫,當利小便;腰以上腫,當發(fā)汗乃愈”為法。本條所見水氣之病,“面目身體四肢皆腫,小便不利”,《金匱玉函要略疏義》引劉茞庭:“此病者洪腫,如以常情,則當言其所苦與治之所急皆在水?!盵10]然仲景卻云“當先攻擊沖氣,令止,乃治咳。咳止,其喘自差”,而不直接利小便使水邪有所出路,其主要考慮應當有兩個方面。其一,水寒之結(jié)于關(guān)元,始時雖微而不顯,但“(年盛)陽衰之后,營衛(wèi)相干,陽損陰盛”,以致“腎氣上沖”,已見下焦陽氣虛衰之機。其二,醫(yī)者未察而以為留飲不去,又屢用攻邪之法,大傷正氣,使已虛之陽更弱。此時若不顧正氣之虛而但取利小便之法,袪水遂水之劑,雖能取一時之效,其后必“腫復如前”,病終不愈。周學?!蹲x醫(yī)隨筆·利小便》曾云:“世但知大便滑利之傷氣,而不知小便滑利之更傷氣也。但知小便頻數(shù)之傷陰,而不知以二苓、澤瀉、木通等強利小便,而小便并不能利者之更傷陽也?!盵11]縱然仲景治水氣病有“利小便”之法,但治病之理則在于“陰陽自和者,必自愈”。此時若但取“利小便”之法,不但不能去除水邪,更有悖治病以人為本之原則,故仲景提出“當先攻擊沖氣”。
沖氣之作在于“陽損陰盛”,故沖氣之治,必須溫補陽氣為主。仲景雖未于本條提出具體方藥,但溫陽化水之方如苓桂劑、真武湯等法俱可參考?!皼_氣”“咳喘”等證皆本于陽氣虛弱,若能使虛弱之陽得以溫補,則沖氣可止,咳喘亦可止。陽氣得補,而水氣之腫脹仍在者,然后可以“利小便”為主去其未盡之水邪。
本條所論之水氣病,在其病變過程中所見證候眾多而病機復雜。陽虛為本,水氣為標。仲景指出“先治新病,病當在后”之意義在于治療疾病當始終以人為本,在疾病的具體變化過程中來判斷證候所反映之病機,而非見證治證。讀者若能以此為例,在治病過程中始終關(guān)注病人陰陽之狀態(tài),調(diào)其陰陽以致和平,恢復健康。如此,則《水氣病篇》中本條文之意義不亦深乎?
研讀仲景之書,若能緊扣條文所論疾病之特點而力求條文意旨,則不但易明條文所論本身之義,而且能知仲景治病之心。仲景本于《內(nèi)經(jīng)》“陰平陽秘,精神乃治”,及“治病必求于本”之精神,在治療疾病過程中始終以人之陰陽為本,于《水氣病篇》第21條“先治新病,病當在后”之論中亦盡得體現(xiàn),而非一般“急者治其標,緩者治其本”之理。
[1] 李今庸.李今庸金匱要略講稿[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8:177.
[2] 連建偉.連建偉金匱要略方論講稿[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8: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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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清·周學海.讀醫(yī)隨筆[M].北京: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