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
黃橋是座單孔石拱橋,在江陰月城鎮(zhèn)境內(nèi),距城區(qū)二十多公里。按說橋梁之于水鄉(xiāng),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尋常風景了,但黃橋卻是有些特別的。老輩人傳說,黃橋是靠了呂洞賓的幫助才造起來的。原來當時建造黃橋時,橋中央那塊碩大的正方形風水石怎么也擺不平整,幸得呂仙指點,大石塊方穩(wěn)妥落槽。在當?shù)厝搜劾铮S橋就是座仙橋,他們會在每年農(nóng)閑時節(jié)舉行隆重的轉橋會,祭拜黃橋。黃橋建于宋代,用金山石砌成,雖不算高大,卻很秀氣。橋身兩側鐫滿云紋圖案,云水蒸騰,橋欄上的幾只石雕小獅子,閃轉騰挪,憨態(tài)可掬,姿態(tài)很是優(yōu)美。黃橋不算寬,橋面不足一丈,僅容兩輛板車相會而過,橋高卻達一丈有余,橋下常有檣船鼓帆而過,惹得孩子們追著歡呼。
黃橋四周原是片遼闊的水面,后來滄海桑田,水面變成了廣袤的圩田。再后來橋周圍人煙越來越稠,終于形成街市。黃橋街東與青陽接壤,南鄰桐歧,西面與武進隔河相望,北側便是月城。
說起來,陶半仙并不是黃橋街上人,但老輩人說,黃橋是座仙橋;陶先生命算得準,好像半仙人,所以說起黃橋街,首先要說的,自然就是陶半仙了。
陶半仙本名貴泉。家住青陽南陶家村——時屬西歧鄉(xiāng)——距黃橋街近十里路程。陶貴泉生于光緒年間,自小長得端正,尤其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漆黑烏亮,很有些丹鳳入鬢的意思,頗招人喜歡,尤其村上的其他母親,更是羨慕。陶家村三面環(huán)水,門前的河呈橢圓形,叫墩河,河中有個圓圓的土墩,河邊有幾棵高大的櫸樹,小伙伴們常要爬上去玩耍。八歲那年,陶貴泉與同伴比賽爬樹,剛爬到大樹中央,腳下一滑,不慎從五六米高處跌落,傷到了神經(jīng),雙目頓時覺得有些異樣,當時并沒在意,幾天以后,竟酸痛起來;慢慢地,雙目不時濕乎乎的,再后來,眼窩也顯得有點塌陷。母親帶他看了郎中,也吃了些草頭藥,但終究沒有多大效果。這一天,貴泉拿出幾枚自己平時經(jīng)常把玩的銅錢來玩,玩著玩著,只覺得那上面的“康熙通寶”幾個字越來越模糊,銅錢發(fā)出的光也漸漸淡成一圈黃暈,終于,銅錢在他眼中徹底消失了蹤影!母親抱住貴泉大哭了一場。這以后,貴泉像變了個人,常把自己關在房里不吃不喝,一坐就是半天,連母親喊他也不搭理。貴泉是長子,他父親過世得早,母親年輕輕便守了寡。自從貴泉盲了雙目后,他娘一看見瞎兒子和其他幾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又想起自己這黃連樣的苦日子,背地里就差哭瞎雙眼。一天,他娘聽見屋外響起忽高忽低的鐵板敲擊聲,知有算命瞎子轉村路過,便請進家門。瞎子聽完貴泉娘的時辰八字,拇指按住指關節(jié),上下游移,一邊口中子丑寅卯的念個不停,算出貴泉娘三十歲上死了丈夫,家有一子雙目失明。貴泉自小聰穎,如今眼睛雖瞎,心智卻更加靈異。他在里屋聽瞎子算得如此神奇,心中已是佩服不已,又想起自己瞎眼這些年里所受的種種不幸,心中不免又悲又苦,鼻子一酸,干澀的眼窩不禁又潮濕起來。聽到瞎子說陶家必得有人往西南方向討生活,方能轉運時,貴泉再也按捺不住,幾步?jīng)_進堂屋,朝著瞎子一恭拜了下去,要瞎子收他為徒。貴泉娘初也吃了一驚,再一想,學會算命,兒子今后好歹有碗飯吃,便也幫著求起情來。瞎子開始不肯答應,貴泉娘從米囤里畚出幾碗白米,倒進瞎子隨身帶著的褡褳里。瞎子排了排貴泉的八字,說道,倒是吃開口飯的命;又問了幾句家常,感覺貴泉腦子活絡,反應靈敏,記性也好,便收下了這個徒弟。拜師以后,貴泉便住到了師父家里,天天鹽鹵豆腐,跟著師父學起了“五星命理”“三元合婚”和“文王神課”。三年后,師父對貴泉說,我的看家本事你學得差不多了。
舊時命相學分徽幫、寧幫、淮揚幫三大流派,陶貴泉學的是淮揚幫。他的師父姓周,師父的師父是南京夫子廟地區(qū)的童敬文,淮揚幫內(nèi)赫赫有名。出師以后,貴泉按著師父的路線,沿村轉了幾年;之后又在青陽西街租房設攤,漸漸積起了名聲。民國十四年,黃橋遭逢蘇奉戰(zhàn)火,市面凋敝,貴泉覺出其中玄機,民國十五年上,便托人找到黃橋街上頭面人物,人稱老先生的顧翰甲,說要到黃橋街上開館算命。翰甲早就聞聽貴泉之名,又見他長相清奇,一派仙風道骨,心中更添幾分好感,于是將本地有名望的鄉(xiāng)紳喊到自己茶館商議,眾人并無異議,就這樣,貴泉向黃橋東街“老虎大門”的孝移家租了兩間房子,一間住,另一間迎門放上長條案幾,案幾前擺上一張八仙桌,兩把坐椅,沿墻再擱放幾張長條凳子,正式掛起臥龍貴泉命相館的牌子,開始坐堂算命。
農(nóng)村大抵相信佛道鬼神,哪家娶媳婦、嫁女兒啦,誰家起房造屋添人丁啦,甚或家里丟了什么東西啦,都習慣找高人卜上一卦,算上一算。有一天,青陽一個姓王的農(nóng)婦一只金戒指忽然就不見了,旮旯里找了個遍,還是不見蹤影!舊社會日子過得緊,蘇奉交戰(zhàn)又把她家燒去大半,這戒指是農(nóng)婦的傳家之寶,平時用棉布仔細裹著放在抽屜深處,輕易舍不得戴的。這下戒指遍尋不著,農(nóng)婦一時沒了章程。這天隔壁的阿根娘端了一大盆衣裳到河邊汰洗。見了農(nóng)婦,阿根娘自然熱情招呼。農(nóng)婦嘴上應著,心里卻犯起了嘀咕:肯定是她把我的戒指偷去了。這樣想著,便越發(fā)覺得阿根娘看自己的眼神有鬼!幾天過去了,戒指還是沒有找到。有人提醒道,去找陶貴泉算算呢!于是農(nóng)婦走了十幾里路,來到黃橋。貴泉仔細問過時辰,掐了掐指,半晌說道,三兩黃金四兩福!戒指沒丟,不出三天,會自己出來的。農(nóng)婦半信半疑,謝過貴泉回了家。第三天晌午,兩只雞在自家院內(nèi)的小土堆里刨食,很認真的樣子,刨著刨著,就見一個圓圓的物體滾了出來,間有黃黃的金光閃過。農(nóng)婦大喜,正是自己遺失的金戒指。農(nóng)婦狠狠想了想,終于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上次去吃外甥的“三朝酒”時,特意戴上了金戒指,因難得戴,吃完酒回來竟忘了摘下來,結果在院里曬土干活時戒指滑落,埋到了土里,不承想今日被雞刨出。這瞎子算得倒蠻準的!于是一傳十,十傳百,鄉(xiāng)民們都覺得十分靈驗,再看貴泉,長頸細腰,飄飄逸逸,與傳說中的神仙恰有幾分相似,又想起呂洞賓幫忙造橋的故事,干脆就把貴泉叫作了陶半仙。半仙的名號越叫越響,遠至無錫、常州一帶都知道黃橋有個陶半仙,常常天不亮就有人前來排隊算命,等到天光大亮時,算命的人早就把半仙命相館擠得熱鬧非凡。
民國二十六年夏,日軍進攻上海。黃橋的顧友良在上海置有不少產(chǎn)業(yè)。戰(zhàn)事一起,友良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友良老母寢食不安,這天特地起個大早趕到命相館。
“陶先生,幫我轉個家宅吧。”
命相館不論哪個幫派,算命都有大小之分,小命即為某一個人算,而大命則是算一大家子的命,俗稱“轉家宅”“金錢卦”,要將三枚以上銅錢置于一密封容器內(nèi),雙手搖動,再將銅錢倒在桌上,以銅錢的陰面陽面組成卦象,再根據(jù)《易經(jīng)》的卦辭、系辭逐步推斷吉兇?!稗D家宅”不是每個算命的人都會。會的,便是能耐。
友良娘是當日踏進半仙命相館的第一人。進得屋來,就見貴泉端坐在長條案幾前的椅子上,面前的八仙桌揩得又光又亮,照得出人影。
“友良娘要轉家宅?”
“正是正是!”
陶半仙從條案抽屜里拿出個竹筒來——行內(nèi)稱作課筒,長達半尺有余——又從長衫口袋里摸出七枚“康熙通寶”,一一放入筒中。
“我兒子今年三十三歲,正月十五子時生人。”友良娘報上友良生辰八字。
半仙聽罷,將竹筒上下左右一陣搖動,之后“嘩啦”一聲將銅錢倒出,黃燦燦的銅錢擠擠挨挨,在桌上相互撞擊,有一枚竟兀自滾到了地下,發(fā)出一聲脆響。半仙嘆了口氣,撿起了銅錢,卻并不翻動銅錢朝向。緊接著貴泉一邊伸手撫摸銅錢,一邊口中喃喃自語:鬼谷子先師,鬼谷子先師!“康熙通寶”圓潤光滑,在半仙手里泛著幽幽的光。
“按卦象算來,今年三十三,正好到一關。”
“什么關?什么關?”友良娘急急問道。
“三十三,羅成關,叫關關不開,災禍進門檻?!?/p>
“那怎么辦呢?”
“亂刀斬,大轉彎?!碧瞻胂删従徴f道,“令郎正月十五子時生,那年雙交兩頭春,六畜興旺,五谷豐登。雖說禍福無常,但你兒子命硬,必可逢兇化吉,不用擔心?!?/p>
果然!友良在滬上置辦的產(chǎn)業(yè)終無大礙,廠子有驚無險。只是在閘北買下的土地遭人勒索,被流民占去不少。
如此一來,半仙的名氣更響了。
民國年間,秦望山南設有黃橋、夏城、月城三鄉(xiāng)。說起月城,鄉(xiāng)人最為樂道的,便是顧家的陳年往事。在黃橋當?shù)?,顧家是望族大姓。洪武年,顧氏二十五世祖天佑自太倉遷來,散枝開葉,繁衍至民國,遂成黃橋第一大族。
顧家遷居黃橋的首善之所便是“老虎大門”,位于黃橋東街,距黃橋只十數(shù)步之遙,這里是顧家的龍興祖宅?!袄匣⒋箝T”面南而筑。臨街五間大屋一字排開,后面聯(lián)袂著兩個側廂,中間聳立五間堂屋,再往后,五間樓屋高敞軒昂,樓屋后面建有幾間平屋,是仆傭生活起居之地。三進院落首尾呼應,層層抬升,整組建筑粉墻黛瓦,飛檐斗拱,望之頗為儼然。但氣派歸氣派,卻沒人能說出“老虎大門”是什么年代建造的,也沒人知道最初建宅的顧家祖先到底是誰,只依稀記得“老虎大門”里曾住過一位老太太,人們叫她小老虎娘子。小老虎娘子夏天喜歡搬了躺椅在院子里睡午覺。睡午覺時,她的長辮子就垂到了躺椅邊,趁她熟睡之際,小孩就去把她的辮子扎到躺椅藤條上,小老虎娘子醒來,一抬頭,辮子拉得她痛極,于是大罵,孩子們于是大笑著跑開,覺得她蠻像雌老虎的,但她終究不是“老虎大門”的主人,她老倌也不是。
民國十五年,陶半仙到黃橋租房算命,相中了“老虎大門”的房子,那時整個“老虎大門”已住進了陳、劉、王、楊等七姓人家,有二十多口人,類似大雜院了。顧孝移一家住在后面一進的樓屋里。他把靠西邊的兩間屋子租給了陶半仙。
顧孝移是黃橋街上唯一博得科舉功名的,他于光緒年間考了個秀才,后來朝廷廢了科舉,孝移只得絕了念想,轉而培養(yǎng)起了自己的兒子。一九二四年,孝移次子綬昌考入北大,研讀文學、哲學。一九三六年,又留學英國倫敦大學,主攻莎士比亞研究。回國后赴四川大學任教,五十年代起先后至武漢大學、中山大學任教,是繼梁實秋、朱生豪之后,我國莎士比亞研究領域的知名教授。一九五七年,顧綬昌被打成右派。
“老虎大門”面對的便是黃橋老街了。老街寬一丈有余,用金山石鋪成,兩邊砌以人字形青磚,青磚縫隙中細草搖曳。老街左右兩側各砌有一道下水暗溝,上面覆以長條麻石,雨水沿著屋檐滴落,正好順著石縫流進暗溝。老街不長,只六百多米,東西蜿蜒著伸向青陽、武進。別看黃橋不算長,市面卻是繁榮,短短一里多長的街面上,自東向西分布著百貨店、飯莊、戲院、糟坊、魚行、菜行、文具店、南北貨店、面店、藥店、肉店、米行、菜館等各式店鋪,還有理發(fā)店、鐵匠鋪、箍桶店、竹器店等等,大小店鋪鱗次櫛比,總在三十家以上。這些店鋪基本都在“老虎大門”以西——黃橋街面東高西低,這其中,屬于顧家的產(chǎn)業(yè),起碼有一半以上,在黃橋,顧家素有“顧半街”之稱。
顧家的產(chǎn)業(yè)大半在西街,老先生顧翰甲、二先生顧友良卻是住在東街的。
顧翰甲長髯飄飄,人送雅號老先生,是黃橋顧家三十八世孫。民國十七年,顧家續(xù)修宗譜,翰甲總務其事,留下一副聯(lián)語云:“籌款維艱務須辦事竭力成功何患無經(jīng)濟,量才錄用但求工作盡心定例是有大總裁?!焙布自邳S橋西橋堍開了爿茶店,平時鄉(xiāng)鄰間起了爭執(zhí),有了糾紛,總會到翰甲茶店來吃茶“講情理”,請翰甲老先生明斷是非,主持公道。舊時皇權不下縣,地方治理、鄉(xiāng)民教化,靠的正是這種力量。翰甲有三個兒子,大兒子俊義三十年代當過月城鄉(xiāng)長,五十年代到了臺灣,其子受此牽連,被人誣告收聽美國之音,在蘇州遭到鎮(zhèn)壓。二兒子叫俊榮,四十年代當過黃橋小學校長。一九五〇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一,俊榮從自家地里拔了黃豆回家,經(jīng)過黃橋鄉(xiāng)政府門口,里面的工作人員朝他望了幾眼,俊榮嚇得不輕,當天夜里沒敢回自己房間睡覺,到后面的豬舍里蜷縮了一宿。第二天,俊榮扛了農(nóng)具,對老婆說下地干活,結果等到晌午時分也不見俊榮回家吃飯。老婆打發(fā)十四歲的女兒去田里找父親,女兒到了自家地里,只見鋤頭、釘耙胡亂丟在壟上,哪里還有父親的影子?俊榮跑了!俊榮一路凄惶到了香港,后又輾轉到了臺灣大哥那里。六十三歲上,貧病交加的俊榮氣管炎發(fā)作,死在了臺灣。兩個兒子出走后,翰甲飽受白眼??s家更是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其妻巧玲獨自一人撫養(yǎng)六個孩子,遭盡屈辱。
友良人稱二先生,也是黃橋顧家三十八世孫。一九〇八年,友良在青陽開設布廠。接著又在黃橋開設了蠶行和布廠。幾年后,又經(jīng)營起了醬園、糟坊、染坊等。到三十年代,友良積累起了雄厚的商業(yè)資本,在上海閘北買下了許多地塊,搞起房地產(chǎn)開發(fā)。友良是黃橋顧家的翹楚,也是江陰近代化的先驅。
一九〇六年,黃橋義塾改建小學。民國元年,友良舉為校董,獨資建造校舍五間,此后數(shù)十年中,學校開銷不足部分均由友良支付。一九五二年,友良倡辦黃橋中學;一九五三年,黃橋中學移址擴建,友良拆去自家五間平房,慷慨以助。
過黃橋西行不遠便是風雨長廊了,廊長二十多米,長廊盡頭,青磚小瓦馬頭墻,庭院森森的,就是顧宇清家。宇清住在西街,人稱大先生,是顧家三十九世孫。宇清先后娶過兩房老婆,后妻不但人長得體面,而且心靈手巧,能用面粉敷糖捏出孫悟空、豬八戒、各種時令水果、十二生肖,還有仙女等,活靈活現(xiàn);放在鍋里蒸熟后非??煽?。宇清有兩個兒子,叫廷春和洪春,分別為大小老婆所出。五十年代初劃分成分時,宇清已經(jīng)去世,便將在黃橋小學當教師的小兒子洪春劃成了地主,同時評為地主的,還有宇清的族弟宇暄和孝移之子綬榮。鄉(xiāng)人不解,說:友良這么多田不評地主,宇暄只有十多畝地,反倒是地主!村長陳千度說,友良是慈善家,楊新橋村火災,友良資助他們造房,他還拆掉自己房屋建造中學,所以不能評地主。六十年代階級斗爭為綱,黃橋地主開始了他們的苦難之旅??崾盍胰罩?,顧宇暄、顧洪春、顧綬榮頭戴白紙高帽,高帽上的名字用黑色墨汁反寫著,上面用紅筆打了大大的“×”。押上高臺后,三人被勒令跪到了碎瓷片上面,瓷片尖銳鋒利,不多久,雙膝已是鮮血淋漓。激昂的口號此起彼伏,拳頭、皮鞭雨點似的落下。宇清的大兒子廷春民國年間已到上海橡膠廠工作,是人事科長?!拔母铩逼陂g,廷春被揪回黃橋批斗,當時宇清位于西街的二進高墻大屋已被沒收,當作了黃橋的供銷社。廷春被關進隊里的牛棚。廷春娘子是無錫玉祁人,廷春被斗得實在不堪忍受,便悄悄逃到玉祁,革命群眾聞訊,不依不饒,廷春走投無路,便在一個漆黑的夜里,給自己綁了塊石頭,投河自盡了。再后來,宇暄也死了,就讓他的小腳老婆頂替,顫顫巍巍地跪到碎瓷片上,接受貧下中農(nóng)批斗。
宇暄有個兒子叫國椿,早年隨族中長輩闖蕩滬上,漸漸混出了模樣。八十年代,顧國椿當上了上海豫園商場總經(jīng)理,黃橋村干部于是到上海找他。鄉(xiāng)親上門,國椿照例接待,但合作的事情,一概免談。
此是后話,不表。
楊淮河一路蜿蜒流經(jīng)黃橋,又向南匯入新勝河,奔流數(shù)百米后,折而向西流進黃家浜。黃家浜并排著三個碼頭,寬二十多米,高達兩米以上,全用長條麻石砌成。冷阿法的快船照例每天中午從無錫出發(fā),經(jīng)纖夫拉過青陽運河,再經(jīng)新河口、潘路塘、路涇橋,傍晚時分抵靠黃家浜碼頭。黃橋街上各家商店所售南北山貨大多由冷阿法的快船運來。農(nóng)歷八月桂花怒放。一到秋天,快船運來的各色貨物中,新米的數(shù)量明顯就多了起來。隨即,昌生糟坊的四個伙計開始傳著擔往陳家挑水。桂花香味漸漸由幽淡趨向馥郁,黃橋街上的酒香也就慢慢濃了起來。
陳家也是黃橋街上的望姓。陳家元末明初自武進遷來黃橋,世代耕賈傳家。至二十七世孫新彥、俊彥,弟兄倆一個魚行,一個糟坊,繼續(xù)著祖先的營生。新彥、俊彥均是英年早逝,一個活了四十九歲,另一個只活了四十三歲,他們的兒子杏生、昌生便子承父業(yè),將魚行、糟坊開得紅紅火火。
杏生魚行、昌生糟坊門對門開在黃橋中街,店不大,生意卻很是興隆。每年開春直至端午,四鄉(xiāng)八鄰的農(nóng)人總要到魚行稱上些刀魚、鰣魚、黃魚等改善改善生活,那時節(jié),杏生魚行一天起碼要賣出上百斤時令鮮魚。說起昌生糟坊,鄉(xiāng)親們更覺親近,都夸昌生釀出的米酒好吃。原來到了農(nóng)歷八月,昌生便會從無錫等地買回大量上好的精白糯米,按照江南地區(qū)傳統(tǒng)工藝,開始浸米、蒸飯、下缸、投酒、下蒸飯,然后灌坯、進缸、上榨,再蒸壇、煮酒,十多道工序,一道也不馬虎,尤其灌坯和煮酒。灌坯是將半成品的米酒從缸里翻到壇里,以免溫度高,酒味變異;煮酒是將米酒灌進錫壺,置于沸水中燒煮十五分鐘以上,直到95℃方才停止,否則酒味不純,淡薄寡味。這樣,每年霜降才過,黃橋街上便會飄逸起昌生糟坊醇醇的酒香。接下來的農(nóng)閑時節(jié),鄉(xiāng)親們會不約而同地去昌生糟行喝上幾碗新米酒,臨走時,再捎帶些回家。一年秋冬春三季下來,昌生糟行賣出的米酒大抵總在三萬斤以上。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終于有一年,昌生家新酒的香氣還在街上彌漫,馬靴和刺刀的喧嘩卻打破了黃橋的寧靜。
民國三十一年一月,由于在桐歧吃了新四軍的虧,兩百多日本兵殺到了黃橋,他們挖壕溝,架機槍,四面包圍黃橋。傍晚,日本兵將隊部設在了友良家。派剃頭扣子沿街叫喊,讓大家到陳家祠堂去換良民證,眾人不知有詐,紛紛前往,當天晚上,兩百多人被騙進陳家祠堂關押起來,連鄉(xiāng)長、保長也不能幸免。當時杏生的兩個弟弟冬生、滿生剛巧從無錫貨行回家看望哥哥,也被抓到陳家祠堂,還有從上?;剜l(xiāng)探親的顧增生夫婦。杏生聞聽弟弟被抓,急忙給黃翻譯送了點錢,黃翻譯于是找日軍中隊長開了張條子,冬生、滿生得以幸免于難。陳家祠堂兩進十楹,房高屋大,庭院深深。到了第二天,更多的人被抓了進來,祠堂的大廳中堂、前后院子,到處站滿了人,連左右夾室也擠得滿滿當當。日本兵喊來阿財“大卵泡”,讓他指認誰是好良民,誰是抗日分子。阿財“大卵泡”是當?shù)赜忻睦瞎夤?,他早年得過一種怪病,請郎中號脈診治后,命是保住了,襠里的陰囊卻越長越大,漸漸變成累累的一堆。阿財家世代赤貧,靠租種顧家田地生活;到他父親手上,一家人省吃儉用,慢慢積了點田。阿財他爹五十歲上得了阿財。老來得子,自然萬千寵愛,阿財因此粳不得糯不得;成人后更是貪吃懶做,整日里游手好閑,終于把父親置下的那點薄田和祖上遺下的兩間土坯老屋敗了個一干二凈。鄉(xiāng)民看阿財“大卵泡”可憐,便讓他住進庵里,順便幫著照應照應。阿財腦子活絡,能說會道,凡事總愛湊個熱鬧。日本兵占據(jù)江陰后,他像蒼蠅見了裂縫的蛋,四處活動,左右逢源,新四軍、忠救軍、日本人他哪個都不得罪,哪一方都說得上話。但這回日本人叫他當面指認抗日分子,“大卵泡”心中不免暗暗叫苦。指認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子上總歸過不去;不指認吧,日本兵的刺刀可不是吃素的。唉,沒辦法,活命要緊。他看見人群中的桂棠皮匠,想起那年自己修鞋沒付錢,給皮匠罵了幾句,于是便對日本兵說皮匠不是好良民。又看到了“鰟鮍阿三”,想起當年強暴阿三娘子不成,反被他痛打一頓,便對日本人說“鰟鮍阿三”是抗日分子。日本兵就把桂棠和阿三都綁了起來。看祠堂的友源娘子看不過去,便趁日本哨兵不注意時,讓桂棠皮匠挑了糞桶趕快逃走。沒逃走的照例受盡折磨。日本兵把嫌疑村民吊到梁上,一邊架起火堆燒,一邊嚴刑拷打,要他們承認自己是抗日分子,四十多位村民最終被他們殺害。顧樹剛體格魁梧,日本兵一刀刺進去,樹剛猛吸一口氣,刀刃扎進胸膛,一時竟拔不出來。
陳家祠堂場外是塊河壩地,上面種了些竹子,竹子外面是塊空地,空地下面是條小河。日本兵讓黃橋村民在空地上挖了兩只深潭,又找來六十多歲的陳萬有,讓他把四十多具尸首一一埋進潭中。陳萬有心中害怕,又不敢違抗日本兵,便只得低頭把尸首拖進深潭,拖著拖著,忽然一具尸首就開了口:老伯伯,輕點,輕點!陳萬有嚇得汗毛直豎,大冬天一身冷汗,到家后一病不起,痛得在床上滾了三天三夜,終于死掉。
一九五八年,月城鄉(xiāng)要建大會堂,苦于沒有大料,有人想起陳家祠堂。于是,陳家祠堂連同街上的顧家、薛家祠堂一道,被拆了個精光,所有的磚木、柱礎等建筑材料由此派上了新的用場。
阿財“大卵泡”也派上了新的用場。土改時,阿財當上了“貧協(xié)”副主席,分到了上好的田地,住進了“老虎大門”。他覺得村上小妹寡婦看自己的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阿財分到的房子正是當年陶半仙開命相館時租住的那兩間。住進去不久,阿財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木地板又長又寬,漆著荸薺漆,非常漂亮,心想,這么好的地板天天踩來踩去的,可惜了,不如賣了換酒喝。于是找來工具撬地板,撬著撬著,竟在靠房角的地板下面發(fā)現(xiàn)了滿滿一罐子“袁大頭”,一數(shù),整整一百零九枚。阿財很是光鮮了一陣。到了六十年代,不知怎么就有人揭發(fā)阿財,說他當年幫助日本兵害死了好多黃橋人。縣里來人調查,阿財又驚又怕。那天阿財吃了好些酒,半夜渴醒,到水缸里舀水喝,稍不留神竟一頭扎進缸里,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