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聞曉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陽 550025)

YI Wen-xiao

(College of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China)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大賦鋪陳用字考論

易聞曉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陽 550025)

大賦以鋪陳為本，落實于造語用字。賦體文學研究必當基于文字的語用考察，要在四言散語一順，一于名物鋪陳，一于描寫鋪陳。名物鋪陳廣致奇異，用字繁難，同旁類聚，排比堆砌。描寫鋪陳或避重異形，字類繁復，尤在雙字聯(lián)綿本于音義的形變、本于聲韻的形義之變，以及轉(zhuǎn)音以變形義，肆加偏旁，繁滋復贅。四言散語一順鋪陳對于大賦用字具有句式規(guī)制作用，雙字為“詞”及四字為句多以單字類合，表現(xiàn)于描寫鋪陳雙字乃至四字并列的聲韻和形義關聯(lián)，不是口語“雙音詞”的書寫記錄，而大半出于賦家臨文的組字創(chuàng)造，反映字類虛實轉(zhuǎn)化的語用功能。

大賦鋪陳 四言一順 名物描寫 單字組合 化實為虛

東漢班固《兩都賦序》托言“賦者古詩之流”*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清胡克家刻本，1977年，第21頁。，站在《詩》學的經(jīng)義立場，將漢賦納入《詩》學流變的系統(tǒng)，要求賦體創(chuàng)作發(fā)揮《詩》的諷喻功用，反映了賦論的“《詩》學本位”，深刻影響著后世賦論。*易聞曉：《漢賦“憑虛”論》，《文藝研究》2012年第12期。其說遠溯《詩》義“賦比興”之“賦”，并“不歌而誦”、賦詩言志*《漢書·藝文志》：“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北本褐腥A書局，1964年，第1755～1756頁。，卒指屈原、荀子“賢人失志之賦……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漢書·藝文志》，第1756、1756頁。。荀子《賦篇》歸于說理述志，其后復有《佹詩》一章，章炳麟謂“詩與賦未離也”*章炳麟：《國學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6頁。，清趙維烈《歷代賦鈔》不取*趙維烈：《歷代賦鈔·凡例》，康熙立敬堂刻本。。西漢小賦如梁孝王門客公孫詭《文鹿賦》、羊勝《屏風賦》等仿效荀賦，四言短制類《詩》，篇少無足輕重。而在荀子前，屈原《離騷》“以篇幅之長、造語之衍、名物之多、情感之厚，比興之廣，絕異《詩》之四言短制、分章合樂、比興點綴、怨而不怒，從此創(chuàng)立一體”*參拙文《漢賦“憑虛”論》，《文藝研究》2012年第12期。，開啟宋玉，棄情賦物，以賦命篇，漢賦承之，卒成一代文章之盛。清趙維烈《歷代賦鈔》斷自宋玉，*趙維烈：《歷代賦鈔·凡例》，康熙立敬堂刻本。晚清姚華《論文后編》亦謂“宋玉之所為”者，乃成“賦之文”而“悉授于漢，一謂之賦”*姚華：《弗堂類稿》論著甲，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29～30頁。。班固亦指屈原、荀卿之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漢書·藝文志》，第1756、1756頁。，繼以東漢班固兩都、張衡二京，以迄左思三都之作，并西漢枚乘《七發(fā)》，東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曹魏何晏《景福殿賦》，前漢王褒《洞簫賦》，后漢傅毅《舞賦》、馬融《長笛賦》、曹魏嵇康《琴賦》，西晉潘岳《笙賦》之屬，乃在大題苞括*《西京雜記》卷二假托司馬相如答盛覽云：“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背桃阒悬c校：《燕丹子·西京雜記》合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巨制鋪陳、憑虛假設、名物紛呈，描寫繁復，多用散語，四言一順，于題則畋獵、郊祀、京都、宮殿、江海、音樂，是為大賦之實，亦《文選》范囿所存。蓋自西漢司馬遷所稱相如“虛辭濫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073頁。，揚雄所謂“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班固：《漢書·揚雄傳》，第3575頁。，經(jīng)班固《兩都賦序》所論，迄東晉謝靈運《山居賦》自序，“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游獵、聲色之盛”*謝靈運：《山居賦序》，顧紹伯：《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19頁。，乃至晚近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總略》所論，“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或?qū)懚紩⒊枪?、游射、郊祀之狀……奧博詳實”而未“動人哀樂*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總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3頁。，大賦為制及所范圍，了然無疑，不待今人屈指計議。在此需要說明的只是宋玉賦開啟漢大賦，若《高唐賦》，幾乎漢大賦構篇，造語、用字等都已預為定型，因而從源頭上視為漢大賦的系列，可謂順理成章。

一、 繁復易形的鋪陳需要

賦主鋪陳，乃是賦之為體的本質(zhì)要義，在大賦創(chuàng)作的語用層面，鋪陳落實于用字，這不惟語言文字學基于材料整合的系統(tǒng)結(jié)構和靜態(tài)分析，而且尤在創(chuàng)作學的語用考量，因而從創(chuàng)作學出發(fā)抵達語言文字的根本，在此不再存在文學與語言的分野，創(chuàng)作學的語用視角消解了現(xiàn)代學科的隔閡，至少大賦的文學研究有了新的路向和開廣的維度，藉以進入大賦鋪陳的博闊空間。歷來對于“賦”的訓釋皆顯示大賦鋪陳的體制本質(zhì)，《說文·貝部》謂“賦，斂也，從貝，武聲”*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31頁。，段玉裁注謂“斂之曰賦，班之亦曰賦，經(jīng)傳中凡言以物班布與人曰賦”*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2頁。，《詩·大雅·烝民》“明命使賦”毛傳謂“賦，布也”*孔穎達《毛詩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世界書局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1997年，第568頁。，并在敷布之義。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謂“物以賦顯”*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86、126頁。，清王芑孫《讀賦卮言》訓賦為“鋪”為“富”，指“賦者，用居光大，亦不可以小言”*王芑孫：《讀賦卮言》，《國朝名人著述叢編》本。，清程廷祚《騷賦論》所謂“賦家之用，自朝廷郊廟以及山川草木，靡不攄寫”*程廷祚：《騷賦論》上，《金陵叢書》本。，對于大賦鋪陳之旨，悉所深契。大賦以大題巨制“苞括宇宙，總覽人物”，假設陳詞，預設無盡廣闊的鋪陳空間，例如《上林賦》，凡上林地理、山水、物類、羽獵及其儀仗、過程、場景以為鋪敷，爰使覽者竦動，飄飄凌云*《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奏《大人》之頌”，而“天子大悅，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第3002頁)。。這就需要博資典籍，廣搜名物，譎怪恢奇，并以夸誕形容，縟藻復沓，要在四言散語一順，一以名物鋪陳，一以描寫鋪陳。

大賦鋪陳用字，首在名物鋪陳，廣致奇異，紛呈疊至，望之繁難。按《說文·口部》“名”訓“自命”，從“口”從“夕”會意，以“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說文解字》，第31、282、205頁。，推及事物*參易聞曉：《類推思維的文學推衍》，《文學評論》2013年第4期。。字專名，即有“名字”，名副其實，則字以代物。大賦名物鋪寫，即在用字，多于四言一順鋪排，如司馬相如《上林賦》“于是玄猨素雌，蜼玃飛蠝，蛭蜩蠼蝚，獑胡豰蛫，棲息乎其間”，四言一順，羅列眾物，而以“棲息乎其間”結(jié)歸一句，固謂散語為然?！逗鬂h書·班固傳》“猨狖失木”李賢注引郭璞注《山海經(jīng)》曰：“猨似猴而大，臂長，便捷，色黑?！?范曄：《后漢書·班固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50頁。李善注謂雄玄雌素*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86、126頁。。蜼讀wèi ?！墩f文·蟲部》：“蜼，如母猴，卬鼻長尾。從蟲，隹聲?！?《說文解字》，第31、282、205頁。玃讀jué，《說文·犬部》謂“玃，母猴也”*《說文解字》，第31、282、205頁。。蠝讀lěi，《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本賦作“”，張揖索隱仍作“蠝”，謂飛鼠，郭璞謂鼯鼠，飛且生，一名飛生。*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第3032頁。蛭音zhi，《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本賦司馬貞索隱援顧氏引《字林》謂“蛭，蜩，二獸名”。顧氏又引《神異經(jīng)》云：“西方深山有獸，毛色如猴，能緣高木，其名曰蜩。”*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第3032頁。蠼，同“玃”，避重兩用，亦以四字同旁從“蟲”，王充《論衡·遭虎篇》亦見*王充《論衡·遭虎篇》：“行山林中，麋鹿、野豬、牛象、熊羆、豺狼、蜼蠼，皆復殺人?！鄙虾＃荷虾Ｈ嗣癯霭嫔?，1974年，第250頁。。蝚同“猱”。獑音chán，《玉篇·犬部》：“獑，獑猢……似猨?！?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犬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0頁?！都崱ゃ曧崱分^“類猿而白，腰以前黑”*丁度等編，趙振鐸校：《集韻校本·銜韻》，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623頁。。“豰”，李善注呼谷切，引郭璞曰：“穀，似鼬而大，腰以后黃，一名黃腰，食獼猴。”*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6頁。蛫讀guǐ，《類篇·蟲部》謂“蛫，猿類”*司馬光：《類篇》，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96頁。。

凡此靈類，以四字之式連續(xù)鋪排，或二字一物者玄猨、素雌、飛蠝、獑胡，或以一字一物者蜼、玃、蛭、蜩、蠼、蝚、豰、蛫，凡十二之眾。從創(chuàng)作用字的角度看，一字一物則一字一名，若“蛭、蜩、蠼、蝚”，名副其實，四字構為一句，名物的鋪陳就是字類的排比；二字一物也是兩字組合相加，若“玄猨、素雌”，甚至四字三物者“蜼、玃、飛蠝”，在字面為四，以與“蛭蜩蠼蝚”對舉一順，并列不礙。明馮復京《六家詩名物疏·猱》：“猱，《爾雅》云：‘猱蝯善援，貜父善顧?！⒃疲骸z便攀援。貜父，貑貜也，似獼猴而大，色蒼黒，能攫持人，好顧盼?！墩f文》云：‘夒，貪獸也，一曰母猴，似人?！懎^云：‘猱，獼猴也。楚人謂之沐猴。老者為玃，長臂者為猨，猨之白腰者為獑胡。獑胡猨駿捷于獼猴，其鳴噭噭而悲?！?馮復京：《六家詩名物疏》卷四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由此可知賦家對于猨類種屬的博識，其間雄雌、少長、黑白及臂之長短，與善援、善顧、能持，先民造字以別屬類，乃從牡牝、形色，性狀，或視犬類，或蟲，分別造字，一字一物，迥異于現(xiàn)代造詞如“雄猿、母猿、黑猿、白猿、長臂猿”的簡單類加，所以即猨之類，名字為眾，賦家類聚，以資鋪陳，乃在識字之多。

自漢及晉，大賦所見名物奇異而字形繁難者，動植土石并有，飛走畜蟲甚眾。如鳱鴠(hàndàn，鳥，枚乘《七發(fā)》、《淮南子》亦見)、蚑蟜(qíjiǎo，蟲、毒蟲，《七發(fā)》)、(kūn，大雞，雞三尺為，《七發(fā)》)(jiāojīng，水鳥，《七發(fā)》)、麕(jūn，同“麇”，獐子，出《詩經(jīng)·召南》，《七發(fā)》)、麖(jīng，大鹿，牛尾，一角，《七發(fā)》)、(táo tú，《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謂“北海內(nèi)有獸，其狀如馬，名曰”*《山海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45頁。，《子虛賦》)、(jùnyí，錦雞，《子虛賦》)、褭(yǎoniǎo，古良馬，《上林賦》)、犛(máo，牦牛，出《國語·楚語上》、揚雄《羽獵賦》)、甝虪(hánshù，白虎、黑虎，左思《吳都賦》)、豜豵(jiānzōng，三歲豬、一歲豬，出《詩·豳風·七月》、左思《吳都賦》)、(tiáoyóng，《山海經(jīng)·東山經(jīng)》謂“狀如黃蛇，魚翼，出入有光，見則其邑大旱”*《山海經(jīng)》：“獨山末涂之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沔，其中多鳙，其狀如黃蛇，魚翼，出入有光，見則其邑大旱?！钡?13頁。，郭璞《江賦》)。凡此等等，其物既異，字則生僻，望之不識，心乃畏難，但在賦家鋪陳，正以搜羅異物，廣致難僻，乃見取資之廣，博識多方。

大賦四字一順的名物鋪陳多見同旁字的類聚，如《子虛賦》“其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鹓鶵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蟲蜒豺犴”。這些同旁字以同一類屬并列，如木從“木”、獸從“犬”、獸長脊從“豸”、蟲從“蟲”，本以物類相屬。及張衡《西京賦》“鳥則鹔鴰鴇，鵝鴻鹍”，則兩句八字同旁，并從“鳥”右，僅“”在下，若“鵝”作“”，則益加整飭。字形整飭乃是大賦四言名物鋪陳基于物類相屬，并有意利用漢字同旁相從造成的視覺美感，在于綿密繁復，厚實拙重，是為大賦所尚，迥異于六朝小賦及唐代律賦靈便綽約的“詩化”表現(xiàn)，*《“賦亡”：鋪陳的喪失》。固以名物奇異，用字遂多繁難。至于左思《吳都賦》“，鶴鸧，鸛鷗鹢鸕，泛濫乎其上”，則益類聚繁難，以見博物之廣、識字之眾。

不僅名物鋪陳，而且形容描寫益為彰顯大賦用字的特點。或在一篇之內(nèi)避重異形，大賦形容描寫既多，用字不免重復，因而選用異體以避重形，乃是賦家創(chuàng)作的用字考量，反顯字類之多。例如《高唐賦》“水澹澹而盤紆兮”，“澹”《說文》訓*許慎：《說文解字》，第231頁。、“澹?！崩钌谱⒉⒅^“水搖”*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65、266、252頁。。同篇又有“徙靡澹淡”，李善注謂“澹淡，水波小文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65、266、252頁。，風搖水生文，義與“澹澹”無異，同篇蓋取避重。厥后張衡《東京賦》有“淥水澹?！薄！板５眲t《七發(fā)》、《上林賦》、班固《西都賦》、張衡《南都賦》、潘岳《西征賦》遞相祖述，而“澹?！焙庇?，乃見賦家用字之癖。《上林賦》用之，連并“汎淫泛濫，隨風澹淡”，則“汎”、“泛”亦以避重取異，尤以一句重字，不可見于才短?！墩f文》“泛，浮也，從水，乏聲”，又“汎，浮也，從水，凡聲”*許慎：《說文解字》，第233、230頁。，特兩取其聲，于義無別。段玉裁注《說文》“泛，浮也”，引《詩·邶風·柏舟》“汎彼柏舟，以汎其流”，謂“上‘汎’謂‘汎汎’，浮貌也，下‘汎’當作‘泛’，浮也”，徐灝箋謂“此亦強為分別，《廣韻》‘汎’、‘泛’同”*徐灝：《說文解字注箋》，《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年徐氏刻民國三年補刻本，第436頁。，雖《廣韻》不盡古義，然單表動作，疊擬形容，如“?！敝^搖，“澹?！睌M搖貌，轉(zhuǎn)用而已，然“汎”、“泛”避重，反見字多學博。又宋玉《風賦》“被麗披離”，善注并謂“四散之貌”，蓋聯(lián)綿仍音變形避重，以為湊句，然亦兩形炫博。復舉《七發(fā)》“溫淳甘膬，脭醲肥厚”與同段“甘脆肥膿”，“膬”與“脆”、“醲”與“膿”，并同義異體?！队衿と獠俊贰澳儯唷?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肉部》，第36頁。?！夺屆め屝误w》：“膿，醲也，汁醲厚也?！?劉淇著，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2頁。避重用字，亦見博識。

大賦形容描寫用字易形，更主要在于聯(lián)綿字因聲易形，一本于音義的形變，即音義不變而字形有異，乃是異體的書寫，不屬孳乳；二本于聲韻的形義之變，即仍已有聯(lián)綿字之音，更改偏旁以表新義；三則轉(zhuǎn)音以變形義，以與既有聯(lián)綿詞聲母相同或相近發(fā)生轉(zhuǎn)韻，或首字轉(zhuǎn)，或次字轉(zhuǎn)，或二字并轉(zhuǎn)。后二者并屬孳乳。本于音義的形變?nèi)纭棒訝€”出《風賦》，《上林賦》祖之，《東京賦》、《思玄賦》并作“燦爛”，揚雄《甘泉賦》倒轉(zhuǎn)作“爛粲”，“粲”從“米”，義為精米，引申為鮮明貌，加“火”配“爛”，同旁相從，整飭美視。本于聲韻的形義之變，新形義本之于舊而有所轉(zhuǎn)移。茲舉首字A音起頭者如“晻藹”(陰貌，《離騷》)、“闇藹”(木蔭水波藹然，《高唐賦》)、“薆”(香馥，《上林賦》)、“暗藹”(眾盛貌，《甘泉賦》)、“菴藹”(物盛貌，《蜀都賦》)，并有盛、郁義，隨所不同。首字B音起頭者如“觱沸”(泉出貌，《詩·大雅·瞻卬》、《詩·小雅·采菽》)，轉(zhuǎn)形音作“滭弗”，仍義(《上林賦》)、咇茀(狀香氣盛發(fā)，《上林賦》)。案“觱”、“滭”、“咇”，《廣韻》并幫母質(zhì)韻，“咇”又并母質(zhì)韻，當從前者，泉涌香散，并存“出”義。首字C音起頭則如“潺湲”(水流貌，屈原《九歌·湘君》)、“嬋媛”(枝相連貌，張衡《南都賦》)，流水連綿不斷，本此義轉(zhuǎn)；又“嬋娟”(女曼妙貌，《西京賦》)、“蟬蜎”(修竹猗靡隨風貎，成公綏《嘯賦》；煙艷飛騰貌，木華《海賦》)，并其修美飄柔，隨物賦形。其所易形，多有本從?；蛉纭皡瘛眲t前此未見，疑出作者自創(chuàng)，從“口”從“必”以轉(zhuǎn)形發(fā)義。

轉(zhuǎn)音以變形義乃是聯(lián)綿字孳乳的重要途徑，清鄭珍謂“屈宋濫觴，喜作體物語，漢晉……文士模山范水，以意魚貫，肆加偏旁，或且文無定形，形無定義，繁滋復贅，眴惑心目，紛難解矣”*鄭珍、鄭知同：《說文新附考》，王锳、袁本良點校：《鄭珍集·小學》，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1～382頁。。但賦家“肆加偏旁”，乃是由于描寫形容的語用需要，本諸既有聯(lián)綿字更改偏旁以表新義，并非漫無方的。例如“流離”(《詩·邶風·旄丘》)、“流”訓水行相連不絕，“離”亦訓連并，“流離”并來母聯(lián)綿相從，狀水行不絕隨下無方，復擬人眾離散。轉(zhuǎn)作“藰蒞”(《上林賦》“猗狔從風，藰蒞芔歙”)，次字“離”支韻平聲轉(zhuǎn)“蒞”至韻去聲?！八槨辈菝?，“蒞”義臨，“藰蒞”擬風臨草木，本“流離”水不絕漂散義，蓋風、水不斷，所至四散。又轉(zhuǎn)“瀏漂”(馬融《長笛賦》“正瀏漂以風?！?李善注謂“瀏漂，清涼貎”*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65、266、252頁。，蓋亦從風得義?！傲麟x”又轉(zhuǎn)“流麗”，次字“麗”轉(zhuǎn)霽韻平聲?！傲鼷悺睜盍鲿橙A麗?！胞悺绷x偶物駢儷*《荀子·樂論》“鼓大麗”王先謙《集解》引《方言》郭璞注謂“偶物為麗”。王先謙：《荀子集解》，《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255頁。，“累而成文”*《荀子·正名》：“累而成文，名之麗也?！薄盾髯蛹狻罚?23頁。，麗藻連屬，故謂“流麗”?！傲蛛x”晚出，聲韻近“流離”，狀水盛四散下灑不絕。木聚連接為林，與“離”義連并雙聲聯(lián)綿，轉(zhuǎn)作“憭栗”(宋玉《九辯》)，空曠連延，寂寞生懼。又轉(zhuǎn)作“飂戾”擬風疾(張衡《思玄賦》)、“嶚剌”(張衡《南都賦》)擬連山高峻*此段考釋，參易聞曉：《辭賦聯(lián)綿字語用考述》，《南京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等等。相類者如“澎湃”(“湃”滂母怪韻，《上林賦》)，轉(zhuǎn)“滂濞”(“濞”至韻，《上林賦》)、“澎濞”(王褒《洞簫賦》)、“滂沛”(“沛”泰韻，揚雄《甘泉賦》)，并旁紐轉(zhuǎn)者如“淜滂”(“淜”并母旁紐，宋玉《風賦》)、“滂渤”(“渤”并母旁紐，《七發(fā)》)、“漰渤”、“漰沛”等。凡此都以雙字聯(lián)綿雙聲(包括旁紐)轉(zhuǎn)韻易形，爰使字類劇增，用于形容描寫。

二、 散語四言的用字規(guī)制

大賦造語，要在四言一順散語鋪陳，是《高唐賦》首創(chuàng)，它繼承了《離騷》托物言情的名物鋪陳，但舍棄了《離騷》句中虛字連接字詞以成復雜結(jié)構和句尾虛字以重感嘆的長句結(jié)構，而以四言散語一順敘物。敘名物如“秋蘭茞蕙，江離載菁，青荃射干，揭車苞并”，只以四字為讀，直接呈現(xiàn)名物，無需句法結(jié)構，形成綿密復沓的鋪陳效果；形容描寫如“蜲蜲蜿蜿、煌煌熒熒、悠悠忽忽、縰縰莘莘、徙靡澹淡、巖嶇參差、窐寥窈冥”，疊用聯(lián)綿，至漢大賦而為常。盡管大賦如揚雄《甘泉賦》猶援《騷》語敘物，漢代騷體也間用散體大賦句式，但四言一順鋪陳固為散體大賦造語之常態(tài)?！八难砸豁樹侁悺憋@示賦體鋪陳本質(zhì)并落實于用字的特征，不僅在于名物鋪陳，更在于描寫鋪陳繁復堆砌，且對于大賦用字具有句式規(guī)制作用。例如司馬相如《上林賦》描寫水勢云：

這可以看作大賦散語四言一順鋪陳的典型段落，自始至“肆乎永歸”，接云“然后”，顯見前此一氣貫注，略無暫歇，形容疊至，麗藻紛披，源源不竭，衍衍無窮，但當代刊本莫不中間斷句，致使氣勢頓跌，最是無識。

應當討論四字散語的構句功能。所謂散體賦，不惟夾雜敘述如《高唐賦》開篇“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的簡略交代，以及對話如《子虛賦》、《上林賦》子虛、烏有、亡是公的相與辯難，而且更在四字為句的一順鋪陳，并無作意屬對及嚴謹押韻，甚且不押。這種散語四字之式并不要求雙音2+2的結(jié)構均等，而有參差錯落，所以不能形成嚴格的屬對，相對于六朝賦大多使用駢語及唐代律賦益以平仄格律，大賦之稱“散體”，正在四字散語的絕多使用。上引《上林賦》四言一順鋪陳中，大多是所謂“聯(lián)綿詞”的2+2組合，如“洶涌”“澎湃”構為四言，只是由于四言句式的規(guī)制作用才成一“句”，實際上是使兩個形容二字的組合以“句”的形式直接呈現(xiàn)，根本無需“主謂賓”的語法結(jié)構。但如“沸乎暴怒”，“沸乎”卻不成“詞”的形態(tài)，虛字“乎”只是湊足二音以足四言*何丹：《詩經(jīng)——四言題起源探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4～28頁。，顯見“用字”的構句作用，其“字本位”的考量乃是賦家創(chuàng)作的語用需要。而“橫流逆折”，在“詞性”和雙音二字結(jié)構上則與“偪側(cè)泌節(jié)”的聯(lián)綿形容并不一致，但兩個四言卻前后一順，賦家對此了不關心，正以“橫流逆折”充當描寫，與“偪側(cè)泌節(jié)”形容同功，在此四言連用規(guī)制字面的對舉。進而言之，抑且“轉(zhuǎn)騰”為動作字，“潎?！睘樾稳葑?，并列成句，顯用“轉(zhuǎn)騰”形容，賦家的創(chuàng)制并不計較所謂詞性的轉(zhuǎn)化，只用“轉(zhuǎn)騰”二字組合二音以與“潎?！倍植⒘?。搜尋適當字以就四言，才是相如“含筆腐毫”*《文心雕龍·神思》：“人之稟才，遲速易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494頁。的艱辛所在。

從“字本位”的語用角度看，散語一順鋪陳的四字造語，實際上就是以字湊句，表現(xiàn)為聯(lián)綿字或并列二字的臨文組合、聯(lián)綿，與并列字的排比以及四字單義并列。西晉郭璞《江賦》描寫江水一句足為例證：

全句描寫鋪陳都是以字湊句。首先考察貌若聯(lián)綿者。按照“聯(lián)綿詞”的現(xiàn)代定義，乃是字無定形，依聲用字，并且二字聯(lián)綿為一，拆分無義，這假定了聯(lián)綿雙音結(jié)構的先在及其穩(wěn)定性，因為“聯(lián)綿詞”以音定字，所以字形只是表音的符號，推至本初，邏輯上必然是先有口頭語音的聯(lián)綿，文字是其符號的“反映”，這或許受到西方“語音中心說”的影響。然漢字初創(chuàng)，一音一字，字必有義，即使完全借用已有文字代替其音，選字亦與其字本義絕多相關。至于大賦描寫鋪陳用字，可以明確說很少屬于“口頭語音”的反映，而是因其描寫表意選字易形，更重要的則是賦家鋪陳的臨文創(chuàng)造。較為普遍的情形，是就既有文字搜取聲韻相關者并列組合，由于二字聲韻的關聯(lián)，所以視若聯(lián)綿，并非先有口語而但為記音而已。這就要求具有音義相近文字的相對數(shù)量，才堪用資選擇，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厥初生民以音指物，語音與物存在某中約定的關聯(lián)，然以初音緬邈，唯以語感可推。例如“明”母字“冥”、“蒙”、“夢”、“昧”、“邈”、“漠”、“迷”、“?！?、“漭”、“漫”、“緜”、“”、“淼”、“眇”、“渺”、“藐”、“緬”、“湎”、“瀰”等，都有幽暗蒙昧渺茫義，故以同“明”聲者如“溟”，幽深以命海，音義若契，于是臨文命意，就其字類撮合以足二音，形成所謂“標準音步”即“韻律詞”*馮勝利：《漢語的韻律、詞法與句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4頁。，因為“發(fā)一字未足舒懷，至于二音，殆成句矣”*成伯璵：《毛詩指說·文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77頁。，是以足二成“詞”，但歸二字組合。即于“明”母字類，則隨所組合“冥?！?、“渺?！?、“迷?！?、“迷蒙”、“蒙昧”，《文選》賦所見則“冥邈”(陸機《嘆逝賦》)、“茗邈”(張協(xié)《七命》)、“溟漭”(《江賦》)、“冥蒙”(左思《吳都賦》)、“緜藐”(《上林賦》)、“緜邈”(陸機《文賦》、左思《吳都賦》)、“眇”(《江賦》)、“緬邈”(潘岳《寡婦賦》)、“渺湎”(《江賦》)、“渺瀰”(《海賦》)、“淼漫”(《吳都賦》)、“淼?！?《江賦》)之類，用為描寫鋪陳?！督x》此句四言二字連用具有聲韻關聯(lián)者如次：

澩灂，疊韻聯(lián)綿。“澩”，《廣韻》胡覺切，匣母覺韻入聲，李善胡角反，《說文》謂“夏有水、冬無水曰澩”*許慎：《說文解字》，第232、232、230、234頁。，《廣韻·巧韻》訓“動水聲”*周祖謨校：《廣韻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01頁。，《吳都賦》“澩”、王褒《洞簫賦》“捎”并用?！啊蓖皾汀保墩f文》謂“澩……從水，學省聲……，澩或不省”*許慎：《說文解字》，第232、232、230、234頁。?！盀暋?，《廣韻》士角切，崇母覺韻入聲，《說文》訓“小水聲”*許慎：《說文解字》，第232、232、230、234頁。，多“瀺灂”連用，《上林賦》有之，李善注謂“小水聲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52、227頁。?！皾蜑暋?，《廣韻·巧韻》釋“澩”單舉此例，疑本賦始并。

泧漷，雙聲聯(lián)綿?！皼嚒?，《廣韻》呼括切，曉母末韻入聲，又《廣韻》許月切，曉母月韻入聲，又王伐切，李善注呼活反?！稄V韻》訓“水大”*周祖謨校：《廣韻校本》，第91、91、203、480頁。?！稄V雅·水部》“泧泧，流也”王念孫疏證：“《說文》：‘，礙流也?！缎l(wèi)風·碩人》篇‘施罟’，今本作‘施罟?jié)铦琛?，并字異而義同。”*王念孫：《廣雅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84頁?！皾t”，《廣韻》虎伯切，《集韻》忽郭切，曉母鐸韻入聲?！墩f文》謂“漷，水，在魯”*許慎：《說文解字》，第232、232、230、234頁。?！都崱酚枴皾t”單舉本賦例，訓“水勢相激貌”*丁度等編，趙振鐸校：《集韻校本》，第1504頁。，始并。

漩澴，雙聲疊韻聯(lián)綿?！颁觥?，《集韻》旬宣切，邪母仙韻平聲。“澴”，《廣韻》戶關切，匣母刪韻平聲，本水名，源出河南信陽縣南。又《集韻》熒絹切，匣母霰韻去聲，《玉篇·水部》訓“聚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第91、91、88、91頁。。

滎瀯，疊韻聯(lián)綿?！皽睢?，《廣韻》戶扄切，匣母青韻平聲，《集韻》翾營切，清韻，《說文》訓“絕小水”*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32、227頁。?！盀劇?，《集韻》維傾切，清韻，單舉本賦例，訓“水回貌”*丁度等編,趙振鐸校:《集韻校本》，第510、1561、1116、740頁。?！皽顬劇北举x始并。

溭淢，疊韻聯(lián)綿?！皽凇?，《廣韻》士力切，崇母職韻入聲。淢，《廣韻》雨逼切，云母職韻入聲，《說文》訓“疾流”*許慎:《說文解字》，第229、226頁。，張衡《南都賦》“淢汨”連用。《廣韻》釋“淢”、《集韻》釋“溭”單舉本賦例，訓“波勢”*周祖謨校：《廣韻校本》，第91、91、203、480頁。、“水貌”*丁度等編,趙振鐸校:《集韻校本》，第510、1561、1116、740頁。，始并。

濜溳，疊韻聯(lián)綿?！皾?，《廣韻》慈忍切，從母軫韻上聲，《集韻》謂“濜，水名，在襄陽”*丁度等編,趙振鐸校:《集韻校本》，第510、1561、1116、740頁。。溳，《廣韻》于敏切，云母軫韻上聲，《說文》謂水名，“出南陽蔡陽，東入夏水”*許慎：《說文解字》，第232、232、230、234頁。?！队衿?、《集韻》釋“濜”單舉本賦例，訓“水勢”*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第91、91、88、91頁。、“水波貌”*丁度等編,趙振鐸校:《集韻校本》，第510、1561、1116、740頁。，始并。

凡上所見《江賦》本句四言中二字聯(lián)綿者，除“濆瀑”或出“澎湃”、“澎濞”之轉(zhuǎn)而有其本除外，其他10例悉以從“水”字類聲韻相關者臨文選字組合，而字、韻諸書所舉，惟取本賦，或闕，蓋既前無本從，后以繁難不克祖述，顯屬作者組字自創(chuàng)，一惟用字而已。剩余“漰湱”、“潰濩”、“潏湟”、“淴泱”、“瀹”五組以無聲韻關聯(lián)，遍檢《文選》賦一無所本，必以近義臨文組字?？傊赏啤皾p、湱、澩、灂、、、、、潰、濩、泧、漷、潏、湟、淴、泱、、、(《玉篇·水部》同“”)、瀹、漩、澴、滎、瀯、渨、、濆、瀑、溭、淢、濜、溳”諸字，當為作者類輯同旁，然后根據(jù)聲韻關聯(lián)組字，聲韻關聯(lián)之字不足，則將就近義組字。由于散語一順的四言規(guī)制，只以四字湊句，無論“”、“漩澴滎瀯”、“渨濆瀑”、“溭淢濜溳”聯(lián)綿兩兩并列，還是“漰湱澩灂”、“潰濩泧漷”聯(lián)綿、并列組合，在賦家創(chuàng)制的“字本位”語用層面，實際上都如“潏湟淴泱”一字一義，四字組合為句，以為排比，充任描寫鋪陳，是為大賦鋪陳描寫用字的突出特征。

三、 化實為虛的形容描寫

大賦鋪陳之于名物、描寫并多，名物為實，資于博識，描寫為虛，要在用字。鄭珍所謂“自屈宋濫觴，喜作體物語……繁滋復贅，眴惑心目”，也指描寫形容，尤其四言一順的散語鋪陳，排比堆砌，繁復炫耀，必以字類之多、取資之眾，除去祖述取用，往往臨文自創(chuàng)。不妨說大賦描寫形容詞語豐富，但在實際創(chuàng)制中，“詞語”固非口語書面記錄，“詞匯”的積累不是“來源于生活”，而是取自典籍，這在漢字是特殊的。它不惟像表音拼寫文字那樣只是作為“符號的符號”忠實于口語語音的記錄，所謂“文字”，在漢字造就“書面語”或“文言”之后，就形成區(qū)別于口語語音的自我結(jié)構和功能。不用說漢字對口語影響的反作用，只就“書面”的書寫與創(chuàng)制，本質(zhì)上就是文字的運用，而單音獨字表義充當“詞”的功用，所以“遣詞造語”就是用字。如果一定要對字、詞強為區(qū)分，也不便落實于單字，因為單音獨字表義即“詞”，所以膠著于雙音兩字勉力為說。實際上只是基于雙音“音步”的“韻律構詞”才導致“詞”的“雙音化”，所謂“雙音詞”趨多在現(xiàn)代以來一直被作為漢語詞匯發(fā)展的口實，但是雙音為詞也必定成于兩字組合，惟字才是“構詞”的根本，轉(zhuǎn)化為書面寫作的問題，就是兩字如何組合為一。

在大賦散語四言鋪陳中，兩字組合以為形容，必有賦家臨文的用字考量，要在化實為虛，則字類可用甚眾，否則捉襟見肘，不克鋪陳。上文考察《江賦》用字如“澩灂”，“灂”本“小水聲”，辭賦多“瀺灂”連用，馬融《長笛賦》李善注謂“瀺”為“水注聲”*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50、114、250、250、250、241、271頁。，而“濜溳”并水名，三者并列組合為“詞”，實際上都是二字湊合，蓋賦家欲賦水勢，只就從“水”字類為用，將名物二字并列，以為描寫形容，化實為虛。然取名物字轉(zhuǎn)為形容，也還在于名物字本身造字的音義所據(jù)，如“澩”、“灂”，都為小水，而命以為小者，本初以聲模擬，聲小故擬命名，命名就是形容。

相類者復如《文選·揚雄〈甘泉賦〉》“梁弱水之濎濙兮，躡不周之逶蛇”，“濎濙”，李善注謂“小水貌”*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50、114、250、250、250、241、271頁。。“濎”，《集韻》他定切，透母徑韻去聲，《玉篇》謂水名*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第91、91、102、103頁。，本賦取與“濙”并?！皾酢?，《漢書·揚雄傳》本賦作“濴”，《廣韻》余傾切，以母清韻平聲，《玉篇》注謂“水泉貌”*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第91、91、102、103頁。。《集韻》釋“濎”單舉本賦例，訓“小水”*丁度等編,趙振鐸校:《集韻校本》，第1256、704頁。，始并。“濎”以命水，本有所擬，“濴”為貌亦是，“濎濙”指“小水”，亦以其貌謂然，漢字非如表音文字定性以形，因而所謂“詞性”十分靈活，對于文學創(chuàng)制尤所適宜。反之如《七發(fā)》“揄棄恬怠，輸寫淟濁”、“恬怠”、“淟濁”用形容語指名物，則化虛為實。但賦家用字轉(zhuǎn)實為虛，有時難以判斷，這不僅影響閱讀，在注家也是頗費斟酌，不免誤注。茲舉馬融《長笛賦》為例?！段倪x》李善注本賦略云“兀狋觺……嶰壑澮……森槮柞樸”，其中“?！?、“澮”、“森槮”考述如次：

森椮：李善注謂“木長貌”*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50、114、250、250、250、241、271頁。。李周翰曰：“森、槮、柞、樸，皆木名。”*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26頁。《全漢賦評注》仍之，并誤?！墩f文·林部》：“森，木多皃。從林，從木?！?許慎：《說文解字》，第176、126頁?！段倪x·陸機〈文賦〉》“發(fā)青條之森森”，李善注引《字林》曰：“森，多木長貌?！?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50、114、250、250、250、241、271頁?！墩f文·木部》：“槮，木長貌。從木，參聲?！薄冻o·九辯》：“萷櫹槮之可哀兮”洪興祖補注：“櫹槮，樹長貌?！?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86頁?！吧薄ⅰ皹Α?，并《廣韻》所今切，生母侵韻，“森椮”同疊韻聯(lián)綿，實同“森森”、“參參”，必非二木之謂，善注得之。張衡《思玄賦》：“修初服之娑娑兮，長余佩之參參?！薄段倪x·束晳〈補亡詩·華黍〉》“芒芒其稼，參參其穡”李善注：“參參，長貌。”*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50、114、250、250、250、241、271頁。賦用聯(lián)綿，字無定形，則取合義用之，“森槮”為然，連同凡上所述，可見大賦鋪陳用字的若干重要特征。

“賦”以“鋪”、“富”為訓，鋪陳繁富乃是大賦體制的本質(zhì)特點，名物和描寫的鋪陳落實于造語用字，創(chuàng)作的語用顯示著文學和語言的不可分離，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語用是為根本。賦學研究必當具有語用的維度，由于漢字之于漢語的相對獨立性和反作用，大賦創(chuàng)作的語用就以用字為本。“字本位”的語用研究不惟通合文學和語言的領域，而且表現(xiàn)為深細的文本考辨，具有實學的品格。文學的審美通過實學的考辨才能獲得切實的證明，這就是本文之于賦學研究的方法論意義。

YI Wen-xiao

(CollegeofLiterature,GuizhouNormalUniversity,Guiyang550025,China)

[責任編輯 羅劍波]

A Research on the Words Used in Dafu Elaboration

The rhetoric of elaboration, which focuses on the use of words, is the essence of Dafu (big prose, a kind of non-poetic style of writing in the Han Dynasty). The research of prose should be based on the pragmatic study of words, especially on the four-character sentence making with the aims of objective elaboration and descriptive elaboration. Objective elaboration expresses the singularity with knotty characters, similar components and parallelism. Descriptive elaboration shows the avoidance of repetition and the variety of type in disyllabic morphemes varied in sound and sense, and in phonology varied in glyphs and sense, or transferred sound to different glyphs and sense with casual components. The elaboration of four-character sentence-making specified the pattern for the character-using in Dafu. The phrase with two single characters and the sentence with four show their coordinating rhyme, glyphs or sense created by the author to present the pragmatic function of the blankness-actuality conversion.

Dafu elaboration; four-character sentence-making; objective description; single character combination; blankness-actuality conversion

易聞曉，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 本文系貴州省教育廳高級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漢大賦語詞考述”(項目批準號：092D00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