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 天 嬌
(鄭州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河南 鄭州450001)
郭象《莊子注》中“自然觀”的三個維度
廉 天 嬌
(鄭州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河南 鄭州450001)
郭象的《莊子注》中對于“自然”的論述獨辟蹊徑。他的“自然”觀,不僅吸收借鑒了先秦道家的“道法自然”思想,并且糅合儒家的“天命心性”思想?!白匀挥^”的三個維度,從宏觀宇宙層面,揭示不為而自然的萬物生成狀態(tài),繼而追溯個體事物在宇宙蒼穹之下的自生,最后再到具體事物自性的不同造成了千差萬別。他的“自然觀”是實現(xiàn)“名教”與“自然”結合的基礎。
郭象;《莊子注》;自然;自生
魏晉“元康玄學”的玄學家郭象,在《莊子序》中闡述了他的主要觀點,“通天地之統(tǒng),序萬物之性,達生死之變,而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1]1。郭象認為,莊子的哲學主要講四方面內(nèi)容:“通天地之統(tǒng)”即“造物無物”;“序萬物之性”即順自然;“達死生之變”即齊生死;前三個層面,都歸結于第四方面,即“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湯用彤在《魏晉玄學論稿》中解釋道:“內(nèi)圣”就是要順乎“自然”,“外王”則主張不廢“名教”,主張“名教”合乎“自然”,“自然”為本為體,“名教”為末為用[2]106。郭象認為的自然,并非如同先秦道家“道法自然”那樣,是純粹的自然之天的意義,也并非漢代王充在著作《論衡》里談到的“天道自然”。他的“自然”并不僅僅將其視作“道”的另一個名稱,還包含以下幾個獨創(chuàng)性內(nèi)涵:第一,相對于宇宙本體來說,萬事萬物作為一個整體是自然而然,沒有造物者,即“上知造物無物”,不為而自然形成。第二,相對于整個世界的萬事萬物來說,個體事物也是自然而然,自生自化而來的,即“下知有物之自造也”。第三,相對于個體事物之間的差異性,是由其“自性”“本性”決定的,率性直往者,亦是自然。
魏晉玄學一直注重用思辨的方法來討論天地萬物存在的根據(jù),由人事綱常轉(zhuǎn)向形而上學本體論的思考。郭象的自然觀,也對天地萬物的生成以及存在狀態(tài)作了說明。他在解釋《齊物論》中的罔兩與景的對話時,注曰: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后始可與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玄合,而非待也。[1]60
郭象認為,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都是自然生成的,天地間沒有造物主。如果向前追溯宇宙萬物的生成,中國的遠古神話傳說中,似乎存在有“造物者”的痕跡,譬如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摶土造人。但是盤古、女媧畢竟不同于西方的上帝,他們不是不朽無死的神。張永超博士認為,盤古開天辟地的方式不具備造物主的特質(zhì)。他在《天人之際——儒道天人觀新論》一書中寫道:“盤古有生有死,而且死后化為萬物,這意味著盤古不具備‘神’的特征,似乎只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關于開天辟地的說法,主要是一種陰陽變易的結果,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演化生成論,這里沒有造物主的問題?!盵3]17這一觀點可以佐證郭象的“造物無主”的思想。
既然根本沒有造物主,萬物的產(chǎn)生就不可能依賴某個“推動者”,進而也不會有“造物者”進行有目的的活動,那么這一切都是無為的、自然而然的。萬物的生成就是不為而自然的。郭象在《莊子注》里多處提到自然與無為、不為、自為的關系:
自然者, 不為而自然者也。(《逍遙游注》)
言物皆自然,無為之者也。(《大宗師注》)
天下莫不相與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為。(《秋水注》)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于不為矣。為出于不為,故以不為為主。(《大宗師注》)
天地間的一切事物,均是自然產(chǎn)生的,大鵬能飛得很高,斥晏鳥只能飛得低,以及樁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這些都是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安粸椤本褪恰胺怯袨椤?,可以視作“無為”,既然外物對其“無為”,那么必是自身的“自為”。因為“無為”并不是什么都不作,“自為耳,不為也”,“自為”也可以看成是一種“無為無造”,沒有外力的推動,不為而自能,因而“自為”是“自然”的表現(xiàn)。此外,湯一介先生還認為,“自然”有“無為”的意思,他在《郭象與魏晉玄學》一書中說:“郭象把這種‘自為’稱為‘自然’,即是說自己為自己,不是為別的東西……‘自為’是‘無為’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和‘有為’不同的。”[4]142
綜合以上論述,郭象的“自然”,在宇宙生成論層面包含的主要意思就是不為、無為、自為。宇宙萬事萬物作為一個整體,自然是其存在的狀態(tài),萬物自己存在變化,沒有一個東西使它如此。那么作為每一個具體的存在物的個體,存在的形式是否也是自然而然呢?需要進一步論證萬物的自生。
前面提到,郭象注《莊子》的基本思想是“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物之自造,說的就是個體事物的“自生”。郭象對此的詳盡論述在《齊物論注》里: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1]26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豈遠之哉!凡物云云,皆自爾耳,非相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1]29
在郭象看來,“無”就是“無”,它不能生“有”,此外不僅“無”不能生“有”,而且“有”也不能生“有”,如果此“有”能生彼“有”,此“有”就是彼“有”的因,彼“有”是此“有”的果,因果循環(huán)往復,向上追溯,必定有一個“有”占據(jù)造物主的位置了。這與郭象所言“上知造物無主”就是相悖的。因此,任何事物都只能是“塊然而自生耳”,自生就是“非我生”,并且也是“非他生”的。湯一介準確地把握了“自生”這一概念,他認為,在郭象的《莊子注》中,“自生”大體有三個相互聯(lián)系的含義:“自生”意謂“非他生”,“自生”意謂“非有故”,“自生”意謂“非有因”[4]139。楊立華進一步補充了一個重要的意涵——“自生”意謂“非我生”[5]110。事物的“自生”是“非有故”“非有因”,即“無故”“無因”的。其實兩者都是一個意思,“故”意味“緣故”,和“原因”意思是一樣的。事物的變化是自身如此,不需要原因,自然而然,不借助外界條件。事物不僅是沒有其自身以外的目的,而且也沒有其自身內(nèi)在的目的。
“自生”既不是靠著“無”而存在的,也不是根據(jù)“有”生成的,而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地自然如此生的,如此存在了。所以郭象說“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萬物的自生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是,這種“自然而然”的存在,又是沒有任何原因、任何條件的。個體事物存在的形式就已經(jīng)如此了,事物的存在是沒有目的的,根本不可能去知曉它如此存在的原因。事物的生生化化,其終極原因不在事物的外部,而是事物自身運動變化的結果?!拔锔髯匀?,不知所以然而然,則形雖彌異,其然彌同也。”事物的存在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盡管外在形式表現(xiàn)差異很大,但是存在的這種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卻是相同的。郭象在《齊物論注》中說:“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夫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萬物雖異,至于生不由知,則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曰芒也。”[1]32這是對“不知所以然而然”的進一步解釋,縱然事物表現(xiàn)出得自然而然,但也會陷入不可知當中。這是因為郭象在《齊物論注》中說“凡物云云,皆自爾耳,非相為使也”,提到“自爾”一概念,實質(zhì)上與“自生”的含義是相同的,如他說“萬物皆造于自爾”,也是“有物之自造”的意思。郭象在《天運注》里說,“自爾,故不可知也”?!白誀枴薄白陨倍紝儆诓豢芍模砻嫔夏承┦挛锏倪\動變化,似乎可以找到一些原因,可如果對這事物生化的原因不斷地追問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和變化是根本沒有什么原因的。沒有原因,卻要窮究事物的原因,只能陷入不可知的困惑之中??傊f物的自生是自然而然沒有原因的。但是進一步思考,每個個體事物的千差萬別是怎么造成的?這就需要探究事物的“自性”。
對于“性”這一概念,早在先秦儒家那里就提到,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盡心知性知天”等。郭象的思想,本身就綜合了儒道兩家的思想,援儒入道,以儒解莊,對于“性”的論述,結合兩家特色,提出“自性”“性分”的概念。湯一介對此解釋說:“所謂某一事物的性、本性、性分等,都是某一事物之所以為某一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內(nèi)在素質(zhì),天然如此的?!盵4]227
至于郭象為什么要提出“性分”“自性”,原因大致可歸為兩個:一是承接上述論點中的“萬物自生”,雖然萬物的自生沒有外在原因,是自然而然的,但是自生總有內(nèi)在的根據(jù)。自性就是其根據(jù),它是事物固有的屬性和本質(zhì)。二是區(qū)別不同事物之間的差異性。就像大鵬為何擁有垂天之翼,能在高空翱翔,而蜩鳩這樣的小鳥只能決起而飛,這就是它們本性不同造成的,先天就存在著這樣自然的區(qū)別,并且這些差別是不可更改的,均由“天性”所致,所以郭象在《養(yǎng)生主注》中說“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1]69。這樣看來,他的“性分”思想,似乎包含了命定論的成分。蔡元培對于“性分”的解讀比較中肯,他說:“分,指的是定分,人與萬物的不齊,是自然而然被決定了的,生到這個世界自然如此的,地位也是被限定的了?!盵6]462蔡元培進一步闡述,這種限定性,一方面是“自性”造成的,另一方面是“環(huán)境”影響的。這樣再來看郭象提出的人有智與愚的差別,無非也是受到自性的限定:
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群品云云,逆順相交,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眾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以此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1]31
這種說法在儒家孔子那里也提到過,譬如“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以及“生而知之,學而知之”等說法,無論是愚者還是智者,都是不可更改的,一直到終老,因為他們都已經(jīng)被先天規(guī)定,“性”使它如此的,所以不必覺得悲傷。
總的來說,“性各有分”是郭象對萬物存在方式的一個論斷,即萬物都在一個有限之性規(guī)定的界限內(nèi)生存,而這種界限在現(xiàn)象上,主要表現(xiàn)為個體事物的差異,并且郭象強調(diào)這種界限是絕對的,因此,個體事物所表現(xiàn)出的彼此間的差異也就是絕對的、不可克服的,不必強求改變。
既然對先天的條件改變不了,如何才能在現(xiàn)世中活得逍遙自在一些呢?只需率性即可,率性也是按照自然的原則。郭象在《大宗師注》中說:“夫率性直往者,自然也;往而傷性,性傷而能改者,亦自然也。庸詎知我之自然當不息黥補劓,而乘可成之道以隨夫子耶?而欲棄而勿告,恐非造物之至也?!盵1]154“自然”就是“自然”,沒有什么使事物這樣或那樣。任何事物都只能“率性”,如同郭象所言,“茍各足于其性,則秋毫不獨小其小而大山不獨大其大矣”,即使蟪蛄也不必羨慕大椿,而能欣然自得,斥晏鳥不用向往天池而能榮愿以足?!捌堊阌谔烊欢财湫悦孰m天地未足為壽而與我并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同得。則天地之生又何不并,萬物之得又何不一哉!”[1]44個體事物只要安于自己的本性,安其性命,一樣可以得到“適性”的逍遙。
總之,郭象的自然觀,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和理論,從宏觀宇宙層面,揭示了不為自然的萬物生成狀態(tài);繼而追溯個體事物在宇宙蒼穹之下的自生;再到具體事物自性的不同,造成千差萬別,似乎世間的一切發(fā)生和變化都是自然而然的。因此,用“自然”一以貫之。
郭象《莊子注》中關于“自然觀”的三個維度的論述,闡明了“自然”蘊含在一切事物之中。他既繼承了儒家禮教和道德規(guī)范,又將道家“無為”“自然”等思想巧妙地融入其中,所以在郭象的玄學體系中,名教即是自然,自然亦是名教。此外,郭象的“名教與自然”觀涉及的一些命題,如“天理”“性”“命”為宋代理學家所繼承,并成為理學體系中的重要范疇,對宋明理學的發(fā)展,也起了重要的作用??傊?,郭象的“自然觀”在魏晉時期,代表了玄學發(fā)展的一個新的階段,而且在中國哲學思想史上也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意義。
[1](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5.
[2]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增訂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3]張永超,劉君莉.天人之際——儒道天人觀新論[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15.
[4]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5]楊立華.郭象莊子注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6]湯一介,胡仲平.魏晉玄學研究[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高建立】
2017-05-02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儒釋道三教關系視域下理學發(fā)生問題研究”(編號:15BZX048)。
廉天嬌(1992— ),女,河南沁陽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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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7)08-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