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在對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全部因果連詞事實用例定量分析的基礎上,重點探討了因果連詞從事實類到認知類,再到言語類的語法化過程。并指出因果連詞由事實類向認知類演化的誘發(fā)機制是隱喻;從認知類因果連詞向言語類因果連詞的發(fā)展是隱喻機制和語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關鍵詞:因果連詞;語法化;動因
20世紀80年代以來,語法化成為語言學研究的一個熱點。Hopper & Traugott(1993)強調(diào)“語法化”不僅包括具有實在意義的詞項或結構在某些語境下逐漸具有語法功能;其研究對象還包括某些詞項或語言形式在語法功能固定下來之后進一步發(fā)展出新的語法功能[1]。本文所討論的因果連詞的語法化指的是后一種演變。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因果連詞首先依據(jù)被關聯(lián)成分之間是否存在事實上的因果邏輯關系,分為事實類因果連詞和非事實類因果連詞兩類。事實類因果連詞所連接的語段之間本身就存在著必然的因果性邏輯語義關系。假設p是前提,q是結論,則借助形式邏輯的方法可把因果關系歸結為三種命題形式(充分條件、必要條件和充分必要條件假言命題)的有效推理。事實類因果連詞是可用以明示所屬有效推理的連詞。非事實類因果連詞連接的語篇有違邏輯,是無效推理。換言之,即使在假設前提正確的情況下,我們也不能通過前項必然地推導出作為“結論”的后項。這類連詞包含兩個次類:認知類因果連詞和言語類因果連詞。前者明示的實為說話人主觀臆斷出的因果關系;而后者則不再以明示因果關系作為目的,而是成為純粹的銜接語篇的手段。[2]事實類、認知類以及言語類因果連詞分別在事實層面、認知層面和言語層面發(fā)揮著語篇銜接的作用。見圖1:
因果連詞在共時平面上的差異涉及到較為復雜的歷時變化。本文通過對清代土默特漢文歷史檔案中全部因果連詞事實用例的量化分析,討論清代因果連詞語法化的過程及其演化動因。
一、因果連詞在清代土默特檔案中的使用情況
清代土默特漢文檔案共分行政、軍事、人事、政法、土地、財經(jīng)、生產(chǎn)、涉外、氣象、旅商、文教、宗教、房產(chǎn)契約等15類。各類因果連詞在檔案中的出現(xiàn)頻率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
(一)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共出現(xiàn)因果連詞8個,共計37例。可見因果連詞的使用數(shù)量鮮少,種類也較為單一。
事實上連詞發(fā)展到清代,因果連詞的數(shù)量較為可觀。宋青(2009)在對元末清初長篇白話小說《醒世姻緣傳》中因果連詞定量統(tǒng)計時指出當時的常用因果連詞有:既、既然、既是、故是、以致、因此、所以、是用、以此、故此、故、只為、只因、因為、為、因,共計16個。[3]楊曉婷(2014)則在對成書于嘉慶十—年的《鏡花緣》中全部因果連詞事實用例系統(tǒng)描寫的基礎上得出清代常見的因果連詞至少有21個,包括:因、因為、由、由于、故、故此、之所以、其所以、是以、是用、所以、因此、因而、致、致令、故而、故爾、以致、以至、既、既然等。[4]
與前兩本著作相比,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因果連詞卻使用數(shù)量鮮少且種類單一。這一方面是由于檔案中的因果連詞以事實類因果連詞居多,而事實類因果連詞所連接的前后命題之間因本身就存在著客觀的因果邏輯,因此即便省去也不至于影響到對其中存在的因果關系的表達與理解,故而常略去不寫。所以才致使檔案中因果連詞的數(shù)量較少。另一方面是由于受限于應用文書邏輯嚴密、語言精簡等特殊的文體要求,檔案對于因果連詞的選取及使用均較為固定、單一。
(二)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事實類因果連詞的用例數(shù)量為34例,占全部因果連詞總數(shù)的91.89%。例如:
(1)因p新疆遣犯聚集過多,經(jīng)軍機大臣議,q將應發(fā)新疆遣犯二十二條內(nèi)按其情節(jié):易于約束著六條,仍發(fā)新疆;其余積匪猾賊一十六條均改發(fā)內(nèi)地。(80-38-16①)
(2)因q事屬創(chuàng)始,一切工程做法必須成造如式。是以p派委京員前往建蓋。(80-13-4)
(3)q檢驗囟門一骨必浮出腦殼骨縫之外少許,其骨色淡紅或微青,皆因p奄絕呼吸、氣血上涌所致。(80-37-357)
例(1)至例(3)中出現(xiàn)的因果連詞均為事實類因果連詞,事實類因果連詞所關聯(lián)的前后語篇在邏輯事實層面上必然構成有效推理。具體而言:例(1)、例(2)中因果連詞所關聯(lián)的命題p均為q的充分條件,二者之間的邏輯關系可用邏輯符號刻畫為:((p→q)∧p)→q。以(1)為例,該例中命題p與q之間的因果邏輯關系可表述為“如果遣犯聚集過多,則對遣犯的發(fā)配將作出調(diào)整?,F(xiàn)已知出現(xiàn)遣犯聚集過多的情況,則對遣犯的發(fā)配作出相應調(diào)整”。而連詞“因”所明示的這一因果推理過程完全符合充分條件假言命題的有效推理,因此例(1)中的因果連詞“因”為事實類因果連詞。
例(3)中隱含的因果邏輯關系則是:“當且僅當奄絕呼吸、氣血上涌,則囟門一骨必浮出腦殼骨縫之外少許且其骨色淡紅或微青。現(xiàn)檢驗囟門一骨必浮出腦殼骨縫之外少許,其骨色淡紅或微青,則其死前必奄絕呼吸、氣血上涌?!闭麄€語篇可用邏輯符號刻畫為:((pq)∧q)→p?!耙颉隆痹谠摾型伙@的是完全符合充要條件假言命題有效推理的因果關系,因此屬事實類因果連詞。
(三)與事實類因果連詞的數(shù)量相比,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認知類因果連詞的用例僅有3例,占全部因果連詞總數(shù)的8.11%。它們分別是:
(4) p該處各城捐監(jiān)并未稟報該旗佐領,以致q逆犯之子孫敢于諱匿濫捐。(80-16-169)
(5) p疑難命案其供情游移檢驗始明者,皆由官吏人等不能明慎虛公,又遇狡詐之徒逞刁餙說?;蛑掳盖榉磸停蛑率庹魴z,乃人弊而非法弊。是以q臣部辦理疑難命案悉隨時發(fā)抄,俾直省問刑,衙門識情偽之無窮,知審斷之當慎。(80-37-357)
(6) [p1勒爾謹不過一庸懦無能之人,始終受其(王亶望)蒙蔽代為隱餙,且p2朕以用人不當引以為愧。]是以q將勒爾謹加悉賜令自盡。(80-16-194)
這三例中的因果連詞均屬認知類因果連詞。認知類因果連詞明示的絕非事實層面的因果邏輯,而是說話人主觀臆斷出的因果關系。比如例(4)中就因果邏輯而言,命題p是q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即只有該處各城捐監(jiān)并未稟報該旗佐領,逆犯之子孫才敢諱匿濫捐。且即便該處各城捐監(jiān)并未稟報該旗佐領,也不能保證逆犯之子孫必然諱匿濫捐。據(jù)此,該例中說話人通過因果連詞“以致”將“逆犯之子孫諱匿濫捐”完全歸因于“該居各城捐監(jiān)并未稟報該旗佐領”,實則違背了必要條件假言命題的有效推理。因此這里的“以致”所表達的因果關系并非邏輯事實層面的因果,而是說話人主觀上強加給前后語篇的因果。此時的“以致”就是認知類因果連詞。
例(5)中p“對疑難命案的認識”是q“臣部辦理疑難命案悉隨時發(fā)抄,俾直省問刑,衙門識情偽之無窮,知審斷之當慎?!边@一相應舉措的必要條件。概括的講p、q之間的關系可表述為:“只有認識到疑難命案存在的問題,才能采取相應舉措解決問題。但是光認識到問題并不能保證一定解決問題。”因此,該例中說話人將采取的相應舉措完全歸因于“對疑難命案存在問題的認識”是違反邏輯事實的推理。可見例(5)中的“是以”表達的也是主觀上強行構建的因果關系,屬認知類因果連詞。
例(6)中從邏輯事實的角度講,造成“賜死勒爾謹”的原因有很多,至少包括p1:勒爾謹本身犯有罪行;p2:皇帝本人惱羞成怒;p3:以儆效尤等。因此命題p1∧p2與q之間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即從p1∧p2不能必然的推出q。故此例(6)中連詞“是以”的使用將本不必然關聯(lián)的p1∧p2與q連接起來,表達出主觀上認定的因果關系。因此這里的“是以”屬認知類因果連詞。
(四)尚未在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發(fā)現(xiàn)言語類因果連詞的事實用例。
言語類因果連詞所連接的前后語篇不僅在事實層面上不存在因果邏輯關系;在認知層面上也不存在被強加上去的主觀因果關系。言語類因果連詞只作用于純粹的語篇(或言語)層面,旨在起到語篇銜接的功能。例如:
(7)女嘉賓:不是,就突然覺得(不順眼),然后就咬他鼻子。
蔡:你才是……你根本就是一個暴躁的人!好可怕啊你!
(全場大笑)
蔡:好,所以剪刀這個故事是……
男嘉賓:我朋友的。以前一個蠻熟的朋友……
(選自訪談節(jié)目《可是又何奈——敢分手我就殺了你》)
例(7)中的“所以”所關聯(lián)的前后語篇之間既不存在事實層面的因果關系,也不存在主觀上的因果關系。這里的連詞“所以”僅起到轉換話題的作用。
在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言語類因果連詞并沒有出現(xiàn)。這一方面是緣于因果連詞發(fā)展至清代由認知類到言語類因果連詞的語法化過程尚未完成;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了應用文體對連詞的使用類型具有著明顯的限制作用。
二、因果連詞的語法化演變過程及動因
因果連詞在這一共時平面上的使用差異涉及到較為復雜的歷時變化。這一演變過程大致可概括為兩階段。第一階段是事實類因果連詞被借用為認識類因果連詞,表達主觀上認定的因果關系;第二階段是認知類因果連詞的頻繁使用促成其語用功能不斷強化、語義功能逐漸萎縮。最后,某些因果連詞放棄了標明因果關系的基本功能,僅用在言語層面上表達相關的語篇銜接功能,這就標志著言語類因果連詞的形成。
促成因果連詞語法化的動因主要有兩個:隱喻機制與語用因素。
(一) 隱喻機制
隱喻是用一個相似的概念(原范疇,往往是常見的、具體的)來說明另一個概念(目標范疇,往往是不常見的、后認識的具體的或抽象的),是兩個相似的認知范疇之間的“投射”(mapping)。[5]因果連詞在事實層面、認知層面和言語層面之間的相似性具體體現(xiàn)在:
A:事實層面:因果連詞關聯(lián)的是事理上的原因和結果;
B:認知層面:因果連詞關聯(lián)的是主觀上的原因和結果;
C:言語層面:因果連詞關聯(lián)的是兩個相關的語篇或者話題。
由此可見:
第一,認知類因果連詞是事實類因果連詞依據(jù)事實層面與認知層面之間存在的上述相似關系通過隱喻機制語法化得到的。
第二,言語類因果連詞則是認知類因果連詞依據(jù)認知層面與言語層面之間存在的上述相似關系通過隱喻機制語法化得到的。
(二)語用因素
由認知類因果連詞到言語類因果連詞的演變不僅受到了隱喻機制的誘發(fā),語用因素在這一語法化過程中也起到了一定的催化作用。我們對不同文體的現(xiàn)代漢語語料(共計1,044,858字)中言語類因果關聯(lián)成分的出現(xiàn)頻率進行統(tǒng)計,得到如表2結果:
根據(jù)表1的統(tǒng)計結果,言語類因果關聯(lián)成分在口語中的出現(xiàn)頻率最高。
美國哲學家格賴斯(1975)認為,會話是受一定條件制約的。比如,在日常交際中,交談一般表現(xiàn)為一種相互配合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交談不是由一連串不相聯(lián)系的話語構成的,而是一種合作的行為。會話參與者雖然是分別提供自己的話語,但是為了保證會話的順利進行,交際各方必須相互合作。[6]因此在交際中言語類因果關聯(lián)成分的頻繁使用體現(xiàn)了會話參與者積極合作的態(tài)度。同時也為因果連詞從認知層面向言語層面的過渡創(chuàng)造了條件。
三、結論
本文在對清代土默特漢文歷史檔案中全部因果連詞事實用例逐一標注的基礎上,采用定量分析的方法系統(tǒng)梳理了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因果連詞的使用特點,并著重探討了因果連詞的語法化演變路徑及其動因。初步得到如下三點結論:
第一,因果連詞發(fā)展至清代,少數(shù)事實類因果連詞逐漸向認知類因果連詞演化。故此,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中雖仍以事實類因果連詞的使用為主,但也出現(xiàn)了個別認知類因果連詞的事實用例。
第二,在清代,由認知類因果連詞向言語類因果連詞的演變尚未顯露端倪。因此,檔案中沒有發(fā)現(xiàn)言語類因果連詞的事實用例。
第三,因果連詞的語法化過程及動因可總結如圖2:
具體而言,事實類因果連詞通過隱喻機制完成了向認知類因果連詞的演變;而從認知類因果連詞向言語類因果連詞的發(fā)展則是隱喻機制和語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注釋:
①“80-38-16”中80代表清代土默特歷史檔案的全宗號;38代表類號;16代表件號。下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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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宋青. <醒世姻緣傳>連詞研究[D]. 貴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09: 6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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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沈家煊. “語法隱喻”和“隱喻語法”[A]. 語法研究和探索(十三)[C].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6: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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