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莫爾根的敖包
莫爾根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懶的薩滿。盡管除了他之外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別的薩滿,但我確信如此。
世界上最懶的薩滿莫爾根跟我說,他要建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敖包。但遺憾的是,截止到目前,他宏偉的愿望還遠遠沒有實現。
每隔一段時間,至少是三天,至多是三個月,薩滿莫爾根就會到來,往那座低矮不堪的敖包上扔幾塊石頭。
“你的敖包建好了嗎?”我問薩滿莫爾根。
“會建好的?!彼_滿莫爾根頭也不抬,以一種肯定的語氣回答我。
“是不是你帶回來的石頭太少啦?”我又問。
薩滿莫爾根并不回答我,抬頭看了一眼他那一點兒也沒成形的敖包,轉身慢悠悠地走了。
“你的敖包建好了嗎?”我看見薩滿莫爾根遠遠地走過來,便大聲問道。
“會建好的?!彼_滿莫爾根肯定地說。
“你每天都干些什么呢?”我問。
“我每天都在草原上走啊走,到處找石頭?!彼_滿莫爾根比劃著說。
“石頭好找嗎?”我追問道。
薩滿莫爾根又不搭理我,抬頭看了一眼好歹長高了一點的敖包,轉身消失在了草原上。
每一個路過的蒙古人都會下馬找?guī)讐K石頭扔在敖包上,盡管如此,薩滿莫爾根的敖包還是遠遠沒有建起來。
又過了一陣,但我感覺好像過了很久,似乎比薩滿莫爾根每一次出現的時間都要隔得久。
“你的敖包建好了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會建好的?!彼_滿莫爾根氣喘吁吁地回答我。
“你為什么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敖包呢?”我追問道。
“為科爾沁草原上的牧人指路啊,遠道轉場的人們看見敖包就能分辨方向?!彼_滿莫爾根看著他那總也長不高的敖包說。
“你確定建得成嗎?”我問。
“當然?!彼_滿莫爾根用一種含混不清的語言嘟囔著說,“草原上怎么能沒有敖包呢?一定建得成,一定建得成的……”
薩滿莫爾根下一次出現隔的時間更久了,久到我甚至以為他永遠也不會再出現。
“你的敖包建好了嗎?”我遠遠地看見草原上出現了一個黑點,便大聲朝那個黑點喊道。
我知道那個黑點就是薩滿莫爾根。
“會建好的?!彼_滿莫爾根也不知道是真的聽到了我的問話,還是猜到我一定會問這個沒完沒了的問題,當他走近我時便自顧自說道。
“可是,牧人們不需要指路了,莫爾根。”我悲傷地說。
“為什么?”薩滿莫爾根驚詫地瞪大眼睛。
“卓里克圖王把草原賣了,莫爾根,從明天起,我就不再放羊了?!蔽伊鞒隽搜蹨I。
薩滿莫爾根每天都在草原上走啊走,他當然已經見過草原開墾成的農田,不安生地站在草原上的奶牛、山羊和白駝變成了一動也不動的高粱、玉米和向日葵。
薩滿莫爾根痛苦地坐在地上,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如此悲傷,直到我趕著羊群離開,薩滿莫爾根也沒有從地上站起來。
直到這時我才突然發(fā)現薩滿莫爾根老了,科爾沁冬天的狂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吹白了他的頭發(fā)。
那一年是宣統(tǒng)三年,干支紀年法叫辛亥年,也叫公元一九一一年,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薩滿莫爾根。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或許他死了,誰知道呢,他已經足夠老了。但薩滿莫爾根的確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敖包,盡管我從未見過任何其他的敖包,但我確信如此。
薩滿莫爾根的敖包至今仍孤獨地矗立在科爾沁沙地上。你如果見到它,也一定會贊嘆它的雄奇壯觀。盡管它的建立曠日持久,但它渾然一體的輪廓,真讓人相信它是一夜建成。
箭的使用方法
我家正北的墻面上掛著一支箭。這支箭看起來普普通通,卻頗有些來歷,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我父親畢力格跟著我的祖父道爾吉到扎羅慕德去打獵……
我祖父道爾吉是一名遠近聞名的神箭手。剛出發(fā)不久,他就在白音杭蓋射中了一只灰色的野兔。野兔一箭斃命——祖父的箭法果然名不虛傳。可當彼時尚年幼的我父親畢力格興沖沖地跑去撿獵物時,卻忽地有另一只手同時抓住了野兔。
“兔子是我們打到的!”那個身穿舊皮棉襖的小男孩說。
“不,明明是我們打到的!”我父親毫不相讓。
“我們的箭是由南向北射出去的,而你們卻在東南面。很明顯,這只兔子是我們射中的,你快把兔子給我!”那個男孩爭辯道。
“你根本就是在說謊,我才不給你!”我年幼的父親和小男孩誰也不讓誰。
就在兩人相持不下的時候,小男孩的父親和我祖父同時趕到了。
“好啦,把兔子給他吧。”小男孩的父親摸著小男孩的頭說。
“不,兔子是我們打到的,我不給!”小男孩倔強地說。
“好啦,給他吧。我們再去打,我保證今天一定還能打到一只更肥的兔子?!毙∧泻⒌母赣H拍著胸脯說。
聽父親這么一說,小男孩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松了手,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你今天讓我丟了臉。”晚上回到家時,祖父道爾吉很快發(fā)現了問題,他生氣地說,“畢力格,這只兔子明明是人家射中的,你為什么要搶回來?”
我年幼的父親爭辯道:“阿爸,這明明就是你射中的。”
“畢力格,我告訴你多少次了,做人要誠實?!蔽业淖娓甘卣f,“你不要再狡辯了。你來看看這個。”說著祖父把那支從兔子身上拔出的箭矢高高地舉起來給我父親看。
那是一支箭頭上不帶倒鉤小刃的箭矢——顯然不是我們家的箭。
父親低了頭。
“上馬吧,畢力格,我們去給人家道歉?!弊娓刚f道。
“天這么晚了,阿爸,明天再去吧?!备赣H乞求道。
“畢力格,上馬!”祖父堅定地說。
“阿爸,你真的要把兔子還給他們嗎?”父親仍然心有不舍。
那是一個饑荒的年代,祖父一家別說已經很久沒吃過肉了,就連大米查子粥也很難喝飽。
“畢力格,我們家雖然窮,但是別人的東西我們不拿。不要再說什么了,快上馬!”祖父的語氣堅定不移。
祖父領著我父親連夜趕到了那戶牧民家。
“我的孩子今天給我丟了臉,請你原諒。這只兔子是你射中的,我們把它還給你?!弊娓腹Ь吹匕岩巴眠f給了那個小男孩的父親。小男孩的父親也是豪爽之人,竟然還為我父親解起了圍:“當時天色已晚,也實在不好分清到底是誰射中的,不如我們各分一半吧?!?/p>
“不,它就是你射中的。我從兔子身上拔出了屬于你的箭?!弊娓笀远ǖ卣f。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應該分一半給你——作為你們遠道將它送回來的贈禮。野兔本來就是天神騰格里贈給我們蒙古人的禮物。偉大的成吉思汗曾經說,牧場不能一人獨占,所有的牧民一起放牧牛羊才肥壯;美酒不能一人獨酌,所有人一起暢飲才清香。我們理應分享它!”那位牧民爽快地說。
“感謝你的好意。”我祖父堅定地說,“如果你當真愿意有所饋贈的話,就請你將這支箭送給我吧。我將把它作為我們家族恥辱的象征來永世珍藏。”
這就是我家墻上那支箭的來歷。我到內蒙古軍區(qū)騎兵第二營當兵的那年,父親去世了。他將那支箭傳給了我,并向我講述了上面這個故事。
我將這支箭仔細端詳,它實在并不華麗,不像我們家族的箭矢一樣有著潔白的箭羽和筆直的箭桿,它做工過于簡單,甚至顯得丑陋,但我確信我不會丟棄它,我一定會像祖父說的那樣,將它永世珍藏。
非我莫屬
將查克圖引薦給達爾罕王的時候,我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成為達爾罕第一搏克手。
查克圖是額吉在旗里撿回來的,他的父母在一場毫無預兆的山火中不幸雙雙喪命,查克圖成了無人收養(yǎng)的孤兒,額吉忍心不下,將他帶回了家中。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天天待在家中絕不是長久之計。給人一只野兔不如給人蒼鷹般捕獲野兔的本領。第三年春天牧草復蘇的時候,我決定把查克圖引薦給達爾罕王。
這個決定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我不想再白白養(yǎng)活這個孩子了,而是因為我偶然間發(fā)現了查克圖的搏克天賦。
要知道,蒙古搏克是不分量級的,無論身高體重,也無論年齡大小,只要是敢于上場的勇士都可以自由搏擊。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身高、體重和年齡占優(yōu)者是多么容易取得比賽的勝利。盡管如此,尚不滿十六歲的查克圖卻在我眼皮底下輕松地戰(zhàn)勝了十九歲的哈斯巴根,而此前哈斯巴根也足可謂一把搏克好手。
我迫不及待地將查克圖領進了達爾罕王府。達爾罕王在親眼目睹了查克圖的一場精彩表演之后,十分高興地將他招入府中做了他的府兵。
很快,兩年一度的達爾罕全旗那達慕大會就要舉行了。哲里木盟所有能請到的王爺、貝勒都請到了。毫無疑問,這將是盛況空前的一場大會。
達爾罕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敖包祭祀、賽馬、射箭等項目一一舉行之后,萬眾矚目的壓軸大戲——搏克決賽終于在人們的熱盼中拉開了大幕。
站在最后的決賽場上對壘的兩位勇士不是別人,正是查克圖和我。
我把查克圖引薦給達爾罕王的時候萬萬不會想到,他竟能走到全旗那達慕大會的決賽場,而他還僅僅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我更加想不到的是,他竟當真會在決賽中將我擊敗,取代不可一世的我成為新的達爾罕搏克冠軍。
達爾罕最受人尊敬的長者仁欽道爾吉高高地舉起了查克圖的手臂,而此前,他從來只會舉起我的手。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要知道,查克圖這小子走上決賽場的那一身行頭——五彩將嘎、牛皮召德格、白布班澤勒和蒙古靴,哪一項不是我親手替他置辦的?
要不是我將他引薦給達爾罕王,他哪里會有今天?三年前若不是我好意收留他,查克圖如何能活到現在?
我坐在地上痛苦不堪,這樣的場面我從來不曾想象。我不曾想過在搏克場上我竟然也會有失敗的一天,我更不曾想過擊敗我的人不是別人,竟是我親自教他搏克的查克圖……
“搏克講究撲、拉、甩、絆等動作技巧,但最重要的是反應要快,動作要準,所謂眼尖如鷹、快如蒼狼……”這些當初我一句一句講給查克圖的話現在聽起來多么像是諷刺……
歡慶的時刻,我將私釀的白酒端給功成名就的新晉搏克冠軍查克圖:“你真不賴,查克圖,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查克圖將我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并向我投來感激的擁抱。
所有人都在圍著篝火盡情跳舞,沒有人發(fā)現新晉達爾罕第一搏克手已經沉沉睡去。
等歡慶的人們從精疲力盡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史上最年輕的達爾罕搏克冠軍已經成了一名傻瓜。
“他喝了太多的酒,燒壞了腦子。”人們無奈地搖了搖頭。剛剛升起的搏克之星竟這么快就隕落了,沒有一個人不為此感到遺憾。
我將傻瓜查克圖重新帶回家中,囑咐額吉好好照顧他:“他還只是個可憐的孩子?!?/p>
我摸了摸查克圖圓滾滾的頭,像石頭一樣躺著的查克圖仍然一動不動。有一個事實他顯然并不清楚——世間只有一個達爾罕第一搏克手,而那個人是我。
一步之遙
哈斯巴根并不知道敖日格樂此行另有目的。敖日格樂今年非要跟他一起去歸綏打工的真實目的是殺人。
敖日格樂要殺的不是別人,正是哈斯巴根。
敖日格樂年前一回到嘎查就聽到了烏日娜跟哈斯巴根的風言風語。起先敖日格樂并不在意,他清楚烏日娜的為人,在他看來,她是斷然不會做出那些事情來的。但風言風語并沒有因為敖日格樂的毫不在意而銷聲匿跡,反而像白音胡碩的狂雪一樣更加鋪天蓋地地漫卷開來,甚至越來越有鼻子有眼,這就讓敖日格樂不得不起疑心了。
流言總是像春天的流感一樣令人苦不堪言。敖日格樂在外整整打了一年工,這次回家過年本來應該跟烏日娜分外親密才對,但沒過幾天,敖日格樂變得連話也不愿意多說一句了。
流言敖日格樂聽到了,烏日娜當然也聽到了,因此她自然知道敖日格樂冷面相對的原因。烏日娜或許因為心里無愧,或許因為并沒有把柄被敖日格樂抓住,于是也沒擺什么好臉色。
這個年兩個人過得都不自在。
去年敖日格樂一直在包頭打工,今年原本也是要去包頭的。但就在出發(fā)前幾天,敖日格樂突然改了主意,他決定跟哈斯巴根一起去歸綏“碰碰運氣”。
烏日娜當然知道敖日格樂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直到他倆一起坐上馬車,烏日娜也沒動一下嘴皮子。
烏日娜冷漠的表現讓敖日格樂更加堅定了疑心,也更加堅定了他內心那個隱秘的念頭。
敖日格樂出門的目的如此明確,但真正要動起手來卻并非易事。靜下來的時候,敖日格樂不斷在心里盤算,他是否真的有必要把這個憤怒的念頭變成現實,他這么做是否真的值得?何況這一切還只是捕風捉影,他連一點直接的證據都沒有。
敖日格樂在等,他想先抓到點什么再動手不遲。但前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讓他一下攥緊了拳頭:他必須好好教訓教訓哈斯巴根。
就在前晚,敖日格樂和哈斯巴根他們幾個一起擲骰子,哈斯巴根突然懷疑敖日格樂作弊。哈斯巴根一把將骰子甩在桌上,怒氣沖沖地對敖日格樂說:“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我是哪種人?”敖日格樂氣得牙根癢癢,“你怎么不說說你自己是哪種人?”盡管出離憤怒,但敖日格樂強壓怒火,并沒有出言還擊,只是在心里罵罵罷了。
敖日格樂覺得,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
現在,敖日格樂只需要一個機會下手。
整整一個上午,敖日格樂都在工地那幢即將完工的樓房上逡巡著。他想,如果現在他將腳下的磚頭踢下去砸在哈斯巴根頭上(哈斯巴根此刻正蹲在施工平臺上干活,對此毫不知情),哈斯巴根從平臺上掉下去的話,他將必死無疑。而敖日格樂則將一口咬定他是不小心將磚頭“碰”下去的,這樣他頂多得一個過失殺人罪。
敖日格樂曾在半張殘破不堪的《盛京時報》上看到過一個新聞,一名士兵因誤殺市民被以過失殺人罪判刑四年。殺一個人才蹲四年牢房,敖日格樂心里覺得挺值。也就是從那時起,敖日格樂在心底抱定了制造一個“過失殺人”時機的想法。
敖日格樂猶豫著,他在想是不是真的應該把磚頭踢下去。他的嘴唇因為激動而不停地上下翕動著。就在他終于下定決心準備抬腳的時候,“轟”的一聲悶響傳進了他的耳朵,他連忙俯身向下看去——哈斯巴根渾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一絲短暫的驚詫之后,敖日格樂拔腿便向樓下跑去。他知道附近有所外國人辦的公教醫(yī)院,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盡快將哈斯巴根送到那里去。這么想著,1944年春天刺骨的寒風便在他耳邊跟他一起跑了起來。
未見過大海的人
十個月后,回到花吐古拉嘎查的額爾德木圖引起了全嘎查人的不滿。
眾所周知,曾經徒步八百多里去過陶賴圖葛根廟的烏云達來老喇嘛是整個嘎查最受尊敬的人,而二十出頭的愣頭青額爾德木圖竟敢公開宣稱他去過上海和浙江,甚至在最東邊見到了蔚藍色的海,這簡直是滿嘴胡言大逆不道。
對于哈丹巴特爾草原上的人們來說,花吐古拉嘎查到陶賴圖葛根廟的距離簡直就是地球到月亮的距離。偉大的烏云達來老喇嘛為了取得令人信服的《甘珠爾》經書,曾經不辭辛苦晝夜兼程八百里,到達陶賴圖葛根廟取得真經。而黃口小兒額爾德木圖竟然如此信口開河,浙江,那是多么遙遠的地方呢?竟然還放言見過大海,簡直是一派胡言。要知道,烏云達來老喇嘛名字的意思就是智慧的大海,額爾德木圖幾時才能見到智慧的大海呢?
額爾德木圖十分沮喪,想不到自己不經意的幾句話竟然惹惱了整個嘎查的人們。但是額爾德木圖心里實在憋屈,他的的確確是見過大海啊,而且他壓根就沒有任何炫耀的意思——他只是想跟大伙兒介紹一下沿海的情況,分享一下他這幾個月的經歷罷了。這下倒好,在花吐古拉嘎查人眼里,額爾德木圖已經成了一個不守本分、不著邊際的人。
想不到才出去了十個月,額爾德木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嘎查里深藏智慧的老人已經開始教育自己的孫子,一定不能像額爾德木圖那樣癲狂,到什么時候也一定要守住蒙古人的本分。
一天之后,額爾德木圖再一次離開花吐古拉嘎查,踏上了遠行的旅程。
花吐古拉嘎查的牧民們再一次見到額爾德木圖已經是十年后的事了。在此十年間,額爾德木圖好似消失了一般,人們沒有一丁點兒關于他的消息。就在大家快要把他忘了的時候,這家伙出現了。這一次,額爾德木圖是出現在電視上。
整個花吐古拉嘎查只有阿拉坦烏拉老嘎查長家有一臺彩色電視機。人們便圍在阿拉坦烏拉老人家里,焦急地等待著額爾德木圖返回海面的消息。原來,額爾德木圖作為龍王號深??碧巾椖拷M的一員,乘坐龍王號深海載人潛水器成功下潛到了海底八千米。
八千米!創(chuàng)造了人類史上一個嶄新的深海下潛紀錄!所有花吐古拉人都在電視機前見證了這一令人難忘的歷史時刻,除了烏云達來老喇嘛——他已經在三年前圓寂。
額爾德木圖幾乎是從看到大海的第一眼就迷上了它。額爾德木圖發(fā)現大海酷似他的故鄉(xiāng)——哈丹巴特爾大草原。碧油油的大海一如碧油油的草原,只要風吹起來,海浪就會像草浪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地奔跑起來。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畫面!這么多年在外打拼,額爾德木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xiāng),累了的時候,只要望一眼碧波蕩漾的大海,故鄉(xiāng)就會像油畫一樣立即波瀾壯闊地鋪陳在他的眼前。
額爾德木圖就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要成為一名海洋人的,他想去海洋的深處看一看大海的秘密。由于出色的體能條件和肺活量,額爾德木圖很快便如愿成為了一名深海潛水員。從此,他幾乎每天都遨游在海里。
他了解大海所有的秘密。
巴特爾!坐在電視機前從未見過大海的牧民們紛紛對額爾德木圖豎起了大拇指。
不過,額爾德木圖還沒有工夫回到花吐古拉嘎查接受大家的交口稱贊,因為他們已經制定出了最新的下潛計劃——海底一萬米。這個目標可能要到2020年才能實現。為了這個目標,額爾德木圖和他的同事們又要開始像哈丹巴特爾草原上的牧人們一樣日夜忙碌了。
復仇記
科爾沁部第一號搏克手滿都拉圖的兒子青格勒讓吉日嘎拉殺了。
“當時我們一起圍獵,我一時失誤錯手誤射了青格勒。滿都拉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并不會因此乞求你的原諒。我現在隨你處置?!奔崭吕е喔窭盏氖w登門向滿都拉圖謝罪。
所有人都以為滿都拉圖會一刀殺死吉日嘎拉,但滿都拉圖的舉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我相信你是誤射。吉日嘎拉,你回去吧。這件事到此結束?!睗M都拉圖悠悠地說。
這簡直不可思議!科爾沁部第一號搏克手、科爾沁王身邊的大紅人滿都拉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而他居然就這樣輕輕松松地原諒了殺人兇手。所有人都無法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而吉日嘎拉更是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滿都拉圖,要殺要剮隨你處置,我絕無怨言。”吉日嘎拉執(zhí)意說道。
“我說了這件事就此結束。我還要料理青格勒的后事,你回去吧。”滿都拉圖再次堅定地說道。
滿都拉圖的眼神堅毅而不容置疑,吉日嘎拉只好茫然無措地走了。
“滿都拉圖一定會復仇?!比藗冋f。
“滿都拉圖一定會要了吉日嘎拉的命?!比藗兊膫餮杂斜亲佑醒邸?/p>
時間已經過去整整半年之久,科爾沁草原上的芨芨草已經由綠轉黃,被剪過冬毛的白山羊們又開始長毛了,然而人們翹首以待的滿都拉圖復仇大計還沒有任何要實施的跡象。這可把人們急壞了。
“怎么還不動手?滿都拉圖是不是慫了?”有人問。
“你也是親眼看過那達慕的人,滿都拉圖什么時候慫過?”有人反駁道。
“那他為什么遲遲不動手?”有人問。
“也許不復仇才是最好的復仇?!庇腥讼窀鸶飶R里的老喇嘛一樣不知所云地說道。
“這叫什么屁話!”當然有人對這樣荒誕不經的話連聲駁斥。
又過了一年,事情變得越來越偏離人們的想象了。滿都拉圖非但沒有動手,反而看起來跟吉日嘎拉重歸于好了。倘若在路上碰到,滿都拉圖甚至會不失友好地跟吉日嘎拉寒暄幾句。
人們越來越看不懂事情的走向了。然而就在這時傳來了吉日嘎拉的死訊——吉日嘎拉從馬背上摔下來,被后面蜂擁而至的馬群活活踩死了。
人們心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人們相信吉日嘎拉的死一定來自滿都拉圖精心的謀劃和設計,滿都拉圖終于動手復仇了!人們中甚至很少有人為慘死的吉日嘎拉心生憐憫,更多的都是對經年的期待終于應驗的欣慰與激動。
令人們大失所望的是,滿都拉圖矢口否認是他設計殺死了吉日嘎拉?!凹崭吕乃兰儗僖馔??!睗M都拉圖說。
令人尊敬的科爾沁王證實了滿都拉圖的說法。他命人對吉日嘎拉的死進行了耐心細致的調查,證明吉日嘎拉的確死于意外,而絕非人為設計。
威嚴持重的科爾沁王是值得信賴的?!罢媸菬o巧不成書?!比藗冎荒苋绱烁袊@道。
“所有人都以為你要復仇,包括吉日嘎拉自己也無時無刻不這樣認為。他天天擔驚受怕地活著,總以為自己有一天會被你殺死。然而聰明的你非但沒有殺死他,反而裝作毫不在意,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你的這般表演讓吉日嘎拉更加感到恐懼,他天天都被遲遲不來的復仇折磨得痛苦不堪,只能在暗無天日的煎熬中獨自等待著。那天吉日嘎拉正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不慎摔下馬來,他神思恍惚,忘了避讓后面的馬群才死于非命。如你所言,吉日嘎拉的確不是你殺死的,但他的確是死于你手。滿都拉圖,你不愧是最出色的復仇者!”很多年后,當九十九歲的智者烏日根達來獨自面對曾經的科爾沁部第一號搏克手滿都拉圖時如此說道。
“烏日根達來,看來你還沒有老?!睗M都拉圖悠悠地說,“不過,你還是差了一點,你有沒有想過,吉日嘎拉是自殺的呢?”說罷滿都拉圖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比科爾沁草原怒吼的寒風還要令人心生恐怖。
責任編輯 高穎萍